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歌的最后一个音符在教堂落定,一切归于沉寂,而其中却隐隐令人感到不安。

寂静在延续着,延续着。

这些人早已习惯了沉寂。但是,这次的沉寂,时间显得尤其漫长。

他们静立在那儿,黑袍白帽,一动不动。

他们等待着,等待着。

这些人早已习惯了等待,但是,这次的等待,显然已经达到他们能够承受的极限。

人群中一些不守戒律的人时不时地抬头偷窥菲利普主教,这位清瘦的老者总是来得比大家都迟,离开却是最早。此时他双眼紧闭。守夜结束后和祷告钟声敲响前的这段静谧时间,曾是他觉得自己与上帝同在的时刻,如今却成为他逃避现世的好时光。

他紧闭双眼是因为他不愿意看。

他知道睁开眼会看到什么,问题一直都存在,在他来这儿之前,问题就存在几百年了。而且,只要上帝愿意,就算等他死去,问题也会继续存在几个世纪。在他的对面,站着两排人,他们身着黑袍,白色兜帽罩在头上,腰间简单地系着一根腰带。

在他右边,站着另外两排人。

他们面对面站立着,中间隔着教堂的石板地,彼此就像在古战场的阵前对峙一般。

不,疲惫不堪的他心中默念,不,我不该把这想成是古战场上的兵戎相见。他们只是观点对立而已,这终归是一个健康的团体。

那么,他为什么那么不情愿睁开眼睛呢?是想要让这段光阴流转?

不,是为了等待教堂的钟敲响,让祈祷的钟声响过森林和湖面,让鸟儿听见,让鱼儿听见。同时要让修士们听见,让天使和圣人们听见。让上帝听见。

有个人清了清嗓子。

在如此的沉寂之中,这一嗓子无异于一颗炸弹。不过在修道院院长听来,它只是一声咳嗽。

一种挑战。

他仍然紧闭双眼,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不过此时,之前的宁静祥和不复存在。现在,无论是在他的内心里还是在教堂里,都充满了骚动。他感觉得到,这种骚动在几排等待的人群中蔓延开来。

他能感觉得到自己内心的骚动不安。

菲利普主教慢慢地默数到100,然后睁开眼睛。他的蓝色眼睛直直地盯着对面那个人。那人矮矮胖胖,双手叠放在腹部,面无惧色,也正睁着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院长微微眯起眼睛,怒视着对方,只一会儿工夫就恢复了常态。他举起纤瘦的右手,发出了信号,教堂的钟敲响了。

优美的钟声雄浑嘹亮,飞升融入黎明前的黑暗之中,旋即穿越过清澈的湖面,响彻森林,响彻连绵不绝的山峦,大自然中一切的生物都听得到。

这座魁北克荒野之地的修道院里的24位修士当然更能听得到。

晨钟敲响,开启了他们新的一天。

“你不是说真的吧。”让·居伊·波伏瓦大笑道。

“当然是真的,”安妮点点头,“我向上帝发誓,我说的都是事实。”

“你是要告诉我,”他又从盘子上叉起一块枫叶腌过的培根,“你爸爸和你妈妈初次约会时,就只送了她一张浴垫作为礼物?”

“不,当然不是,那也太可笑了。”

“我就说呢。”他应声道,咬了两大口培根。背景乐正在播放乡村摇滚乐队“美好的毁坏”一个老专辑中的《阿拉斯加海豹的怨言》,唱的是一只海豹失去伴侣后形单影只的故事,波伏瓦跟着熟悉的曲调轻轻哼唱着。

“那是他第一次见我外婆时作为礼物奉上的,感谢女主人邀请他来家里做客。”

波伏瓦大笑起来,“我可从没听他说起过。”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

“嗯,爸爸是不会在工作中谈及此事的。可怜的妈妈,她觉得自己一定得嫁给他,不然的话,还有谁会要他?”

波伏瓦又大笑起来,“照你这么说,我看你们家的门槛也高不到哪儿去。再怎么说,我也不会送你比那更糟糕的见面礼吧。”

这是个初秋的周六清晨,厨房里洒满了阳光,在一张小松木桌上,放着他们做好的一大浅盘培根和伴有布里奶酪的炒蛋。他从餐桌边俯身去拿东西,一大早他就从街上买回了羊角面包和巧克力面包,还有两杯咖啡、几份蒙特利尔周末报等东西。

“你都买了些什么?”安妮·加马什问,上半身从桌子上探过来。小猫咪发现地上的一个太阳光点,跳过去追着玩。

“没买什么,”他咧嘴笑道,“我看见一个不知是什么的小东西,当时就想到要送给你。”

波伏瓦把那东西举到她面前。

“你这个讨厌鬼,”安妮大笑道,“这是马桶吸。”

“上面有个蝴蝶结,”波伏瓦说,“亲爱的,这是我特意买给你的,我们在一起三个月了。纪念日快乐。”

“还真是,马桶吸纪念庆。可我什么都没给你买。”

“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他说。

安妮接过马桶吸,“以后每次我用到它,就会想起你。当然了,我想可能多半会是你在用。毕竟,你拥有所有权。”

“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波伏瓦边说边微微低头鞠了一躬。

她拿起马桶吸向前一刺,用红色的橡胶头轻轻地戳他,好像她是剑客,手里拿的是一把细长的剑。

波伏瓦笑了,呷了一口香浓醇厚的咖啡。安妮就是这样,其他女人可能会把这可笑的马桶吸当作魔杖,她竟然想到把它当长剑使用。

当然,让·居伊知道,除了安妮,他永远也不会送给世界上第二个女人这样的马桶吸。

“你刚才说谎了吧,”她说,重又坐下来,“我爸爸肯定告诉过你浴垫的故事。”

“他是告诉过我,”波伏瓦承认道,“我们在加斯佩半岛一个偷猎者的小屋里搜寻证据,你父亲打开一只橱柜,在里面发现了两个,而不是一个,崭新的浴垫,而且,都捆扎得好好的,还没打开过。”

他边说边看着安妮。安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盯着他,留意着他的每个词、每个动作和每个音调变化。他的前妻伊妮德也曾听他说话,但那总是让他陷入绝望的边缘,好像他欠她什么似的,好像她快要死了,而他正是救治她的良药。

伊妮德使他心力交瘁,可她觉得还不够。

安妮要温柔得多,也宽宏大量得多。

她和她父亲一样,倾听的时候认真又安静。

他从未和伊妮德谈论过自己的工作,她也从来不问,但是对安妮,他无所不谈。

这会儿,他一边往热乎乎的羊角面包上抹草莓酱,一边告诉他有关偷猎者小屋里发生的一切。这是个全家人惨遭杀害的案件。他告诉她他们发现了什么,他们的感受,他们逮捕了什么人。

“到最后,没想到浴垫竟在这个案子里成了关键证据,”波伏瓦说道,把羊角面包伸到嘴边,“不过,我们是花了好长时间才得出这一结论的。”

“爸爸就是在那个时候,告诉你他那可怜兮兮的浴垫往事的?”

波伏瓦点点头,嘴里嚼着面包,仿佛又看到了探长在昏暗的小木屋里小声讲述那个故事。当时,他们并不确定偷猎者何时回来,他们可不想在偷猎者家里和他撞个正着。虽说有搜查令,但他们也不想打草惊蛇。在两人熟练搜查的同时,加马什探长跟波伏瓦讲了浴垫的故事。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顿饭,他极力想在自己深爱的女人的父母面前留下好印象,觉得浴垫是送给女主人的最佳礼物。

“头儿,你是怎么想到买浴垫的?”波伏瓦当时一边小声问探长,一边透过结满蛛网的破玻璃窗向外张望,他不希望那卑鄙的偷猎者此时带着猎物回来。

“呃,我也搞不清,”加马什顿了顿,显然沉浸到了回忆中,“我太太也常这样问我。她母亲不厌其烦地问过我好多次,她父亲倒是什么也没问,认为我就是一个笨人,再没提起过此事。糟糕的在后头,他们去世后,我们在他们的橱柜里发现了那个浴垫,仍然崭新如初,外包装完好,吊牌也在。”

波伏瓦停下来不说了,看着桌对面的安妮。他俩刚才一起冲了澡,她的头发还湿漉漉的,身上散发出清新淡雅的味道,就像来自明媚阳光下的香橼林。她没化妆,一身宽松舒适的家居服,脚上则穿着保暖拖鞋。安妮精通时尚,也爱时髦,不过她更愿意穿得舒服自在。

她没有纤纤细腰,也没有倾城之貌,波伏瓦在其他女人身上发现的迷人气质,安妮一样也不沾边。但是,安妮懂得一些大多数人并不明白的道理,她知道活着是多么伟大的一件幸事。

对于这一点,让·居伊·波伏瓦花了近40年才最终弄明白。现在他明白,在自己的眼里,没有比她更美的女人了。

安妮快30岁了。他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那时探长才把波伏瓦带进魁北克警察局刑事调查组。探长手下有几百个探员,却偏偏选中了他这个年轻的冒失鬼做副手。

他最终融入了这个团队,多年来,这个团队越来越像个大家庭。

尽管连探长也不是很清楚波伏瓦在这个大家庭里扮演着什么角色。

“好吧,”安妮干笑了一声,“现在我们有了自己的浴室故事,以后也可以和子孙说道说道了。当我们老死之后,他们会发现这个马桶吸。”

她提着柄上的红色蝴蝶结,拿起了马桶吸。

波伏瓦一句话都没敢插。安妮知不知道她刚才说了什么?她轻描淡写地就说他俩会有自己的子孙,还会一起到老。他俩在一起,生活在这个散发着清新香橼味和咖啡味的家里,还有一只蜷缩在太阳底下晒太阳的猫咪。

他俩在一起三个月了,还从没谈论过两人的将来,但是现在听起来,好像一切都很自然的样子,好像一起生孩子、一起慢慢变老都早已计划好了。

波伏瓦算了一下,自己比她年长十岁,基本可以确定先于她死,于是便释然了。

但是还有件事情困扰着他。

“我们需要把咱俩的事告诉你父母。”他说。

安妮一下子变得安静了,吃了口羊角面包,“我知道,我也不是不想告诉他们,但是,”她犹豫着环顾了厨房一圈,走到摆满图书的客厅,“我们就这样子也挺好的,只有我俩。”

“你很担心吗?”

“担心他们是否接受我俩?”

安妮顿住了,让·居伊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他本以为她会说“我才不担心呢”,让他相信,她对父母接受他俩的关系很有信心。

恰恰相反,她对此竟然毫无把握。

“是有点儿,”安妮承认,“我想,他们一定会被吓到。这个变化,确实是,比较大。你也知道的,对吧?”

他确实知道,可一直不敢承认。万一探长不同意呢?虽然他无法阻止他们,但那仍将是一场灾难。

不,让·居伊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自己,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探长和夫人会很高兴,非常高兴。

尽管如此,他仍想确定一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切都想刨根究底。他的工作就是搜集证据,现在却对情况一无所知,这真叫他苦不堪言。生活本来一片光明,如今却被这唯一的阴影所笼罩。

他不能一直对上司隐瞒下去,纵使他竭力说服自己他并非在撒谎,只是没有将隐私公开,仅此而已,可他心里面却觉得还是背叛了上司。

“你真的认为他们会高兴?”他问安妮。随即他对自己渴望得到肯定答复的语调感到懊悔,可安妮没注意到这点,或者并不在意。

她身体前倾,靠向他,肘和前臂支在松木桌上,用自己温暖的双手抓起他的手。

“他们知道我俩在一起会怎样?我爸爸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只是我妈一向不太喜欢你……”

看到他一脸的沮丧,安妮握紧他的手,笑了笑说:“我开玩笑的,她喜欢你,一直都是。要知道,他们早把你当成自家人了,甚至把你看成了亲儿子。”

听到这些话,他顿觉两颊发烫,有点儿难为情。不过他再次注意到安妮丝毫没有在意,也没加以评论,她只是握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

“真照你这样说,”他终于开口说道,“儿子娶女儿,这可不就乱套啦?”

“可不是嘛,”她应着,松开他的手,呷了一口咖啡,“这一次,你可真的要成为我爸妈的儿子了。”她笑着,又呷了一口,放下杯子,“我猜想,爸爸一定会兴奋不已。”

“也会大吃一惊吧?”

安妮停下来,想了一下,继续说:“我想是的。你说这是不是很好笑?爸爸竭其一生都在找寻线索,搜集证据,可这事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他却丝毫没有发觉。我想,可能是太近了反而不易发现吧。”

“《马太福音》第

10章第36节。”他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

“你父亲在教授我们侦破自杀案时对我们说的,每次培训新人的第一节课上,他都会说起这个。”

“是出自《圣经》吗?”安妮问道,“爸妈可从不去做礼拜。”

“很显然,他是从自己的第一次受训课上学来的,他导师教他的。”

铃声响了,是欢快、悦耳的手机铃声,来自波伏瓦的手机。他跑进卧室,从床头柜上抓起手机。

屏幕上显示的不是电话号码,而是一个称呼。

探长。

他刚要点击绿色接听键,却犹豫起来。他走出卧室,来到明亮的客厅。他无法站在床前接电话,早晨,他刚和上司的女儿在那张床上做过爱。

“喂,你好。”他尽量放松地说。

“很抱歉,打扰你了。”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听起来既放松又不失威严。

“没关系,头儿。有什么事吗?”波伏瓦扫了一眼时钟,现在是周六上午10点23分。

“发生了一起谋杀案。”

这不是一个随意的问候电话,也不是邀请他赴宴;不是打听人员安置情况,也不是查询要审理的案子。而是要他拿起武器,开始行动。电话里说发生了一起命案,迄今为止,他们共事十多年了,每次一听到这话,波伏瓦的心里就会咯噔一下,心跳加速,人也顿时来了精神。不是因为他对调查这种可怕的杀人案了如指掌,而是知道他要和探长以及同事们又要追查嫌犯了。

让·居伊·波伏瓦热爱自己的工作,但是现在,生平第一次,他望向厨房,看见安妮站在过道里,望着自己。

他惊讶地发觉,现在,他有了更加热爱的东西。

他抓起笔记本,坐到沙发上,记录探长在电话中说的要点。写完,他又看了看。

“真他妈的见鬼。”他小声说。

“就是啊,”加马什探长附和道,“能否请你安排一下?就现在,你和我两个人。我们到达案发地后,还需要一位当地的探员。”

“拉科斯特探员如何?需要她过来吗?让她来先组织一个犯罪现场调查组,然后再离开?”

加马什探长语气坚决地说:“不要。”他小声地笑了笑,“我想,我俩就是犯罪现场调查组,希望你知道该怎么做。”

“细枝末节我都不会放过的。”

“很好,放大镜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探长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让·居伊,我俩必须尽快到达那儿。”

“好的。我打几个电话,15分钟后就能接到你。”

“15分钟?从闹市区过来这时间够吗?”

波伏瓦感觉世界都静止了。他的小公寓在蒙特利尔的闹市区,而安妮的公寓在皇家山高原区,她父母的家在乌特蒙区,两处相隔只几个街区。“今天是周六,路上不堵。”

加马什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变成乐观主义者了?不管你什么时候到,我都等你。”

“我会尽快的。”

他确实动作快,打电话,发布命令,组织安排各项事宜。然后他把几件衣服装进旅行袋。

“带这么多内衣,”安妮坐在床上问,“这次要去很久吗?”她的声音很轻,可听得出来实际上她并不情愿他走。

“嗯,你看出来了。”他一边说,一边背过身去把枪插进枪套。她知道他带着枪,但是他不想让她亲眼看见。对一个女人来讲,这还是太离谱了,即便她愿意知道真相。“如果你买的马桶吸不管用的话,那你可要给我多准备几条内裤了。”

她笑起来,他也很开心。

走到房门口,他停了下来,把行李箱放到地上。

“我爱你。”他搂住她,在她耳边呢喃。

“我也爱你。”她同样在他耳边呢喃道,“多加小心。”分开时她又加了一句。眼看着他走到楼梯一半的时候,她再次叮嘱,“也请你照顾好我爸爸。”

“我会的,我保证。”

看着他离开,再也看不见他的车了,她才关上门,用手捂住胸口。

她想知道妈妈多年来是否也是这样的感受。

面临这样的分别时刻,妈妈是否也非常难受,是否也像她这样靠着门,眼睁睁地望着心爱的人离开,却只能放他走?

安妮走进客厅,来到书架前。几分钟后,她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这本《圣经》是在她受洗的时候,父母送给她的。尽管有些人不去教堂,但仍然遵从既定的仪式。

将来,她的孩子也会受洗,她和让·居伊也会将《圣经》当作礼物送给孩子,并在书上写上孩子的姓名和受洗日期。

她看着厚厚的扉页,毋庸置疑,自己的名字在那儿写着:安妮·达夫妮·加马什,还有受洗的日期。那是妈妈的笔迹。在名字的下方,父母画的不是十字架,而是两颗心。

接下来的时间里,安妮就坐在沙发上,一边品啜着已经变凉的咖啡,一边翻看着这本并不熟悉的书,直到她找到了要找的内容。

《马太福音》第10章第36节。

“人的仇敌,”她大声读道,“就是自己家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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