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改变了卡莱尔先生和马科斯·卡拉多斯即将处理的这起案件。

在离开办公室前往位于皮卡迪利大街卢卡斯道的保险仓库时,卡莱尔先生叫上了他的朋友——这位失明的业余神探。有那么十分钟,卡拉多斯极其安静地坐在圆形大厅的棕榈树旁自得其乐,而卡莱尔先生则在专用的小房间里为他的保险箱忙活。

卢卡斯道的保险库在那时——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画廊——是伦敦最好的存储处之一。建筑物前端设计成一个巨大的防盗门,这个被口语化地命名为“保险柜”的地方曾经是安全和牢靠的代名词。盛传伦敦西区有一半的适销证券都曾存在这里,还有数额庞大的家传珠宝。无论这样的估计是否有夸大的成分,事实本身的含金量足以照亮人们的想象。当普通保险箱被窃贼轻易运走或被拥有高科技装备的大盗巧妙熔开后,那些焦虑的债券持有人都如潮水般涌向此地——它可毫不谦虚地被形容为“固若金汤”。妇女们在社交场所佩戴的珠宝和那些从北方适时运来的“家传”珠宝——或者南方、东方和西方——简而言之,无论何时只要这所位于伦敦的库房关上大门,它那庞大的储藏室就如同套上了盔甲。也有很多商人——例如珠宝商、券商、画商、古董商和出手不菲的宝石商——经常用它来储存暂时用不着的货物。

这地方只有一个入口,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钥匙孔,呼应前面提到的象征防盗门的建筑设计。一层是公司的普通办公室,所有的保险库和保险柜都在铜墙铁壁的地下室里,要坐电梯或走一段路才能到达。无论采取哪种方式,访客都会发现他面前有一道巨大的栅栏。门卫是个彪形大汉,永远不会离开岗位,他的工作就是为到达和离开的客户开门或关门。从这儿过去,一小段过道通向卡拉多斯正待着的那个圆形大厅。其他过道在此处向地下室和保险库分散开去,每条过道都被与一开始那道同样沉重的栅栏与大厅隔开。这些呈辐射状的过道之间的墙面上,遍布着公司客户所用的各种密室和经理办公室的小门。一切都十分安静,一切都非常明亮,一切看起来都是无以复加的坚固。

“可我怎么觉得……”卡拉多斯却对这一点心存疑虑。

“抱歉让你等了那么久,我亲爱的马科斯。”卡莱尔先生爽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他已经从小房间里出来,正在穿过大厅,手里拿着他的保险箱。“再有一分钟就好了。”

卡拉多斯微笑着点点头,又回到先前的表情——看起来只是一位不感兴趣的绅士在耐心地等待另一位。出于高度的好奇心而明察秋毫,这可谓卡拉多斯某种特有的造诣。其他的感觉——比如听觉和嗅觉的超常能力——让他即使表面像是睡着了,也能敏锐地工作。

“现在没事了。”卡莱尔先生宣布,轻快地回到他朋友的椅子前,戴上他的小山羊皮手套。

“你没什么要忙的吧?”

“没有,”这位专业人士稍带讶异地承认,“一点也不忙。你有什么提议?”

“这儿让人感到愉快,”卡拉多斯平静地回答,“凉爽而宁静,这道铜墙铁壁把我们和上面的七月的酷热隔开了。我提议在这儿再待一会儿。”

“当然可以。”卡莱尔先生表示同意,在最近的椅子上坐下来,望着卡拉多斯。“我想很多十分有趣的人都在这里租用保险柜。我们会遇见一个主教,或者一个获胜的赛马骑师,甚至是一个舞台剧演员。很不幸,现在看起来正是萧条期。”

“你在房间里时有两个男人下来了,”卡拉多斯漫不经心地说,“第一个乘电梯,我想他是个很胖的中年人,拄着根手杖,戴着大礼帽和近视眼镜。另一个是从楼梯来的,按我的推断是电梯刚走他就到了上面。他是跑下楼梯的,两人本来可以同时进入,但这第二个人,虽然看上去更积极一些,却在过道里耽误了一会儿,因此那个胖男人就先进了保险库。”

卡莱尔先生的表情看起来是在说“继续,我的朋友,你就要说到重点了”。但他最后只是鼓励地说了一句:“是这样吗?”

“在你刚才出现时,我们的第二个人将他的房门平静地开了一道小缝。无疑他注意到了你,随后又静悄悄地关上了门。你不是他要找的人,路易斯。”

“我很庆幸,”卡莱尔先生对此表示,“接下来呢,马科斯?”

“就是这样了,他们还在里面。”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卡莱尔先生感到说不出的困惑。迄今为止这些事在他眼中无关紧要。但他知道,那些对马科斯来说有意义的琐碎小事,到了某个特定时间再回顾,就会像指示牌一样明晰。卡拉多斯那看不见的能力似乎总让他在游戏中领先一步。

“这里真有什么玄机吗,马科斯?”他终于问道。

“谁知道呢?”卡拉多斯回答,“至少我们可以等他们离开。现在来说说那些锡制的保险箱吧。每个保险柜里一个,我想是这样的。”

“我认为是的。实际上是工作人员带着箱子到你的私人房间,打开它处理你的事,然后再锁上它送回你的保险柜里。”

“慢着!第一个人来了,”卡拉多斯匆忙低语,“过来和我一起看这个。”他打开一张纸——一份招股说明书——他刚从口袋里拿出来的,两人假装一起研究它的内容。

“大概你是对的,我的朋友,”卡莱尔先生指着关于假定利息的那段低声说,“帽子、手杖和眼镜。他是个不蓄胡子、脸色粉红的老男孩。我想——是的,我见过这人。据说他是个很大的书商。”

“另一个来了。”卡拉多斯低声说。

书商穿过大厅,和负责将保险箱反锁的经理走到一起,随后沿着一条过道消失了。第二个人走来走去,在一旁等候。卡莱尔先生小声描述他的举动和外貌。他比另一个人年轻些,身高中等,穿着一套还不错的休闲西装,戴一顶绿色登山帽,配一双棕色鞋子。在形容到他波浪形的栗色卷发、看起来有点脏的络腮胡子,以及粗糙而有雀斑的皮肤时,第一个人已经完成了他的事务,正要离开这个地方。

“无论如何,这不是打算交易什么的场面,”卡莱尔先生说,“他的保险箱只有另一个人的一半大,不可能用来做交易。”

“现在起身吧,”卡拉多斯站起来说,“在下面没什么可了解的了。”

他们乘电梯上去,在外面那个巨型钥匙孔的台阶上花了几分钟讨论一项投资,就像两个理事或者一个律师和他的客户在那儿告别时所做的。五十码之外,一顶很大的、帽檐卷得很厉害的大礼帽标志着那位书商正向皮卡迪利大街走去。

在他们身后,大厅里的电梯升上来,门开了。第二个人悠闲地走出来,头也不回地漫步离去。

“他朝相反的方向走了。”卡莱尔先生茫然地说。

“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卡拉多斯问道。

“我确实没注意。”对方承认。

“帕金森就会注意。”这批评是很严厉的。

“我不是帕金森,”卡莱尔先生粗鲁地反驳,“并且,作为好朋友,马科斯,请允许我补充,当我无限景仰你那令人赞叹的天赋时,仍然强烈怀疑这是个毫无价值的发现,完全是出于一个狂热的犯罪学家的凭空想象。”

卡拉多斯先生极其温和地对待这一通发作。“喝杯咖啡去吧,路易斯,”他提议,“穆罕默德的店离这儿就一条街。”

事实证明穆罕默德是个来自穆哈的饱经沧桑的绅士。他的店外表看起来就是个临街的住宅,里面却是个颇具东方风情的咖啡馆。一个缠着头巾的阿拉伯人在顾客面前放下香烟和加了藏红花的咖啡,行了个额手礼就走开了。

“你知道,我亲爱的朋友,”卡莱尔先生继续道,同时啜饮着他的黑咖啡,在私底下判断这味道到底是很好还是很糟,“严肃地说,对那个有点儿可疑的细节——我们活泼的朋友目送另一个离开——可以有一打绝对清白的解释。”

“清白到明天我打算去开个属于自己的保险箱。”

“你是觉得一切正常了?”

“正好相反,我确信有什么事很不对头。”

“那你为什么——”

“我不会在那儿存任何东西,但这能让我得到入场的机会。我得建议你,路易斯,首先尽快把你的保险箱清空,其次将你的名片留给经理。”

卡莱尔先生把他的杯子推开了,确认这咖啡十分难喝。

“但,我亲爱的马科斯,这地方——这‘保险柜’——是最可靠的!”

“三年前我在美国时,一个酒店的行李员尽力想告诉我这家酒店是绝对防火的。我马上搬出来去了其他酒店。两星期后那家酒店毁于大火。我相信它曾经是防火的,但家具和设备不是,而墙壁也会坍塌。”

“很明智,”卡莱尔先生承认,“但你离开的真实原因是什么?你知道不能拿你超人的第六感来糊弄我,我的朋友。”

卡拉多斯愉快地微笑着,让一旁的侍者把他们的小杯子再加满。

“也许,”盲人回答,“因为有那么多粗心大意的人深信它是防火的。”

“啊哈,确实——越是深信就越有风险,但只适用于太过自信而导致疏忽之时。现在你知道这地方怎么保证安全吗,马科斯?”

“我听说他们在晚上锁门。”卡拉多斯恶作剧般地回答。

“并且把钥匙藏在垫子底下等着早上第一个人来,”卡莱尔先生同样调侃道,“亲爱的老朋友!唔,让我告诉你——”

“武力不在讨论范畴内,确实如此。”他的朋友承认。

“这使争论变得简单了。我们再来看欺诈。同样是因为预防措施如此刻板,很多人表示这样的形式很讨厌,但我不这么觉得。我把这些步骤看作是对个人财产的一种保护,我高高兴兴地签下我的名字并说出口令,对此,经理在打开我的保险箱的第一把锁之前会和他的登记相对照。签名会在我眼前的某个熔炉里烧掉,我自己选择的口令写在一本只有经理能看的本子上,而钥匙只有一把。”

“没有备用的或万能钥匙?”

“都没有。如果一把钥匙丢了,需要一个能工巧匠花半天时间才能打开。然后你要记住,一个保险仓库的客户不会太多。所有人对那儿的职员来说都有些面熟,一个陌生人会受到密切关注。现在,马科斯,得有什么样的因素相结合,才能让一个坏蛋知道我的口令、伪造我的签名、拿走我的钥匙,并假扮成我本人呢?而且,他怎么知道我的保险箱里有什么东西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呢?”卡莱尔先生得意地作出推论,颇有些飘飘然,在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之前就将第二杯咖啡一饮而尽。

“在我刚才提到的那家酒店,”卡拉多斯回答,“有个侍者的职责是以防万一地看守三道铁门。着火的当晚他牙疼得很厉害,就溜号了一刻钟等着疼痛过去。酒店有最先进的自动火警铃,前一天刚被测试过,电工对某个部分感到不太满意,就把它卸下来了,但还没来得及重装。警卫被证明在那个特殊的晚上允许告假几个小时,而接手工作的酒店防火员却没有收到通知。最后,这座城市同时还有一场大火在河畔蔓延,所有的消防车都到城市的另一端去了。”

卡莱尔先生咕哝了一声。卡拉多斯向前倾了倾身。

“所有这些同时发生的巧合构成了纯粹偶然的意外。路易斯,难道不能想象一下,更惊人的一连串事件都有可能因预谋而发生?”

“我们那位棕头发的朋友?”

“也许,只不过那并非真是棕色的。”卡莱尔先生放松的姿势一下僵住了。“他戴着假胡子。”

“他戴着假胡子!”这位震惊的绅士重复道,“可你看不见!不,真的,马科斯,这已经超出限度了。”

“如果你不是那么绝对相信你那双可爱的昏花老眼,就会离你自己的限度近点儿。”卡拉多斯回击道,“我在五码之内就可以闻到那人身上速干胶水的气息——因为发热流汗而变得更加浓重。这不可避免地在暗示某件事。我开始寻找更多化装的证据,也找到了——这些全都闻得到。你描述的头发是典型的假发——长到可以掩盖接缝,波浪形的卷发则是将长度最小化——所有这些都是琐碎小事。到此我们尚未超出最初怀疑的范畴,但我可以告诉你另一件小事。当他带着自己的保险箱到房间里时,他甚至没有打开它。里面可能是块砖头或一张报纸。他只是在观察。”

“观察那个书商?”

“是的,但也许比这还要多。所有事都指向一场苦心经营的阴谋。如果你仍然感到满意的话——”

“我相当满意,”卡莱尔先生勇敢地回答,“我认为‘保险柜’几乎相当于一个国家机构,我完全相信它的预防措施足以抵御任何武力和诡计。”至目前为止,卡莱尔先生的态度仍像岩石一样强硬,但他在此时

掏出怀表,犹豫了一会儿,又看了看表,继续说:“我想刚才有一两份文件我忽略了。如果现在回去的话,也许明天可以节省点儿时间——”

“确实如此,”卡拉多斯宽宏大量地表示同意,“我会等你的。”

他在这儿坐了二十分钟,不时啜饮一小口滚烫的咖啡,显然在平静地享受穆罕默德先生从波斯湾海岸移植而来的异国情调。

卡莱尔最终回来了,对他朋友的等待过分热情而礼貌地表示感谢,在其他方面就温和而无懈可击了。能看见的人可能都会注意到他带着一个和他的保险箱大小差不多的包裹。

第二天,卡拉多斯到保险仓库声称他打算租一个保险柜。经理带他参观了地下室和保险库,详细说明了那些让诡计和武力都无能为力的各种防护措施——沉重的淬火钢墙;阻电的水泥外壳;完全隔绝的以金属柱支撑的内部结构,这样夜班警卫在建筑物内部时就可以上下左右地全方位巡视——虽然这和前面宣传的那些并没有什么实际联系——这个巨大的保险柜;另外,最后一点,警报响起后三分钟之内地下室就会充满蒸汽。这些细节是尽人皆知的。“保险柜”是个游览胜地,它的董事们认为显示一下实力没坏处。

有帕金森陪同,卡拉多斯只是粗略留意了这些细节。当他想到那个棕发男人时,就不时反问自己:“要是我会如何着手劫掠此地呢?”他已经排除了武力打劫——那是不现实的;再考虑到欺诈,卡莱尔先生说明的那一系列简单却有效的保护措施也并无漏洞。

“既然我看不见,也许可以直接签在本子上。”当经理递给他一小张胶纸写下签名时,他这么提议。对他而言,防止窥视其他客户信息的预防措施也许是多余的。

但经理并没有上当。

“对所有客户我们的规定都是一样的。”他亲切地回答,“您打算设定什么口令?”这时也许得说明一下,帕金森已经留在大厅里了。

“假如我忘了,应该怎么办?”

“要是那样的话,恐怕我就得麻烦您证明您的身份了,”经理解释,“这极少发生。”

“那么就设定为‘阴谋’吧。”

口令被写下来,本子合上了。

“这是您的钥匙,先生。如果您允许的话——让我帮您穿在钥匙圈上吧——”

一个星期过去了,卡拉多斯还是没想出如何解决他向自己提出的问题。事实上,对怎么接触到保险箱里的东西他已经有了几个法子。有的简单而孤注一掷,机会系于一线;其他的更详尽,总体来说更安全些,但很容易因为其精密的复杂结构而在某一点上彻底失败。而且暂不考虑与经理合谋的可能——卡拉多斯已经证明了这不可能——这些法子都倚赖于安全措施的松懈。在这一周内,卡拉多斯又去了几次,极尽耐心地平静“观察”,但这地方系统性的安全措施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处懈怠,而且在他去的时侯,那个化装的“棕发男人”也没再出现过。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卡莱尔先生开始冷嘲热讽,而卡拉多斯虽然信心一点儿也没有减弱,但还是被迫屈从于现实情况。经理是个认真负责到一丝不苟的人,时刻想到安全规范,拒绝对欺诈方式进行任何抽象的探讨。卡拉多斯还不能提出明确详尽的指控,他不再主动地进行调查,而是耐心等待时机。

时机来了,确切地说,是他第一次造访“保险柜”的十七天后,某个星期五的早上。在星期四深夜归来后,他被告知有个叫德雷科特的先生来访。显然,这位访客是有某件重要的事,等了卡拉多斯先生整整三个小时才离去。他失望地留了字条。卡拉多斯打开信封,摸到以下内容:

亲爱的先生:

今天我咨询过路易斯·卡莱尔先生,他认为您会愿意见我一面。大约明早九点我会再来,如果这太早了或有任何不便,请您尽可能提前一小时给我回复。

您真诚的,

赫伯特·德雷科特

再者:我应该补充一下,我在卢卡斯道的保险仓库租用了一个保险柜。

对德雷科特先生的描述说明他不是那位伦敦西区的书商。仆人说那位访客是个瘦长结实、脸部轮廓鲜明的男人。卡拉多斯对这个让他的怀疑有所进展的事件很感兴趣。

第二天早上九点差五分,德雷克特先生又来了。

“谢谢您这么快就答应见我,先生,”卡拉多斯马上请他进来,而他对此表示歉意,“我不太懂英国规矩——我是个澳大利亚人——现在恐怕有点太早了。”

“就我对此事的关心程度而言,您可以再早一两个小时。”卡拉多斯回答。“我想对您来说或者也是如此,”他补充道,“因为我认为您昨晚没怎么睡。”

“昨晚我根本没睡,”德雷科特先生纠正道,“但奇怪您是怎么看出来的。我从卡莱尔先生那里得知——如果我搞错了请原谅,先生——您是个盲人。”

卡拉多斯认可地微笑了一下。

“是的,”他说,“但不用介意这个。你有什么麻烦?”

“恐怕这对我来说不仅是个麻烦,卡拉多斯先生。”这男人有双坚定深沉的眼睛,看得出是要照料大宗产业的那种人。此时它们带着平静而听天由命的神情,坦诚地望向卡拉多斯。“恐怕我得称此为灾难。我是个工程师,来自库尔加迪的马格达莱纳山区。我不想拿无关的细节耽误您的时间,所以我只说大约两年前我参与了一项很有希望的投资——金矿,您知道,包括岩层和冲积沙。随着工作上的进展,我对这项事业的投入越来越多——到那时为止还不能称之为冒险。结果好得超出了我们的预期,但一项又一项的开支也十分惊人。这是我们没想到的,因此决定向外界寻求帮助。”

至目前为止,在平静的绝望笼罩下,德雷科特先生叙述得很流畅。但说到这点时,他突然回想到自己的处境,陷入一阵悲苦的狂乱。

“哦,重温这一切到底有什么用!”他爆发了,“你或者其他任何人能做什么!我被抢了,被骗了,被人拿走了我所有的东西,”回忆和无处发泄的愤怒折磨着这个不幸的工程师,他用手背敲打着橡木桌子直到指节渗出血来。

卡拉多斯一直等着,直到这阵愤怒过去。

“继续吧,如果您愿意的话,德雷科特先生,”他说,“能把你所想的一切都告诉我是最好的。”

“对不起,先生,”这个男人道歉说,黝黑的脸泛出愧色,“我应该能更好地控制自己。但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昨晚有三次我看着我的左轮手枪,三次把它扔掉——唔,按照我们的计划,我应该在伦敦吸引一些金融家对这项产业进行投资。确实,我们本可以在当地或佩思进行此事,但那里的金融家要求掌握控制权。六个星期前我到了这里。我带来一些金矿样本和萃取出的上等金子——是几个星期的劳动成果——包括金沙和金块,一共大约二百四十盎司。其中包括马格达莱纳之星——我们的幸运金块——含有将近七磅的纯金。

“我看到了卢卡斯道的保险仓库的广告,看起来它正是我需要的。除了金子,我还带了所有的文件——方案、报告、收据、执照,等等。然后我将大约一百五十镑的信用证兑成了现钞。当然我可以把一切都存在银行里,但在某种程度上这样更方便——把东西放在自己的保险箱里,立等可取,还可以带人去我的房间里谈事。我从没怀疑过会出什么差错。谈判在一些方面僵持着——现在这里不是做生意的好时候。然后,昨天,我需要点儿东西,就去了卢卡斯道,像我以前去过的那几次一样,打开我的保险柜,带着里面的保险箱到了一个房间……卡拉多斯先生,它是空的!”

“一无所有?”

“不,”他苦笑了一下,“箱底还有张包装纸,应该是我以防万一要包什么东西而留在那里的。但那时我认为自己开错了保险箱——这是我的第一个想法。”

“这不可能。”

“我知道,先生。然后我看见那空箱子里有张纸写着我的名字。我感到不知所措,这看起来根本不可能。我站在那里发呆了几分钟——更像几个小时。然后我将保险箱合上,送回去,将保险柜锁上就出来了。”

“没有进行任何举报?”

“是的,卡拉多斯先生。”那双坚定的蓝眼睛痛苦地望着他,“您知道,当时我认为肯定是那地方的某个人干的。”

“你错了。”卡拉多斯说。

“卡莱尔先生也这么认为。但我只知道那把钥匙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口令。哦,这事让我如坠冰窖,我孤零零地待在伦敦最好的地牢里,像个活死人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可能是现实中的《斯威尼·陶德》。”

“我听说过伦敦发生过这类事,”德雷科特承认,“无论如何,我就这么离开了。这是个错误,我现在知道了。现在有谁会相信我——这听起来像个不可能发生的故事。为什么他们偏偏挑上我?又怎么知道我有什么?我没喝酒,没多嘴,也没有到处乱搞。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是他们挑上了你——而是你挑了他们,”卡拉多斯回答,“别担心,你会被相信的。至于把东西拿回来——”这句没说完的话让德雷科特先生越发感到绝望。

“我有钞票的号码,”他抱着一丝希望说,“它们可以被截获吧?”

“截获?是的,”卡拉多斯承认,“但那意味着什么?所有的银行和警察局都要被通知到,从这儿到陆地之角的每个小酒吧都要留心它们收到的每一张钞票。不,德雷科特先生,我想这很困难,你必须下定决心一直等到你能从家乡得到经济支援。你现在住哪儿?”

德雷科特有点儿踌躇:“到目前为止,我住在百花里广场的阿伯兹福德酒店,”他局促不安地说,“事实上,卡拉多斯先生,我应该在咨询前告诉您我的状况,因为我——我付不起钱。大部分财物我都存在保险箱里,手头只有很少的现金。昨天我主要是去取点儿钱。我口袋里有一个星期的酒店账单,而且,”——他低头看着裤子——“我还很不幸地订了一两样其他东西。”

“别担心,那只是时间问题。”对方鼓励地说。

德雷科特没有回答,而是突然将手臂搁在桌上,把脸深深地埋了进去,就这么沉默了一分钟。

“没用的,卡拉多斯先生,”到他能开口时,他说,“我解决不了。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没法告诉任何人我丢了所有的东西,还让他们再给我更多的东西。即使我开口他们也做不到。金矿很有价值,我们坚信这一点,但它的成本已经超出了我们能承担的限度。我们三个人把一切都投了进去。当我在这里时,他们还在辛辛苦苦地干活挣钱,就是为了……等着,哦,我的上帝,等着从我这里得到好消息!”

卡拉多斯从桌子绕到他的办公桌前写着什么。然后,什么也不说地递给他的访客一张纸。

“这是什么?”德雷科特困惑地问,“这是——这是一张一百英镑的支票。”

“这能让你维持一段时间,”卡拉多斯平静地解释,“像你这样的男人不会因为这次挫折就放弃。给你的伙伴们发封电报,说你立即需要所有文件的副本。别担心,他们会办到的。金矿……肯定能挖出来。在电报里详细说明,把一切都告诉他们,并且加上‘尽管发生了这一切,比起从前却是离成功更近了’。”

德雷克特先生仔细考虑后将支票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进他的皮夹里。

“我想你大概不知道,先生,”他的声音有点异常,“你今天救了一个人的命。不是钱,而是鼓励和信念。如果你能看见的话,你就会更明白,我的感受无法用言语表达。”

卡拉多斯暗自微笑。每当人们说他如果看得见就会知道更多时,总会使他发笑。

“接着我们要去卢卡斯道给经理带去一个晴天霹雳。”他说,“走吧,德雷科特先生,我已经备好车了。”

但另一件事已经先让经理大受刺激了。当他们下车时,“保险柜”对面有辆出租车停下来,卡莱尔先生机敏轻快的声音叫住他们。

“等一下,马科斯,”他喊道,转身和司机达成谅解,高贵得体的绅士作派弥补了对方在金钱上的小小失望,“这太巧了。让我们先来交换意见。我收到经理几乎是哀求的口信,马上就赶来了。本来我以为是关于我们那位来自殖民地的朋友的消息,但他随之提到了霍姆法斯特·鲍吉教授。”

“难道他也有类似遭遇?经理说什么?”卡拉多斯问。

“事实上他有点语无伦次,但我想应该是这样。你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卡拉多斯背对“保险柜”,看起来像是在望着马路对面,“正对面有个烟草店?”

“是的。”

“他们一层在卖什么?”

“大概是‘鲁伯

’,我猜。每个窗户上都有这句——‘渗入鲁伯,得到一切’。”

“窗户上结霜了?”

“是的,结到窗户一半那么高。”

卡拉多斯走回他的轿车。

“帕金森,我们离开以后,到街对面买一听、一罐、一盒或一包‘鲁伯’。”

“‘鲁伯’是什么,马科斯?”卡莱尔先生忍不住好奇地问。

“现在我们还不知道。等帕金森买回来以后,路易斯,你可以第一个试试。”

他们来到地下室,栅栏守卫予以放行,言行举止中流露出对某事的小心谨慎。没必要费心猜测。远处,一个权威的声音从装甲般包围的通道中传来,像一口宏亮的钟在水里敲响。

“然而,事实是什么?”那声音带着困惑的无助,尖刻地质问,“我深信没有另一把钥匙的存在,但我的保险箱被打开了。你们让我相信,没有口令任何未经授权的人都不能乱碰我的财产,而我精心挑选的口令是‘食人的野蛮人’,先生。对于犯罪分子来说这是一个很熟悉的字眼吗?我的保险箱就这么空了!这怎么解释?谁是窃贼?现在怎么办?警察在哪儿?”

“如果您认为适当的方式是站在门阶上把第一个碰巧经过的警官叫来,请允许我这么说,先生,我的看法和您稍有不同,”经理心烦意乱地反驳,“您可以极尽所能使真相大白。我已经告诉过您,我给一个很能干的私家侦探和我们的一个董事都打了电话。”

“但这是不够的,”教授愤怒地坚持,“一个私家侦探就能找回我那六千英镑利率的无记名日本公债?一个董事就能归还我那无可取代的‘更新世洞穴人的多源婚礼习俗’的手稿?我要求叫警察来——越多越好。让苏格兰场开始行动,必须进行彻底的调查。我只用了你们这宝贝地方六个月,现在就是这结果!”

“您握着解开谜团的钥匙,鲍吉教授。”卡拉多斯平静地插话。

“这是谁,先生?”恼怒的教授大声问道。

“请允许我来介绍,”卡莱尔先生带着和蔼的自信说,“我是班普顿街的路易斯·卡莱尔。这位是马科斯·卡拉多斯先生,著名的业余犯罪学专家。”

“任何能将这件令人震惊的事解释清楚的帮助我都感激不尽,”教授屈尊俯就地大声说,“让我把事实告诉您——”

“也许我们可以到您的房间里说,”卡拉多斯向经理提议道,“这样不易被打扰。”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教授低沉地说,代表其他人接受了这个提议,“先生,我是此处一个保险柜的不幸的所有人,大约几个月前,我存了——这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六十份日本贷款的债券——我微薄家产的大部分——以及一份关于‘更新世洞穴人的多源婚礼习俗’的重大研究课题的手稿。今天我来取十五号就要到期的公债息票,打算按照我的惯例提前一周存入银行。但我发现了什么?我发现保险箱是锁上的,就像我在一个月前见到的那样——但它绝不是完好无损的,先生!它被打开过,被洗劫一空!连一张债券、一片纸也没有留下!”

很明显,经理的体温在他演说的后半部分就开始升高,现在沸腾了。

“请原谅我断然驳斥您,鲍吉教授。刚才您又提到上次您来这儿是一个月之前的事。请各位先生为此作证。当我告诉您这位教授在周一刚去过他的保险柜,您就会意识到刚才那番声明的重要性。”

教授如同一只被激怒的野兽,在房间另一头怒目而视,和他那众所周知的山羊般的外表形成鲜明对比。

“你竟敢这么驳斥我,先生!”他张开双手拍打着桌子喊道,“我在周一没来过这儿。”

经理冷漠地耸耸肩。

“您忘了值班人员也看见您了,”他说,“难道我们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吗?”

“一个共同的假定,并不总是绝对可靠的。”卡拉多斯温和地暗示。

“我不会搞错的。”

“那么您能不看着鲍吉教授告诉我,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吗?”

好奇和期待让现场静默了一分钟。教授背对着经理,经理从沉思到尴尬。

“我真不知道,卡拉多斯先生,”最后他傲慢地宣布,“我不理会这类琐碎小事。”

“那么您就会搞错。”卡拉多斯温和地断然说道。

“但这浓密的头发,令人尊敬的波浪形的小胡子,凸出的鼻子和粗重的眉毛——”

“这些都是最容易伪装的特征,因为它们‘吸引目光’。如果您想确保自己可以识破诡计,就要学会观察眼睛本身,特别是瞳孔上的亮点,以及指尖的形状,耳朵的位置。这些东西是不能伪装的。”

“您是在认真地暗示那个人不是鲍吉教授——而是个仿冒者?”

“结论就是如此。您周一的时候在哪儿,教授?”

“我在中部地区有个短期的巡回演讲。周六我在诺丁汉,周一在伯明翰,昨天我才回到伦敦。”

卡拉多斯再度转向经理,指着迄今为止还隐在幕后的德雷科特。

“那么这位先生呢?周一他在这儿出现过吗?”

“没有,但周二下午和昨天我都带他去了他的保险柜。”

德雷科特悲伤地摇摇头。

“昨天我发现它空了,”他说,“整个周二下午我都在布莱顿,要和一位先生洽谈业务。”

经理跌坐下来。

“我的天,又一个!”他低声喊道。

“恐怕这名单才刚开始,”卡拉多斯先生说,“我们要研究一下您的客户记录。”

经理奋起抗议。

“这办不到。除了我或我的代理人没人能看客户记录。这是——没有先例的。”

“这些悲剧也是没有先例的。”卡拉多斯回答。

“如果有任何困难阻碍这几位先生进行调查,我都会将此事呈报内政大臣。”教授用他铜号般响亮的声音对着天花板大声宣布。

卡拉多斯举手表示反对。

“我可以提个建议吗?”他说,“我是个盲人,如果可能的话,是否——”

“这提议很好,”经理表示同意,“但我必须请其他人退场。”

卡拉多斯听经理念诵保险柜的客户名单足有五分钟。有时他会示意停下,用指尖摸着一个签名和另一个作比较;偶尔还会对一个口令感兴趣。但直至名单结束时,他只是望着空气,脸上无迹可寻。

“非常清楚,也不可思议。”他沉思了一会儿说,“您坚称过去六个月里是您单独主管此事?”

“今年我一天也没有离开。”

“用餐?”

“我让午饭送进来。”

“当你在里面走动时,不可能有人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这房间?”

“这不可能。这扇门安了强力弹簧和轻触式自动锁。它不可能一直开着,除非是故意用什么把它撑开。”

“而且,在你看来,没人曾经有机会接触到这本客户记录?”

“没有。”经理回答。

卡拉多斯站起来,戴上手套。

“那么我拒绝再进行任何调查。”他冰冷地说。

“为什么?”经理结结巴巴地说。

“因为我有理由认为您在欺骗我。”

“求您坐下来,卡拉多斯先生。当您向我提最后一个问题时,确实有件事掠过我的脑海——涉及到答案——更像是‘有’而非‘没有’,但它和您的调查无关,对这起案件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

“那应该由我来判断。”

“是的,卡拉多斯先生。我和我姐姐住在温德米尔公寓。几个月前她认识了一对刚搬到对面的夫妇。丈夫是个有学者气质的中年人,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大英博物馆里。他妻子就不同了,比他年轻、活泼、愉快得多——事实上她只是个小姑娘,是我所见过最迷人、最不矫揉造作的人之一。对此我的姐姐阿米莉亚并不同意——”

“打住!”卡拉多斯说,“一个好学的中年男子和一个迷人的年轻妻子——尽可能简短。如果有任何机会的话,这就会变成一件小事的开端。当然,她来过这儿了?”

“和她的丈夫一起,”经理很不自然地回答,“斯科特太太旅行过很多地方,无论去哪儿她都喜欢拍照。某个晚上当她知道我的工作后,就有个新奇的想法,要拍些保险库的照片加进她的收藏——真像个孩子般狂热。没有什么她不能去的理由,这地方经常被拍照作为广告宣传。”

“她来了?带着她的照相机——就在您鼻子底下?”

“我不明白您说的‘就在我鼻子底下’是什么意思。有天晚上快关门的时侯,她和她丈夫来了。当然,她带着相机——这只是件小事而已。”

“并设法单独待在这里?”

“我反对‘设法’这个字眼。这——这只是碰巧。我出去倒茶,在这过程中——”

“她单独待在这儿多长时间?”

“最多两三分钟。当我回来时她坐在我的办公桌旁。这就是我所指的。这个小淘气戴着我的眼镜,举着个大厚本。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她喜欢拿我寻开心。我承认我被吓了一跳——仅仅是本能地——当我看到她拿的就是这个笔记本时,但紧接着我就看见她是倒着拿的。”

“聪明!她没能及时离开。而那个有半打特殊感光胶卷的相机已经拍到了最后几页,就在她身边!”

“那个孩子?”

“是的。她已经二十七岁,从圣彼得堡到布宜诺斯艾利斯都成功地骗过许多人。马上打电话给苏格兰场,问一下彼德尔侦探能否前来。”

经理急促地呼吸着。

“打电话叫警察将会毁了这个地方——信誉将荡然无存。没有上级的指示我不能这么做。”

“那么教授肯定会的。”

“在您来之前,我打电话给目前唯一在城里的董事,把事情告诉了他。可能现在他已经到了。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和我去董事会议室看看。”

他们去了上面那层,卡莱尔先生中途加入。

“请允许我离开一会儿。”经理说。

正在和大堂守门人就土地价值的话题进行深入讨论的帕金森走了过来。

“对不起,先生,”他报告说,“我没买到任何‘鲁伯’。那地方看起来关门了。”

“真遗憾,卡莱尔先生很想要呢。”

“请您跟我来好吗?”经理再度出现。

在董事会议室,他们见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出于责任感他听从经理的请求前来,仿佛是希望被人忽略般坐在这个空房间远处的角落里。他看起来软弱无助,而他自己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真是件令人心痛的事,先生们,”他以值得信赖的口吻低声说,“我被告知您建议给苏格兰场打电话。对一个取决于公众绝对信任的机构来说,这是个毁灭性的建议。”

“这是唯一的办法。”卡拉多斯回答。

“卡拉多斯先生以办理疑难案件著称,您就不能用更好的方法处理这个问题吗?”

“这不可能。大规模的调查必须展开,每个港口都要被监视,这是警察才能做的。”他在下一句稍稍加重了语气,“而我能让警察按照正确的方式去做。”

“您会这么做的,卡拉多斯先生。”

卡拉多斯鼓励地微笑。他很清楚什么是他所提供的服务的巨大吸引力。

“这就是我的位置,”他说明,“迄今为止我的工作只是作为业余人士参与破案。以这种身份我避免了一两起犯罪,纠正了一个偶然的冤案,不时为我专业的朋友路易斯·卡莱尔提供一点服务,但没有任何理由让我无偿为一个商业公司服务。对我提供的任何信息我要求收取费用,一点儿象征性的费用,比方说,一百英镑。”

看起来董事对人性的信念仿佛遭到了打击。

“一百英镑对于这样一个小公司来说是笔很大的费用,卡拉多斯先生。”他痛苦地说。

“而且,那不包括在卡莱尔先生的专业收费里。”卡拉多斯补充道。

“那笔费用是根据任何具体义务的履行来定的吗?”经理问。

“我不介意将我取得的信息作为条件——包括可以让您和警察采取行动的一张窃贼的照片及其描述。”

两人离开商量了一会儿,随后经理回来了。

“我们同意,卡拉多斯先生,条件是两天之内这些东西要交到我们手上。如果做不到的话——”

“不行,不行!”卡莱尔先生愤慨地喊道,但卡拉多斯幽默地将他推到一旁。

“我以鼓励参与的运动精神接受这个条件——四十八小时之内可以无偿服务。当然,支票是收货即付?”

“您可以放心。”

卡拉多斯掏出他的笔记本,取出一个贴着美国邮票的信封,从中抽出一张无框照片。

“就是这张照片,”他宣布道,“这男人叫尤利西斯,这是那个丈夫。但他作为‘演员哈里’更加广为人知。您会在背面看见相关描述。”

五分钟后,当他们单独在一起时,卡莱尔先生表达了他对这场交易的看法。

“你真是个十足的骗子,马科斯,”他说,“虽然是一个比较友善的骗子。但你把这些突然扔给别人,纯粹为了自娱自乐。”

“正相反,”卡拉多斯回答,“是别人突然把这些扔给我的。”

“现在说说这照片。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卡拉多斯掏出怀表摸了摸。

“现在是差三分钟十一点。我在八点二十分时收到这照片。”

“就算是这样,一个小时前你还告诉我你什么都没做。”

“我确实什么都没做——直到结果出现。截至经理在他的房间说出这整件事的重点之前,我还像过去一样没有肯定的结论。”

“我到现在也还是——像过去一样。”卡莱尔先生提示道。

“我就要说到了,路易斯。我会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你。抓住这个人的机会很大。我们知道一切,这个案子我已经不感兴趣了,但它是你的业务。这是给你的资料。

“那次我们偶然遇到那个‘棕发’男人,从一开始我就比你更关注他的目的和意图。当天我发了一封密码电报给纽约情报机构的皮尔森,问是否有一个类似的人——只需要负面的消息。结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人们都知道他离开了美国,是个有教养的男人,擅长乔装,胆大妄为,并且是在银行和保险库‘施工’的专家。”

“为什么是美国,马科斯?”

“我只是试试看。我认为他的母语一定是英语。聪明而富有创造力的美国让他精通正邪两道的勾当——不可拆卸锁和万能解锁器、防盗保险箱和专盗保险箱的窃贼,都来自美国。所以我做个了简单的测试。当那天我们说话时那个人恰好经过,我特意说了‘纽约’——或者更像是‘努约’——让他听见。”

“我知道,但他并没有转身或回头。”

“他很警觉,但从他的脚步里可以听出——虽然你可怜的昏花老眼看不见,路易斯——‘心理上的停顿’,大约只有五分之一秒,就像你在异国他乡听到‘伦敦’这个词的反应一样。不过,理由和原因不重要。故事梗概是这样的:

“十八个月前,‘演员哈里’成功地洗劫了位于俄亥俄州克里夫兰市的‘麦肯基与黑格斯联合公司’的办公室保险箱。他刚和一个聪明但肤浅的三流歌舞剧女演员结了婚——原籍英国——需要点儿钱去度蜜月。他得到了五百英镑,他们用这笔钱去了欧洲,在伦敦待了几个月。你可能记得那段时间康格雷夫广场的邮局发生了盗窃案。当这类英国机构大都开始注意他时,‘演员’的兴趣开始转向这个保险仓库。也许是广告宣传中隐含的挑战刺激了他,成功地劫掠在他看来是一种专业荣誉——无论如何,他大概是被这个不仅可以带来荣誉,也有丰厚收入的任务所吸引。计划的第一个部分,对这个美国最出色的犯罪‘演员’来说只是小菜一碟。那几个月他在‘保险柜’扮演了十二个不同的角色,租用了十二个不同尺寸的保险柜。同时他彻底地研究了进入这里的方法。当然,在他合法拿到这些钥匙后都进行了复制,以备使用。五把钥匙在他第一次暂住时归还;一把稍晚些,极尽歉意地用挂号邮件寄来;还有一把是通过柏林的一家大银行还的;六个月前他飞来这里,纯粹是为了再清理掉两把;一把他自始至终保留着;剩下两把是他开始第二次长期逗留时取得的,大约三四个月前。

“这就把我们带到这个绝妙计划的重要部分。四月份他来这儿时成功盗窃了大西洋中南邮车公司,获得了资金来源。他建了三个据点——一个是家,打着中年学者和年轻妻子的幌子,当然,就在我们那位经理朋友的对门;一个是观察点,贴满了‘渗入鲁伯,得到一切’的标语作为其存在的理由;以及另一个地方,至少有两扇通向不同街道的门的更衣室。

“大约六周前他进入了最后的阶段。‘哈里’太太近乎荒谬地轻而易举获得客户记录本的照片。我肯定在那之前的几个星期,每个进入这地方的人都受到了监视,但照片可以让‘演员’把他的旧钥匙和那些真实的人联系起来——有他们的名字和地址、保险箱号码、口令和签名,其他的就很容易了。”

“是的,我的天,对那样的人来说只是雕虫小技,”卡莱尔先生以专业的钦佩表示同意,“他能设法制造一打机会研究受害者的声音、举止和外表。他清空了多少个保险箱?”

“我们还只能推测。我已经着手调查在周一和周二下午来的七个可疑访客,其他两个他出于某种原因放弃了,还有两个保险箱没租出去。这里有一点可以作个有趣的推测。”

“是什么,马科斯?”

“‘演员’有个同伙被称为‘软糖比利’,此外——当然,除了他的妻子——他通常不会相信任何人。但是,很明显,至少有七个人在最近受到了严密的监视。在我看来——”

“是的,马科斯。”

“我在想‘哈里’是否把这项无罪的业务委托给了我们的某家私人调查机构?”

“不太可能,”专业人士微笑着说,“这很难经得起审查。”

“哦,我不知道。如果‘哈里太太’扮成一个嫉妒的妻子或者多疑的情人,也许可以合理地——”

卡莱尔先生的笑容一下僵住了。

“我的天!”他喊道,“我记得——”

“是的,路易斯——”卡拉多斯带着笑意提示。

“我记得在彼德尔来之前我要给一个客户打电话。”卡莱尔先生得出结论,匆匆站起来。

在门口他差点儿撞上了情绪低落的董事,后者正为一起新的灾难无助地拧着双手。

“卡拉多斯先生,”这位可怜的老先生用颤抖的声音说,“卡拉多斯先生,现在又有了另一起——本杰明·甘普爵士。他坚持要见我。您不会——您不会离开我们吧?”

“我本应留守一星期,”卡拉多斯轻快地回答,“可现在我要走了。这儿有接替者。卡莱尔先生肯定会帮您的。”

他点头看着每个人的眼睛说“早上好”,以令人惊讶的方向感向外走去,让人们都忘记了他有缺陷。也许是不想再遇上德雷科特对他难为情地表示感谢,不到一分钟就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

“别担心,我亲爱的先生,”卡莱尔先生带着难以捉摸的满足向他的客户保证,“别担心,我会代替他的。也许我最好马上认识一下本杰明爵士。”

董事像只被逼入绝境的睡鼠,恳求而信任地望向他。

“他现在地下室,”他低声说,“我应该在董事会议室里——如果要找我的话。”

卡莱尔先生很容易就在地下室找到了人们关注的中心。他时而滔滔不绝时而缄默无言,时而困惑时而坚定,罗哩罗嗦又暴躁易怒。他已经要求经理、鲍吉教授、德雷科特和两个部下对这个案子加以关注,将他们带进一片毫无用处的翻来覆去的混沌中。调查代理人立即被卷入这场疑问的漩涡,他在尽力安抚众人的同时也了解到了新的事实。

最新的发展是相当惊人的。不到一个小时前本杰明爵士收到了信差送来的一个包裹,里面有个本应安然存放在他保险箱里的珠宝盒。接收者匆忙打开它,难以置信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它是空的——没有珠宝。就像在一阵重击后又扎上根刺,盒子里面有张整洁的题字卡片,激动的男爵在上面读到恰如其分、当时看来更像是免费赠送的一句箴言:“不要只为自己积攒财宝——”

卡片被传了一圈,所有眼睛都在要求专家表态。

“‘虫蛀锈蚀使其腐朽,窃贼破门将其盗走’。”卡莱尔先生加重语气,“这是最重要一条的线索,本杰明爵士——”

“啊,什么?那是什么?”一个声音从大厅另一头传来,“怎么,我真不敢相信你们已经有了另一张!看看这个,先生们,看看这个。现在是什么状况?现在马上把我的保险箱给我。我得知道我能相信什么。”

那位书商暴风雨般向他们大步走来,在他们面前挥舞着和卡莱尔先生手里那张卡片一模一样的复制品。

“唔,在我看来这可太不寻常了,”这位先生说,比较着两张卡片,“您刚收到这张,呃……伯格先生,是吗?”

“是的,伯格——全称是‘艾斯·伯格’。感谢这位天晓得的‘哈里’。我可以足够冷静地对待经营亏损,但这——这可真是当头一击。半小时前,一个本应存在此处、就像在英国银行一样安全的信封被交到了我手里。这是什么游戏?到这儿来,约翰,赶紧带我到我的保险柜去。”

纪律和秩序在此刻荡然无存。这栋建筑物引以为傲的安全措施没人再提起。经理的声音随之和他的客户一起回响,当服务员没有马上出现时他又喊了一次。

“约翰,过来,马上带伯格先生去他的保险柜。”

“好的,先生,”烦恼的开锁服务员“心有旁骛”地赶来,解释道,“有个傻瓜以为这是行李寄存处,我正在打发——是个外国人。”

“现在别管那个了,”经理严厉地回答,“伯格先生的保险箱——零一七二四号。”

服务员和伯格先生沿着宏伟的柱廊一起离开。其他人偶尔交谈几句,就看见一个陌生人缓缓向他们走来。显然他是个典型的上了年纪的德国游客——长发,戴眼镜,冷酷的外表以及心不在焉的哲学气质。他一手拿着烟斗——像它的主人一样具有显著的日耳曼民族特征,另一只手拎着个让人发笑的毯制旅行袋。

这个德国人压根儿没注意到这群人的魂不守舍,径直向他们走来,从中挑出经理。

“这是个保险仓库,不是吗?”

“是的,”经理高傲地表示同意,“但刚才——”

“你的人笨得听不明白。”厚厚的镜片下,那双眼睛滑稽地皱了起来,“他把自己的事扔下不管了。现在这个豪旅行袋——”

这个装得过满的旅行袋由于备受瞩目而进一步显示了更多的细节。一端是件法兰绒衬衫的袖子软趴趴地耷拉下来,另一端露出个古老的衣领,带着可笑的俗称“围嘴”的遮胸衬垫。难怪经理厌烦地皱起眉头。对这个“保险柜”的悲情时刻而言,不需要更多讽刺的插曲,它的声誉也已经在客户心中降到谷底了。

“是的,是的,”他低声说,想打发这个打算成为存户的人离开,“但您搞错了,这不是——”

“它是保险仓库吧?豪的。吾的旅行袋——吾打算把它存在保险柜等到吾的火车来。行不?”

“不行不行!”痛苦的经理几乎嘶喊起来,“走吧,先生,走吧!这不是衣帽间。约翰,带这位先生出去。”

服务员和伯格先生已经回来了。保险箱已经被打开了,结果不问自明。书商像只斗牛般晃着脑袋。

“空的,什么都没了,”他在大厅里咆哮着,“就这么被无耻小人从‘保险柜’提走了!”

在那些对这个诡计的方法和过程都一无所知的人看来,首都的金融安全似乎已经岌岌可危。一片死寂之中,他们听见地下室的大铁栅铿锵作响,那个不合时宜的异乡人离开了。然而,似乎这个早上发生的可怕事情还不够,紧接着出场的是一个短小精悍、面部轮廓鲜明、穿着牧师服的男人——在那个入侵者出去时他进来了。

“彼得逊!”教授喊道,上前迎接他。

“亲爱的鲍吉教授!”这个人回答,“您在这儿啊!刚发生了一件令人极其不安的事。我必须马上拿到我的保险箱。”他同时对着经理和教授说道:“令人极其不安,无法容忍。请把保险箱给我——是的,是的,亨利·诺克斯·彼得逊牧师。我刚才亲手收到一个盒子,一个不值钱的小盒子。但我认为是那个,是的,我确信是那个用来装某些家庭财物的盒子,而它这会儿本应在我的保险箱里。七四三六号?很可能,很可能。是的,这是我的钥匙。但令人不安的还不止这个,教授,盒子里有张——我认为对我这样一个有地位的牧师,引用《圣经》里的任何段落都是极其无礼的——唔,就是这个。‘不要只为自己积攒财宝——’关于这节,我写过的一打布道书此刻就放在我的书桌上。我非常偏爱这段不可或缺的教旨。现在却用在了我身上!这太荒谬了!”

“七四三六号,约翰。”经理疲惫而绝望地下达命令。

服务员向另一条铜墙铁壁的过道走去。在迅速转过一个拐角时他撞到了某样东西,随着一声惊呼,他向后看去。

“是那个讨厌的外国人的旧旅行袋,”他带着愤慨隔墙解释道

,“他还是把它留在了这儿。”

“把它拿上楼,办完事就扔掉。”经理简短地说。

“啊,等一下,”约翰有点茫然地说,“等一下。这有点奇怪。上面贴着一个原先没有的标签——‘为什么不往里看看?’”

“‘为什么不往里看看?’”有人重复道。

“标签上是这么说的。”

又是一阵迷惑的沉默。所有人都被这个难以捉摸的提示困扰住了。

“哦,我真笨,”伯格先生突然爆发了,“这和那句经文的性质一样!”

“天哪,但我相信你是对的,”卡莱尔先生表示同意,“哦,为什么不往里看看?”

服务员蹲下去扯住面上的扣环,拉开两个扣子。中间的拉链没拉上,一碰就开了。法兰绒衬衫、那古怪的领子和一些其他类似“盛装”的衣物被扔出来。约翰的手更深地探进去……

“演员哈里”将他的戏剧天才付诸实践,不加掩饰地,或者可以说是刻意地把他丰厚的战利品展示出来。当服务员约翰暴躁轻率地将袋子拎起来,把里面的东西倒个底朝天时,就像闯入了大盗的贼窟,或是一个冒险家梦想的实现,或是阿拉丁的山洞突然开裂,或是其他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的奢侈和奇异之事——钞票飘飘洒洒落了一地;身价不菲的纸片、债券和手稿伴随着珠宝首饰和未经加工的宝石倾泻而下;一块看着大约是四磅但却有两倍那么重的黄石头砸到了彼得逊的脚趾头,疼得他龇牙咧嘴地跳到了墙角;当经理试图将这些东西拢到一起去时,被一把红宝石柄的小刀划伤了手腕。这个奇迹般的宝库仍在地上喧哗着,像某场盛大芭蕾的最后一幕,以一阵闪闪发亮的金雨的撒落而告终。

“我的金砂!”德雷科特喘着气说。

“天,我的五镑钞!”书商突然喊道,跳进这堆战利品里。

“我的日本债券、息票和所有一切——是的,甚至还有我那关于‘更新世洞穴人的多源婚礼习俗’的著作。啊哈哈哈!”教授以一阵大笑结束他的喧哗,目击者后来声称这位威严的科学家还单脚跳了会儿康康舞。

“我妻子的钻石,谢天谢地!”本杰明爵士喊道,像个终于在挥舞的教鞭下逃脱的男学生。

“但这是什么意思?”彼得逊困惑地问道,“我的传家宝都在这儿——一些相当好的珍珠,我外祖父收藏的浮雕宝石和其他东西——但是谁——”

“也许这能提供某种解释,”卡莱尔先生说,跟着取下别在旅行袋内衬里的一个信封,“上面写着‘给七个富有的罪人’。我给你们念念?”

因为某种原因,回应并不是一致的,但已经足够了。卡莱尔先生打开信封。

我亲爱的朋友,你们高兴吗?这会儿快活了吧?是的,但这并非是给你们的灵魂带来重生的真正喜悦。停下吧,当你们还有时间的时候。“扔掉贪欲的重负,就算赚到全世界,却失去自己的灵魂。又有何益?”

哦,我的朋友,你们刚经历了命悬一线的侥幸脱险。直到上周五我还将你们的财宝握在自己不虔诚的手心里,但那天我和我有罪的伴侣站在克莱芬公园,只当消遣地听一个救世军的兄弟布道,福音突然照进了我们反叛的灵魂,之后我们就在那儿皈依了。

我们结束这个为之努力了好几个月的邪恶计划纯粹是为你们好。亲爱的朋友,虽然肉体的贪欲仍将你们与我们隔离。让这成为你们的一个教训。将你们的所有捐给穷人——最好通过救世军组织——“把你们的财富放在虫蛀、锈蚀和盗贼都不能夺走的地方吧。”

正行善积德的,救世军士兵哈里

再者:我最好还是告诉你们,没有什么保险柜是真正的固若金汤,虽然位于纽约二十四号西街的赛勒斯·J·考伊公司的保险仓库可能是最接近的一个。即便如此,我要全力以赴的话也能攻克——也就是说,在我有罪的日子里这是可以做到的。

“听起来附言中还有一丝本性上的犯罪意味,卡莱尔先生。”正好赶上听这封信的彼德尔侦探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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