早餐后,加马什找到院长。不是谈论《圣歌集》及其价值,目前他选择对此保持沉默。他另有所求,此事对加马什自身事关重大,价值无法估量。

“你联系上船夫了吗?”

菲利普主教点点头,“费了点劲,联系了好几次,西蒙最终跟他取得了联系。他在等雾散,不过他说了,中午之前肯定到。不用担心,”菲利普主教说,注意到了加马什脸上的细微变化,“他会到的。”

“谢谢你,神父。”

院长离开和其他修士参加晨祷去了,加马什看了看表,7点20分,还有五个小时。是的,船夫会来的,但这期间会发生什么呢?

让·居伊还没来吃早餐。加马什大步穿过安静的教堂,来到走廊上。几个前去参加晨祷的修士正从房间出来,跟加马什点头招呼。

加马什先去副院长办公室,里面空无一人。然后他来到波伏瓦房间前,敲门后就进去了。

让·居伊正躺在床上,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蓬头垢面,睡眼惺忪,用一只胳膊肘撑着坐起来。

“现在几点了?”

“差不多7点30分。你怎么了,让·居伊?”见波伏瓦挣扎着想起来,加马什走到床前。

“我只是有点累而已。”

“不只是累吧。”加马什靠近波伏瓦,“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清醒得很,你要我说多少次才肯相信?”波伏瓦厉声说道。

“别对我撒谎。”

“我没有。”

他们对视着。加马什心想,五个小时,仅仅五个小时而已,我们可以熬到船夫到达的。他扫视着房间,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请穿好衣服,跟我去教堂做晨祷。”

“为什么?”

加马什这时十分坚定地说:“因为我要你去。”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

波伏瓦最后示弱说:“好吧。”

加马什走了,几分钟后,波伏瓦快速地冲了个澡,赶去教堂与加马什会合。他到的时候礼拜刚好开始。他一屁股坐在加马什旁边的长椅上,一言不发。他对自己被命令、被质疑感到气愤。他起了疑心。

一如往常,吟唱从教堂的尽头开始。远处传出一个完美的声音,然后缓缓而至。波伏瓦闭上眼睛。

深吸气,他默念,缓呼出。

他感觉自己正吸入这些音符,并将它们带到内心深处。这些纽姆符像是长有翅膀,让波伏瓦感到心情舒畅,头脑清醒,将他从无底洞中抬升上来。

他越听越觉得自己听到的不只是吟唱声,还有修士们的呼吸声。深吸气,然后吟唱随着呼气而起。

缓呼出。

不经意间,晨祷结束了,修士们纷纷离开。

波伏瓦睁开眼睛,教堂内寂静无声,只有加马什和他两人。

“我们得谈谈,”加马什心平气和地说,没看波伏瓦,两眼注视着前方,“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事,都和我说说,没有关系。”

探长的声音自信亲切,令人感到安慰,波伏瓦觉得自己被这声音吸引了。可就在这时,他感到身体向前一倾冲了出去,完全失去了控制。

加马什伸手抓住了他。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喊的不是波伏瓦,也不是探员。

而是让·居伊,让·居伊。

他感到身体绵软无力地滑向一边,眼睛上翻。就在昏过去之前,他看到从上方棱镜中反射出的光,脸颊拂过探长的夹克,闻到了檀香和玫瑰水的味道。

波伏瓦的眼睛闪动了一下,眼睑沉重,然后就闭上了。

阿尔芒·加马什用双臂抱起让·居伊,急匆匆地穿过教堂。

别召回这个孩子。

别召回这个孩子。

“孩子,留在我身边。”他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直至来到医务室。

“他怎么了?”当加马什把让·居伊放平在检查台上时,查尔斯问道。

“我看他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他对止痛药上瘾过,但到目前为止,他已有三个月没碰它们了。”

医生迅速给病人进行着检查,撑开眼睑看了看,又把了把脉搏,最后解开波伏瓦的毛衣,想贴近胸口进行听诊。这时,查尔斯停在了那里,看着加马什。

一道疤痕从波伏瓦的腹部穿过。

“是什么止痛药?”医生问。

“奥施康定,”加马什答道,注意到了查尔斯脸上的关切之情,“他被枪击中过,奥施康定是医生开的止痛药。”

“上帝啊,”修士屏住气低声喊道,“但是我不确定他现在就是服用奥施康定的症状。你说他已经戒了,你确定吗?”

“在我们来修道院之前,我确定他没碰过。我非常了解这个年轻人。如果他真的故态复萌,我肯定知道的。”

“好吧,可他的症状看上去像是服药过量。不管是什么药,好在还没有过量到要了他性命的地步。但如果知道他服用的是什么药就更好办了。”

查尔斯把波伏瓦翻了点身侧卧着,以防止他呕吐。加马什翻遍了让·居伊的口袋,全是空的。

“我一会儿就回来。”加马什说。离开之前,他轻轻抚摸了一下波伏瓦的脸,又凉又湿。

加马什在走廊上疾走,一路上引来修士们狐疑的目光。他看看手表,8点整,还有四个小时。如果雾散的话,船夫将在四小时后到达这里。

今日,祥和之光并未显现,亦无阳光从高墙上的窗户射入,加马什无法确定天空会变晴朗还是阴霾。

四个小时。

他要和波伏瓦一道离开。他现在明白了这点,无论谋杀案能否告破。根据医生的诊断,波伏瓦已暂时脱离危险,然而,加马什清楚,危险远未解除。

没费多大劲,他就在波伏瓦的房间里找到了装着小药丸的药瓶,就在枕头底下。让·居伊没想到自己会昏过去,更没料到会有人来搜查他的房间。

加马什用手帕将药瓶包住拿起。

奥施康定。不过这药不是开给波伏瓦的,这根本就不是医生开出来的。药瓶上只有生产商名称、药品名及服用剂量。

加马什把药瓶放到口袋里,又搜寻了一番,最后在废纸篓里发现了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写着“按需服用”,并附有签名。加马什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折好。他在窗前停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外面的雾。

是的。雾气在飘散。

医务室里,查尔斯正在写病历,每隔几分钟就过去查看一下波伏瓦。波伏瓦短浅而急促的呼吸规律了许多,也深了一些。他从昏厥状态转入睡眠状态。

再过一个小时左右他就会醒来,醒后会伴有头痛、口渴和焦躁等症状。

查尔斯一点都不嫉妒这个年轻人。

修士一抬头,吓了一跳,只见阿尔芒·加马什就站在门口。探长慢慢地关上门。

“你找到了吗?”医生问。加马什看着修士,修士不喜欢这样的眼神。

“找到了,在他的枕头下。”

查尔斯伸出手,但加马什一动不动,就那么直直地盯着修士。修士垂下了目光,他受不了这种犀利的眼神。

“我还找到了这个。”加马什举起纸条。修士走过去想把它拿过来,但是加马什把手收了回去。

修士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脸羞得通红。他又看了一眼加马什手中的纸条。

是他的笔迹,还有他的亲笔签名。

“但是我没有……”他试图再次解释,脸更红了。

加马什放下纸条,来到病床前,把手放到波伏瓦脖子那儿,探了探脉搏。医生看得出来这一手法非常老练。作为刑事调查组的头儿,他这一举动非常自然,以便证实波伏瓦是活着还是死了。

然后加马什回过头来看着医生。

“这是你的笔迹吗?”他朝纸条点头示意了一下。

“是的,但是……”

“这也是你的签名?”

“是的,但是……”

“这药是你给波伏瓦探员的?”

加马什从口袋里把用手帕包着的药瓶拿出来。

“不是,我从没给过他药,让我看看。”医生伸出手,但加马什把药瓶往回收了收,医生只能靠上前来看药瓶上的标签。

查尔斯仔细看过之后,转身走到药柜旁,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将药柜打开。

“奥施康定我都是收起来的,除非遇到最糟糕的紧急情况,我才会用。一般情况下,我不会开此处方。所有的库存都是有记录的。你可以查看,看看我都订购了哪些药,何时开过什么处方。没有漏记的。”

“记录可以作假。”

医生点点头,递给加马什一个小药瓶,加马什戴上眼镜仔细查看。

“探长,你可以看看,这药是一样的,但是剂量和供应商却不同。我从未开过如此高剂量的药,而且,我们的药物都是从德拉蒙德维尔的药物供应仓库购进的。”

加马什摘下眼镜,“那你能解释一下这张纸条是怎么回事吗?”

两人一起看向加马什手中的纸条。

“按需服用”,然后是医生的签名。

“我一定是给其他人开过该处方,那个将奥施康定偷偷放在波伏瓦房间的人发现了这张处方并利用了它。”

“你最近给谁开过处方?”

医生走过去查看记录,但两人都知道这么做完全没必要。因为这个范围太小了,而且这张处方又是最近才开的。查尔斯无需查看记录,他一定会记得。

但是,他还是查看了记录,然后走回来。

“我该开个允许我查看病历档案的证明。”他说,但是他们两人都知道他不会去开的。

“我最近给院长,菲利普主教开过处方。”

“谢谢。”加马什又走到熟睡中的波伏瓦身边,低头端详探员的脸庞,为他塞了塞毯子,然后朝门口走去,“你能告诉我这药是治什么的吗?”

“这是一种温和的安定药。马蒂厄去世后,院长一直睡不好,他需要这种药,因此来找我求助。”

“之前你给他开过安定药吗?”

“没有,从来没有。”

“那其他修士呢,你给他们开过安定药、安眠药、止痛药之类的处方吗?”

“偶尔会,但我都是非常小心的。”

“那你知道院长服用了安定药没有?”

医生摇摇头,“不,我不知道。我也表示怀疑。我们都知道,相较于药物,他更喜欢冥思苦想。我们大家都是这样。但是他想要备点药,以防万一。那张纸条就是我写给他的。”

阿尔芒·加马什来到教堂,在最后一排坐下来,不是祈祷,而是为了静下心来思考。

若医生所言属实,他开的处方被某人发现并放在了波伏瓦房间,让波伏瓦以为药是医生留下来的。加马什希望能说服自己,波伏瓦不知道他吃的是什么,但是药瓶上清楚地标着奥施康定。

事实是,波伏瓦知道这是止痛药,而且还吃了。没有人逼他,但是有人诱惑了他。加马什朝圣坛看了看,就在他坐下来的几分钟已经发生了变化。一束束光线从上方倾泻下来,闪闪发光,像是在演杂技。

雾气正在散去,船夫会来接他们的。加马什又看了一下表,还有两个半小时,他还有没有时间去做必须要做的事情呢?探长注意到教堂里还有个人,靠在墙边安静地坐着。可能并无意躲起来,但也没有选择坐到明亮的地方。

是那个多明我会修士。他坐在光影之下,膝上放着一本书。

那一刻,探长知道,他必须要去做什么了,尽管他很不情愿。

让·居伊·波伏瓦首先有感觉的是他的嘴。嘴巴巨大,嘴唇上方又是毛发又是泥。他嘴巴一张一合,发出的声音和长毛象一样,就像他的祖父在暮年吃东西时的样子,发出黏滞的咔嗒声。

然后他又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超乎寻常地响。

最后,他强睁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像是被胶水糊上了。他从眼缝里看到加马什拉了把硬木椅子到床前,坐下。

波伏瓦感到一阵恐慌,发生什么事了?上次,加马什像这样坐在他床边,是他身负重伤、危在旦夕的时候。难道又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不会的,现在的感觉跟上次不同。他累极了,几乎要麻木了,但并不痛楚,虽然内心深处能感到疼痛。

他看到加马什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戴着眼镜在阅读什么。上次是在蒙特利尔医院,加马什也受伤了。

那会儿他看到探长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前额还缠着绷带。他坐起来都要靠着波伏瓦,一丝痛苦的表情从脸上一掠而过,随即转成了

笑脸。

“你还好吗,孩子?”加马什柔声问道。

波伏瓦无法出声,迷迷糊糊的只想睡觉,但是在撑不住之前,他尽可能长久地盯着那双深邃的褐色眼睛。

现在,在修道院的医务室里,他观察着探长。

探长脸上的青肿早已消退了,但是在左太阳穴处永久地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痕,不过已经愈合了。探长也已经愈合了。

可波伏瓦还没有愈合。

事实上,在波伏瓦看来,加马什越是健康,自己就越显得羸弱。好像弗朗克尔说得对,加马什要把他吸干利用完之后才会丢弃,加马什偏爱的是伊莎贝尔·拉科斯特,给她升了职,她现在和波伏瓦是同样的警衔。

但是他知道自己这样想不对,他极力想要摆脱这样的思绪。他感到这思绪几乎已经远离了,然而,这可怕的思绪就像长了倒钩,居然又回来了。

“早。”加马什抬起头,注意到让·居伊睁开了眼睛,“你感觉如何?”他弯腰过来,面带微笑,“你现在是在医务室。”

让·居伊挣扎着想坐起来,加马什扶住他,帮他坐了起来。现在医务室里就他俩。医生离开了,去参加11点的弥撒了。

加马什把床头抬高了一点,在波伏瓦背后放了些靠枕,又递过来一杯水。他默默地做着这些,没有开口说话。波伏瓦开始感到回到常态了。他的眩晕在消退,起初消退得还很缓慢,然后就快速地清醒过来。

加马什又坐了下来,双腿盘坐。

加马什不严厉,不批判,也没生气,但是他的确想知道答案。

“发生什么事了?”探长问道。

波伏瓦没吱声,不过看到加马什把手伸进夹克口袋,掏出一块手帕,打开来,他一阵惊慌。

让·居伊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他羞愧得不敢正面看加马什。若他无言面对加马什,他又怎有颜面去面对安妮呢?

这念头让他不舒服,他觉得要吐了。

“没关系,让·居伊。这只是个小错误而已,没什么的。我们会带你回家,给你帮助。没什么事情是一蹴而就的。”

波伏瓦睁开眼睛,发现加马什正看着他,加马什眼中流露出来的不是怜悯,而是决心,是信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的,头儿。”他费劲地说。他甚至发现,自己也相信一切会好起来,加马什会保护他。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加马什把药瓶放到一边,探身向前。

“药瓶就放在那儿,在我床边的桌子上,旁边有医生留的纸条。我以为……”

我以为这是处方,因为是医生开的,所以,不会有什么事。我想我别无选择。

他迎着加马什的目光,话到嘴边又变了。

“我没有多想。我就是想要这些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就是对这些药念念不忘,它们又正好出现在我面前,于是我就服用了。”

加马什点点头,等波伏瓦平复一下。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加马什问。

这波伏瓦就得好好想想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肯定得有好几个星期了,也可能好几个月了,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昨天下午。”

“这些药不是医生放在那里的,你想想,还有谁可能把药放在那里。”

波伏瓦非常吃惊,摇了摇头。他万没料到这药不是查尔斯开的。

加马什起身又给波伏瓦倒了杯水,“饿吗?我去给你拿块三明治。”

“谢谢,不用,头儿,我不饿。”

“院长跟船夫联系过了,再过一小时船夫就会到达码头,到时我们一起走。”

“这案子怎么办?凶手呢?”

“一小时里会发生很多事。”

波伏瓦看着加马什离开,他知道探长说得对,一小时里会发生很多事,很多东西一小时之内就会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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