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铝合金制的敞篷船破浪前行,时不时地在水面颠簸一下,不时溅起水花,清冷的湖水溅到波伏瓦的脸上。他本可以向船尾那里挪一挪,但他喜欢坐在船头。他身体前倾,感觉自己像一条兴奋的猎犬,蓄势待发。

不过,像不像猎犬他倒是一点儿也不在意。让他得意的,是自己没留下任何行踪痕迹。这得归功于他的沉默寡言。是的,他思忖道,暴露行踪对调查凶杀案件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飞溅的水花令他欢喜,树木和湖水混合的气息令他心怡,还有隐隐约约的鱼和爬虫混杂的气味。

显然,在搭载这几个凶杀案探员之前,这只小船只用于捕鱼,它不可能用于商业目的。此外,这片湖区地处荒野,也不适于商业捕鱼。船夫捕鱼估计也只是图个乐子而已。船夫到达这片海湾的明澈水域,坐上一整天,只管随心所欲地垂钓,收线。

垂钓,收线。孤身一人,任意遐想。

波伏瓦朝船尾望了望。船夫的双手大而粗糙,此时正一只握住船外侧的马达把柄,另一只放在膝盖上。他身体前倾,蓝色的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水面,那里有他从小就熟悉的海湾、岛屿和水湾。

波伏瓦心想,这样反复做同样的事一定也有什么乐趣。以往,每每想到这种按部就班、毫无悬念的生活,他就惴惴不安。这样的生活无异于死亡,至少,无聊透顶。

但现在,波伏瓦有些动摇了。此刻,他坐在敞篷船上,一路飞奔,去侦破一起新案子。寒风和水沫拍打着他的脸,他的心却飞到了安妮身边。他只想和安妮坐在一起,和以往的每个周末一样,读报、闲聊。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他老去。

可是现在,他没法坐在家中,他要去案发地点。他环顾四周,周围都是树木、岩石和空旷的湖面。

还有人的差事比他的更糟呢。

他朝船尾的船夫笑了笑。送他们几个人到达目的地后,船夫还会去找个安静的海湾,取出鱼竿,抛出钓钩,开始垂钓吗?

垂钓,收线。

波伏瓦突然想到,这很像他们正要去做的事。抛出钓钩,寻找线索、证据和目击证人,然后收线。

最终,只要诱饵足够,他们就能“钓到”杀人凶手。

当然,除非出现不可预测的严重情况,否则他们就会对杀人凶手进行抓捕。

坐在船夫正前方的是魁北克警察局莫里斯分局的沙博诺局长,45岁左右,比波伏瓦大好几岁,体型健硕,精力充沛,全神贯注时闪现出机敏的神情。

他这会儿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

沙博诺局长是在飞机上和他们见的面,之后驱车半公里带他们到码头,在码头他们见到了正在等候的船夫。

“这位是艾蒂安·勒戈。”他介绍道。船夫只冲他们点了点头,无意多招呼什么。勒戈浑身散发着汽油味,还抽着烟,波伏瓦向后退了一步。

“坐船恐怕要20分钟才能到,”沙博诺局长解释道,“而且这是唯一的上岛办法。”

“你以前去过那儿吗?”波伏瓦问道。

局长微微一笑,“没有,还没到里面去过。但我有时会在离那不远处钓鱼。我和其他人一样,也很好奇。再说,那儿特别适合钓鱼,鲈鱼和鳟鱼都非常大。我远远看见过岛上的人,他们也来这里钓鱼。不过,我没上前和他们搭过话。我想,他们不愿意和外人待在一块儿。”

随后他们一起登上了敞篷船。现在,航程已过半。沙博诺局长目视前方,或者说他看上去是如此。但波伏瓦觉得这位高级警官可不是只简单地盯着周围茂密的树林或海湾。

他正时不时偷偷斜眼瞄着让他更感兴趣的东西。

不错,正是站在他前面的那个人。

波伏瓦抬了抬眼,目光落在船上第四个人身上。

是探长,波伏瓦的上司,安妮的父亲。

阿尔芒·加马什身材魁梧,但看起来并不笨重。和船夫一样,加马什探长也在斜视前方,微微噘着嘴,皱着眉。与船夫不同的是,他的表情并不阴郁,深凹的褐色眼睛若有所思、统摄一切:阻碍冰川形成的山峦,秋色尽染的森林,岩石嶙峋的海岸线,沿岸不断闪过的码头、住家和船只停泊处。

这儿是人迹罕至的偏僻之地。飞过他们头顶的鸟儿,之前估计压根儿没见过什么人。

如果说波伏瓦像个猎人的话,阿尔芒·加马什就是个探险家。当别人都停止不前的时候,他会继续前行,探究豁口、裂缝和洞穴深处,那儿是“黑暗事物”的依存之地。

探长55岁左右,两鬓的头发灰白,朝耳后微微上卷。左太阳穴处有个疤痕,基本被帽子遮住了。他身穿卡其色的防水户外装,里面是T恤和夹克衫,系一条灰绿色的真丝领带。一只硕大的手,紧紧扶住船舷,船一路前行,冰冷的水花把他的手都打湿了;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铝合金座位旁的橘红色救生衣上。他们到达码头时,看到船上有鱼竿、渔网、钓饵,以及悬在船头外侧像马桶一样的马达。探长上船时拿了件最新的救生衣递给波伏瓦,波伏瓦那会儿对他这个行为还不屑一顾,而他一再坚持要波伏瓦接住。他不是非要波伏瓦穿上,只是一定要他随身带上一件。

以防万一。

因此,波伏瓦的腿上现在正放着那件救生衣。船每颠簸一次,波伏瓦就暗自庆幸带上了它。

11点不到,波伏瓦就到了探长的家门口。加马什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和妻子拥抱、亲吻。两人依依不舍地相拥相偎了一会儿才分开。之后探长转身走下台阶,肩头斜挎着皮包。

探长一坐进车里,让·居伊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木古龙水味和玫瑰花香水味。他更被一个想法深深攫住,这个人不久就会成为自己的岳父,将来自己襁褓中的孩子很可能就是由这个人抱着,孩子也会闻到这宜人的香味。

要不了多久,让·居伊就将不仅仅只是这个家庭名义上的一名成员。

尽管脑袋里这样想着,他内心深处却仍在嘀咕:万一他们不赞成他和安妮结合呢?那可怎么办?

不可思议,他立刻把这种无聊的想法抛出脑外。

他和探长共事十多年了,今天才第一次明白为什么探长身上总是散发出檀香木和玫瑰花香的味道,檀香木香是他自己身上古龙水的香味,玫瑰花香则是加马什夫人身上的,他们刚刚拥抱过。探长沾上了妻子身上的香味,再加上他自己身上的味道,形成了一种特有的香氛。

波伏瓦缓缓地长吸了一口气,隐隐地感觉闻到了一丝丝香橼味;他微微一笑,那是安妮身上的香味。有那么一阵子,他担心探长也会闻出这味道来,但转而又意识到,这应该是非常私密的人之间才会闻到的味道。他想,安妮身上现在会不会也有一丝他的古风香水味。

他们抵达机场时,还不到12点,随即径直去了魁北克飞机库。为他们驾机的女飞行员正在标绘飞行路线。他们要飞去荒野之地查看案发现场,降落地点可能是泥泞或冰冻的路面,或者根本就没有路,她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看来我们今天只能在路上降落了。”她边说边爬进驾驶舱。

“真是对不住了,”加马什说,“你要是愿意的话,尽可以往湖里开。”

飞行员笑道:“放心,我又不是第一次这样飞。”

在塞斯纳小飞机轰鸣的引擎声中,加马什和波伏瓦扯着嗓门讨论着案情。之后,探长看向窗外,陷入沉默。波伏瓦留意到探长戴上耳机听起了音乐,脸上还露出笑容,他猜得到探长听的是什么音乐。

波伏瓦转过身,看向自己这边的舷窗外。这是9月中旬明丽的一天,他看得到下面的城镇和村庄。随着飞机升高、远去,村庄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稀疏。塞斯纳左倾转了个弯,波伏瓦看到飞机正沿着一条蜿蜒的河流向北飞去。

他们一直向北飞,两个男人都深陷到自己的思绪中。地面上,一切文明的标记逐渐消失,只剩下森林和水面。阳光明媚,水面呈现的并非蓝色,而是金黄色和银白色相交织的条条块块。他们沿着其中一条“金丝带”向森林更深处进发。在这魁北克的密林深处出现了一具尸体。

一路往前飞行,葱郁的森林不住变换着面貌。起初,看到的是稀稀拉拉的一两棵树,接着树木越来越多,直到整片森林尽收眼底,看到的是成片成片的黄色、红色、橘色,以及深绿色的常青植物。

这儿的秋天来得早。越往北,秋天来得越早,走得越晚,秋意越深浓。

这时,飞机开始下降,一路往下、往下、往下,眼看似乎就要栽进水里了,突然拉平,轻轻掠过水面,停在了满是尘土的简易跑道上。

现在,阿尔芒·加马什探长、波伏瓦探员、沙博诺局长和船夫正在湖面上颠簸,船微微右倾前行。波伏瓦注意到探长的脸色有了变化,他不再是若有所思状,而是满脸惊奇。

加马什身体前倾,目光炯炯有神。

波伏瓦挪了挪位子,看了过去。

他们已经拐进一个巨大的海湾。海湾的尽头,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连波伏瓦都感到了一阵兴奋的战栗。无数人都曾找寻过这个地方,寻遍整个世界只为找到住在这里的修士。当这些修士们最终在魁北克最偏远的地方被人们发现,成千上万的人跋涉而来,迫不及待地想见一见住在这里的修士。或许今天的这位船夫,就曾受雇带游客们来过这里。

如果说波伏瓦是个猎人,阿尔芒·加马什是个探险家,那前来这里的男男女女就俨然是朝圣者。这些人都极其渴望里面的人能提供他们想要的东西。

然而,他们也有可能一无所获。

所有人都被挡在了门外。

波伏瓦觉得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应该是在照片中见过。他们现在目睹的一切早已被魁北克旅游局制作成了宣传画,当然一些地方已经做了不实处理,用于推广本地的旅游。

一个禁止外人参观之地竟然被用来招徕游客。

波伏瓦身体也向前倾。海湾的尽头,一座城堡岩尖般耸立在那里,尖顶像从地表喷薄而出,又像是由地震造成的。顶部两边向下是侧翼,或者说是手臂,友好地张开,像是要欢迎他们。这些形成了荒野之地的一个安全避风港。

旅游局用的近乎是一种骗术。

眼前就是神秘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24位遗世独立、冥思默想的修士们的栖息之所。他们竭其所能,把修道院建在尽可能远离人烟的地方。

世人花了千百年的时间才找到这儿,但是沉默的修士们早有定夺。

24位修士闭门谢客。这里门庭紧锁,从没有任何一个人获准进去过。直至今天。

加马什探长、让·居伊·波伏瓦探员、沙博诺局长即将获准进入。他们的通行证就是一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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