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要去见乔治小姐。”卡拉多斯说。帕金森就寝了,格雷特莱克斯从他的椅子上向四周张望。早晨的“清理”还在进行中。

“我要去吗?”他问道。

“不,除非那位女士希望你去。我根本不认识她。”

秘书不是一个观察力强的人,他从与卡拉多斯先生的交往中受益匪浅。

门开了,一位年约二十的姑娘焦急而半带羞怯地走了进来。她用一抹焦急万分的审慎目光扫了卡拉多斯一阵,随后,流露出一丝微微的失望。她注意到屋子里不是只有一个人。

“我直接从橡树郡来见您,卡拉多斯先生,”她宣称,声音急促而紧张。很明显,由于事情到了绝望的无法解决的地步,她才鼓起勇气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那事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更希望能单独和您说说。”

卡拉多斯无需再看着秘书了——那位被歧视的绅士已经在路上了。乔治小姐带着感激的羞怯神情,瞥了他一眼,随即小心翼翼地环视着房间。

“你认为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助你?”

“我想是的。我曾经听说过您神通广大——我现在应当告诉您——真的是那样吗?”

“这与这件案子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卡拉多斯答道。

“当这件可怕的事情发生时,我本能地想到了您。我觉得应该来找您。但是我——我身上没什么钱,卡拉多斯先生,只有几镑,而且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并不是不知道请非常厉害的侦探查案需花大钱。然后,当我来到这儿的时候,我的心不由一沉,因为我一看到您的事务所——就马上意识到,即使卑微如我,这样的请求对你来说会有多荒谬——如果您能帮助我,那纯粹是出于你的古道热肠和慷慨大方。”

“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卡拉多斯谨慎地建议。随后,抓住这个机会,他继续说道:“我看得出来,你正在服丧期间。”

“您看得出来!”少女尖声地叫出来,“这么说,你不是盲人?”

“不,”他答道,“我只不过使用了最平常的表达,部分是出于习惯,部分是因为没有必要迂腐地说,‘我通过可靠的观察得出了这个结论。’”

“请您原谅我。我想相对于您的表达,我对您的学识更感到吃惊。我对此应该早有准备的。不过我已经浪费了您的时间,所以我决定要更像办正事一般严肃。来这儿的路上我带来了当地的一份报纸,那是因为,我认为报纸上所记述的,比我要对您讲的还要清楚得多。我能读一读它吗?”

“请读吧,如果那是你想要的话。”

“这是斯汀布里奇《信使报》,”少女从她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张仔细折叠好的报纸,对卡拉多斯解释道,“斯汀布里奇是离我们最近的一个镇——它离我们所住的提灵村约摸六英里。这是报道:

“‘提灵村发生离奇惨剧——著名的农场主预谋杀人和自杀’。

“‘大提灵区、提灵村和紧邻的村庄在星期三陷入了疯狂状态,这是由他们当中流传的悲剧谣言引起的。这场悲剧在我们遵纪守法的乡村编年史里可谓绝无仅有。

“‘《信使报》的一位记者早早来到了现场,他的调查表明,在这个案子中,谣言非但没有夸大事实,实际上反而缩小了事实。

“‘出事的这天下午,弗兰克·惠特马许先生——他是高谷仓人——出现在他的叔叔威廉·惠特马许先生的居住地巴罗尼。他打算去见叔叔,解决双方之间悬而未决的纠纷。这个争议可以看作是与一场竞争中的过失有关,每一方都宣称自己单独拥有汉斯坦湖的一切权利。

“‘在那个时候,老绅士并不在家,弗兰克·惠特马许等了一阵,离开了,留下了一个口信,大意是他还会回来。此外,根据传言,在稍后的傍晚时分,他将会和威廉叔叔讲个明白,来个了结。

“‘他采用了不幸的解决方法。他在晚上大约八点四十五分钟回来了,他发现他的叔叔在屋里,随后两个人在餐厅待了一段时间。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无从得知。但是,据说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对屋里的其他两个人来说,没有发生什么非同寻常的事,直到突然间听到两声枪响。劳伦斯夫人——她是住在巴罗尼的威廉家的管家——和一位仆人最快赶到了现场。她们克服了自然的恐惧——这恐惧有好大一阵子让她们徘徊于房门外,迟迟不敢进去——鼓起勇气,打开了房门,进入了房间。她们第一眼看到的是躺在她们脚下地板上的弗兰克·惠特马许先生。在伤心难过之中,两位吓坏了的妇人认定他已经死了,或至少是受了重伤。但是更细致的调查证明这样一个事实——这位绅士逃过了这场劫难。在悲剧发生的时候,他身上戴着一只老式的银表,在它的里面发现了本该射入他心脏的子弹——子弹嵌入了这个艺术品。然而,第二枪击中了目标。这颗子弹是由仍然坐在桌子旁的人发出的——只不过这次是威廉·惠特马许先生向自己开了一枪。他已经死去,头上有可怕的伤口。而一支已经过时的大口径左轮手枪就掉在他身边。

“‘弗兰克·惠特马许先生后来解释说,由于受到袭击以及看到他叔叔的可怕面容,他本能地抬起手来保护自己,这一击导致了他后来的晕厥。

“‘《信使报》的读者们将会和我们一起表达对惠特马许家所有成员的同情,同样也和我们一样祝贺弗兰克·惠特马许先生幸运地逃过一劫。

“‘审讯确定在下星期一举行,葬礼将会在翌日举行。’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乔治小姐结束了读报。

“这是报纸报道的所谓经过。”卡拉多斯补充道。

“所有的报道都一样——‘有预谋的谋杀和自杀’——每个人都认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姑娘脱口而出。“他们怎么知道我父亲想杀了弗兰克,或者是他想自杀呢?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呢,卡拉多斯先生?”

“你说是你的父亲,乔治小姐?”

“是的,我的名字叫玛德琳·惠特马许。在家里,每个人都把我看作是可怜兮兮的被指责的对象。我想这里的人应该知道我的名字,所以我换了一个在一瞬间想到名字——我想这是一条指引我来到这儿的街道名。而且,无论如何,我不想被人知道我来见您了。”

“为什么?”

姑娘的神经过敏发展到了一种无意识的冷酷无情的态度。悲痛有多种形式,无论她以前是什么人,悲剧事件已经使惠特马许小姐受到了伤害,并变得愤世嫉俗。

“你是住在镇上的男人,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我是一位住在乡下的姑娘,因此大部分时间只能做邻居喜欢的事。对于我来说,经常反对一般人的看法,会被视为很冒犯的行为;对公正加以置疑,会招来可怕的辱骂,导致巨大的伤害。”

“所以到目前为止,我的认识无法超过报纸上的报道。这些报道表明,你的父亲——他受到什么挑衅我无从知道——试图要弗兰克·惠特马许先生的命,然后自杀。你暗示还有另一个版本。你这样想的原因是什么?”

“这正是最可怕的部分,”姑娘叫道,神情越来越悲伤,“正是它,使我害怕来找您,虽然我认为必须来找您。因为我害怕一旦您问起我来,我可能拿不出证据,您就会拒绝帮助我。我们没有听到父亲最后的遗言。然而我知道,也深信,父亲一定不会这样做。有些事情是无法解释的,卡拉多斯先生,而且——那么,就是这样,我说完了。”她的声音突然变成心不在焉的低语。“现在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杀人犯。然而他根本不可能拿到后来发现掉在他脚边的左轮手枪。”

“什么意思?”卡拉多斯尖锐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意思是什么?”她带着失去头绪的茫然问道。

“你所说的左轮手枪——你的父亲没有拿它?”

“左轮手枪?”她半带厌倦地重复道,“哦,是的。它是一把很重的老式玩意儿。它躺在抽屉里,已经超过十年了。曾经有一只狗在光天化日之下闯入果园,使十多只羊受到惊吓——那是我父亲唯一一次使用它,之后就没再用过了。”

“是这样,但为什么他在上星期三不可能拿过枪?”

“我当时留意到左轮枪不在那儿了。那个下午,在弗兰克离开后,我进入他曾经待过的房间,进行打扫。报纸说那个地方是客厅,但它实际上是爸爸的业务室,没有人用过。随后,我打扫桌子的时候,看见左轮枪不在那儿了。”

“你看了抽屉?”

“它实际上是一个老式的衣柜,没有一格抽屉能完全合上。灰尘布满了壁架,我总是将它拉开一点,便于打扫。它们从来没有上过锁。”

“也许你父亲将左轮枪随身带着……”

“不可能。他出去的时候我还看见枪在抽屉里。吃过午饭后,他马上去了斯汀布里奇镇,直到晚上八点,他都没回来过。他走了以后,我打扫过他的房间。就在那时我看到了枪还躺在那儿。我正在清洁桌子的时候,弗兰克敲门,打断了我的工作。这就是我为什么会两次出现在那儿的原因。”

“但是你说过你没有证据,惠特马许小姐,”卡拉多斯严肃地提醒她,“你能否确认这个蛛丝马迹所具有的重要性——极端的重要性?”

“我能否确认?”她简单地答道,“我真怕我现在变得蠢笨了。昨天一整天我完全头晕眼花,最平常的家务都做不了。我发现自己长时间盯着时钟出神,然而又完全不知道确切的时间。同样地,我知道自己受到很大打击,以及对左轮手枪的疑惑,最后极力控制自己不去想。所有的事情看似井井有条没有什么不妥,然而有一些事又显然不对劲儿。”

“你敢肯定,绝对肯定——你父亲出去后,你看到手枪仍放在那儿,而且在他回来之前它消失了?”

“噢,是的,”姑娘急切地说,“我记得,我那时意识到事情有些奇怪。此外还发生了一些事情。我记得自己常问爸爸,他什么时候会出去,然后饶有兴趣地做了一点笔记,以便以后提醒自己。今天早上我在更衣室里发现了我在星期二下午写的一则笔记。”

“提到了这支枪?”

“是的。”

卡拉多斯进行了更深入的询问。这下面就是玛德琳·惠特马许所说的这个家庭的两个分支之间的关系。

威廉·惠特马许的父亲刚刚过世时,巴罗尼和高谷仓同是属于一家的地产,从老威廉传到了慢慢衰落、最终变成自耕农的小威廉一代。受到第二任妻子的影响,老威廉分割了财产,将巴罗尼的房屋及四百亩良田分给了小威廉,而将高谷仓及三百亩劣田分给了他的另一个儿子,也就是与最近发生的悲剧有涉的弗兰克的父亲。然而尽管两家人分开了,这两个农庄仍然有密切的联系。人们通常认为,在他们种植的玉米和各种牧草下面,有一条或深或浅的矿坑,这使得耕作变成有利可图的冒险。即使是在那个分家者威廉的时代,只要有新思维新观念,金钱就会滚滚而来。然而他没有任何作为,在死时,甚至立下遗嘱,如果没有得到另一方的同意和合作,禁止他的任何一个儿子自行采矿或利用土地寻找矿石。

这条禁令成了仇恨的根源。两位兄弟属于同父异母,威廉在他那有许多旧账要清算的后母手下,承受了无比的痛苦。他拥有繁荣富饶的农庄,而且满足于悠然的狩猎般的生活,没有任何一点野心。他具有老式的、严厉的、农民般的本能,紧守他的祖先传下的房屋和土地,与世无争。从他的地位来说,没有任何事可以让他有所改变。

与此同时,作为新边界的另一方,小弗兰克家年复一年地越变越穷。他不断地恳求威廉同意他在高谷仓打矿井,而得到的答复是威廉的断然拒绝——“在我有生之年,你都休想打这个主意!”可怜的他争吵不休,恳求不止,不时示以威胁,又赌咒发誓;富有的威廉则一直不为所动,咧着嘴摇头傻笑。卡拉多斯无需听当地的俗谚“异母兄弟,像惠特马许家族一样彻底怀恨在心者”,就能理解其情形。

“当然,我并没有真的弄懂这其中的一些玄机,”玛德琳说,“很多人指责我可怜的爸爸,特别是弗兰克叔叔因酗酒而死的时候更是如此。不过我知道这并不仅仅是出于他的固执性情。他喜爱这宁静平和的土地,像他父亲一样希望土地保持原状。他说,开采煤矿的话,会使陌生人蜂拥进入这块土地,他们是偷猎者和非法侵入者。烟雾和灰尘会破坏方圆几里的土地,而且会赶走野生动物。最终,如果采矿不能带来利润的话,我们的处境会变得比以前更糟。”

“这个禁令现在失效了吗?小弗兰克先生能够开矿了吗?”

“开矿权仍取决于弗兰克和我哥哥威廉能否达成一致,正如之前取决于我们的父亲能否达成一致一样。我当然期望威利赞成。他比较开明。”

“你没谈起你的兄弟。”

“我有两个

兄弟。鲍勃是弟弟,住在墨西哥,”她解释说,“哥哥威利在加拿大经营一家工程公司。他们和爸爸相处得不是很好,因此离开了家。”

不需要进行特殊观察,就可以得出结论——死去的威廉·惠特马许处境“有点不妙”。

“六个月前,弗兰克叔叔去世的时候,弗兰克从南非回到了高谷仓——他离家外出了两年。”

“他大概和他的父亲相处得也不是很好……”

玛德琳伤心地一笑。“我想惠特马许的两代人从来就不会相处得太好。”她承认。

“可以想象,你的父亲和年轻的弗兰克,也相处得不好?”

“他们的土地相邻,两人之间经常发生口角,引发纠纷,”她答道,“他一再提起他父亲所受的委屈。”

“他想开矿?”

“是的。他告诉我,自己在南非的纳塔尔省有采矿的经验。”

“那么,你们之间不存在完全的排斥吗?你们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朋友?”

“几乎不,”她似乎在沉思,“算是熟人吧……我们偶然碰面,当然,是在别人的屋里。”

“你没去过高谷仓?”

“噢,没有。”

“不过你没有什么不能去的理由吧?”

“你为什么问起我这个?”她迅速地问道,带着一种不是很适应这种简单问询的语气。随后,当她知道这是事实后,又带着害羞的负疚感补充道:“请原谅,卡拉多斯先生。自从星期三起,我就很怕自己的神经会受不了刺激,让身体垮掉。即使是寻常小事,也会出其不意地刺激我。”

“这是处在这种境况下的共同体验,”卡拉多斯安慰她说,“悲剧发生的时候,你在哪儿?”

“在我的卧室里。那时,我跑到村里,叫了一下仆人,然后赶紧回家。劳伦斯夫人告诉我,她认为是他们之间发生了争吵,然而没有人想到会出现这种结果。随后听到了一声巨大的枪响,几秒之后,又传来不那么响亮的另一声枪响。我们都冲向了门口——她和玛丽跑在前头——随后,一切事情完全变得——”

“你说是一声巨响,然后是不那么响的另一声枪响?”

“是的,甚至在那样的时刻,我也留意到了。我后来偶然和劳伦斯夫人提及这事,她记得确实是如此。”

事后,卡拉多斯会带着残忍的幽默感记起,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然而在这个时刻,事件本身完全占据了他的注意力。

“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你有没有觉得失望?”她羞怯地说。

“完全没有,”他答道,“一桩不可能将武器放在身边的自杀,一个恰好被手表奇迹般的救了一命的受害者,同一把手枪射出具有不同音量的两声枪响,所有这一切合起来,不容许我有失望的机会。”

“我真傻,”她说,“我似乎不能将事情理顺。不过你会来调查,会洗清施加于我父亲的污名吧?”

“我会的,”他答道,“除此之外,还有谁能查?”

按照他们的安排,姑娘立即回家,而卡拉多斯稍后会去大提灵区并下榻于当地渔场的客栈。晚上他会拜访巴罗尼,玛德琳会把他当做家族的远亲而接待他。这样的安排只是为了这个家族的利益,因为不可能有近亲会来拜访。无论是卡拉多斯的名字还是他这个人,在那些确认的环节中,都不会引起任何可以察觉的危险。然而这个少女似乎显得顾虑重重,不止一次,她恳求卡拉多斯不要透露他的真实意图,直到他得出确定的结论为止。

时间已经到了九点,但光线仍然充足到可以区分出眼前风景的明显特色。卡拉多斯在帕金森的陪伴下,来到了巴罗尼。房子正如男仆描述的一样,是一幢坚固的灰石建筑,非常普通,方方正正,四面透风。房里甚至没有门廊来打破平坦的表面,在一排三层坚固结实的楼层上,处处是一百年前惠特马许家族成员依靠节俭和免税建起来的窗户。

“非常阴暗,”卡拉多斯发表他的看法,“但是环境和犯罪行为之间的联系仍然没法分析。我们只知道谋杀通常发生于崭新的郊区别墅,而美德、自由和友情,则存在于农庄中。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呃,帕金森?”

“我只能说房间非常潮湿,先生。”帕金森带着最睿智的神情说道。

玛德琳·惠特马许亲自打开房门。她领着他们沿着挂着长长的表明身份的悬旗装饰的客厅来到饭厅。这是一间非常舒适的房间,不管它的外观给人的感觉是什么。

“很高兴您来了,卡拉多斯先生,”门关上的时候,她慌慌张张地说,“斯汀布里奇的布鲁斯特先生也来到了这儿,为审讯做一些准备。审讯将于下星期一在此地的学校举行。他说他必须带左轮手枪在现场展示。在他展示之前你想看一看吗?”

“希望如此。”卡拉多斯答道。

“你要进爸爸的房间看看吗?这儿就是。”

他们进去了,警察坐在桌旁,在他的袖珍笔记簿上记着什么。一把老式的左轮手枪摆在他面前。

“这位绅士走了老远的路来听听可怜的爸爸身上发生的事,”少女说道,“在你拿走前,他想看看这把左轮手枪,布鲁斯特先生。”

“晚上好,先生,”布鲁斯特说,“我们可真是不是坏事不聚头呀。”

卡拉多斯向房间四周“看”了一下,同时回应了警官的招呼。玛德琳犹豫了一会儿,随后,她拿起枪,放到盲侦探的手里。

“这枪有点过时了,先生,”布鲁斯特对他点了点头,说,“不过我发现,它仍然完好无损。”

“我敢说,它是早期的法国造的枪,很有可能是一把勒福歇手枪,”卡拉多斯说,“你已经取走了弹药筒?”

“你说什么?是的。”警官承认,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火柴盒,“它们属于销子发火的火器,你看,我在骑马的时候,可并不太喜欢将这样的一个东西装到口袋里。”

“对极了,”卡拉多斯同意,同时用手指拨弄着弹药筒,“我在寻思,你是否对枪膛里的子弹标了顺序?”

“那完全没有必要,先生。总共开了两枪,其余四颗子弹还好好的在那儿。”

“我知道一件案子——是我读到的——中,有一副牌放在桌上。这是一桩谋杀案,一个被指控的人是否有罪,取决于相应的第五十一张和第五十二张牌的位置。”

“我想你一定是读到过这件案子,先生。”布鲁斯特说,竭力向惠特马许小姐和帕金森意味深长地微笑,“不过,这件案子再明白不过了。”

“那么,你没想过还有什么东西值得看一看了?”

“我已经将与这件案子有关的所有事实做了记录。你是指还有其他值得留意之处,先生?”

“我只是在想,”卡拉多斯以一种充满歉意的温和神态说,“你,或者其他人,是否发现弹塞在什么地方。”

警官摸了摸他修剪得很好的胡须,极力隐藏一直在他眼中浮现的笑容。

“几乎不可能找得到,先生,”他带着一种感觉良好的讥讽姿态答道,“射出了子弹的左轮枪的弹药筒不可能留下弹塞。你把它想成了霰弹枪吧,先生?”

“噢,”卡拉多斯说,同时俯下身看着已经失效的弹药筒,仔细检查,“霰弹枪的弹塞当然会留下。”

“我想也是如此,先生,”警察表示赞成,彬彬有礼而安静地享受着眼下这种情形带给他的愉悦,“那么,小姐,我现在要回去了。我想我已经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事情。”

“你不介意我离开一会儿吧?”惠特马许小姐说,随后剩下卡拉多斯和帕金森两人单独待在现场。

“帕金森,”当门关上的时候,卡拉多斯温和地说,“看看四周地板。你没看到地上有弹塞吗?”

“没看到,先生。”

“那么,点起灯四处看看。不过,如果你找到了,别挪动它的位置。”

帕金森点起灯在家具前后穿梭,有一阵,古怪而巨大的影子互相追逐着穿过天花板。强烈的灯光和影子在卡拉多斯的眼里摇曳不定,他平静地注视着自己面前看不见的墙壁。

“沙发后面有一个小纸球,先生。”帕金森说。

“那么,将灯放回去。”两人合力将那件老式的沙发从墙边移开,卡拉多斯要探看个究竟。他手脚着地,脸几乎贴着地板,似乎是在察看地板上的灰尘。随后他轻轻地、一贯准确地碰了它一下,慢慢地拾起帕金森发现的东西。他用他那修长的、优雅的指甲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动作是如此充满技巧,即使是灰尘微粒的末端也紧紧地粘着纸张的表面。

“你怎么解释这个,帕金森?”

“从表面来看,很显然是卷烟纸,先生。我不敢说它是我曾经见过的某种卷烟纸。它并没有任何明显的水印,不过它的一边是半英寸长的有光泽的纸。”

“带嘴的琥珀牌烟,对吗?”

“另一边有点儿不平,看起来是被切过。”

“这一边在烟嘴口的反面。没错,确实是这样。”

“碎片发黑了,从中烧出了不少小洞——像是别针刺出来的,有几处被烧成了棕色。”

“还有其他发现吗?”

“我相信没有看漏的地方,先生。”停了片刻,帕金森说。

卡拉多斯突然奇怪地离题了。

“天花板用什么造的?”他问道。

“橡木板,先生,加上一条重重的十字梁。”

“房间里是否有任何灰泥抹的物体?”

“没有,先生。”

“或者是任何用石灰水刷白的物体?”

“完全看不到,先生。”

卡拉多斯再次拿起薄纸片放到鼻子前,他仔细闻了几秒钟。

“非常有趣,帕金森,”他说。而帕金森“是的,先生”的回答,是一种谨慎默许的姿态。

“很抱歉,失陪了一阵,”送人回来的惠特马许小姐说,“劳伦斯夫人出去了,我的父亲经常让仆人休息。”

“别介意,”卡拉多斯说,“我们都没有闲着。我从伦敦来,在这间房子的地板上找到了一张纸片。你看,就在这里。”他将纸片再度搓成小球,放到她的眼前。

“这是弹塞!”她急切地嚷道,“噢,那证明我说得没错了?”

“几乎不用‘证明’,惠特马许小姐。”

“这说明其中有一枪放的是空弹。”

“不仅仅是那样。”

“那么还意味着什么?”她那大大的黑眼睛热切地看着卡拉多斯那深不可测的脸,问道。

“在沙发后面,我们发现了沾有被烧焦的火药的纸片。”

出现了一瞬间的沉默。姑娘转过了她的头。

“我想我有一点失望。”她咕哝道。

“也许早知道好过迟知道。我想告诉你,我们必须检查这里的每一寸地方。你的堂兄弗兰克抽烟吗?”

“我说不准,卡拉多斯先生。你知道……我对他所知甚少。”

“一点儿不错,正是这样。只能碰碰运气了。那么,你父亲呢?”

“他从不抽烟,他厌恶抽烟。”

“这是我现在要问你的全部问题。明天什么时间方便再见你,惠特马许小姐?明天是星期天,你要记得。”

“任何时候都可以。我被激起的好奇心使我不想见其他人了,我可以信任你,”她回答。她的脸色由于沉思而变得凝重起来。“不过……卡拉多斯先生——”

“什么事?”

“审讯在下星期一下午举行。我对您是否能还我父亲清白,感到绝望。”

“你是指在审讯之前还你父亲清白?”

“是的。否则的话——”

“验尸官陪审团的判决并不意味着什么,惠特马许小姐。那只不过是走过场而已。”

“对我来说,它事关重大。它会困扰我,压迫我。如果他们说——如果传了出去——父亲犯了谋杀罪,那么我将无法在别人前抬起头来。”

卡拉多斯并不想进行这无谓的争辩。

“晚安,”他说,同时伸出他的手。

“晚安,卡拉多斯先生,”她握住他的手,声音因安详而富于活力。“我欠您的,难于言表。您真是仁慈——”

“一个奇怪的案子,”当他们走出四方形的院子,到了无声的乡间小路上时,卡拉多斯说,“虽然很有意思,但我更愿意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桩案子。”

“年轻的小姐似乎很讨人喜欢,先生。”帕金森斗胆说道。

“年轻的小姐是案子的关键,帕金森。”他的主人相当严厉地说。

再往前,是一条通向田间小路的双开弹簧门。田间小路切断了公路和狭窄小径交织成的拐角。这是他们正在走的路,不过卡拉多斯没有沿着被践

踏的泥土行走,而是向左转,指着四方形院后院的建筑物。

“我们要调查这里,”他说,“你能找到通往里面的道路吗?”

这儿大多数的建筑物都通向院子,不过在四方院的另一端,帕金森发现了一道门,仅仅用木插销插着。更远处的地方隐没于黑暗之中,然而甘甜的干草味,以及从远处传来的马蹄偶然击在石块上发出的喀哒声,还有从畜栏和马槽环上发出的卡嗒卡嗒声,表明他们正站在马厩里的草料盆前。

卡拉多斯伸出他的手,用一只手指触摸墙壁。“不用再走得更远了,”他说。当他们沿着草地继续往前走时,卡拉多斯掏出手绢抹去舌头上的石灰水味道。玛德琳昨天曾经谈到过逐渐衰落的高谷仓,但是在今天下午,当他们向它走去,帕金森描述深受贫困打击的绝望境地时,卡拉多斯对此几乎毫无准备。他故意挑了一条路走,这条路领着他们穿过年轻的惠特马许收成贫乏的田地——这些田地长满杂草和野芥子,无异于是对被荒废的排水沟和三心二意耕作发出的控诉。在田地上,围墙和树篱已经破损,凌乱不堪。当他们穿过这片农庄时,建筑物里也空空如也,处处都可以看到光秃秃的椽子的残骸高高耸向天边。

“这土地在忍饥挨饿,”盲侦探看着这些景象,发表了他的评论,“饥渴的农场主和饥饿的土地——两者都无法吃饱。”

前门的插销和锁在他们匆忙地敲击下被打开了。当门被关上的时候,一位听完忏悔的小个子老妇人——一副相当丑陋的面容显得颇为滑稽——浑身污秽地站在那儿。

“弗兰克·惠特马许先生在吗?”卡拉多斯礼貌地询问。

“噢,是的,他住在这儿。弗兰克,”她向着通道喊道,“有人找你。”

“有什么事,妈妈?”一个清楚响亮却懒洋洋的声音回应道。

“快来看看!”这老家伙目不转睛地盯着卡拉多斯。这种情形在他们之间似乎构成了一个妙不可言的玩笑。

随后听到了椅子移动的声音,最后,一位穿着短袖衫的高个子男人出现了。

“我对你来说是个陌生人,”卡拉多斯解释道,“不过我在布里尔酒馆听到过你在星期三幸运地躲过一劫的事。”

“噢,请进,请进,”惠特马许说,“是的……实在是一个奇迹,不是吗?”

弗兰克领他们走进自己刚出来的房间——还是一间半厨房半营业室的房间。它具有一种因粗陋而舒适的优点,而一些装饰壁炉架和梳妆台的锡镴器皿和瓷器会使一些看到此景象的收藏家感到愉快。

“请恕我们招待不周,”这个年轻人显得很不好意思,脸上带着某种窘迫的神态望着周围,“我们没料到会有人拜访我们。”

“我也犹豫是否要来,因为我以为你会被朋友包围。”

这句非常普通的话似乎给惠特马许夫人带来了极大的快乐,有好几秒种,她因这个快乐而独自暗暗地笑得身体抽搐起来。

“闭嘴,妈妈,”孝顺的儿子说。“别在意她,”他对来访的客人说,“她经常那个德行。事实是,”他补充道,“我们惠特马许家在这些方面不受人欢迎,这种事情我可见得多了。而且,我们被人视为污垢,这是惠特马许家族应得的。”

“啊,耐心等候,直到你能采煤,我的孩子,那时你将会明白。”老妇人带着邪恶的洋洋自得感说。

“我们带他们转转,好吧,妈妈?”他唐突地回应,“你可能已经听说过了那件事,先生——”

“卡拉多斯——怀恩·卡拉多斯。这是我的随从,帕金森。他是被迫给我做随从的,因为我的视力让我做不成事。是的,我听说了一些关于采煤的事。现在上帝似乎眷顾了你,惠特马许先生。我可以请你抽支烟吗?”

“谢谢,我不介意偶尔抽一支。”

“这是土耳其烟,味道相当轻淡,我相信。”

“哦,不是那样说的。我想,我经常抽烟斗,不过纸烟会刮到我的嘴唇。我经常自制香烟,使用的是一种一端不会硌人的纸。”

“很多情况下,烟纸显然非常碍事。”卡拉多斯表示同意。

“我已经发现了。我可以试一试你的烟吗?”

他们交换了香烟,然后惠特马许回到了悲剧的话题。

“我敢说,这事引起了一些骚动。”他带着某种满足感说。

“我相信是这样。好吧,那是我在伦敦时人们交谈的主要话题。”

“你说的是事实吗?”尽管惠特马许公然无视对方的观点,然而他却无法抗拒城里人的看法。“关于这事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我猜他们的兴趣可能集中在当你被问到争吵的原因时所给出的解释。”

“你看!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吗!”惠特马许夫人嚷道。

“别出声,妈妈。那很容易回答,卡拉多斯先生。有几只被射杀的鸭子落在了我们两个的地界上。不过,你也许已经读到报纸上的报道了?”

“是的,”卡拉多斯承认,“我读过了。说实话,这样的解释对那么致命的一个高潮来说显得并不那么充分。”

“我说什么来着!”难以抑制情绪的惠特马许夫人说,“他们不会相信的。”

年轻男人向他妈妈愤怒地看了一眼,然后再次望向来访者。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威廉叔叔。任何原因都足以使他争吵起来。好吧,让我给你举个例子。星期三我去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在抽烟斗。唔,待了一会儿,我拿出一支烟抽了起来。假如他能够不转身找机会和我吵架,我就不是人。如果你的家庭发生这种事,你作何感想,卡拉多斯先生?”

“我只能承认那是毫无道理可讲的。对不起,我想我们还是继续聊这个话题吧。那时你做了些什么,惠特马许先生?”

“我去那里才不是为了吵架,”这年轻男人答道,半带恼怒地回忆那天发生的事,“那是他的房子。我走到壁炉前忙了起来。”

“你真是乐于助人,”卡拉多斯说,“不过,如果允许我说的话,甚至连他为什么要开枪向你射击都经不起推敲,更别说他会自杀了。”

“这位绅士看起来很友善。最好听听他的建议,弗兰克。”老妇人明察秋毫地低语道。

“别胡扯了,妈妈!”惠特马许尖刻地说。“你疯了吗?她认为验尸官最后的结论,”他以一种不屑的语气向卡拉多斯解释道,“会是我厌倦了杀人。事实上,威廉叔叔是一位满腔热情的人,而且,就像大多数他这类人一样,他做事经常超出限度。我不怀疑他真的想杀了我,因为他是一个射击好手,而一生气起来,脾气又会不受控制。我认为,在某程度上说,他也是一个非常傲慢的人,不能忍受任何责备或任何一种凌驾于他头上的权威。当他意识到他所做的事将要被审讯和判绞刑时,自杀对他面临的困境来说就成了最容易的解决手段。”

“是啊,看起来这理由够充分的。”卡拉多斯承认。

“那么,你认为这样不存在任何麻烦吗,先生?”惠特马许夫人拐弯抹角地说,一脸焦虑不安的神情。

弗兰克尽管已经装出对本地人的看法毫不在意,然而卡拉多斯清楚,他们母子俩都屏息以待他的回答。

“什么呀?不。”他正色道,“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担心这些。除非,”他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一些有心计的律师要求指出,在这个纠纷中,一定存在比浮出水面的还要多的事实。”

“噢,他们这些律师,他们这些律师!”老妇人恐慌地喃喃自语。

“他们可以叫你说出任何事。”

“他们不可能令我说出任何事,”惠特马许志得意满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狡诈的神色,“此外,谁会雇一个律师?”

“死去的那位绅士的家人可能希望这样做。”

“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国外,不能及时赶回家。”

“但是他家里不是有一个女儿吗?我想她可能会这么做。”

惠特马许发出一声短促的、令人不舒服的笑声,然后转过来看着他的妈妈。

“玛德琳不会这么做的。我可以打赌她最不愿做的事就是这个。”

小个子老妇人用钦佩的目光凝视着她那过于炫耀的儿子,以一种充满欣赏的怪异表情回应,这使她滑稽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是一只老鼠。

“唏!唏!小姑娘不会这么做的,”她嗤嗤地笑道,“那事情一定不可能发生。唏!唏!”她不停地眨眼,继之以不停的点头和意味深长的微笑,最后才又恢复安静的神态。帕金森被她扭曲的神情迷惑住了,无法搞清楚她是在笑还是睡着了。

卡拉多斯又逗留了几分钟,离开之前,他请求看一看表。

“这是唯一的纪念品,惠特马许先生。”他说着检查了一下表。“我想这将会成为这个家族的传家宝。”

“对其他人没有什么用处,”惠特马许世故地说,“它只是一个计时器。”

“指针都不见了。”

“是的,当然,玻璃都碎了,它们钩住了我的口袋,随后被扯掉了。”

“很自然。开枪时,时间是九点十分。”

年轻男人想了想,随即点点头。“差不多。”他表示同意。

“如果你的表走时准确的话,就不是‘差不多’。这实在是非常有趣,惠特马许先生。我很高兴看到救了你一命的表。”

卡拉多斯没有回旅店,而是指示帕金森带他到巴罗尼。玛德琳在家,从家中的声音来看,她有访客。不过她还是马上出来见卡拉多斯,并在他的请求下,带他进了空荡荡的饭厅,而帕金森待在了大厅。

“怎么样?”她迫不及待地问。

“我要告诉你,我必须放弃我的辩护,”他说,“我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了,今晚我要回镇上。”

“哦!”她结结巴巴地说,一脸无助,“我想——我想——”

“你的堂兄星期三在这儿的时候,并没有偷走左轮手枪,惠特马许小姐。在那天之后,他并没有在空闲时间开枪射向他自己的表,使它变成那个样子,显得他如同被袭击过;他并没有在空的弹药筒上填充子弹;他并没有故意开枪打你的父亲然后放空弹药筒;他被人袭击了,而报纸报道的版本实际上是正确的。按照推论和支离破碎的暗示,这个事件实在是太奇妙了。”

“然后你让我接受惩罚,卡拉多斯先生?”她说,语调低沉苦涩。

“我已经看过了表,那只救了惠特马许一命的表,”他继续无动于衷地说,“如果需要,它还可以再救他一次命。上面的时间显示九点过十分——这个时间接近那个开枪的时间。他凭什么能够预见到给予他机会的确切时间?”

“星期三晚上我看那个表的时候,指针已经不在了。”

“指针是不见了,但是表轴还在。这是一种老式的表,它只会让指针指向一个方向。那个方向指出的时间是九点过十分。”

“事后将它调到那个时间不是轻而易举吗?”

“在这个案子中,命运奇怪地进行得有条不紊,惠特马许小姐。那个弄坏了机件的子弹使事件固定了,以至于不能够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挪动半分。”

“还有比这更甚的事情,我无法理解的事情,”她坚持说,“我认为我有权力知道。”

“如果你坚持要知道,那么我说了。这是你在外屋开枪后留下的空弹药筒的子弹塞。”

“哦!”一瞬间,她吓得毫无防备地尖叫起来,“你如何——你怎么能——”

“你耍了几手魔术师的花招,以取得那个效果。你当然会很自然地在早前子弹塞不会遗失的地方开枪——你用蒸汽使香烟脱离的纸就是惠特马许丢到壁炉上的那张。而且,这个地方必须离房子有一段距离,或者是,即使是最轻微的爆炸声都能察觉。”

“是的,”她坦白,突然放弃了厌烦的漠然态度,“那样做是徒劳无益的。我真是傻瓜,竟然和你斗智。现在,我想,卡拉多斯先生,你要把我移交给法官?”

他不置一词。她不耐烦地问道:“喂,你为什么不说话?”

“人们经常让我处于这种尴尬的境地,”他踌躇不决地解释,“并且将责任抛给我。许多年以前,一个巨大的国家级的建筑物在伦敦建起来了,人们称它为漂亮的‘皇家正义宫’。那是它的官方名字,而且那也是它被人们称呼的名字。然而很快地,人们都叫它法庭。今天,如果你叫一个伦敦人把你送去正义宫,他无疑会将你看作是一个宗教狂人。你明白我的困境吗?”

“真的是非常奇怪,”她说,下决心要说完她的怀疑,“不过我在你面前,对我所做的事并没有感到一丝的羞耻。我甚至不怕告诉你,尽管其中的一些事我一定会感到羞耻。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是盲人

?”

“不!”她断然地说。对于她的决心,卡拉多斯微微一笑。自从他不再能看到人们的脸后,他渐渐地拥有一种能看穿他们内心的力量。对于他的这种力量,一些人——坚强、自由的灵魂——会本能地作出反应。但他没机会解释。

“有时候是存在一见如故这种事的。”他暗示说。

“哦,是的。像是老朋友,”她同意,“很遗憾,从妈妈过世时起,我就没有推心置腹的朋友了。即便是我的父亲——现在这样说很奇怪——对我来说也几乎形同陌路。”她看着卡拉多斯平静而亲切的脸,微微一笑。“能够像这样推心置腹,无需撒谎,真是很大的安慰,”她说,“你知道我已经订婚了吗?”

“不知道,你没有对我说过。”

“噢,不,但你应当听说过。他是一位牧师,我去年夏天和他邂逅。当然,这一切现在结束了。”

“是你解除了婚约吗?”

“是形势解除了婚约。一个不幸被视为凶手的男人的女儿,不可能被人容忍成为牧师的妻子的——这个人既是杀人者又是自杀者,情形更是不可想象!你知道了吧,官方要求的条件大部分都是社会条件,卡拉多斯先生。”

“但是你那位牧师或许有其他看法。”

“噢,他已经不再是牧师了,但他出身名门,血统高贵,因此这个条件更是不可动摇。如果他知道要他自己作选择的话,他的心灵可能会被可怕地撕裂。事实上,他可能很快就会习惯没有我的存在。不过,你清楚的,假如我们结婚,他不可能忍受得了我的存在。凡事总须以他作为优先的立场。我千方百计照这样做,然而还是失败了。”

“你甚至准备送一个无辜的人上绞刑架?”

“我曾经这样想过,”她诚实地承认,“但我几乎不曾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有很多善心的人总是发起请愿……不,当我站在这儿看着那时的我,觉得自己不能让弗兰克被绞死,不管他多么应该被送上绞刑架……你很震惊吧,卡拉多斯先生?”

“唔,”卡拉多斯承认,带着愉快的不偏不倚的态度,“我已经见过了那个年轻人,但是说到惩罚,即使是缓刑,对我而言,那仍然显得严厉了一点儿。”

“然而你怎么知道,到目前为止,他是一个——正如你所说的——他是一个无辜者?”

“我不知道,”这是卡拉多斯即时地坦白,“我唯一知道的是,到目前为止,在这桩骇人听闻的案件中,我的调查结果告诉我,他并没有用他的手杀掉你的父亲。”

“不是根据你的规则审判?”她暗示,“而是在了不起的正义宫判决?那么,你可以判决。”

她离开他,穿过房间,站在四方形的丑陋窗口前向外望,然而就算卡拉多斯也知道外面是催人入眠的乏味景色。

“在长大以后,我和弗兰克的第一次相见,是在三年前,当时我刚从寄宿学校回来。在我还是一个孩子时,就从未见过他,我想象中的他又高大又有男人气。在那种环境下秘密和他相见,似乎是一件非常罗曼蒂克的事——很自然我的思绪飞到了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故事。我们在作为界桩的巨树下为对方写下情意绵绵的信。但是最近我发现——开始是慢慢地怀疑,到了有一天晚上,突然变得十分确定——我的罗曼蒂克观念和他的不同……我相信,我的浪漫观念只不过是逃出现实的浪漫。当他去了海外,我很高兴,因为只有我感到痛苦。我从来不爱他——我只是喜欢上了和他相爱的那个念头。

“几个月前,弗兰克回到了高谷仓。我竭力避免和他相见,但是有一天,他在乡间小路上碰上了我。他说他在海外的时候,经常思念我,问我是否能嫁给他。我告诉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而且,我已经订婚了。他沉着自若地说他知道这事。我一时愣住了,问他什么意思。随后他拿出他一直保存的我写给他的信。他坚持读了其中的一些字句,告诉我这一句是什么意思那一句是什么意思——其他任何一个人读到的话都能明白。我被这些看似能将我愚蠢而天真的热情曝光的解释吓坏了。我说是他是懦夫、杂种、卑鄙小人和无赖——以及任何我想得到的骂人话,一直骂到我因为过于激愤而虚弱无力和倦怠为止,同时不可名状地生出恐惧。

“他只是笑笑,告诉我三思而行,随后扬长而去,将信丢向空中随即接住。

“我想不值得为他和我相见并威胁我的事动肝火。我只能嫁给他,否则他会揭发我。他不可能允许我嫁给其他人。最终,他找到我说,他并不是真的想娶我为妻。他只是想借此强迫我的父亲同意他采矿,而这是最容易的方法。”

“这就是所谓的勒索,惠特马许小姐。一句话,你不必听命于他。他受到的最高处罚可以是劳役拘禁。”

“是的,确实是这样。星期三的时候他带着一包信来了。那是他如果不能打动我时的最后一个威胁。我猜得到会发生什么事。他在我父亲面前读信并讨价还价。而我的父亲,他是一个热情洋溢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是个非常傲慢自负的人,此时忍不住对他开了枪。随后,在羞耻和绝望的疯狂中,了结了他自己的生命……现在,卡拉多斯先生,你可以做我的法官。”

“我认为,”盲侦探说,声音里带着极大的怜悯,“当被要求审判的时候,你去接受审判,这对你来说才是最适当的。”

三个星期后,一封盖上了利物浦的邮戳的挂号信送到了塔楼。读完以后,卡拉多斯将它放到了一个特别的抽屉里。一两年之后,当他感觉自己的工作单调乏味时,他会将这封信拿出来读。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卡拉多斯先生:

星期天下午,你离开我一段时间之后,一个男人在黑夜中来敲门叫我。我看不到他的脸,因为隐藏于阴影中,不过他的轮廓并不是太像你的随从帕金森。他将一个包裹交到我手上,不发一言就走了。由此来看,我猜想,你并不想如你所说静静地抽身而去。

真的非常感谢你交给我这些信。能够将这些不幸的往事付之一炬,看到它完全消失于我自己和任何人的生活之中,我感到由衷的高兴。我想,除了你,究竟有谁能够为一个只在他匆忙的一生中仅仅逗留了数天的孤独凄凉的人提供这么大的帮助?我一直在想还有谁能够。

然而现在我要为别的事而更加感谢你,那就是你将我由过分的荒唐愚蠢的盲目之中挽救了出来。每当回想起我任性地让自己堕于卑鄙、背叛和犯罪行为的深渊,并将在我的一生中受到谴责的时候,我简直不能相信我自己会写下这封信。

我并不是说自己现在就不痛苦了。接下来的几年里我还会痛苦,但是所有的苦涩,以及我认为所有的困境已经过去了。

你会看到我是在利物浦写这封信。我将坐二等舱到加拿大——今夜启航。上星期回到巴罗尼的哥哥威利借给我盘缠,答应我找到工作以后再还这笔钱。他劝我不必担心。我不是去做前途叵测的无关紧要的打字员或被人任意侮辱的家庭女教师,而是做一个能干的家庭女佣——擅长烹调和“一般”杂务是必备的技能。最初这看起来难以置信,信不信由你,但这种事真的发生了,我相信我会做得很好的。

再见,卡拉多斯先生,我会永远和感激地记得你。

玛德琳·惠特马许

又及:是的,的确存在一见如故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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