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围绕在明晃晃的检查台前。

阿尔芒·加马什和波伏瓦站在一侧,另一侧是医生和修道院院长。马蒂厄躺在不锈钢检查台上,仰面对着天花板,面目狰狞。

其他修士都已离开,各干各的事去了。加马什很好奇他们到底都做些什么事。

以加马什的经验来看,大多数人穷其一生都在跌跌撞撞地摸索,跟他们熟悉的气味、景象和声音叫板,仿佛患上了眩晕症,转悠来转悠去,最终还是转不出他们熟知的世界。

沙博诺局长被安排去寻找凶器。加马什坚信,凶手是从远处进行袭击的,但不管怎样一定要把凶器找到。副院长看上去像是被石头砸死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几乎可以肯定石头被扔到围墙外了,消失在原始森林里。

探长环顾四周。他本以为医务室有些年头了,甚至很古老,他会看到一些中世纪的什物:石板手术台,敞开的流水槽,木制的架子,架子上盛放着采自花园的晒干或已研成粉末的草药,手术用的钢锯。

但是,这个房间却是全新的。设备闪光锃亮,橱柜整齐有序,里面放满了纱布、绷带、药丸和压舌器。

“验尸官还要做解剖,”加马什对医生说道,“所以,你不需要做手术,只要将死者的衣服脱下来让我们检查就行了。另外,我还得看看尸体。”

“为什么?”

“是为了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其他伤口或痕迹,一切有助于我们破案的东西。我们越快搜集到线索,就能越快得知真相。”

“事实不一定就是真相,探长。”院长说道。

“将来找个时间,我们坐在你那可爱的花园里,再探讨这个问题,”加马什说,“但现在不行。”

他背过身去,点头示意医生开始。

尸体已经不再像胎儿那样蜷缩着了。尽管已经出现了尸僵,他们还是设法让尸体平躺着。加马什注意到,副院长的双手依然掩在黑色长袍的长袖里,蜷在上腹部,就像是腹部疼痛捂住那儿。

医生解开副院长腰部的系绳后,将死者的手从袖子里拽出来。加马什和波伏瓦向前倾了倾,想看看是否有什么东西藏在指甲下或是攥在拳头里。

但死者手里空无一物,指甲也整洁干净。

医生小心翼翼地将马蒂厄的胳膊放回身体两侧,可左胳膊还是从金属台上滑落,悬垂下来,有个东西从袖子里滑出来,落向地面。

医生弯下腰,想把它捡起来。

“别碰。”波伏瓦一声令下,医生停下了。

波伏瓦从犯罪现场工具箱中拿出手套,戴上,弯下腰,从石地板上捡起一张纸。

“这是什么?”院长上前问道。医生也从检查台边探过身来,想看看波伏瓦探员手中拿着什么。

“不知道。”波伏瓦答道。

医生从台边绕过来,四个人站成一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纸。

这是张不规则的纸,已经泛黄,比商用纸厚,并非商店里能买得到的那种。

纸上凌乱地写着一些字符,黑色的书法字体,简约而不华丽。

“我看不懂。是拉丁语吗?”波伏瓦问道。

“我想是的。”院长俯身向前,斜视了一眼。

加马什戴上半月形老花镜,弯下身看那张纸,看完收回身,说道:“这好像是哪本旧手稿里的一页。”

院长看上去很困惑,“这不是一般的纸,是皮纸,羊皮,从质地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羊皮?”波伏瓦叹道,“你们用羊皮当纸?”

“几个世纪前是的。”院长依然盯着探员手中的那张羊皮纸,“这上面的文字不知是什么意思,不像是选自赞美诗或祈祷书,也不是我所知道的宗教内容。应该是拉丁语,我只能辨认出两个单词。”

“哪两个词?”探长问道。

“这儿,”院长指着,“看上去像是‘Diesirae’。”

医生这时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他们看了看他,他立马噤声了。

“它是什么意思?”波伏瓦问道。

“它来自《安魂弥撒曲》。”院长答道。

“意思是‘震怒之日’,”加马什说,“‘Diesirae’和‘diesilla’分别意味着‘震怒之日’和‘哀伤之日’。”

“对,”院长说,“在《安魂弥撒曲》中,这两个词常常一起连用,可是这里却没有出现‘diesilla’。”

“那说明了什么,菲利普主教?”探长问道。

院长沉默了一会儿,陷入沉思,“我认为,这不是《安魂弥撒曲》。”

“查尔斯,你有何高见?”加马什问道。

医生盯着波伏瓦手中的羊皮纸,眉头紧锁,然后摇了摇头,“我恐怕不知道。”

“你们以前从没见过这张纸吗?”加马什追问道。

医生瞥了一眼院长。菲利普主教依然盯着那些字,最后摇了摇头。

大家都沉默了。波伏瓦突然指着那张纸问道:“这些是什么?”

众人再一次探过身来。

他们看到在每个词的上方,都有墨汁草草画过的痕迹,像是小小的波浪抑或是小小的羽翼。

“我想,这应该是纽姆符吧。”院长最后答道。

“纽姆符?”加马什问,“它是什么?”

现在,院长更加困惑了,“是一种音乐符号。”

“我以前从未见过。”波伏瓦说。

“你不可能见过,”院长收回身子,“它早在1000年前就不使用了。”

“我不明白,”加马什说,“这张纸有1000年了?”

“有可能,”菲利普主教答道,“那就能解释得通了。这大概是用古拉丁语写的单声圣歌。”

但是,他看起来并不确信。

“这个‘单声圣歌’你是指格里高利圣咏吗?”探长问。

院长点点头。

“这会不会就是,”探长指着那张纸,“格里高利圣咏?”

院长又看了一眼纸,摇摇头,“不知道。这些歌词虽然是用拉丁语写的,但讲的却通通是废话。格里高利圣咏通常遵循既定的古老章法,歌词都来自圣歌。这张纸上的不是。”

菲利普主教陷入了他一贯性的沉默。

到目前为止,这张纸上能得到的信息就这么多了。加马什转向医生。

“请你继续吧。”

接下来的20分钟里,查尔斯克服尸僵,一层层脱去马蒂厄身上的衣服。

最终马蒂厄赤身裸体地躺在检查台上。

“马蒂厄多大岁数?”加马什问。

“62岁,我确定。”医生说,“我可以给你看他的档案。”

“他身体健康吗?”

“是的,只有轻微的前列腺增大。他前列腺特异性抗原有所增高,不过我们正在采取措施进行监控。他超重30磅左右,这你可以看得出来,主要集中在腹部。不过他不算肥胖,我曾建议他多运动。”

“怎么多运动?”波伏瓦问,“他又去不了健身房。难道让他拼命虔诚地祈祷?”

“如果真那样做,”医生说,“他将成为第一个决定通过祈祷来保持清瘦的人。实际上,我们建有曲棍球队。冬季,我们会集中几支曲棍球队在这儿打比赛。没有全国曲棍球联合会组织的那么大规模。不过,我们打得相当好,是一支很有竞争力的球队。”

波伏瓦盯着查尔斯,好像他满口讲的都是拉丁语。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修士参与竞技性很强的曲棍球比赛?他想象着那样的情景:结了冰的湖面变成了球场,他们在上面打比赛。修士服在湖面飘舞,修士们飞快地移动。

他们是强身派基督教。

也许,这些人不完全如他原先推测的那样古怪。

也许,所有的古怪都是由于曲棍球队。

“那么他呢?”探长问道。

“什么?”医生问。

“马蒂厄也常参加曲棍球运动吗?”

查尔斯低头看看台上的马蒂厄尸体,摇了摇头,然后迎着加马什的目光。这位修士的眼中再次显出愉快的神情,尽管他的语气很严肃。

“副院长不是那种轻易接纳别人意见的人。”

加马什盯着医生的眼睛,查尔斯垂下双眸,开口道:“除了那点小恙,他身体好得很。”

探长点了下头,看向台上赤裸的尸体。他确实很想看看马蒂厄腹部是否受过伤。

但是那儿什么伤也没有,只有渐渐变灰的松弛皮肤。他的身体,除了脑壳被砸坏以外,没有任何其他伤痕。

加马什还不能确定脑袋上的重击就是致命伤,但他会找到的。死亡这类事情从来都不会突如其来,总会有一些细小的伤口,某处青紫,或是受伤的情感,如受到侮辱和排斥。

探长会遵循常规,设法找到这些蛛丝马迹。最终,他会找到凶手。

加马什探长仔细查看桌子,还有那张发黄的厚纸。上面这些曲线,叫什么的?

纽姆符。

还有,这些让人无法理解的歌词。

除了两个词。

“Diesirae。”

震怒之日,选自《安魂弥撒曲》。

临死之时,这位副院长努力想做的是什么呢?在只能做一件事的弥留之际,他做了什么呢?他没在松软的泥土上写下凶手的姓名。

马蒂厄只是把那张纸塞进衣袖,然后整个人蜷缩起来,护住它。

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胡言乱语和纽姆谱要告诉他们什么呢?还无法知道更多。只知道马蒂厄死前一直试图保护那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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