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的《旧约》上说,劳作的人睡得香甜;从严格的意义上说,用脑力劳作较之于用体力劳作也许更适合这种说法的定义范畴。对埃勒里来说,情形正是这样:他的脑细胞经过一夜工程庞大的思维运作,到他爬起床来的时候依然没有得到足够的休眠,它们让埃勒里受罚似的感到种种不适——困倦不堪、筋骨酥软、口唇麻木,而且还沮丧地发现,此时已经过了他跟科比少校定下的约会时间,晚了十五分钟。

他吞下两个半生不熟的鸡蛋,喝了几口苦咖啡,听着迪居那喋喋不休地谈论昨晚令他兴奋不已的经历。很快他就起身冲出家门,朝时代广场奔去。

新闻纪录片摄制部在电影公司马蜂窝似的庞大建筑物中占据了第十二层的整个空间。埃勒里从电梯间上气不接下气地冒了出来。走进接待室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迟到了四十五分钟。

科比少校很快来到了他的面前:“奎因先生,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呢。我们早就准备好了。”

科比少校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经过一夜连续工作,竟然丝毫看不出疲惫的迹象。他站在那儿神清气爽、衣装整洁,甚至连腮帮子都刮得溜光,透着一脸健康的红润。

“我是睡过头了,”埃勒里难为情地说,“你怎么这么精神?对了,少校,你昨天多用了那么多胶片,总编没找你的麻烦?”

少校呵呵地笑了:“一点儿没有。他都快乐疯了,我们在城里爆了个大冷门儿。请这边走,奎因先生。”

他把埃勒里领进一个宽大、热闹的房间,许多人叼着烟卷坐在里边忙碌着。烟气呛人,敲击打字机键盘的声响清脆得像中国的鞭炮;还有一伙人围着一台身量巨大、怪模怪样的机器,似乎在盯着它琢磨什么;打杂的男孩子们出出进进。

“挺像报社的编辑室啊。”埃勒里一边走一边评价道。

“比那还不像样,”少校平淡地说,“这是新闻制作办公室。这些个摄影师比报社记者麻烦一千倍。真是个难对付的部门啊;不过,撇开业务上的争执,他们都是些很乖的年轻人。”

他们穿过一道门走进一条低矮的走廊,沿途经过许多扇小门,有的门口还传出机器嗒嗒的转动声。不时有轻装的工作人员急匆匆地走过。

“咱们到了,”少校说,“我们的一间放映室。用来检验样片的。请进来吧,奎因先生。不在意这里的气味吧,嗯?是赛璐珞的味儿。”

房间里只有两排可移动式座椅。后墙上有几个四方小孔,隐约可见里面设置的放映机镜头。前方墙面则整个是一面雪白的幕布。

“坐吧,”少校热情地招呼,“我做好准备的时候,你大概还在……”

“你不介意我们等上一小会儿吧?奎因警官一大早就到总部去了,那会儿我还没醒。不过他留下话说如果来得及,他想赶到这儿来一起看看样片。”

“听你的,”少校挨着墙边的一张小桌子坐了下来,扳动一个小开关,点亮了一盏小巧而明亮的台灯,“有什么新的线索吗?”

埃勒里伸展着酸楚的两腿:“恐怕是没有,”他黯然地说,“你知道吗,少校?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异乎寻常的谜局,几乎可以说是现代的巫术!问题是,那支射杀了巴克·霍恩的枪到底怎么了?它不可能飞出运动场去,却又哪儿都找不到它。就这么简单。你能想象是怎么回事吗?”

“听起来倒挺有天方夜谭的意味,”少校笑着说,“我承认这的确费解,但是我同意马斯的说法——天呐,我的先生,这是惟一解释得通的说法!——且不论是通过什么途径,反正凶手是把那支枪带出了运动场。或是亲自带的,或是通过同谋。”

埃勒里摇了摇头:“我们认为这一点无可置疑——凶杀发生之后,绝对没有一个人未经搜查溜出场去。所有人都经过了严格的检查,包括你自己。不,少校,事实上,答案远远要复杂得多。”他皱着眉头说,“我到情愿它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呢。因为我不得不承认我对那个凶器一无所知……啊,爸!早上好!”

奎因警官出现在放映间里,看上去更瘦小了,脸色也更加灰暗,身后跟着维利警官和赫塞探员:“早上好,少校。你到底还是爬起床来了,嗯?”他倦怠地坐到一把椅子上,示意两个随从也坐下,“听你这一通高谈阔论,准是觉睡得挺实在。好了,少校,我们是准备好了,就等你了。”

科比少校转头朝后墙上的放映孔大声叫道:“乔伊!”

一张戴着眼镜的脸从放映孔里朝外张望着应道:“是,少校!”

“我们准备好了,乔伊,放映吧。”

房间里的灯逐一熄灭,众人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放映机嗒嗒的转动声清晰地从他们身后传过来。突然,银幕上出现了大字标题,随之一阵旋律低婉的伴乐由弱到强地出现。标题是这样的:

巴克·霍恩遇害!

纽约新建的体育圣殿

椭圆形竞技场上万众瞩目下的谋杀

大字标题消失后,紧接着的是一长串文字——编者提示:这里将放映的是好莱坞最受拥戴的西部片巨星巴克·霍恩遭遇枪杀的新闻纪录片。这组独一无二的镜头捕捉到从事发之前到霍恩遇害这一震惊天下的事件的完整经过。本片是在新闻摄制组各位同仁的努力下以及纽约警察总署的友善支持下独家制作完成的。

继而字幕消失,前夜的椭圆形竞技场出现在银幕上,同时伴有新闻解说员的旁白。

“这里你看到的就是椭圆形大竞技场座无虚席的场面,”随着解说的深入,镜头摇向一排排的观众席,“在致命的枪击发生之前,在这个驰名世界的最为宏伟的体育场上正在举行疯狂比尔·格兰特牛仔骑术团在纽约市的首演开幕式……两万名观众正在欣赏异彩纷呈的各种马术表演:飞奔的马队、呼哨着的牛仔……”旁白停止,伴音是哄然而起的万众欢呼声,镜头在各边看台上扫来扫去。呈现在银幕上的场景和声音都是奎因父子日前的所见所闻,包括柯利·格兰特射击玻璃飞靶后笑着露出牙齿的镜头。突然场面变得沉寂下来,表演场上空无一人;镜头移向场地西侧的大门并定在那里;疯狂比尔策马从大门里冲了出来;镜头捕捉着他跨下飞腾的马蹄、他驻马时倾斜的英姿和地上腾起的烟尘,一直跟着他来到椭圆形场地的中央;挥动牛仔帽微笑;伴之以掌声、呼哨声、跺脚声;格兰特对天鸣枪;用狂野洪亮的牛仔式呐喊请观众安静,接着是他颇具浪漫色彩的开场白,“女士们,先生们,请允许我对诸位光临疯狂比尔·格兰特牛仔骑术团献艺表演开幕式表示衷心的欢迎!我们带来了世界上最庞大的……”开场白在响亮地继续。

接着,巴克·霍恩戏剧性地出现了,骑着那匹不同凡响的宝马“若海”;四十一名牛仔的马队继而呼啸着上场;朝天鸣枪;马队绕跑道开始狂奔……

几个人朝前俯着身子,聚精会神盯着银幕上重现的真实场景……枪声大作之后,巴克·霍恩猛然一抖,身体在坐骑上歪斜下来;盯着银幕的几个人同时倒吸了一口气。那一切都是在极短的瞬间发生的,混杂在纷乱喧嚣的声音之中——霍恩坠马;马队风卷残云般地践踏而过;来自观众的尖叫……众人默不作声地注视着……镜头从万头攒动的长焦切换到马斯包厢的近景,从纷纷滚下马鞍的牛仔到慌忙跑出来的随团医生,接着又摇向已经覆盖上毯子的尸体……

屋里重新亮起灯光的时候,几个人依然端坐原处,许久没有动静。少校低声说:“好了,乔伊,就到这里吧。”这时众人才如梦方醒地活动起来。

“很快,嗯?”少校微笑着继续说,“现在这个片子的拷贝已经在州立剧院开始放映了。”

“专业效率啊,”埃勒里心不在焉地称赞了一句,接着说,“顺便间一句,这盘带子有多长时间?我感觉它似乎比通常的纪录片要长些。”

“的确长一点儿。很自然,我们把它做成了专门报道,”少校说到这里笑了,“让它跟其他重点报道的分量一样,比如地震或是战争。整整一盘胶片。大约十分三十秒吧。”

奎因警官说:“跟我们昨天亲眼见到的没什么区别。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埃勒里——”

埃勒里正陷在自己的思路里,没有吱声。

“喂,有什么不同吗?”

“嗯?噢,没,没有。说得很对,”埃勒里叹了口气,转向科比少校,“少校,你真是个好人。可不可以冒昧地请你再为贵公司破费一点儿?假如能再借用一下你们的设备,我们就能得到一些静止的画面——局部特写——子弹射入霍恩身体那一刻的连续镜头的相片,行吗?”

科比皱着眉说:“哦,这倒没什么关系。只是片子冲出来会很模糊,你知道。放大的相片都是那样的。另外,那些大多是长焦距摄影,不可能非常贴近你要的局部……”

“反正我要求尽可能的细部特写。好人做到底吧。”

“你怎么说就怎么干吧,老伙计。”科比少校站起来快步走出放映间。

“这些家伙做事儿确实麻利。”维利警官咕哝着说。

“埃勒里,”奎因警官问,“要那些细部特写干什么?我还有的是可忙的,磨蹭什么……”

“这很重要。”

于是他们就坐等。不时有人探头进来看看。有一个又大又壮的男人甚至还大模大样地招摇而进,自我介绍说是个编辑云云,接着就近乎地问奎因警官是否喜欢就枪击事件“说上两句”,还要把奎因警官拉到另一个房间去录音……奎因警官像拨浪鼓似的摇着头。

“对不起,没有局长的准许我不能透露消息,而他出城去了。他可不乐意他手下的官员信口雌黄。”

“哦?他不乐意?”大胖子说,“我敢打赌,这条规则他肯定不往自己身上使,不是吗?我可见过他们那副爱出风头的德行!请原谅,警官。也许换个时候,等那位大人心情好了再说吧,失陪了,警官。”说完就像只大白兔一样蹿了出去。

他们继续等候。埃勒里深陷思绪。赫塞闭着两眼抄着双手,仰头靠在椅背上养神。不出一会儿,悠扬的鼾声从他鼻子里飘了出来。维利警官悄然瞟了一眼上司,想看看是否能偷会儿懒,小憩片刻。

整座大楼忙碌而喧噪,放映间里却静如止水。

科比少校回来了。他得意地挥动着手里摄着的一沓子照片,尺寸都是八英寸乘十英寸的。维利警官闻声睁开了眼睛。赫塞仍然鼾声起伏。

奎因父子急切地俯身去看那些水迹未干的相片;两人真是非常非常地急切。

“尽了最大努力,”少校抱歉地说,“我说过吧,放大后的相片肯定模糊。不过我们一直尽力调焦,争取最佳放大效果。”

每一组有十张相片,都是同一个主体动作的连续过程,彼此之间差距极小。是用很小的电影赛璐珞胶片放大投影后冲洗出来的,因此相片两边上还有电影胶片边格的清晰印记。成像的确相当模糊,变焦的结果是影像周围拖出大片的灰色区域。但尽管如此,细节仍然可以辨认。

照片显示着骑在“若海”上的巴克·霍恩在濒死前的一瞬:当时他正好迎着摄影机方向策马而来;因此刚好捕捉到他的正面动态——第一张画面上,那匹骏马的头脸正对着镜头,马背上的人微微向前俯着身,脸也差不多对着镜头。

所有的相片都是中距离拍摄的,所以人和马都基本上在画面以内。从相片上看,在巴克·霍恩中弹身亡的整个过程中,“若海”长长的身体一直都平行着跑道奔驰。

有五张相片显示霍恩死亡之间的状态。从几个连续摄下的镜头来看,人物的运动过程很清楚:第一张画面上,受害者几乎是完全竖直地端坐在马鞍上;第二张画面上他开始朝左侧歪斜;第三张上他歪斜出的角度更大了一些;接下来的更甚;直至第五张,他的腰胯已经偏离中轴线有三十度角了,面部仍然朝前对着镜头方向。对比之下,“若海”在几张相片上呈现的倾斜度基本相同——仅是微乎其微地偏向左侧。有三张相片上可以辨认出霍恩死亡的瞬间状况;另外两张呈现着他脱离马鞍并坠向地面的情形。在所有相片上他的帽子都一直戴在头顶,左臂平伸着拉着组绳,右臂高高举过头顶,手中攥着左轮枪。

“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埃勒里指着潮湿的相纸轻声说,“若海刚刚从场地东北角的弯道转过来,他就开始从马鞍上坠落。这就是相片上显示的他向右侧倾斜——对他来说是向左——的原因。那么,这是出于某种在向心力作用下的平衡代偿功能吗,少校?或者是我本人由于对基础科学的无知又一次做出荒唐的推理了?”

他们集中琢磨着那几张呈现霍恩死亡瞬间的相片。令他们感到幸运的是,受害者当晚穿的是件洁白无瑕的衬衫,因而他们可以辨识出子弹射入的部位。三张相片中的第一张上可以看到骑马人平端

着的左臂下方的白衬衫上有一个小黑点,位置靠前,高度与心脏持平;第二张相片上,那个黑点变大了一些;第三张上呈现的黑点最大——尽管三张相片对比起来区别并不显著,但是那个黑点,毫无疑问是弹孔的影像。

最后的五张相片上,受难者脸部逐一呈现出惊愕、僵化、扭曲和痛苦的表情。由于脸部正好朝向镜头,那双眼睛也似乎向这里投射着死亡的视线。而他也正是在他们的注视下死亡了。

埃勒里抬起头来,满眼迷茫:“我真是个有眼无珠的蠢货啊,”他沉思着说,“原来事情竟是这么简单。”

众人愕然无语。科比的下巴拉出足有一英寸长。

“简单?”奎因警官叫道。

埃勒里耸了一下肩膀:“有两件事情我还不清楚,”他苦笑着说,“两件非常重要的事,相辅相成,不弄清楚就没法子破案。但是有一点我确实知道了。是的,有一点我非常肯定,这是千真万确的……”

奎因警官紧闭双唇,二目注视,一声不出。

科比少校忍不住问道:“什么?你知道的是什么,奎因先生?”

埃勒里用手指点着最后一张霍恩坠马的相片说:“我知道是谁杀了这个可怜的老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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