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迷路了吗?”

“我只是随便问问,这里很难见到人。”波伏瓦转身回答。

茂密的森林里,一个修士站在离波伏瓦几英尺远的地方,他仿佛是突然出现的。波伏瓦认出这是巧克力制作间的修士,上次见到他时,他全身滴满了黑巧克力。此刻他穿着干净的长袍,挎着个篮子,像个“小红帽”。小红帽和狼,波伏瓦想到,狼群中的小红帽。

“不,我没迷路。”波伏瓦说,想尽快卷起修道院的平面图,但为时已晚。修士就静静地站在那儿,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让波伏瓦觉得自己傻乎乎的,不知所措。周围总有些极其安静、沉默而又鬼鬼祟祟的人,这让人感觉不安。

“需要我帮忙吗?”修士问。

“我只是……”波伏瓦晃了晃手上卷了一半的平面图。

“随便看看?”他笑了。波伏瓦原以为他会咧开嘴露出大长牙,但他只是微微一笑。“我也只是看看,”修士说,“不过我们找的可能不是同一个东西。”

修士的话里带着一些傲慢,这在波伏瓦的意料之中。他可能在寻求精神归宿,这比面前结结巴巴的波伏瓦或其他什么人做的事有意义。修士在森林里散步,寻求灵感或皈依,或上帝。他们祈祷或冥想。而波伏瓦在寻宝。

“啊,”修士说,“找到了。”

他弯下腰,然后又站起来,把手伸过来给波伏瓦看。他的手中是一把小野蓝莓。

“完美的果子。”修士说。

波伏瓦定睛细看。它们和他看过的其他野蓝莓没什么两样。

“来一颗。”修士把手伸得更近些。波伏瓦拿了一颗小的,像是拿起一个原子。

他把蓝莓扔进嘴里,美味瞬间袭遍全身。它尝起来是蓝莓味,可又像是魁北克的秋天,甜美,清香。

修士说得对,它确实完美。

他又拿了一颗,修士也拿了一颗。

两人站在院长花园外的高墙阴影里,吃着蓝莓。就在几码外,墙的另一边,是一个修剪整齐的花园,有草坪,花圃,灌木,还有长凳。

但是墙的这一侧,却有美味的小蓝莓。

还有密密的灌木丛,波伏瓦从中穿过时,不住地被灌木透过裤子划到腿。他一直比对着图纸,沿着修道院的外围走。他从修士那里借来了胶靴,踩着污泥,爬过横卧的树干,攀过岩石,试图弄清楚平面图上画的轮廓线是否和修道院的外墙吻合。

“你怎么偷偷跟着我?”

“偷偷跟着你?”修士大笑起来,“我是在遛圈。那边有条路,你为何不走?”

“呃,要是知道我就走了。”波伏瓦说,不太确定他们说的是不是同一条路。他和加马什探长曾花过很长时间研究寓言。

“我叫伯纳德。”修士说,伸出被染成紫色的手。

“波伏瓦。”这一握手,着实让波伏瓦吃了一惊。他本以为握住的手会柔软无力,不料握到的是一只如此强劲有力的手,比他的手还要粗糙。

“喔,看那儿。”伯纳德又弯下腰跪在那里摘蓝莓。波伏瓦也跪下来,盯着地面看。透过杂乱的树枝、苔藓和枯叶,慢慢地,他看到伯纳德一直在找的东西了。

他找寻的不是救赎,而是最小的野果子。

“我的上帝,”伯纳德笑道,“这么丰富的‘宝藏’。这么多年来,我每年秋天都走那边,从来都不知道它就在这儿。”

“不能不说,有时候离开道路,在旁边转转也是不错的。”波伏瓦很是自得。他也能说出含有寓意的话了。

修士又笑了,“不错。”

接下来几分钟,他们就伏在灌木旁边摘蓝莓。

“好了,”最后,伯纳德站起来舒展下身子,把长袍上的短枝拿掉,“这回可创纪录了。”他看着堆了满满蓝莓的篮子,“你是我的幸运之神,谢谢你。”

波伏瓦愈发开心了。

“现在,”伯纳德指着几块扁平的岩石说,“该我帮你了。”

波伏瓦犹豫了。他刚才把平面图塞到灌木丛里了,这样摘蓝莓的时候会安全些。现在他看向它。伯纳德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什么话也没说。

波伏瓦取回图纸,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岩石上。

“你在找什么?”修士问道。

波伏瓦又犹豫了一下,才决定摊开平面图。

伯纳德将目光从波伏瓦脸上移到羊皮纸上。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克莱门特主教的修道院平面图。”他说,“我们都听说他做了一幅平面图。要知道,他可是那个时代有名的建筑师。后来他加入了吉尔伯特派和其他23个修士一起消失不见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其实,也没人太关心。吉尔伯特修会从来都不是一个富有强大的教会。恰恰相反。所以法国的修道院荒废之后,人们都以为这个教会要么解散了要么消亡了。”

“可是他们没有。”波伏瓦说,眼睛还一直盯着图纸。

“是的,他们来到了这里。在那种年代,去过月球也未可知。”

“他们为什么来这儿?”

“因为他们害怕审判。”

“可他们都那么穷,那么不闻世事,害怕什么?”

“人为什么会害怕?多数是因为他们心里害怕,和现实没关系。在我看来,宗教法庭肯定不会太在乎吉尔伯特修会的,但不管怎样,他们还是离开了。以防万一。那可以作为我们的格言了。以防万一。”

“你之前从没见过这张图?”波伏瓦指着图纸。

伯纳德摇摇头,似乎沉浸在图纸上的那些线条里了。“太奇妙了,”修士说,向前靠近了点,“我竟然能看到克莱门特主教的真实设计图。我在想,这张图是在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建成之前还是之后完成的呢?”

“这有什么关系吗?”

“也许没有,但肯定一个是设想图纸,一个是真实图纸。如果这张图是在修道院建成之后完成的,那建成什么样就画成什么样。而不是他们本来想什么样,而后又改变主意建成另外的样子。”

“你了解修道院,”波伏瓦说,“你怎么看?”

伯纳德低头盯着羊皮纸看了几分钟,时不时地用沾着蓝莓的手指沿着墨迹游走。他嘟哝着,嘀咕着,摇摇头,接着手指又返回,沿着另一条线滑动,那是另一个走廊。

最后,他抬起头,迎上波伏瓦的目光。

“这张图有问题。”

波伏瓦感到一丝兴奋,战栗了一下,“什么?”

“这图的比例不对。你看这儿,还有这儿……”

“是菜园,还有禽畜饲养处。”

“对,从图上看,它们的大小跟院长的花园一样大。但其实不是,它们实际上至少有那个花园两倍大。”

是的。波伏瓦记得早上和安托万去摘南瓜时的情形,菜园很大。但院长的花园,也就是案发现场,却小得多。

“你怎么知道的?”波伏瓦问,“你去过院长的花园?”他看了眼高高的围墙。

“没有,但我去过那附近。我是去找浆果的。我还去过其他花园的附近。这个平面图,”他又低头看着图,“不对。”

“那这意味着什么?”波伏瓦问,“克莱门特主教为何要这么做?”

伯纳德想了下,摇摇头,“很难说。教堂总是喜欢夸大其词。你看看一些老的画作就知道了,婴儿时期的耶稣刚出生时看起来就像是10岁。老的城市地图把大教堂画得比实际的大得多,把周围的建筑都比没了。”

“所以你认为克莱门特主教夸大了院长花园的面积?但为什么呢?”

修士又摇摇头,“可能是虚荣心,是为了让图纸上的看起来更大些。教堂建筑不能容忍任何的异常,任何不平衡的因素。图纸看起来,”修士再次指向图纸,“比真实的要好。尽管,真实建筑在实际中的功能更好。”

波伏瓦又一次感受到修道院里概念与现实的碰撞。修道院会选择反映那些看起来是好的而不顾其是否真实。

伯纳德继续研究图纸,“如果克莱门特主教按照修道院的实际来画,那修道院看起来就不会像十字架了。它看起来会像一只鸟,有两个巨大的翅膀和稍短的身体。”

“所以说他作假了?”

“我想可以有这么一个假设吧。”

“那他在平面图的其他地方会不会也作假?”波伏瓦问,即使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人一旦欺骗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我想是的,”修士看起来像是一个坠落的天使,“但我看不出来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对。这有什么关系吗?”

“也许没有,”波伏瓦把平面图卷起来,“你刚问我在找什么。我在找一间密室。”

“就像私人祈祷室那样的?”

“我们知道那一间,我在寻找另一间。”

“这么说还有一间密室?”

“不知道。我们只是听到有这样的传言,而且你肯定也听到过。”

他们谈话到现在,波伏瓦第一次感觉到了修士有所犹豫。似乎一扇门缓缓地关上,似乎伯纳德有自己的密室。

当然,每个人都有。而且这是他的职责,也是探长的职责,去找到这些密室。遗憾的是,对于他们来说,那些房间几乎从未藏过什么宝藏。他们找到的总是成堆的废物。

“如果修道院真的有密室,你一定要告诉我。”波伏瓦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但你听说过那些传言?”

“传言本来就有。我来的第一天就听说了。”

“对于一个沉默的修会来说,你的话似乎挺多。”

伯纳德笑了,“我们也不是完全沉默。要知道,在一天的特定时间我们是允许说话的。”

“密室也是你们谈论的话题之一?”

“如果每天只允许有几分钟的时间说话,你觉得我们会谈论什么?天气?政治?”

“秘密?”

伯纳德笑着说:“有时候谈论神学上的秘密,有时候只是说些秘密,像密室,还有宝藏。”

他心知肚明地看着波伏瓦,目光锐利。波伏瓦心想,这个修士也许挺冷静,甚至是温和,但绝不傻。

“你觉得这些真的存在吗?”

“你说密室,还有克莱门特主教和其他修士们几个世纪前拖运到这里的宝藏?”伯纳德摇摇头,“这些东西想想挺有趣的,寒冷的冬夜可以用来消磨时间。但没人真的相信存在密室。真有的话,很多年前就该被发现了。修道院经过整修、翻新、维护,要是真有密室,我们肯定早发现了。”

“也许有人发现了。”波伏瓦站起来,“你们多长时间才被允许离开这里一次?”

修士大笑起来,“这又不是监狱,你知道的。”

但即使是伯纳德也不得不承认,从这个角度来看,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确实看起来像座监狱。

“我们想什么时候离开就什么时候离开,但我们不会走太远。大部分是去散步,去找浆果和柴火,去钓鱼。冬天我们会在结冰的湖面上打曲棍球。安托万来组织。”

波伏瓦再次感到眩晕。安托万打曲棍球。也许他担当队长和中锋,跟波伏瓦玩的位置一样。

“夏天我们有些人会去慢跑,有些去打太极。也欢迎你守夜之后加入我们。”

“是晨祷?”

“早上5点整,”他笑道,“你们探长今天早上还去了呢。”

波伏瓦刚想厉声制止他,让他停止谈论和加马什有关的无稽之谈,但看到伯纳德似乎只是很愉快地说着,并不是在嘲讽。

“是的,他跟我提起过。”波伏瓦说。

“你知道,我们之后聊过天。”

“哦,是吗?”但是波伏瓦非常清楚,探长早上是在淋浴间里和伯纳德说的话,之后他们还一起去捡拾鸡蛋。伯纳德告诉探长他们内部不和。事实上,加马什探长感觉到这个修士是有意找到他,有意告诉他这些的。

直到这时,波伏瓦才想到也许现在也在发生同样的事。这个修士只是单纯地出来采蓝莓并且偶然遇见他的吗?又或者这一切不是偶然?伯纳德是不是看见波伏瓦离开,还拿着平面图,才尾随着他的?

“你们探长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修士说,“他很好地融入到了这里。”

“他穿上长袍会更好看。”波伏瓦说。

伯纳德笑道:“我不敢这么说。”修士看着波伏瓦,仔细观察着眼前这位年轻人,“我觉得你也会享受这儿的一切的。”

享受?波伏瓦想,享受?会有人真的很享受这儿的生活吗?

他本来猜想他们是在忍受这儿的生活,像自我惩罚一样呢。他从不觉得他们生活在圣吉尔伯特修道院会感到开心。

伯纳德拿起放蓝

莓的篮子,他们往前走了几步。他没再开口,看上去像是在小心地措辞。

“看到又有人来我们这儿,我很吃惊,我们大家都很吃惊。我看你的上司也一样吃惊。飞来的那个人是谁?”

“他叫弗朗克尔,是警督。”

“警察局的?”

波伏瓦点了点头,“大老板。”

“你们的教皇。”伯纳德说。

“除非教皇是个带枪的笨蛋。”

伯纳德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极力掩饰脸上的笑容。

“你不喜欢他?”

“多年的冥想让你的直觉变得敏锐了,伯纳德。”

伯纳德又笑了,“方圆数英里的人都来听取我的见解,”他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就拿这个弗朗克尔来说,他不喜欢你的上司,是吧?”

这同样不完全是不可思议的洞察力的功劳,他们两个都清楚。

波伏瓦在想应该怎么回答。修士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就如其他所有人一样,弗朗克尔在码头上轻易地就让加马什出局了。

“那是几年前了,他们在一个同僚的事情上产生过分歧。”

伯纳德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听着,面容平静,不露声色。他们在树林中慢慢穿行,脚踩在树枝和落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往常走的那条路走去。阳光透过树木照下来,小路上是斑驳的树影,时不时能听到花栗鼠的攀爬声、鸟叫声或是其他野生动物发出的声响。

波伏瓦停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讲下去。他想,这也没什么,反正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除非你住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修道院里。

修士们了解的情况跟其他人知晓的似乎完全是两码事。

“探长不顾弗朗克尔和其他人的命令,逮捕了一位警察局负责人。这位负责人名叫阿诺特,实际上就是当时的警督。”

此话一出,修士原本平静的脸上略起波澜。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几乎看不出来。

“逮捕他的理由是什么?”

“谋杀,扰乱治安。事情源于阿诺特鼓励预备役警官对那些惹麻烦的当地人可以随便杀戮。或者说,至少有一次,他手下的警员击毙或是殴打致死了一名当地的年轻人,阿诺特对此行径根本不予惩治。他这种视而不见的做法与鼓励杀戮仅就一步之遥。显然,这已经变得……”波伏瓦变得支支吾吾,一时觉得所说之事难以启齿,“这俨然成了一种游戏。后来一名克里老妇人发现自己的儿子失踪了,她向加马什求助。如此一来,加马什发现了事情真相。”

“其他警察局领导想让你的上司对此保持缄默?”

波伏瓦点了点头,“他们同意解雇阿诺特和那些预备役警官,但他们不想闹丑闻,也不想失信于民。”

伯纳德并没垂下眼睛,但是波伏瓦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踌躇。

“不论如何,探长最后还是逮捕了阿诺特,”伯纳德说,“他还是违背了上司的命令。”

“他从来就没想放过阿诺特。在他看来,理应给那些失去亲人的父母一个交代,进行公审,公开道歉。结果一切都曝光于天下,全乱套了。”

伯纳德点了点头。修士们对此事有所耳闻。

“后来呢?”修士问道。

“阿诺特和那帮人都受到了惩罚,他们被判处了终身监禁。”

“探长呢,他怎么样?”

波伏瓦笑了,“他还是探长,不过他是永远也升不上警督了。他知道这点。”

“但他保住了工作。”

“他们不能解雇他。即便在此事没发生之前,他也是警局里最受尊敬的警官。这场公审虽让他成了很多上司的眼中钉,却也让他赢得了普通警官和民众的爱戴。他增强了大家的自信心,而且,讽刺的是,他收获了公众的信任。所以弗朗克尔尽管想解雇他,却万万不能这样做。弗朗克尔和阿诺特是朋友,而且还是好朋友。”

伯纳德思忖片刻,问道:“那弗朗克尔知道他朋友的所作所为吗?他俩可都是警督。”

“探长永远也无法验证此事。”

“但是他试过吗?”

“他想把一切腐败分子都揪出来。”波伏瓦应道。

“成功了吗?”

“但愿成功了。”

两人的思绪同时回到码头上的那一刻。加马什伸手去搀扶弗朗克尔下飞机,而弗朗克尔如何神情古怪地不屑一顾。

看得出来他有的不仅仅是敌意,还有厌恶。

“警督为何来这儿?”伯纳德问道。

“不清楚。”波伏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况且这是事实,他的确一无所知。不过忧虑再次袭来,在他胃里翻来倒去,到处撕扯着。

伯纳德思忖着,眉头微蹙,“他们两人共事一定很难。他们经常要在一起工作吗?”

“不常一起工作。”

话到此为止。他当然不会再告诉修士,这两个人最后一次拼凑在一起办案的情形。那是工厂遇袭案,距现在差不多一年了,警方损失惨重。

他仿佛又看到探长抓住弗朗克尔的桌子,威胁地向弗朗克尔探过身去,那时的警督吓得脸都白了,直往后退。加马什冲人吼叫的次数屈指可数,波伏瓦几乎就没见过。不过那天,加马什冲着弗朗克尔的脸就吼叫起来。

他吼叫得如此凶猛,就连波伏瓦也被吓了一跳。

警督也朝他吼叫起来。

不过加马什还是占据了上风。但是他后来进行了妥协并后退,还道了歉,他求弗朗克尔做事要遵循理性。为了让弗朗克尔警督采取行动,他愿意付出代价。

之前,波伏瓦从没见加马什求过别人。但是那天,他恳求弗朗克尔。

从那以后,加马什和弗朗克尔几乎不再说话。在参加工厂遇袭案中殉职警员的葬礼上,他们可能说过一两句,不过波伏瓦对此也表示怀疑。或者是在典礼上,当时弗朗克尔给加马什授勇士勋章,要别在他胸前,这违背了加马什的意愿。

不过弗朗克尔一再坚持,因为他深知,在外界看来这是他在褒奖探长。然而这两个人,对于事情真相,私下里心知肚明。

举行颁奖典礼时,波伏瓦在观众席中。勋章别上探长胸前之时,他看到了探长的脸色,他的心也被深深刺痛了。

给探长颁奖是对的,不过却是为着错误的原因。

波伏瓦知道自己的上司应该得到那枚勋章,不过弗朗克尔给探长颁奖却只是想羞辱他:在他领导的行动中多名警员伤亡,而他却在众人面前接受勋章。弗朗克尔此刻给加马什颁发奖章,不是对他在那天可怕的袭击中拯救了那么多人的褒扬,而是为了谴责他。警督是要让加马什永远记住,这么多年轻生命因为他而消逝。

那一刻,波伏瓦真想杀了弗朗克尔。

他再次感到胃里抓挠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想挣脱着冲出来。他拼命想转变话题,让这段记忆从此消失,忘却典礼,忘却那恐怖的一天,忘却工厂发生的一切。

他自己那天也差点丧生。

探长那天也差点没命。

他想到了野蓝莓大小的小药丸,还藏匿于他的公寓之内。他怀念药丸带来的爆裂兴奋。不是怀念小药丸发出的麝香味,而是它可以使他忘记一切。

它能让波伏瓦深藏内心的苦涩回忆麻木。

自从探长要他面对现实以后,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服用奥施康定和扑热息痛了。探长没收了他身边的药丸,帮他脱离心魔。

也许他可以当个合格的吉尔伯特教徒。他和他们一样,也生活在恐惧之中。不是害怕外部世界会给他带来什么,而是隐藏在他心墙之内的事情。

“你没事吧?”

循着这柔和的声音,波伏瓦回过神来。犹如沿途撒满了糖果,他一路被引领着走出森林。

“需要我帮忙吗?”

伯纳德伸出粗糙的手,扶住波伏瓦的胳膊。

“不用,我没事。我只是想案子出了神。”

修士继续观察着波伏瓦,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

波伏瓦拼命搜寻记忆,拼凑着点点滴滴,渴望寻得有用之物。案件。案件。副院长。谋杀。犯罪现场。花园。

对,花园。

“我们刚才是在讨论院长的花园。”波伏瓦说,声音略显沙哑,有点底气不足。他已跑题太远了。

“是吗?”伯纳德问道。

“你说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花园,而你自己却从未进去过。”

“是的。”

“谁进去过?”

“菲利普主教邀请的人。”

波伏瓦意识到自己没有全神专注于伯纳德说话,他还分心于那些记忆,以及被记忆唤醒的感受。

刚才伯纳德的话中是否有抱怨之气?

虽然波伏瓦认为并没有,可是刚才他走神了,因而也不好确定。这都是弗朗克尔的错,修道院根本就不需要他,没人要他来。此人百无聊赖地到处乱撞,惊起那些最好永远沉睡下去的往事。

他想起心理咨询师给他的建议,教他紧张之时该怎么做。

呼吸。只要呼吸就好。

深吸气,缓呼出。

“你认为院长怎么样?”他问道,感觉头有点晕。

“什么意思?”

其实波伏瓦自己也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深吸气,缓呼出。

“你是院长的人,不是吗?”也不管是什么问题了,只要浮现在脑中,他想到便问。

“我是。”

“为什么?为何不加入副院长那一边?”

修士开始踢一颗石子,石子一蹦一跳地滚下了泥路。波伏瓦专注地观察着这一切。距离修道院的大门似乎还有很长一段路。突然间,他希望自己这会儿能在教堂,坐在那儿静静地倾听单声圣歌。

那里没有混乱,没有思想,不存在决策定位,也无真情实感。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将其呼出。

“马蒂厄是个有天赋的音乐家,”伯纳德说,“是他让我们平日的诵经吟唱变得崇高而又严肃。他不仅教得好,还天生善于领导。是他给予我们的生命新的意义和目标。他给修道院带来了生机。”

“那为何他不是院长?”

修士渐渐放低了声音,小到好像退回到了他体内去了。

“他本应该成为院长,只是菲利普主教当选了。”

“票数比马蒂厄还多?”

“不是,马蒂厄根本没有参选。”

“菲利普主教是口头表决当选的?”

“不是,是当时的副院长在参选。大部分人都希望副院长当选,因为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副院长差一点就成了院长。”

“那时的副院长是谁?”此时,波伏瓦脑子已经清醒了,他开始冷静思考事情,抛出各种理性问题,只是胃里还是难受如故。

“是我。”

波伏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曾是副院长?”

“是的,那时菲利普主教不过是个上了年纪的普通修士罢了。”

“那一定很丢人。”

伯纳德笑了,“我们尽量不加个人情感来看这些事情,这是上帝的旨意。”

“如此便好受了?要是我,宁愿被人羞辱而不愿受上帝唾弃。”

伯纳德默不作声。

“所以,你又成了一名普通修士。因为院长任命了他自己的朋友做副院长,也就是马蒂厄。”

伯纳德颔首,有些出神,无意识地从篮子里抓了一把蓝莓。

“那你记恨新上任的副院长吗?”波伏瓦问道,吃起了蓝莓。

“一点也不恨。事实上,后来证明这是个非常明智的决定。诚然,我和此前的院长合作得很好,但是跟菲利普主教合作,恐怕我是远远不及马蒂厄那般合适。这么多年来,他们两人的合作颇有成效。”

“所以你就得忍气吞声。”

“你们想事情可真奇怪。”

“你该听得懂我没说出来的话。”波伏瓦说,“副院长打算找人替换安托万担任独唱,此事你可听说了?”

“由吕克继任?听说了。这不过是吕克散布的谣言罢了,显然只有吕克自己深信不疑,没其他人相信。”

“你确定这消息是假的?”

“我想,副院长不好当,”伯纳德扫了波伏瓦一眼,说道,“他简直就是个大混蛋。”

“这有点伤人。”

“但是他懂音乐。对于他而言,格里高利圣咏已然超出音乐范畴,那是他通往天堂之路。他宁死都不会破坏唱诗班和圣歌。”

伯纳德一直往前走,对于自己所说的话显然毫不在意。而波伏瓦却暗暗记下了这些话语。

“安托万理应担任独唱,”修士说,又往嘴里塞了些蓝莓,“他嗓子可真棒。”

“比吕克的好?”

“好得多。吕克是歌唱技巧更精湛。他收放自如,声调优美,但是没有丝毫神圣之气。听他唱歌就好比看一个人的肖像画,而不是真人,没有三维动态感。”

他的这番评价几乎同安托万对于吕克的歌唱评价如出一辙。

然而那个年轻修士却深信不疑,还向别人证明自己将担任独唱。

“要是吕克说的真的发生了,那会有何反应?”波伏瓦还是冒险一问。

伯纳德思考片刻。

“我想大家肯定很好奇。”

“好奇什么?”

此时,伯纳德显然有些不安。他不停地往嘴里塞蓝莓,刚才还装满了蓝莓的篮子现在浅了不少。

“只是好奇。”

“你对我有所隐瞒,伯纳德修士。”

伯纳德一言不发,陷入沉思,让自己的所想所思和所要说的话,都随着那些蓝莓咽下肚子。

波伏瓦很清楚他的言外之意。

“你们会好奇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伯纳德双唇紧闭,因为极力刻意保持沉默,下巴旁隆起的肌肉依稀可见。

“你们会好奇,这位年长的副院长和这名新招募的修士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波伏瓦步步紧逼。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当然是这个意思。你和其他修士会想,合唱结束之后,你们各自回屋,他俩之间都发生了什么。”

“不是,你想错了。”

“安托万就是这样获得这份差事的?他难道不仅仅是名独唱,而马蒂厄也远非只是唱诗班领唱这么简单?”

“别说了,”伯纳德怒斥道,“根本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

“你这是在玷污圣歌,玷污唱诗班。事实上,马蒂厄不是讨喜的人,非常不讨喜,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但是即便这样,我也知道,”伯纳德余怒未消,“他断然不会拿性做交易来挑选独唱。马蒂厄深爱圣歌,超越一切。”

“话虽如此,”波伏瓦说,此时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可你们还是会好奇。”

伯纳德盯着波伏瓦,两只眼睛瞪得老大。他手握篮子的提手处,白色关节清晰可见。

“你可知道院长已任命安托万为唱诗班指挥了?”

波伏瓦的声音非常和善,如在拉家常,好像刚才的紧张对峙根本不曾发生。这一招他可是从加马什那里学到的。不能一味地攻击,有进有退,时而旁敲侧击,时而停下歇歇。

叫人无法预测。

伯纳德慢慢平静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

然后缓缓地呼出。

“我一点也不吃惊,”最后他说道,“这种事院长做得出来。”

“说下去。”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是院长那边的人,这就是原因。只有圣人和傻瓜才会去提拔自己的对手。菲利普主教可不傻。”

“你认为他是位圣人?”

伯纳德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们当中,要数他最接近上帝。你以为他为何能当选院长?他原本不过是名安静本分的修士,不是什么领导,不是杰出的管理者,也不是出色的音乐家,所以对于我们这个群体而言,他几乎没有什么实在的贡献。水管工、木匠、石匠的活他也做不来。”

“那他算什么?”

“他是上帝的使者,真正的使者。他信奉上帝,全心全意,毫无保留。他还感染其他人,激发我们的神圣感。如果人们听到我们的吟唱很神圣,那是菲利普主教使吟唱具有神圣感。他能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成为更好的修士。他信奉上帝,相信爱和宽恕的力量。这是信仰带来的。如果你一定要证据,就去看看他做过的事情。为了唱诗班,为了圣歌,为了修道院的平静,他让安托万成为唱诗班指挥,这件事做得非常正确。”

“那也只能说明他是一个聪明的政客,而不是一个圣人。”

“波伏瓦先生,你是一名怀疑论者。”

“我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伯纳德修士。有人杀了副院长,在院长美丽的小花园里,猛击他的头部。你说的圣人那时在哪儿呢?上帝那时又在哪儿呢?”

伯纳德默不作声。

“是的,”波伏瓦突然说,“我是一名怀疑论者。”

就没人为我把这烦人的神父除掉吗?

有人帮他做了。

“你们高尚的院长并不只是抓阄一样选出来的,”波伏瓦提醒修士道,“他选择了参加竞选。他想要这个工作。圣人会追求权势吗?我觉得他们应该谦逊。”

现在能看见大门了,里面是又长又亮的走廊,小单人间,静默走过的修士们,加马什探长,弗朗克尔警督。波伏瓦有点惊讶修道院的墙和地基竟然没发生晃动。

他们走近大门,400年前从这片森林中砍伐巨木制作,然后锻造铰链、门闩和锁。

波伏瓦手里卷着的图纸上,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像一个十字架,但现实中呢?

它看起来像一座监狱。

波伏瓦停下来。

“为什么门要上锁?”他问伯纳德。

“只是一个传统,没有其他意思。我认为我们做的很多事都是没意义的,但我们的规矩和传统对我们却很有意义。”

波伏瓦仍一直盯着看。

最后他说道:“门上锁是为了保护,但是要保护谁呢?”

“什么?”

“你说过你们的标语是‘以防万一’。”

“是的,‘备不时之需’。这只是一个玩笑。”

波伏瓦点点头,“我听过的很多真理,差不多都是以开玩笑的方式说出来的。修士,以防万一什么呢?把门锁上是为了防止什么?为了将世界隔离在外,还是为了让修士待在里面?是为了保护你们,还是为了保护我们?”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伯纳德说。可波伏瓦从他的表情看出,他听得懂。同时,波伏瓦看到修士手里的篮子现在空空如也,准备给大家的完美奉献都没了。

“也许,你们高尚的院长既不是聪明的政客也不是圣人,而只是个狱卒。也许这就是他为什么反对再录制一张唱片,那么固执地想要保持噤声之誓。他仅仅是为了加强噤声之誓,这个保持了很久的传统?还是院长害怕把一些‘怪物’放归俗尘之中?”

“我才不信你说的这些,”伯纳德说,因克制自己而颤抖着,“你是要说恋童癖吗?你认为我们来这儿是因为可以侵犯小男孩?你认为查尔斯、西蒙,还有院长……”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你也许不能……”

他说不下去了,此时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波伏瓦很想知道他的脑袋是否要爆炸了。

但波伏瓦一言不发,只是等待着,等待着。

最后,沉默成了波伏瓦的朋友,成了修士的敌人。因为沉默之中有幽灵。它在充分生长,越长越大,有所有的小男孩,所有唱诗班的男孩,学校中的男孩,圣坛上的男孩,虔诚的男孩,还有他们的父母。

在教堂的沉默中,那幽灵始终存在。

一旦可以选择、可以有自由意愿的时候,教堂会选择保护牧师,保护传教士,而不是把他们送进荒野之中。把他们送到修道院,而不是放逐,建起围墙,将他们圈起来,多美啊。

他们可以在那里吟唱,只是不能说话。

菲利普主教与其说是院长不如说是名守卫?一个看守罪人的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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