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菲利普主教,”门口出现一位年长的修士,“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院长。感谢你们能来。”

他站在那儿,两手露出袖口,双臂叠放在腹部,看上去非常疲惫。这是个很有礼貌的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凶杀案仍极力想保持温文尔雅的气度。与那个年轻修士不同,他没有试图隐藏自己的感情。

“很抱歉打扰你,我们必须来这儿进行调查。”加马什说,同时介绍了自己和同行的两位。

“请跟我来。”院长说。

加马什转过身,想要谢谢给他们带路的年轻修士,可是他已不见了踪影。

“带我们来这儿的那位小兄弟是谁?”加马什问。

“他叫吕克。”院长说。

“他很年轻。”加马什边说边随院长往前走。

“是的。”

加马什相信菲利普主教并非刻意要这么生硬。他们都是发过噤声之誓的人,愿意说出一词半句已经相当不错了。如此说来,菲利普主教还是非常慷慨大方的。

走廊上的彩虹、棱镜、跃动的光照射不到这儿。但这儿并不阴暗,看上去私密而又有家的感觉。天花板很低,窗户比墙上的缝隙大不了多少。但是透过窗棂,加马什可以看见森林。这儿和走廊那边的喧闹截然不同,让人感觉舒适得多。

石墙边排满了书架,一面墙上是一个敞开的大壁炉。壁炉旁边放着两把椅子,椅子中间摆着一个脚凳。有照明灯,另外还有一盏台灯。

看来这儿是通电的,加马什心想。他之前一直不太确定。

经过这个小房间,他们走进一个更小些的房间。

“那间是我的书房,”院长向他们刚刚离开的房间点点头,“这间是我的单人小屋。”

“你的小屋?”波伏瓦问,调整了一下肩上背的行李袋。他感觉越来越重,都要背不动了。

“就是卧室。”菲利普主教说。

三名警官环顾四周。小屋大概6英尺宽10英尺长,里面有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一只似乎兼作私人圣坛的小五斗柜,上面雕刻着圣母马利亚和圣婴。一面墙边立着又高又窄的书架,床边摆着一张小木桌,上面放着书。小屋没有窗户。

几个人在室内转来转去。

“请原谅,神父,”加马什说,“尸体在哪儿?”

院长没说话,动手用力去拉书架。三名警官都吃惊地伸手去抓扶,以防书架倒下来。但是书架并没倒下来,而是随即打开了。

真没想到石墙上有洞口。明媚的阳光照射进来。透过洞口,探长看见了碧绿的草地和上面的落叶,一丛丛秋色浸染的灌木,还有花园中央兀自矗立的一棵巨大枫树。

加马什随即望向花园尽头,只见那儿有一团黑乎乎的身影,两个身穿长袍的修士站在离尸体几英尺处,一动不动。

警官们跨过最后这扇门,进入隐秘的花园。

“万福马利亚,圣母马利亚,”修士们吟诵着,声音低沉,音调优美,“请你原谅我们的罪……”

“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加马什边说边小心地走近尸体。

“是我的助理发现的,在我们唱完赞美诗之后。”看到加马什脸上的表情,院长解释道,“大概是上午8点40分。他去找了医生,但为时已晚。”

加马什点点头,听到身后波伏瓦和沙博诺打开犯罪现场调查用的装备袋。探长查看着草地,伸出手轻轻引导院长后退几步。

“很抱歉,菲利普主教,但是我们必须要小心。”

“对不起。”院长说着退到一边。他似乎有点茫然,有点不知所措,不仅是因为那具尸体,还因为陌生人的突然出现。

加马什朝波伏瓦使了个眼色,悄悄指了指地面。波伏瓦点了点头。他已经注意到,这里的草和花园其他地方的草有细微的差别。这里的草,叶片都耷拉下来,朝向尸体。

加马什转身退回到院长身边。菲利普主教又高又瘦,胡子刮得很干净,和其他修士一样;头发剃得贴着头皮,只留了发根,都已花白。

加马什若有所思地看向院长,好像要从对方身上找到什么线索,院长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径直迎上。探长并不移开目光,但他感觉到院长也在静观自己。

院长再次把手滑动到袍袖上方。这个姿势和另外两名修士的一样,他们站在离尸体不远的地方,双眼闭合祈祷。

“我们称颂圣母马利亚,你恩泽无边……”

这是《玫瑰经》。加马什能听出来,他在睡梦中都能念出来。

“……主与你同在……”

“他是谁,神父?”

加马什换了个地方,以便正对尸体。院长没有移动。在一些案子中,探长会设法让嫌疑犯看到死者,被谋杀的人。他想通过这种方式折磨和困扰嫌疑犯。

但是,这种方法不适合这个案子。他猜想这个沉静寡语的人可能永远都无法忘记这个场景。或许,友善些反而能更快地挖出事情的真相。

“马蒂厄,马蒂厄修士。”

“哦,他是唱诗班的指挥?”加马什问道。

探长说完微微垂下头。死亡总是一种损失,暴力死亡更加惨烈,损失显得尤重。但是,这位唱诗班指挥的死亡,对修道院的损失有那么大吗?阿尔芒·加马什扭头看着地上蜷缩成球状的尸体,看得出死者临死前竭力把膝盖靠向下巴。

马蒂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唱诗班指挥。加马什在来时的飞机上一直在听他创作的音乐。

加马什觉得与他似曾相识,虽说两人从未谋过面。实际上,尘世间没人见过他,也没人见过马蒂厄修士的照片或肖像画。但是无数的人,包括加马什在内,虽然不识他的真面,却觉得好像对他有深切的了解。

他的死去确实是个损失,不仅仅对这个与世隔绝的群体而言。

“是的,他是唱诗班指挥。”院长予以确认,随即转过身,看着地上的尸体,用近乎耳语的柔声继续说道,“他还是我们的副院长,”他转向加马什,“更是我的朋友。”

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然后,他睁开深蓝色的眼睛,深吸了口气。他是在强打精神,加马什想。

探长知晓这种感觉。人们在遇到很不开心或非常痛苦的事时,就会这样做。现在就是这种时刻,院长需要提振精神。

在把气呼出的时候,菲利普主教做了出人意料的举动。他笑了,尽管他笑得极其微妙,几乎令人难以察觉。他看着阿尔芒·加马什,那种热切和坦诚让探长僵在了那里。

“一切都会好的,”菲利普主教说,直视着加马什,“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探长全然没有料到院长会这么说,他愣了好一会儿,盯着那双令人吃惊的眼睛,无以应对。

“谢谢。我相信,神父。”加马什终于应道,“你呢?”

“诺威奇的朱利安修女不会骗人的。”菲利普主教面露微笑。

“她可能是没撒谎,”加马什说,“不过朱利安写上帝仁爱的时候,她所在的修道院里可能从没发生过谋杀案,可你这儿发生了。”

院长继续看着加马什。探长看不出他有被触怒的样子。事实上,他的眼神还是那样的温暖,只不过疲倦重又回来了。

“确实如此。”

“我不该这样说,院长,请你原谅,好吗?”

探长在院长身边来回踱步,检查着地面,小心翼翼地穿过草地,绕过花坛,走向马蒂厄。

他在尸体前跪下来。

他没有伸手去接触尸体,只是细细查看。

他觉得马蒂厄修士死得并不安详。从他调查过的案子来看,许多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杀了。

副院长看起来不是这样。他知道发生了什么,还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

加马什回头看了看草地,然后又看向尸体。马蒂厄修士的头部一侧遭受了重击。探长靠得更近了一点。头部看上去至少被击打了两三下。这是足以致命的伤口,但还不足以立刻要了他的命。

加马什觉得副院长的头部肯定很坚硬。

他无须看就能感觉到波伏瓦跪在他旁边。他看过去,只见沙博诺局长在波伏瓦旁边,他们携带了证据箱。

加马什的视线回到了花园。犯罪现场已拉起了警戒胶带,围绕草地,一直拉到花坛那儿。

院长已经加入到两个修士中间,正一起在吟诵《万福马利亚》。

波伏瓦拿出笔记本。新的,一案一本。

加马什自己不做笔记,他宁愿听。

“你有什么想法?”探长看着沙博诺问道。

沙博诺局长睁大了眼睛,“我?”

加马什点点头。

在这可怕的时刻,沙博诺局长什么都没有想。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跟这个死去的人一样。他凝视着加马什。探长一脸聚精会神的样子,既不高傲自大,也非故意刁难。这不是圈套,更不是恶作剧。

沙博诺感觉到心跳慢下来,头脑也加速运转了。

加马什笑了笑,以示鼓励,“慢慢来,你不用马上回答,我更想听到你深思熟虑后的想法。”

“……为我们这些罪人祈祷吧……”

三名警官跪在那儿查看的时候,三个修士一直没有停止吟诵。

沙博诺环顾花园。花园四周是围墙,唯一的进出口就是那个书架门。这里没有楼梯,也没有证据表明有人爬进来或爬出去过。他朝上看,花园无法被俯瞰。没人能看见这里发生了什么。

这里发生了什么?加马什探长在征询他的意见。受过专业训练的他要给出深思熟虑的分析。

主啊,他在心里祈祷道,主啊,给我个主意吧。

当初,波伏瓦探员打电话给当地的警察局,请求派个人去接机并陪他们一道前往修道院。沙博诺局长自己揽下了这个任务。作为分局局长,他本可以派其他人去,但是他压根就没有这样考虑过。

他想自己来做。

不只是想到这座着名修道院的里面一看究竟。

沙博诺局长也想会会加马什探长。

“那边的草地上有血迹,”沙博诺指向被警戒胶带隔离的犯罪现场,“从草地上的痕迹来看,似乎死者挪动了几英尺,才到达现在的位置。”

“或者被凶手拖拽到这里。”加马什补充道。

“这不太可能,草坪上或花坛里并没有深脚印。”

“很好,”加马什说,朝周围看了看,“可为什么一个奄奄一息的人非要挪到这边呢?”

他们又开始打量尸体。马蒂厄修士蜷缩成胎儿式体位,膝盖蜷着,手臂紧抱着肥胖的肚子,脑袋紧缩,背部靠着花园的石砌围墙。

“他是在试图让自己变小一点吗?”波伏瓦问,“他看起来像个球。”

确实像,看起来就像一个靠着墙壁的大黑球。

“但是为什么?”加马什又问道,“为什么不把自己往修道院方向挪动?为什么要朝外面挪动呢?”

“也许他迷失方向了,”沙博诺说,“他更多靠直觉而不是思考。也许他这样做毫无原因。”

“也许吧。”加马什说。

三个人继续凝视着马蒂厄修士的尸体。沙博诺局长瞥了一眼陷入沉思的加马什。

他离探长只有几英寸,看得清对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和疤痕。他甚至可以闻到探长身上的气味,有一点轻微的檀香味和其他的,玫瑰香味。

当然,他在电视上看到过探长。沙博诺甚至还曾乘飞机到蒙特利尔参加过警察大会,当时大会的主旨发言人就是加马什,发言的主题是警察局的格言“服务,正直,公正”。

这是主旨发言的永恒主题。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它已成为警察局动员大会、年度总结大会上沾沾自喜的狂欢。

唯独几个月前加马什探长发表的一次言论例外。发言伊始,他就讲述自己在工作中出现的失误,哪里他本可以做得更好,哪里他根本就什么也没做。加马什让观众席里的上千名官员震惊不已。

而且,他还阐述了警察局的失职之处。他清楚地指出警察机关失职的地方,甚至说其辜负了魁北克人民的信任。他讲了一遍又一遍。那是一次对加马什深信不疑的警察队伍的无情控告。

但最终他是乐观的。

阿尔芒·加马什相信他们。他相信警察局,相信“服务,正直,公正”。

他可以做得更好。

他们可以做得更好。

不管是个人,还是整体队伍,都可以做得更好。

讲话结束的时候,所有官员都站起来,欢呼,激动,备受鼓舞。

除了,沙博诺局长注意到一个小细节,第一排的人,他们也站起来了,他们也在鼓掌。他们怎么能不

呢?但是在他旁边位置的人,沙博诺注意到,他们心不在焉。天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这些是警察局的负责人,是领导层,还有司法部长。

现在他想探过身去,越过尸体,压低嗓音冲探长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个人会在这儿爬来爬去。但是听着,我确实知道一些事情。你不可能如己所想所愿的那样在警察局有那么多的朋友。

他刚想张口说话,但是看到探长脸上的疤痕,还有那深邃睿智的眼神,就又闭上了嘴巴。

沙博诺意识到,加马什探长知道他在警察局剩下的日子可能屈指可数了。

“你是怎么想的?”加马什又问了一遍。

“我觉得他很清楚自己要出事。”

“继续说下去。”探长说道。

“我认为他尽力了,但为时已晚。他逃不掉了。”

“对,”加马什同意他的看法,“无路可走。”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彼此心领神会。

“但他为什么不留下点信息呢?”波伏瓦问道。

“你的意思是?”沙博诺转向波伏瓦。

“他看到了凶手,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他还有力气挪动。他为什么不利用最后那点儿力气给我们留下点信息呢?”波伏瓦问道。

他们四下望了望,但是地面都被踩踏过了,是修士们无意或有意干的。

“或许事情没那么复杂,”沙博诺说道,“说不定他像动物那样,蜷缩着孤独死去。”

加马什无比同情这个死去的人,他就那么孤零零地死去了。几乎可以肯定,他是被一个自己认识、信任的人杀害的。这个人的脸上是不是震惊的表情?他不是因为自己即将死去而震惊,而是因为他竟然死在了自己的修士手上。这难道不该是倒地时的表情吗?

他们再次弯腰去看。

马蒂厄快60岁的样子,长得矮胖。看来他并没有刻意节制自己。如果他要苦修的话,那就要节制食物。也许,还要节制饮酒。尽管他没有放浪形骸,没有因此导致面庞臃肿,脸蛋发红。

他明显对自己的生活非常满意。尽管,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死深感失望。

“会不会他的腹部也受到了重击?”探长问。

“……你的亲子耶稣同受赞颂……”

波伏瓦也往尸体靠得更近一点,点点头,“他的胳膊紧紧抱住腹部。依你看,他是不是很痛苦?”

加马什站起身,心不在焉地掸去膝盖上的泥土。

“我把他留给你们两位了。”

探长折返回去,小心翼翼地踩在来时的脚印上。

“万福马利亚,圣母马利亚……”

修士们继续吟诵着《万福马利亚》。

加马什暗自思忖,他们怎么知道何时结束,需要吟诵多少遍才够?

他知道自己的目的,找出杀害马蒂厄的凶手。

“……求你为我们这些有罪的人祈祷吧……”

但是,这三个身着黑色长袍的人能有什么罪?

“……现在,在我们临终之时。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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