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过后,加马什探长和波伏瓦回到副院长办公室,查看笔记。

波伏瓦看的是有关地基的那部分,加马什在看有关养鸡的那部分。

“这些可不是普通的鸡,而是长特克来鸡。”加马什兴致勃勃地说。波伏瓦从不确定,加马什什么时候是真感兴趣,什么时候只是装作感兴趣,所以他现在也疑惑。

“啊哈,高贵的长特克来鸡。”

加马什微微一笑,“让·居伊,别嘲笑。”

“我?嘲笑修士?”

“看来我们的西蒙可是长特克来鸡方面的世界级专家。魁北克竟然有地方养这种鸡,在一座修道院里,是一个修士养的。”

“真的?”波伏瓦也来了兴趣,“就在这里?”

“呃,不,不是在这座修道院里,是在蒙特利尔郊外的一座修道院里,那是100多年前的事了。有个修士考虑到加拿大的气候太恶劣,一般的鸡很难养活,就花了毕生的精力,培养了加拿大的本地品种长特克来鸡。这种鸡快要绝迹了,可是西蒙却正在把这个品种挽救回来。”

“我们可真走运。”波伏瓦说,“别的修道院都酿酒,白兰地、法国甜酒、香槟等各种各样的酒。我们所在的这座修道院呢,就知道吟唱散佚已久的圣歌,养快要绝迹的鸡。也难怪了,他们都是些落伍之人。不过说到鸡,我想起午餐时和雷蒙德的聊天。顺便说一下,我还得谢谢你。”

加马什咧嘴一笑,“他很健谈吧?”

“你那边的修士金口难开,我这边的却停不住嘴。你等着吧,他会说的。”

他们现在站在教堂里。修士们都散开了,有的去做工,有的去诵读,有的去祈祷。下午似乎比上午闲散一些。

“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地基开裂了,”波伏瓦说,“雷蒙德说的,他是一个月以前发现的,若不及时修缮,用不了10年,修道院就会坍塌。录制第一张唱片,他们赚了不少钱,但修地基,根本不够,他们需要更多的钱。”

“你是说,整个修道院都会倒塌?”加马什问,很是震惊。

“是的,轰的一声,全倒,”波伏瓦说,“而他把这事都怪在院长头上。”

“为什么?院长又没有做有损修道院的事,最起码表面上是这样。”

“雷蒙德说,要是不再录一张唱片,搞音乐巡演赚到钱,修道院就没救了。而院长不允许录唱片,也不允许开巡回演唱会。”

“菲利普主教知道地基的事情吗?”

波伏瓦点点头,“雷蒙德说他只向院长报告过。他甚至请求菲利普主教务必认真对待此事,要筹钱修地基。”

“确定没有其他人知道?”加马什又问了一遍。

“嗯,雷蒙德没和其他人说。或许院长和别人说起过。”

加马什沉默着走了几步,若有所思,突然又停下脚步。

“副院长是院长的副手。我想,他是否会告诉副院长。”

波伏瓦也想了想,“这事,属于应该和管事的副手讲的事。”

“除非他俩有内讧。”加马什说,陷入沉思,推断着各种可能。院长有没有告诉副院长修道院的地基开裂了?即便知道地基开裂,他还是坚决反对再录唱片。还有,在谋杀案的消息传开后,他照样不愿解除噤声之誓。而只有解除噤声之誓,修士们才能出去巡演、接受访问,筹集到巨额资金,以拯救修道院。

对马蒂厄和修士们来说,录制第二张格里高利圣咏唱片,突然从一个无实质意义的研究课题变成了非常重要的东西。它不只是简单地在地图上标记出圣吉尔伯特修道院,还可以拯救修道院。

这不再是院长和副院长之间的职位之争,修道院的存亡才是当务之急。

要是马蒂厄知道地基开裂的事,他会怎么做?

“他俩的关系已经闹僵了。”加马什自言自语道,开始缓步继续往前走。他声音压得很低,以免被人听见。他们给人一种印象,就像是教堂里犯案的同伙。

“副院长可能会怒……”一看到加马什的脸色,波伏瓦赶紧换了个说法,“很生气。”

“他本来就够他妈生气的了,”探长附和道,“这很可能令他铤而走险。”

“如果面对这一切,院长还是照样拒绝再录制唱片?我打赌,马蒂厄很可能威胁他,说要去告诉其他修士。然后就实施了……”波伏瓦突然想不到该怎么说了。

“当然很有可能,”加马什表示赞同,“所以……”

探长又停下来,目光定在那儿。他想把所有细节拼凑起来,形成一个熟悉但完全不同的形象。

“所以,”他朝波伏瓦转过头去,“菲利普主教可能并没告诉副院长地基开裂的事。他很聪明,知道马蒂厄对此会怎么处理。他那样做就相当于说出个原子弹爆炸般的消息。地基有裂缝,在腐烂,将成为副院长及其拥护者最后和最有效的抗辩。”

“你认为院长会把这件事情压下来,只有他自己知道?”

“有可能。他还要雷蒙德发誓,对这事保密。”

“但是雷蒙德既然告诉了我,”波伏瓦说,“他会不会也告诉其他修士了呢?”

“或许他认为他的誓言只对修士们有效,不针对你这样的外人。”

“又或许,他受够了噤声之誓。”波伏瓦说。

“又或许,”加马什说,“或许雷蒙德对你撒了谎,他的确还告诉了另外一个人。”

波伏瓦思忖着。他们听到教堂里有修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看到他们到处走动,紧贴着古老的墙壁,唯恐被别人发现一样。

加马什和波伏瓦一直都是压低声音说话的。波伏瓦希望声音小得他人听不到。但如果修士们真听到了,现在也无法挽回了。

“副院长,”波伏瓦解析道,“要是雷蒙德不想遵守誓言,他一定会去投靠马蒂厄。他有自己的判断,认为院长不会采取行动拯救修道院。”

加马什点点头。这听上去很有道理,最起码在他们刚刚建构的这个逻辑推理里。但是,这些修士的生活确有诸多不合乎逻辑的地方。探长得不时提醒自己,不要混淆理应发生的、可能发生的和真正发生了的事。

他们要的是事实。

“头儿,要是雷蒙德告诉了副院长,你认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们不妨推理一下。副院长很可能勃然大怒。”

“也可能不会,”波伏瓦抢过话,探长看着他,“呃,很可能院长对这一重大事件的沉默,最终给了副院长所需要的武器。副院长自然装作很生气的样子,但事实上,他一定高兴极了。”

加马什想象着副院长得知地基开裂这个消息的样子。院长知道此事后,除了祈祷,什么也没做。那么,副院长又会怎么做呢?

他会告诉别人吗?

加马什认为不会。最起码,他不会马上就告诉别人。

在这座静默的修道院,讯息是强大的资本,马蒂厄当然是个智者,他不会这么快就把事情公之于众。他怀揣着这个消息,等待一个绝佳时机。

虽然不确定,加马什觉得副院长很可能约见了院长。约在某个隐秘的地方,没人会看见,没人会偷听到。唯一的见证人,就只有飞鸟、枫树和黑蝇了,如果不算上帝的话。

不过,探长又一次摇了摇头,这还无法解释一切。比如,目击证人说,是院长去找的副院长,而不是倒过来,副院长要见院长。

除非……

加马什回想起他之前和院长的一次谈话,就在院长的花园里。院长曾承认,说是副院长提出来要见面,只不过见面时间是他定的。

这么说,是副院长提出约见的。是不是准备谈地基的事?

场景再一转换。院长这边,他让自己的私人助理充当了傻子的角色,去找副院长,约其当天上午晚些时候见面。

西蒙就离开去找副院长了。

院长拥有自己的办公室、单人间和花园,就他一个人在。他在那儿等马蒂厄来,静候秘密安排的会面。时间不是在11点弥撒之后,而是在晨祷之后。

他们来到花园里。副院长为什么要和他见面,菲利普主教并不完全清楚,但他有所顾虑,所以在黑袍的长袖里藏了一根铁管。

马蒂厄告诉院长他知道有关地基的事。为了挽救修道院,他要求录制第二张唱片,还要解除噤声之誓,否则他会当天在教堂把地基开裂的事告诉所有修士,揭发院长的沉默、无动于衷,揭露院长身处危机却不采取措施的事实。

当马蒂厄摊出底牌,院长就亮出了暗藏的铁管。两个都是“武器”,只不过,前者是比喻意义上的,而后者,却是实打实可以伤人的致命武器。

转瞬之间,副院长就倒在了院长脚下。

对,加马什想着,想象着当时的场景。这样说得通。

不过,还差一点儿。

“怎么啦?”波伏瓦看到探长脸上不自然的神情,忍不住问道。

“这一切听起来很合理,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是什么?”

“纽姆谱,副院长临死前藏在袍袖中的那张纸。”

“呃,可能是他自己带来的,也许它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能。”加马什说。

但是两个人都不确信。副院长随身携带着一张纸,临死前还蜷缩着护住它,这其中必有原因。

有没有可能,它和修道院日渐腐烂的地基有关?但加马什不明白是怎样的关联。

“我彻底搞不懂了。”波伏瓦坦承道。

“我也是。是什么让你困惑,老弟?”

“院长这个人是个谜。我和伯纳德聊过,他看上去人不错,他认为院长近乎圣人。接着我又和雷蒙德聊,他看上去也是相当文雅,而他觉得院长就是个转世的撒旦。”

加马什顿了顿,“你能再去找一下雷蒙德吗?他现在大概在地下室,我想他的办公室在那儿。你直接问他,有没有告诉副院长地基的事。”

“另外,如果铁管就是谋杀凶器,凶手一定是从地下室拿的,那他也许已经把它放回去了。”波伏瓦接过话。他知道,从这点看,粗衣布鞋、十分健谈的雷蒙德嫌疑很大。他是副院长的人,知道地基开裂的事情;他热爱修道院,认为它会毁在院长手里;他负责日常维护,谁会比他更清楚从哪儿找到一根铁管呢?

且慢,慢着。波伏瓦又想到,这一切都符合逻辑,可有一个事实不对,被杀的人不对头。照这样推理,死掉的人应该是院长才对,可院长没死,死的却是副院长。

“我再问问雷蒙德有关密室的事。”波伏瓦说。

“很好。把平面图带去,看看他怎么说。也查看一下地基,要是情况真的那么糟,一下子就能看出来。我感到纳闷,为什么此前没人注意到。”

“你觉得他在撒谎?”

“有人教会我,有些人就是不说实话。”

“头儿,冷嘲热讽可是有违我的本性,不过,我会尝试一下。你呢?”

“西蒙一定已经誊抄好我们在副院长身上找到的那首圣歌了。我去看看,把它拿过来。我也还有一些问题,要私下问问他。不过,我想先安安静静地把验尸官和法医的报告看完。”

一阵刺耳而坚定的脚步声回荡在教堂里。两个人转过头去看,尽管他们都知道会是谁。可以肯定的是,来者绝不是步履轻盈的修士。

弗朗克尔警督向他们走来,脚踩在石板地上,咚咚作响。

“先生们,”弗朗克尔开了腔,“午餐吃得怎么样?”他转向加马什,“我听说你和修士聊了养鸡养鸭的事,是吗?”

“是鸡,”加马什纠正道,“更准确地说,是长特克来鸡。”

波伏瓦使劲忍住,才没笑出来。弗朗克尔可没想到加马什突然这么热情。就在这时,他看到弗朗克尔冷冷地盯着探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这个混蛋,波伏瓦心想。

“我希望你今天下午能干点有用的事。”警督漫不经心地说。

“我们会的。波伏瓦探员正准备和雷蒙德修士一起去地下室看看,传闻那儿有间密室,得找一找。可能凶器也在那里。”加马什说,“我要去和院长助理西蒙再聊聊,虽然午餐时我们谈过。”

“聊养猪,还是聊养山羊?”

波伏瓦没敢出声,看着两位上司。他们站在安宁、阴凉的教堂里,互相盯着对方,一场较量,看谁打败谁。

接着,加马什笑了。

“他要是愿意的话。不过,我们可能会更多地聊聊圣歌,我告诉过你的那首。”

“就是在马蒂厄身上发现的那首?”弗朗克尔问,“为什么要和院长助理聊呢?”

“他誊抄了一份,我这正要去拿。”

波伏瓦留意到

,加马什没有说他想问西蒙什么问题。

“你把我们获得的一条确凿证据给了他?”

很显然,弗朗克尔有所狐疑。但波伏瓦不明白的是,加马什竟然没有还击。

“我别无选择。我需要这个修士的帮助才能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没有复印机,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了。要是你有其他办法,我很乐意听听你的建议并愿意试一试。”

弗朗克尔很少假装客套。波伏瓦站在他几步开外,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声。波伏瓦甚至怀疑,就连那些沿着教堂边缘静悄悄移动的修士们,都可能听得到他呼哧呼哧的沉重呼吸声,像拉风箱,煽动着弗朗克尔心中的怒火。

“那我和你一起去,”警督说,“去看看这张出了名的纸。”

“我乐意奉陪。”加马什应道,指了指去路。

“其实,”波伏瓦说,快速转动着脑子,这种感觉像是要从悬崖上跌落,“我在想,警督是否乐意随我一同去。”

两位上司不约而同地看向波伏瓦,而他觉得自己像是个自由落体。

“为什么?”他们异口同声地问道。

“是这样的……”真实的原因他不能相告,他在弗朗克尔眼中看到了谋杀犯才有的眼神,也看到了探长用左手轻轻地握住右手。

“是这样的,”波伏瓦重复道,“我猜想警督可能想要参观一下修道院,参观一下多数人不曾见过的地方,而他也可以借我一臂之力。”

加马什皱了皱眉,尽管动作极其轻微,波伏瓦还是注意到了。波伏瓦扭转头,不看探长的眼睛。

加马什对波伏瓦很是恼火。当然,他们工作压力大、风险高,有时难免有冲突和不协调,这种场景时有出现。但此刻加马什脸上的表情,波伏瓦还是头一次见到。

他一脸恼火,还不止于此。探长清楚得很,波伏瓦这是要做什么。加马什坚决反对,他的态度远非反对甚至生气能够表达。波伏瓦太了解他了,完全清楚这一点。

探长抬起眉头的那一瞬间,脸上清楚地写着别的东西。

是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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