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在厨房里。“天啊,”布恩说。“你用老板的车子换了匹马?”他甚至连问了两遍。因为耐德还在看米妮的牙齿。我是说,他又在等着看那牙齿。也许瑞芭小姐跟她说了什么,也许米妮自己说了什么。我记得的是她说话间澄黄的金光在厨房的电灯光里倏地闪过,仿佛那颗牙齿在黑夜背景下的柔和灯光里平添了新的光彩,就跟那匹马的眼睛一样——我记得的是这一切及其对耐德的影响。

那一刻他猛地一下呆住不动了,就像蜥蜴似的。我第一次见到那颗牙齿时也呆住了,所以我理解耐德当时的感受。只是他的反应更强烈。因为虽然我当时才十一岁,已隐隐约约意识到:我和她无论在种族上还是年龄上都相距甚远,远得无法体验耐德的感受;对于这颗牙齿我唯有敬之、畏之、悦之;我无法像耐德那样分享它。在古老的两性搏斗中,他是值得较量的劲敌;在古老神秘的种族联合中,她是值得舍命的大祭司——如果你有这份奉献的能耐:而耐德并不想(至少不希望)为米妮做到这份上,这一点不久就会一目了然。所以布恩连问两遍耐德才听到——至少才注意到他。

“你跟我一样清楚,”耐德说,“老板不要汽车。他买那玩意儿是没法子,是让萨托里斯上校给逼的。他必须买那汽车才能把萨托里斯上校打发回他当年暴发起家的地位。老板喜欢的是马——我不是指代养马房里你和莫里先生养的那些中听不中用的老挽马:而是匹货真价实的马。我给他弄来了一匹。他一看到这马立刻就会说多谢我抢在别人前面弄到这马——”这就像是场梦,一场噩梦;你知道那感觉,只有触摸到确凿、真实、实在、不变的东西,你才会从梦中醒来;布恩和我即刻想到了一起:我动作快些因为我身子轻巧。耐德叫住了我们;他看出了我们俩的心思:“没必要去看,”他说。“那人已经来把车子取走了。”布恩跨出的步子凝固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们俩都吓得不敢相信,我笨手笨脚地在口袋中摸索。可汽车开关钥匙居然还在。“嘘,”耐德说,“他根本用不着那玩意儿。他是个行家。他自称会把手伸到锁背后从后面打开锁。他真这么干过。我也是亲眼看了才相信的。他开锁绝对没问题。他甚至能飞甩出缰绳套住马——”

我们——布恩和我还有瑞芭小姐和科丽小姐——虽不是跑着可也是紧赶着来到前门。汽车不见了。那一刻我才注意到两位小姐虽然也在场,可她们什么也没说——没有惊讶、震骇;只是一声不吭地看着听着,不错过每个细节,但是什么也没说,就好像她们属于另外一个不同的群体,与布恩、我、耐德以及祖父的汽车还有那马(不管它的主人是谁)毫无关联,我们的所作所为与她们毫不相干,她们只觉得有趣;我记得母亲看着我和弟弟还有其他邻家男孩专心致志玩耍时就是这种神情,不错过任何细节,颇为专注,颇为可靠甚至到了诚挚亲切的地步,透着灵气和慈爱,可一直与我们保持着距离直到最后有必要不再犹豫并且(必要时)止住我们的伤口流血。

我们走回厨房,耐德和米妮还在那儿。我们已经听到耐德的声音了:“——说到钱,美人儿,我有或者说我弄得到。让我把这马喂饱安顿好,我和你就离开这儿,让这颗牙齿在跟它般配的好东西当中闪闪发光,比如一碟鲇鱼或猪肉什么的,要是它更喜欢猪肉的话——”

“好吧,”布恩说。“去把那马牵来。那人住哪?”

“哪个人?”耐德说。“你叫他想干吗?”

“想把老板的车子要回来。然后我们再决定是就地送你进监狱还是带你回杰弗生让老板过把瘾。”

“你干吗不歇歇嘴听我讲?”耐德说。“我当然知道那人住哪:我不是今晚刚刚从他那儿买下马吗?别去找他。咱们还用不着他。等赛马比赛后才需要他。因为我们得到的不只是这马:他还让这马参加赛马比赛了。波什姆有人带着马正等着我们一到那儿就跟这马比赛。要是你们各位女士不知道波什姆在哪,告诉你们,在杰弗生过来的铁路和孟菲斯铁路的交接处就是你们转车的地方,除非你们跟我们一样开汽车来就不用转——”

“好吧,”布恩说。“波什姆的一个人——”

“噢,”瑞芭小姐说。“是帕夏姆。”

“没错,”耐德说。“那儿有猎犬赛。那算不了什么。——还有一匹马在那儿等着跟这一匹连赛三场一争高下呢,五十块一场,赢家统吃。可这还算不了什么:才一百五十块。咱们要做的是赢回那辆汽车。”

“怎么做?”布恩问。“他已经用马换走了汽车,你他妈的到底怎样用这马从那人手里再赢回汽车?”

“因为那人不相信这马能跑。你想他干吗用马从我这儿换走汽车这种便宜货?如果他要车,他干吗不留着这马给自己赢辆汽车,这样两全其美——又有马又有汽车呢?”

“我八成会上当的,”布恩说。“这是为什么?”

“让我告诉你吧。这马已经让波什姆的那匹马打败过两次了因为没人知道怎么让它跑起来。自然那人会想要是这马那两次都不愿跑,这次也不会跑的。所以咱们只需这样:用这马跟那人赌,赌老板的汽车。他会乐意赌的因为他已经有了那汽车,他当然不在乎重新得到这马,尤其是他没什么风险可担,只用等在终点线旁等马过来后抓住它把它拴在车子后面回孟菲斯去就是了——”

瑞芭小姐总算开口了。她只说了声,“天哪。”

“——因为他也不相信我能让这马跑起来。除非我做这笔买卖时技巧不行出了错自己还不知道,要不然他是不会起疑心的。只有后天到了波什姆他才会最终明白过来。要是你们没法从这些女士手里多凑些赏金让他有兴趣用汽车作赌注,那你们这辈子最好还是不见普利斯特老板算了。光把车子给他弄回去就得找个比我有胆量的人。不过这马没准能救你们,因为我一看见这马就想起——”

“嘿嘿嘿,”布恩学着他的样,声音刺耳而凶狠。“你为了一匹不会跑的马把老板的汽车给卖了,现在又打算把马送回去只要我能凑足赏金让他感兴趣——”

“让我讲完,”耐德说。布恩停住了。“你想让我讲完吧?”耐德问。

“那就讲完吧,”布恩说。“尽量讲得——”

“——让我想起我以前的一头骡,”耐德说。现在他们看着对方都不说话了;我们都看着他们俩。过了会儿耐德轻轻地,几乎梦呓般地说:“这几位女士不知道那头骡。这也难怪,她们这么年轻,更何况离约克纳帕塔法县又那么远。真可惜老板或莫里先生不在,要不然就可以告诉她们那骡子的故事了。”

其实我可以跟她们谈谈那头骡子,因为它是我们家族的传奇之一。那还是父亲和耐德年轻的时候,祖父还没从麦卡斯林庄园搬过来成为杰弗生的一名银行家。一天,麦卡斯林表舅(扎克表兄的父亲)不在,耐德让他的四轮马车良种组马中的牝马跟农场的公驴交配。待随之而来的喧嚣过后小骡子产了下来,麦卡斯林表舅每礼拜从耐德的工资中扣除一毛钱,让耐德买下了这骡。这笔钱耐德用了三年工夫付清,到那时这骡子已经毫无例外地击败了方圆十五到二十英里之内每一头与它一试高低的骡子,并开始迎战四十到五十英里之外的骡子并击败了它们。

你出生得太晚不了解骡子,所以也不理解我说的话的含义多么令人吃惊甚至骇人听闻。一头骡子只要有一次能按骑手指定的方向奔驰半英里就会在街坊邻里传为佳话;而能够始终如一、一而再、再而三这么做的骡子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因为骡子跟马不同,它太聪明了不愿意违心地为了个虚名而去沿着一英里长的浅碟形凹地奔跑。事实上,我把骡子的智力排在第二仅次于耗子,其后是猫、狗,最后才是马——前提当然是你接受我对智力的定义:智力是妥善应付环境的能力:也就是说接受环境但至少仍保留些个人自由。

耗子我自然列为第一。它住你的屋却不帮你买房造房修房或付税;它吃你的粮却不帮你种粮买粮或哪怕只是拉粮进屋;你赶不走它;要不是同类相残,它恐怕早就统治地球了。猫排在第三位,它的某些特性类似于耗子可它比耗子更软弱无力;它既不能吃苦也不够勤勉。它寄生于你可它并不爱你;它最终会死去,不复存在,从地球上消亡(我指的是所谓的家猫),可目前看来还不到时候。(有一则寓言,我想是中国的,反正肯定是书上说的:地球上有一时期占统治地位的生物是猫:在与尘世的痛苦——饥荒、瘟疫、战争、非正义、愚行、贪婪——总而言之是文明体制——进行了漫长的抗争之后,猫召集了最英明的哲猫大会讨论对策:经过深思熟虑一致同意这一困境、这些问题无法解决而唯一可行的办法是弃权退位,在从属生物中挑选出一种,它既非常乐观愿意相信致命的危境总能摆脱又相当无知因而永无长进。这就是为什么猫跟你朝夕相处,吃住完全依赖你,可从不为你尽举爪之劳也不爱戴你;简而言之,这就是为什么你养的猫看你是现在这样。)

狗我列在第四位。它勇敢、忠诚、从一而终;它也是你的寄生物:它的不足(跟猫相比)在于它会为你干活——我是说,它心甘情愿地,乐不可支地模仿任何把戏,不管多么愚蠢,只要能博得你的欢心,脑袋上得到轻轻一拍;如同别的正常、一流的寄生物一样,它的不足在于它是个马屁精,以为自己得表示感激;它为了逗你开心可以降低并损害自己的尊严;它被你踹了一脚却还向你摇尾乞怜,它会为你捐躯疆场也会守着你的尸骨痛不欲生绝食而死。马我列在最后。马一次只会想出一个点子,它最大的特点是胆怯。它会被孩子逗弄得拼命奔跑或跳跃过宽过硬过高的障碍结果摔折了腿又伤透了心;要是没人把它当婴孩似的看护着,它就会吃得胀死;哪怕只要有最笨的耗子的一克智力,它就该是骑手而不是坐骑了。

骡子我排在第二。排第二只是因为你能让它干活。不过那也只有在它自定的清规戒律内才行。它绝不暴饮暴食。它拉车拉犁但绝不赛跑。事先没有把握的障碍它不会贸然跳跃;心中没底不知内中虚实时它决不走进任何地方;为了伺机踢你一回它可以耐心地替你效力十年。总之,因不受物种承前启后的羁绊,骡子不仅赢得了生也战胜了死因而成为不朽;要是它今天就从地球上消亡,昨天炮制它的极具偶然性的生物组合一千年后同样还会将它制造出来,一切照旧,毫发无改,在它自己所验证过的限度内固执依旧;依然无拘无束,依然应付得当。这就是为什么耐德的骡子独一无二,令人叹为观止。如果让十二头骡子排在跑道上,一声“开跑”,它们就会奔向十二个不同的方向,就像池塘水面上受惊后四处逃窜的虫子;十二头中正好沿着跑道奔跑的那头必然成为赢家。

可耐德的骡子情况不同。父亲说它跑起来像马,可又没有马的狂乱、惊跳、踉跄以及受惊后令人心颤的突然加速。它赛跑时就像干活一样:耐德轻轻一击(或一声吆喝或发出其它什么信号),它便以刚好是必需的速度起跑一直保持到越过终点线耐德让它停下为止。没人,包括父亲——准确地说他不是耐德的马夫而是他的第二代理人或赌博代理人——知道耐德究竟对它施了什么魔法。有关的传奇自然愈演愈烈(对他们的代养马房也不构成危害)。我说的传奇是指耐德发现或发明了某种魔法使这头骡子跑起来跟其它骡子完全不同。可他们——我们——一直没能明白个究竟,而且就连骑过这头骡的骑师也没搞懂,即使后来耐德上了年纪开始发胖了,这骡子到死整整二十二年里一直所向无敌,它的坟墓(爱德蒙兹家的许多人肯定已指给你看过了)现在在麦卡斯林庄园那边。

这就是耐德所指的情况,布恩了解这情况,而耐德也知道他了解这情况。他们面面相觑。“这不是那骡,”布恩说。“这是匹马。”

“这马跟那骡一般有见识,”耐德说。“它没那么精可一般有见识。”他们盯着对方,然后布恩说。

“咱们去看看它。”米妮点了盏灯。布恩举着灯,我们一起走到后门廊,进了院子,米妮和科丽小姐还有瑞芭小姐也跟了过来。月亮刚刚升起,我们稍微能看得清楚些了。那马系在角落里一棵洋槐树下。眼睛中光芒一闪而过;它喷着鼻子,我们听得见马蹄局促不安的刨地声。

“你们女士请往后站一会儿,”耐德说。“它还不习惯人多。”我们停住了,布恩把灯举高;马的眼睛又冷冷不安地闪着光亮,耐德走近它,跟它说话,轻轻击拍它的肩,口中依然呢喃着,最后抓住了马笼头。“行了,别把灯对着它,”他对布恩说。“走过去给女士们照着灯好让她们看看一匹马,如果她们想看的话。我说马,就指马。不是杰弗生那边称作马的那种不中用的东西。”

“别说了,把它牵过来让我们看个清楚,”布恩说。

“你现在不正看着嘛,”耐德说。“把灯举高。”可他还是把马牵了出来又挪了挪它。是啊,我记得那马:是头三岁、孕期达九个月(至少,或许更长:我不太内行所以吃不准)的栗色去势雄马,不大,身高不足十六手宽,可它颈项颀长便于平衡,肩膀后倾擅长加速,跗关节大适合竞赛(而按耐德的说法,它还拥有耐德·麦卡斯林来为它增添意志和决心)。所以我相信自己那时虽然才十一岁,可我当时想到的正是过一会儿布恩将证实的他的想法。他看看马又看看耐德。可他脱口而出的不过是声咕哝:

“这马是——”

“等等,”科丽小姐说。对了,我还没注意到奥蒂斯。他的另一个特点是:你注意到他时,刚好赶在为时过晚之前。可他不对劲的地方还不在这儿。

“啊呀对了,”瑞芭小姐说。我跟你说,女人是了不起。“滚开,”她对奥蒂斯说。

“进屋去,奥蒂斯,”科丽小姐说。

“好啊,”奥蒂斯说。“来吧,卢修斯。”

“不,”科丽小姐说。“就你一个。去吧。你可以上自己房里去了。”

“还早呢,”奥蒂斯说。“我也不困。”

“我不想跟你说两遍,”瑞芭小姐说。布恩一直等到奥蒂斯进屋。我们都等着,布恩高举着灯,灯光集中在他和耐德的脸上,他们俩又语调平静地开口了:

“这马是偷来的,”布恩低语道。

“那汽车你怎么讲?”耐德低声问。

对,妙;瑞芭小姐的语调跟布恩和耐德的差不多:只是更轻快些:“你得把它弄出城。”

“我带它过来时正是这么想的,”耐德说。“一吃完晚饭,我和它就出发去波什姆。”

“你知道去波什姆有多远,再说又该往什么方向去?”布恩问。

“这有什么关系呢?”耐德说。“老板撂下车子出镇时,你担心过去孟菲斯有多远了吗?”

瑞芭小姐发话了。“进屋去吧,”她说。“会有人看见它来这儿吗?”她问耐德。

“没有,”耐德说。“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我已经留意过了。”他又把马拴在树上然后我们跟着瑞芭小姐上了后楼梯。

“去厨房,”她说。“这会儿要开始来客了。”到了厨房里她对米妮说:“你坐在我房内负责接待。你钥匙还我了还是你——好吧。别相信不认识的人。最好拉开木栓之前就准备好零钱。再看看现在屋里有些谁。要是有人要见科丽小姐,就说她芝加哥的朋友在这。”

“万一他们有人不相信你,就让他们沿小巷绕过来敲后门,”布恩说。

“天哪,”瑞芭小姐说。“你还不够烦不够忙乎?要是你不想让科丽接客,你干吗不干脆把她赎出去却只是半年一次地租用她呢?”

“行了,行了,”布恩说。

“顺便看看屋子里的人都在哪,”瑞芭小姐吩咐米妮。

“我来负责他,我自己去,”科丽小姐说。

“让他呆在那儿,”瑞芭小姐说。“他今天在马身上搞的鬼已经够我一整天受的了。”科丽小姐走了出去。瑞芭小姐自己走过去关上门站在那儿看着耐德。“你是说你想牵着那马走到帕夏姆?”

“对,”耐德说。

“你知道这儿离帕夏姆有多远?”

“这有什么关系呢?”耐德又说。“我用不着知道这儿离波什姆有多远。我只要到波什姆就行了。所以关于怎么带它去这事我已经改主意了:路程可能是远了些。开始我以为,你们做皮肉生意的话——”

“你什么意思?”瑞芭小姐说。“我是开店的。谁要是礼貌过头不这么称的话,我前门后门都不让进。”

“我是说,你们哪位女士的亲戚,”耐德说。“可能会有骑用马或犁耕马甚至骡子让我骑,卢修斯骑那头小马驹,我们这样去波什姆。可后天我们非但得整整跑一英里,还得这样跑三次,至少其中两次得跑在另一匹马前面。所以我得遛着它去波什姆。”

“好啊,”瑞芭小姐说。“你们和那马到了帕夏姆就只需要一场马赛了。”

“有马的人哪儿都找得到马赛,”耐德说。“只要他和马都能一直站到比赛开始。”

“你能让这马等那么长时间吗?”

“能啊,”耐德说。

“它站在那儿你能让它跑起来吗?”

“能啊,”耐德说。

“你怎么知道你行呢?”

“我以前让那骡跑起来的,”耐德说。

“什么骡?”瑞芭小姐问。科丽小姐走进来随手关上门。“把门关紧,”瑞芭小姐说。她对耐德说:“好吧。跟我说说那场比赛。”耐德看着她,整整看了十五秒钟;享有豁免特权,被娇纵惯了的耐德对布恩一向放肆无礼,对我惯于叔伯般地颐指气使,此刻这一切荡然无存。

“听起来你想聊点道道儿出来,”他说。

“试试看吧,”瑞芭小姐说。

“好吧,”耐德道。“一个男人,也是一个有钱的白人,我叫不上他的名字可找得到他人;波什姆二十英里内像那样的马只有一匹,更不用说十英里内了——他也有一匹纯种马去年冬天已经跟这匹马比过两次,两次都把这马打败了。那波什姆的马第一次时把这马打得落花流水,这马的主人也就是另一位有钱白人第二次时押了双倍的赌注。结果第二次败得更惨,这样一来这马后天在波什姆出现要跟波什姆马再决雌雄时,那波什姆有钱白人非但会愿意再比一回,而且可能在拿钱的当儿又得意又觉得不好意思呢。”

“嗯,”瑞芭小姐说。“讲下去。”

“讲完了,”耐德说。“我可以让这马跑起来。只不过这一点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所以要是你们几位女士想赢上那么一把的话,我、卢修斯和霍根贝克先生可以替你们一并捎上。”

“那也包括现在手头有汽车的那位吗?”瑞芭小姐说。“我是说那些不知道你能让马跑起来的人中也包括他吗?”

“没错,”耐德说。

“既然他明白要马和汽车都得到只需要参加这场马赛,那他干吗不把你和马送到帕夏姆去省了大家的麻烦呢?”此时鸦雀无声;他们只是相互看着。“快点啊,”瑞芭小姐说。“你得说话呀。你叫什么?”

“密西比杰弗生的耐德·威廉·麦卡斯林,”耐德说。

“嗯,说吧。”瑞芭小姐说。

“也许他没钱送我们去,”耐德说。

“该死,”布恩道。“我们也没——”

“住嘴,”瑞芭小姐对布恩说。她又转向耐德:“我想你说过他很有钱。”

“我说的是跟我换东西的那位,”耐德说。

“他是从那有钱人那儿买的马?”

“马在他手上,”耐德说。

“交换时他给你什么文件之类的东西了吗?”

“我得到了马,”耐德说。

“你不识字。”瑞芭小姐说。“对不?”

“我得到了马,”耐德说。瑞芭小姐盯着他。

“你得到了马。你让它去帕夏姆。你说你有办法让它跑起来。这同样的办法也能让那汽车开到帕夏姆吗?”

“好好想想,”耐德说。“你已经想得够多的了。你已经比这儿其他人看得深看得快了。再仔细瞧瞧就会明白跟我交换的那些人——”

“那些人?”瑞芭小姐说。“你说过是一个人。”可耐德停都没停:

“——处境跟咱们完全一样:他们迟早什么时候得回家去。”

“不管是耐德·威廉·麦卡斯林还是布恩·霍根贝克还是那些用马换车的人,只带那马或那车回家是不够的:得两样都带回家。对吗?”瑞芭小姐说。

“还不够准确,”耐德说。“我不是已经跟你讲了两个钟头了吗?”瑞芭小姐目不转睛地看着耐德。她轻轻地呼了口气。

“这么说你想遛着它去帕夏姆,而田纳西州西部的警察都会堵在孟菲斯过来的每条路上搜寻盗马贼——”

“瑞芭!”科丽小姐叫道。

“——明天一早就开始。”

“没错,”耐德说。“现在为时过晚谁也甭想逮到谁了。可你说得对。你说得很有道理。你告诉我吧。”她看着他;这次她透了两口气;她对科丽小姐说话时眼睛却没有移动:

“那个司闸员——”

“哪个司闸员?”科丽小姐问。

“你知道我指的是谁。那个他母亲的叔叔还是堂兄或什么的——”

“他不是司闸员,”科丽小姐说。“他是旗令员。在孟菲斯专列上,往纽约去的。他也穿制服,跟列车长一样——”

“好吧,”瑞芭小姐说。“旗令员。”这会儿她在对布恩说:“科丽的一位……”她看了会儿耐德。“亲戚。也许我还是喜欢你们的用词。——他母亲的叔叔或什么的是穿过帕夏姆的那条铁路的副总裁——”

“他舅舅是路段段长,”科丽小姐说。

“路段段长,”瑞芭小姐道。“就是说,乘他在这儿的马车场或火车经过的其他什么可以看马赛的小镇上时,他外甥利用这座现成的靠山从下向上活动,只要别太露骨招人耳目就行。懂我的意思吗?”

“行李车厢,”布恩说。

“对,”瑞芭小姐说。“然后他们就能到达帕夏姆,等明天天亮时早已无影无踪。”

“就算行李车厢的话,也是要花钱的。”布恩说。“接下去一直躲到马赛开始,然后光比赛本身就得开销一百五十块可我总共只有十五到二十块。”他站起身。“去把马牵来,”他对耐德说。“那个你给他车子的人,你说他住哪?”

“坐下,”瑞芭小姐说。“天哪,你还没回到杰弗生就已经这么倒霉了,可你们居然还有时间算账。”她看着耐德。“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耐德又跟她讲了一遍。“你想知道那头骡子的事。问布恩·霍根贝克就是了。”

“你没让他称你先生?”她问布恩。

“我总是称先生的,”耐德说。“布恩·霍根贝克先生。问他那头骡子的事。”

她转向科丽小姐。“山姆今晚在镇上吗?”

“在的,”科丽小姐说。

“你找得到他吗?”

“找得到,”科丽小姐说。

瑞芭小姐转向布恩。“你出去。去散两个钟头步。或者要是想去波迪·沃兹那儿就过去吧。只是看在上帝的份上千万别喝醉。在密西西比沼泽地里偷汽车绑架孩子的当儿你想过科丽拿什么当饭吃拿什么付房租吗?拿西北风吗?”

“我哪儿都不去,”布恩说。“他妈的,”他对耐德说,“去把马牵来。”

“我用不着招待他,”科丽小姐说。“我可以打电话给他。”她说话时既不自鸣得意也不忸怩作态:只是很安详平和。她是个个头大得出奇的姑娘,大得无法自鸣得意或忸怩作态。可说她安详平和完全恰如其分。

“拿定主意了?”瑞芭小姐问。

“是的,”科丽小姐答。

“那就去打吧,”瑞芭小姐说。

“过来,”布恩说。科丽小姐停下脚步。“我说,过来,”布恩说,她便走近他,但站在他够不到的地方;我突然发现她根本没看布恩;她在看我。也许正因为这样她来不及躲闪,布恩坐在那儿就能突然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拖近自己身边,她拼命挣扎,像她那样个头的姑娘肯定是要反抗的,可已为时过晚,她眼睛却依然看着我。

“放手,”她说。“我得打电话去。”

“那当然,那当然,”布恩说,“打电话有的是时间,”说着继续拖住她直到她情急之下佯作镇定,显得有力而又温和,神情就如同你把手中的苹果(或其他什么临时用来转移注意力的东西)投掷给你突然发现也在你栅栏这边的公牛。她轻快地俯下身去吻他,边飞快地啄着他的额头边已开始往后退缩。但又是为时过晚,他伸出一只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扭住她的半边屁股,她使劲往后挣扎,两眼看着我,眼神中透着幽怨乞盼——是羞辱还是哀伤,我说不清——血慢慢涌流到她大姑娘的脸庞上,那脸只是乍看之后让人觉得相貌平平其实一点也不。可只涨红了一会儿;她还是要保持淑女仪态。就连她挣扎时也像个淑女。不过她实在太大太强壮了,连布恩这么又大又壮实的汉子一只手也抓不住她;她挣脱了。

“你不觉得难为情吗?”她说。

“你就不能等她打完电话再干那事?”瑞芭小姐对布恩说。“要是你为她的贞洁发狂,你干吗不给她单独找个地方安顿好这样她可以又有饭吃又保持贞洁?”接着她又对科丽小姐说:“去打电话。已经九点了。”

我们要采取行动已为时过晚。这个地方已开始苏醒过来——按你们时下的说法是“生机勃勃”。可是很稳重得体:没有音乐的喧嚣连欢乐宴饮的吵闹声也没有;宾福德先生的鬼魂依旧统治着,依旧笼罩着这些内藏丰臀美女的洞室因为只有两位女士真正知道他走了,而顾客们还没惦念起他;我们听到了钟声和前门隐约传来的米妮的声音,楼梯上响起美女下楼来的脚步声;科丽小姐站在那儿拉着门把时,门那边传来玻璃杯的叮当撞击声,当中错落有致地夹杂着客人们低沉的说话声和表演者相对尖细的嗓音,她拉开门走了出去又把门关上了。而后米妮也走了进来;看来没有客人的女士们在紧急情况下轮流充当接待小姐。

你瞧的确是三岁看到老。在杰弗生时我以为腐化堕落或者说非德行之所以与我这么个微不足道名不符实的敌人交上手是因为我的稚嫩和年轻人特有的单纯。但它战胜我至少还花了三个小时也就是从我获悉莱塞普外祖父死讯到火车开动而且我意识到布恩毫无疑问至少有四天时间拥有祖父的汽车钥匙的那三小时。而它现在的对手是瑞芭小姐和科丽小姐:你会说她们已经持续不断地经受了非德行(或德行)耍弄的花招或是发起的攻势因而就算没变狡猾也已经学坏,已经遭受过洗劫遭受过掠夺:半小时前她们甚至还不知道耐德的存在,也不知道那马。至于科丽小姐刚刚安静地离开房间充满自信地准备不用别的武器只用电话来征服的那位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就更不用说了。

她去了快两分钟了。米妮拿着灯走回后廊去了;我注意到耐德也不在屋内。“米妮,”瑞芭小姐对着后门说,“那些鸡是不是——”

“对,”米妮说。“我已经给了他一盘。他现在正吃呢。”耐德嘟哝了一声。我们听不清。可我们听见米妮说:“要是你的胃口都系在我身上,那你从现在起到早晨可得饿上两回了。”我们听不见耐德说话。科丽小姐已经走了快四分钟了。布恩站起身,动作很快。

“他妈的——”他说。

“打个电话你也要吃醋?”瑞芭小姐问。“他对着古塔胶听筒究竟能拿她怎么样?”可我们听见了米妮的声音:一种又快又尖又含混的声音,然后是她的脚步声。她走了进来。呼吸有些急促可不太厉害。“出什么事啦?”瑞芭小姐问。

“没出什么事,”米妮说。“那盆鸡他大多喜欢吃。他胃口大得很,可他好像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对什么有胃口。”

“给他瓶啤酒。除非你害怕回到那儿。”

“我不怕,”米妮说。“他不过是有些人伦常情的念头而已。或许有些过头。我习惯了。他们好多人都那样:满脑子人伦常情,要是他们不睡觉别人就不得安宁。”

“我敢说你是习惯了,”布恩说。“都是那颗牙。女人可怕就可怕在这里:你们从不让人有个安宁。”

“你什么意思?”瑞芭小姐问。

“你当然清楚我什么意思,”布恩说。“你们从不放弃。你们从不满足。你们对他妈的男人毫无怜悯。瞧瞧她:一直不满足直到省吃俭用装上金牙才罢休,在脸正中装上颗金牙足以让一个可怜无知的乡巴佬黑鬼神魂颠倒——”

“——或者花五分钟对着木盒子讲话足以让另一个可怜无知除了偷车偷马外无所事事的乡巴佬野种神魂颠倒。我没看见过比你更应该结婚的人了。”

“的确是的,”米妮在门口说。“那样会治好他的。我试过两次自然领教过——”科丽小姐走了进来。

“好了,”她说;神态安详,简朴得如同一只大瓷灯,里面燃烧着的灯芯清晰可见。“他也来。他来帮我们。他——”

“不用帮我,”布恩说。“才不要那狗娘养的帮我。”

“那就滚开,”瑞芭小姐说。“滚出去。你想怎么个滚法?走回密西比还是骑马回去?得了,坐下吧,我们等他这会儿你还是坐下吧。跟我们说说吧,”她对科丽小姐说。

你瞧见了?“他不是司闸员!他是旗令员!他穿的制服跟列车长的一模一样。他会帮我们的。”引用最能洞察人心的莎士比亚的话,大众情人人见人爱。遗憾的是他对马一无所知,否则就可以加上一句,偷来的赛马也是人见人爱。奥蒂斯此刻也在屋里,不过我没看见他进来,他身上还是有点不对劲可仍然不是因为要等几乎为时过晚但还为时不晚时才注意他;科丽小姐告诉我们:

“我们至少得买张去波什姆的票,这样——”

“是帕夏姆,”瑞芭小姐说。

“好吧,”科丽小姐说。“——可以把它当行李托运走,就像你们托运旅行箱一样;山姆会把车票和行李票带来的。但这没问题;空货车车厢在边侧轨道——山姆知道的——我们只用把马弄进车厢,山姆说用厚木板把它圈在角落里这样就滑不下来;山姆会准备好木板或钉子的;他说时间紧张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因为他不敢跟他舅舅透露得过多否则他舅舅也要来的。所以山姆说唯一的风险是把马从这儿弄到货车车厢的等候地点。他说要是……”她停住了,看着耐德。

“密西比杰弗生的耐德·威廉·麦卡斯林,”耐德说。

“……耐德这么晚牵着马哪怕是走在后街上也不妥;他们只要一撞上警察就会被叫住的。所以他——山姆——准备带条毯子来,他会穿着制服,他、布恩和我将把马牵到车站,谁也不会注意的。噢对了,客车将——”

“天哪,”瑞芭小姐说。“礼拜天晚上半夜三更一个婊子,一个普尔曼式客车列车长还有一个水箱一般大的密西比沼泽游民牵着一匹赛马穿过孟菲斯城会没人注意?”

“你住口!”科丽小姐说。

“住口什么?”瑞芭小姐问。

“你知道的。那样说话,当着——”

“噢,”瑞芭小姐说。“要是他和布恩从密西比顺道过来算是拜访,我们当然应该保护他的耳朵。可他们把这儿当作盗车盗马的大本营,那他就得跟旁人一样担点风险了。你刚才怎么说那火车来着?”

“是这样。早晨四点出发去华盛顿的客车来接货车车厢,这样我们天亮前就可以赶到波什姆了。”

“是帕夏姆,该死的,”瑞芭小姐说。“我们?”

“难道你不去?”科丽小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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