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和卢修斯一样有资格旅行,”耐德说。“我更有资格。这汽车是老板的,卢修斯不过是他的孙子而你根本算不上是他的哪门子亲戚。”

“好吧,好吧,”布恩说。“我现在说的是,你一直躺在那油布下让我跑到烂泥里使出全身力气单枪匹马地把整个车子抬出来。”

“伙计,油布底下也很热,”耐德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而且每次你车子一颠我就得抓住这铁皮桶怕它把我的脑浆砸出来,更甭提巴巴儿地等那汽油什么的搀和起来不定也来个爆炸。你想让我怎么着?那会儿离镇只有四英里。你会叫我走回去的。”

“这会儿有十英里了,”布恩说。“你凭什么以为自己不会走十英里回家去呢?”

我迅速地说:“你忘了吗?往回约两英里是沃伊特家。差不多就等于离圣露易斯湾也只有两英里了。”

“对,”耐德高兴地说。“从这走过去不是很远。”布恩没有多看他。

“出来把油布叠起来,别让它太占地方,”他告诉耐德。“如果咱们开车得带着它,那就把它晾一下。”

“都是让你的车子一颠一蹦给弄的,”耐德说。“听你的口气好像是我故意犯了规矩让你逮我。”

我们停下来的空隙布恩把车前灯给打了起来,此刻他在油布的一角擦干净脚和腿然后穿上袜子和鞋子放下裤腿,裤子已经干了。现在太阳已经下山;已经看得见月光了。待我们赶到波仑堡营地该是深更半夜了。

我知道波仑堡营地现在是个钓鱼营地,由一名时干时停的意大利非法酿酒商管理着——“时停”是指每四年新上任的县治安官了解投他一票的选民们的真实意愿时的那一两周;那一片泛滥低地曾是托马斯·萨特潘恩幻灭了的男爵梦的一部分和德·斯班少校狩猎营地的所在地,而现在成了排水区;布恩本人年轻时狩猎熊、鹿和豹(或者至少他的长辈们狩猎时他在场)的那片旷野经开垦后现在已种上了棉花和玉米,甚至连沃伊特渡口现在也只是徒有虚名了。

即使到一九○五年仍有残留的旷野,尽管大多数的鹿和所有的熊和豹(还有德·斯班少校及他的猎手们)已不复存在;那渡口也已无影无踪;现在我们称沃伊特渡口为那铁桥,称那铁桥是因为它是我们的第一座铁桥而且有那么几年是我们约克纳帕塔法县人所拥有或者说所知道的唯一的一座铁桥。可是早些时候,在我们委琐的契克索君王时期,即伊萨迪贝哈、莫克吐波和自称为死神的那个弑君篡位者当政时期,第一位沃伊特来到这儿,印第安人指给他看渡口,他建起了商店和渡船并以自己的名字命名,这渡口不仅是方圆几英里内唯一的渡口而且还是航运的源头;船只(冬季河水暴涨时甚至小蒸汽船)都驶到沃伊特的前门,将威士忌、犁、煤油、薄荷糖从维克斯堡运过来又将棉花和动物毛皮运回去。

但即使用骡队旅行孟菲斯也比维克斯堡近,于是他们修建了一条道路,尽可能直地从杰弗生通到沃伊特渡船南舷侧,又尽可能直地从渡船的北端通到孟菲斯。于是骡或牛拉的棉花等货物开始在那条路线上来去;不久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了一位没有列祖列宗、自称波仑堡的巨人;有人说他其实从沃伊特那儿买下了那间光线暗淡住处与商店合二为一迄今为止还算安宁的小单间,包括他(沃伊特)认为自己在古老的契克索渡口所拥有的所谓的所有权;又有人说波仑堡只是向沃伊特建议说他(沃伊特)已经在那儿呆得够长了现在该从这河往后移四英里当农夫去了。

不管怎么说,沃伊特正是这样做的。而后这个旷野环抱着的小小的僻静隐居之所真的成了喧嚣之地:它是那些临时的租船人和固定的犟头犟脑的骡倌的宿舍、饭庄和酒吧,赶骡的人带着两到三(必要时)四头已充分准备好的共轭骡在泛滥低地的两侧接四轮运货车,然后吆喝着把沉重的货车赶上河一侧的渡船,再从河的另一侧将货车从渡船赶上高地。这是一方喧嚣之地;来来往往的都是男人。可那时候都是粗鲁之辈,别无他人,直到萨托里斯上校(我不是指那位一半通过继承一半通过近亲关系获得爵号的银行家;那位对布恩和我此时此刻所处境遇负有责任的银行家;我指的是他的父亲,真正的南部联军上校——是名战士,国务活动家,政治家,决斗士;而根据一位二十岁的约克纳帕塔法县青年的旁系侄子们或堂弟们的说法,是个杀人犯)在七十年代中期修建起铁路并破坏了这片喧嚣之地。

但没有毁了波仑堡营地,更不用说波仑堡了。西行马车队的到来驱走了河面上的船只并将沃伊特渡口改为波仑堡渡口;铁路的铺设使成捆成包的棉花得以从四轮货车上消失,从而也将渡船从波仑堡营地搬走,但仅此而已;四十年前在与商人沃伊特的朴素交易中,波仑堡显示出他完全能预测并驾驭未来的突变;而今,他的机敏、干练和博识在他儿子身上得到了体现。他儿子也是一位巨人,一八六五年从(据他说)阿肯色州的一个游击队中光荣退役回来,而那游击队长的名字他后来再也没能回忆起来,回来时(据说)他外套里塞满了还没切割的美钞。从前,人们路过波仑堡营地在那儿过夜;现在他们特意来波仑堡营地旅行,总是在晚上而且往往很迅速,好让波仑堡在执法人员或牛马主人赶到之前有充分的时间把牛、马淹没在沼泽地中。因为除了成群结队怒火中烧的畜牧人跟踪一去不返的牛、马足印而来,以及县治安官们跟踪那些真正的凶犯来到波仑堡营地外,至少有一位缉私酒官员在此留下了一串一去不返的足迹。因为老波仑堡只卖威士忌,这位小波仑堡还酿威士忌;他如今经营的地方婉转地打着舞厅的幌子,而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波仑堡营地在方圆几英里成了恐怖与义愤的代名词;牧师及老太太们试图提名以将波仑堡及其酒鬼、骗子、赌棍、窑姐逐出约克纳帕塔法县可能的话逐出密西西比州为整个纲领的县治安官。可是波仑堡和他的周围环境——马房,游乐场所,怎么称都行——从不干扰我们局外人;他们从不走出自己的地盘也没有法律强迫谁去他们那儿;而且,他的新副业看来效益颇佳,传说凡雄心抱负只限于瘸腿马和干母牛的人那儿已不再欢迎。于是明智的人们干脆不管波仑堡营地的事了,当然也包括县治安官们,他们不仅明白事理而且有妻小家室,还有不久前在那个方向失踪的联邦缉私酒官员作儆戒呢。

也就是说,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一八八六年夏天,一位名叫希拉姆·海涛渥尔的浸礼会牧师——也是一位巨人,跟波仑堡本人一般高也几乎一般大,他在一八六一到一八六五年间礼拜天是福勒斯特骑兵旅的随军牧师之一,其余六天是福勒斯特最冷酷残忍的骑兵之一——怀揣《圣经》赤手空拳长驱直入波仑堡营地用拳头使整个地段皈依基督教,行的话一次一拳,不行时一次两、三拳。所以到一九○五年五月的这个黄昏,当布恩和耐德还有我接近这一地段时,波仑堡正在他唯一的后代一位五十岁的老小姐身上完成他的第三次化身:她是位一本正经身材瘦弱表情严肃的女人耕种着一百六十英亩的低洼棉花良田和玉米良田并经营着一个小店,小店上面的阁楼里放置着一排玉米壳做的床垫,上面有十分干净整洁的床单、枕套、毯子供渔夫及捕猎狐狸和浣熊的人过夜,他们(据说)第二次再来时不是为了打猎或捕鱼而是坐到波仑堡小姐摆好餐具的桌边用餐。

她也听见了我们到来的声音。我们也不是第一批去的;她说我们是近两年内路过此地的第十三辆汽车,近四十天里已有五辆汽车路过;她已经丢失了两只母鸡或许得开始把所有牲畜圈进栏内,甚至包括猎狗。她和厨师还有一名黑人男子已站在前门厅,遮着眼睛看我们开上前去时车前灯幽灵似地闪烁不定。她不仅早就认识布恩,而且先认出了车子;尽管这之前只有十三辆汽车经过此地,她却已经很善于识别各种不同的汽车了。

“这么说你们还真的把车子开进了杰弗生,”她说。

“这一年工夫?”布恩说。“哎呀,波仑堡小姐,这车打那以后比杰弗生远一百倍一千倍的地方都去过了。你还是别计较了:你得跟别人一样习惯汽车。”说这话时她正提到两年内那十三辆汽车,还有两只失踪的母鸡。

“至少他们好歹乘过一回汽车了,”她说,“这玩意我可说不上什么。”

“你是说你一回汽车也没乘过?”布恩说。“嗳,耐德,”他说,“从那儿跳出去把那些包也提溜出来。来,让波仑堡小姐坐前面,这样可以看看外面。”

“等等,”波仑堡小姐说。“我得吩咐一下爱丽丝晚饭的事。”

“晚饭可以等会儿,”布恩说。“我敢说爱丽丝也从没乘过汽车。来吧,爱丽丝。跟你在一起的是谁?你丈夫?”

“我没考虑过丈夫,”厨娘说。“就算要考虑也不会是伊福姆。”

“不管怎样把他带上吧,”布恩说。厨娘跟那男人走过来也上了车,坐在后排座位上,边上是汽油罐和叠着的油布。耐德和我站在从开着的门里泻出的灯光中看着车子,红色的车尾灯,往路那头移去,然后停下,倒退,转弯从我们身边开过,布恩开始揿喇叭,波仑堡小姐身子笔挺而有些紧张地坐在前面座位上,坐在后面的爱丽丝和伊福姆经过我们身边时向我们挥手。

“哈哈,伙计,”伊福姆对耐德大嚷着。“跟马似的!”

“卖弄,”耐德说;他指的是布恩。“他倒不如得意普利斯特老板没站在这儿呢。要不老板会让他好看的。”车子停下、后退又转弯开回到我们身边停了下来。过了片刻波仑堡小姐说:

“好啦,”然后她动了起来;她轻快地说:“行了,爱丽丝。”于是我们吃晚饭,这下我知道为什么那些猎手和渔夫会回到这儿了。而后耐德跟伊福姆走了出去,我向波仑堡小姐行了礼,布恩举着灯,我们上了小店上面的阁楼。

“你什么都没带?”布恩问。“连一条干净的手绢也没带?”

“我什么都不用,”我说。

“嗳,你不能像那样睡觉。瞧瞧这些干净床单。起码得脱去你的鞋子和裤子。而且你妈还会叫你刷刷牙。”

“她不会的,”我说。“她没法叫我刷。我没带什么刷牙的东西。”

“那她也不会放过你,这你是知道的。要是你找不到牙刷,那你得弄样东西来凑合着用要不就说出不刷牙的缘由。”

“行了,”我不耐烦地说,人已经躺在了床垫上。“晚安。”他站着抬起手想扇灭那盏灯。

“你没事吧?”他问。

“别出声,”我说。

“你说话呀。我们会回家的。但不是现在而是明天早晨。”

“你到现在才害怕起来?”我说。

“晚安,”他说。他熄灯上床。于是一切便在春夜的黑暗之中:泥塘里大青蛙的低吟,树林的沙沙声,那片大树林,那片野生动物遍布的莽原:浣熊、野兔、水貂、麝鼠、大猫头鹰还有大蛇——食鱼蝮及响尾蛇——可能连树也在呼吸甚至河流本身都在呼吸,更不用说幽灵们了——在白人看见这片土地之前就已为它命名的古老的契克索人,后来的白人——沃伊特、老萨特潘恩、德·斯班少校的猎手们、满载棉花的平底船、西行马车队、吵吵嚷嚷的牲畜运载车夫还有那伙造就了波仑堡小姐的土匪、杀人犯;突然我意识到布恩发出的是什么声音了。

“你在笑什么?”我问。

“我在想地狱溪谷。明天上午十一点左右我们会开到的。”

“我以为你会说我们到了那儿会有麻烦。”

“对极了我们会的,”布恩说。“得用上斧子、铲子、有刺铁丝、滑轮组、所有的栅栏横杆还有我你耐德三人。我笑的就是耐德。等我们明天越过地狱溪时,他会想要是没有破坏他所谓的风度呆在油布下一动不动直到感觉出车轮底下是孟菲斯时就好了。”

后来布恩早早唤醒了我,也唤醒了半英里内的其他所有人,可是唤醒睡在伊福姆屋子那头的耐德到厨房来吃早饭还是花了些时间(甚至比再让他从有女人的厨房内出来花的时间还长)。我们用过早饭——如果我是名猎手或渔夫的话就会感觉那餐早饭后哪儿都不想去了——然后布恩又让波仑堡小姐坐了回车子,可这次没带上爱丽丝和伊福姆,虽然伊福姆在场。接着我们——布恩——加满了油箱和散热器,我想不是因为需要而是因为波仑堡小姐和伊福姆正在那儿瞧着呢,而后我们出发了。我们穿过河上的铁桥(还有那蒸汽船上的幽灵;我昨晚把它给忘了)进入了另一片土地,另一个县;到晚上将还会到达另一个州,到达孟菲斯。

“要是我们通过地狱溪的话,”布恩说。

“或许你还是别提的好,”我说。

“可以,”布恩说。“地狱溪才不在乎你提不提它呢。它没必要在乎。你会明白的。”然后他说,“噢,到了。”当时十点刚过一会;花的时间比预计的少得多因为我们是沿着田埂即正在抽芽的田地之间干燥多尘的道路开的,礼拜天的田地空旷宁静,人们穿着礼拜服在前门厅里悠然消磨着时间,孩子们和狗跑到栅栏边或路边看我们驶过;然后坐着游览马车、四轮单马轻便马车、大篷马车或骑在马背、骡背上去春天树林中的白色小教堂,马背上往往有一到三人而骡是单骑的(九点过了一会儿我们从另一辆汽车身边驶过;布恩说是福特;他跟波仑堡小姐一样会识别汽车)。

道路从高原往下伸向标志着地狱溪的一段柳树和柏树,一道宽宽的溪谷横卧在我们面前。在我看来地狱溪并不太糟糕,远不如我们已经越过的河谷宽,甚至可以看到满是尘土的道路像一道裂缝似地伸向溪谷对面的高原。可布恩已开始骂骂咧咧,加快速度开下山坡简直就像迫不及待要赶到那儿与之搏斗,就好像地狱溪是有知觉的生物,不只是充满敌意而且是不可救药,如同是人类敌人,是另一个人。“看看这溪谷,”他说。“像刚下的蛋一样纯洁。你甚至可以看到溪谷那边的路好像在嘲笑我们,好像在说你们只要到了我这里,就差不多快看到孟菲斯了;就看你们到得了这儿不。”

“要是那么糟糕的话,我们干吗不绕过去呢?”耐德说。“我要坐在你现在这个位子上的话就会这么做的。”

“因为地狱溪没办法绕过去,”布恩凶巴巴地说,“往这边走是阿拉巴马;往那边去你就会掉进密西比河了。”

“我在孟菲斯见过一次密西比河,”耐德说。“经你现在这么一说,我也的确看到过孟菲斯了。可我从没见过阿拉巴马,我倒有点想去那儿玩玩。”

“你以前也从没到过地狱溪谷,”布恩说。“你昨天躲在油布下就算是训练吧。你干嘛以为从杰弗生到现在我们看到的唯一两辆汽车就是我们这辆和那辆福特?因为密西比州地狱溪以南没有其他汽车,就这道理。”

“波仑堡小姐在近两年内数到过十三辆汽车经过她家,”我说。

“其中两辆就是我们这辆一来一去,”布恩说。“更何况那十一辆她没算它们穿过地狱溪,是不?”

“没准这就要看是谁开车了,”耐德说。“嘿嘿嘿。”

布恩快速停下车。他转过头。“好吧。跳出去。你想要去阿拉巴马,你多嘴多舌地已经晚了一刻钟。”

“你干嘛非得把只是想陪你一天的人训斥一顿?”耐德说。可布恩没在听他。我想他其实不是在跟耐德说话。他已下了车;打开了祖父装在脚蹬板上的装滑轮组、斧子、铲子和提灯的工具箱,取出提灯之外的所有东西一古脑扔到耐德的后座上。

“这样我们就不会浪费时间了,”他说得很快,可相当镇定自若,没有歇斯底里甚至都没有迫不及待,他关上工具箱又坐回到方向盘前。“咱们开过去吧,还等什么?”

我还是觉得地狱溪谷不算糟糕——不过是横跨又一条松软潮湿小溪的又一条乡村之路,这路不再是干的可也还不是真的很湿,坑洼和沼泽地段已由先行的人们用树梢和枝丫为我们填垫好了,有些地方甚至将树干横卧在泥地里作铺垫(噢对了,我突然意识到这路——因为找不到更确切的词语——也已真的很湿了)因此看来可能还是布恩本人的责任;他自己把这片由柏树和柳树呈拱形覆盖、蚊子嗡嗡直叫的死寂之地描绘得充满了卡壳汽车和大汗淋漓、骂骂咧咧的身影。接着我感到我们已经身临其境了,只是我不仅没看见表明我们接近、到达沼泽另一头的较干的地,甚至也看不见前面的地狱溪本身,更不用说桥了。汽车又突然倾斜,跟昨天在飓风溪一样悬空着;布恩又已经脱去鞋袜卷起裤腿。“好吧,”他回头对耐德说,“下车。”

“我不会,”耐德说,人没有动弹。“我对汽车还一窍不通。我只会碍你的事。我就跟卢修斯坐在这儿这样你就能施展手脚了。”

“嘿嘿嘿,”布恩恶狠狠地模仿他。“你想出趟远门玩玩。现在你目的达到了。下车。”

“我穿着礼拜服呢,”耐德道。

“我也是,”布恩说。“要是连我都不在乎裤子,你也用不着担心了。”

“你尽可以这样说么,”耐德道。“你有莫里先生呢。可我得干活挣钱。要是我把衣服弄坏或穿破的话,我还得自己买新的。”

“你这辈子从没买过一件衣服一双鞋子也没买过一顶帽子,”布恩说。“据我所知你有老卢修斯·麦卡斯林本人的燕尾服,更别提康普生将军和德·斯班少校还有老板给的衣服了。你卷不卷裤腿脱不脱鞋子那是你的事。可你得从这车里出来。”

“让卢修斯下去吧,”耐德说。“他比我年轻再说他那个头长得算壮实的。”

“他得驾驶车子,”布恩说。

“要是你需要的就这个让我来驾驶好了,”耐德说。“我这辈子跟你说的那样一直在驾驶马、骡、牛,我琢磨使唤方向盘跟使唤缰绳和赶牲口棒差不离。”然后他对我说:“跳下去,小伙子,帮布恩先生一下。最好脱下鞋子和袜子——”

“你到底出来不?还是要我一手提着你一手把这车从你身下拉走?”布恩说。这下耐德动弹了,他最后意识到他必须遵命时动作很快,只是脱鞋、卷裤腿、脱衣服时嘟哝了几声。我回头看布恩时,他已经从杂草乱木丛中拖出两根树干,是幼树的树干。

“你还不用滑轮组?”我问。

“不用,”布恩说。“要用时,你谁都不用问就已经知道了。”那上桥时用了我这么想着。或许连桥也没有那就成问题了。布恩也看出了我的心思。“别担心那桥。我们还没到桥呢。”

我也会明白他这话的含义的,可当时没有。耐德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脚浸入水中。“这水里有脏东西,”他说。“要说我讨厌什么的话,就是光脚趾中间的污垢了。”

“那是因为你的血液循环还不够活跃,”布恩说。“抓住这根树干。你说你还对汽车一窍不通。以后你再也不会这么抱怨了。好了”——他对我说——“慢慢开动车子只要它一咬住往前开就是了。”我们一切照办,布恩和耐德将树干伸到后车轴下往前撬,把车子撬着向前推出两、三英尺有时五英尺,直到车子又悬在那儿空转起来,旋转的轮子溅得他俩从膝盖到头顶都是泥就像是被时下房屋油漆匠用的喷嘴横扫了一番。“懂我的意思了吗?”布恩说,啐了一口,又猛地一撬一推将车子倾斜着向前移动,“怎样跟汽车打交道?跟马和骡完全是一回事:千万别直接站在一条后腿已经抬起的玩意儿后面。”

接着我看见了那桥。我已经开上了一块干地(比较而言),布恩和耐德因全身是泥几乎无法分辨,他们不得不提着树干小跑而来,还是没跟上,布恩气喘吁吁地叫喊着,“往前开!继续开!”直到我看见了前方一百码开外那座桥然后看见了还在车子与桥之间的东西才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停下车。我们前面的那路(那通道,现在你爱怎么称就怎么称)与其说是发生了变化不如说是变了形,更换了材料和组成元素。它现在像一只大的奶咖容器,横七竖八地伸出几根废弃不用的柴枝、树枝、短棍之类的零星杂物,偶尔是一堆泥土看上去简直就像是用犁特意翻出的。接着我看见了别的东西,明白了布恩一年多以来间接跟我提起的有关地狱溪谷的事,也明白了自我们昨天离开杰弗生后他一直神牵梦绕痴迷不已反复述说的事。紧挨路(沟渠)边的一棵树上拴着两头套着犁轭的骡子——套着笼头、颈圈、颈轭,挽绳链成环形套在颈轭上,犁绳整整齐齐地绕成圈也挂在颈轭上;倚靠着边上另一棵树的是一把重型的双铧翼犁——开沟破土犁——铧翼的柄脚以及犁柄本身积结着的污泥,比布恩、耐德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副同样积结着污泥的双驾横木斜靠着犁;在紧邻着的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是一幢新的没上油漆的盒式两室小木屋,木屋的阳台上一名男子往后翘着坐在一张木条椅中,光着脚,吊带落在腰间,他的(同样沾满烂泥的)粗革高帮靴靠在椅边的墙上。我知道这里,而不是飓风溪,是(布恩所说的)他和沃德温去年借铁锹的地方,(布恩说)沃德温忘了还铁锹,尽管(铁锹)帮了他们大忙可沃德温还是忘了借的为好。

耐德也看到这地方了。他已经狠狠盯了一眼那泥坑。他看着已经套好轭具站在那儿边等着我们边唰唰甩动尾巴拍打蚊子的骡子。“好啊,那便是我说的方便——”他说。

“闭嘴,”布恩凶狠地低语道。“别说话。别出声。”他说话时口气紧张按捺着怒火,一边将沾着污泥的树干靠在车上,拖出滑轮组、有刺铁丝、斧子和铁锹。他骂了三次“狗娘养的”。然后对我说:“你也下。”

“我?”我问。

“可看看那些骡子,”耐德说。“他甚至在双驾横木上挂上了原木链——”

“你没听见我说闭嘴吗?”布恩又凶狠而相当有礼地低语道。“要是我说得不够明白,请原谅。我想说的是,闭嘴。”

“不过,他用开沟破土犁究竟要干什么?”耐德说。“而且那犁一直到柄上全是污泥。好像他在——你是说他驾着骡拉的犁到这儿傻瓜似地犁这地就是为了让地像沼泽一样?”铁锹、斧子和滑轮组三件都在布恩手里。一时间我以为他会拿其中的一件或许三件一起揍耐德。我连忙说:

“你要我干什——”

“对了,”布恩说。“得我们三人一起来。我——我和沃德温先生去年在这儿跟他闹了点别扭;这次我们得越过——”

“去年你们付他多少钱才过去的?”耐德问。

“两块钱,”布恩说。“——所以你最好把裤子全脱下,把衬衫也脱去;这儿没关系——”

“两块钱?”耐德说。“这真比种棉花强多了。他可以就在这儿种田,坐在阴凉处动也不用动。我就巴望老板在交通量大的地方给我弄个泥坑。”

“好,”布恩说。“这个泥坑可以让你学点道道。”他递给耐德滑轮组及有刺铁丝。“把这拿到那儿的柳树边,大的那棵,牢牢钩住树。”耐德放出绳把顶端滑轮抬到树边。我脱下裤子和鞋子跨进了泥地里,踩上去滑滑的、凉凉的。或许布恩也有同感。或许他——耐德的感觉只是解脱,不必再浪费时间去想方设法不沾上烂泥。不管怎样,从现在起他压根儿不在乎烂泥了,蹲在烂泥里,不时轻声骂着狗娘养的,一边笨手笨脚地将另一段有刺铁丝绕成圈扣在车子前部以便钩住滑轮。“嗨,”他对我说,“你把那边的树枝拖过来,”他也看透了我的心思:“我也不知道它们哪儿来的。或许那人自己把它们堆在那儿给过往行人方便这样他们马上就意识到欠他两块钱多不好。”

于是我将树枝——枝丫和梢顶——拖进车前的烂泥中,布恩和耐德拿起滑轮的松弛一端作好了准备,我和耐德在滑轮的卷紧装置的绳子的这一头,布恩则又用他的宝贝树干撑着车子后部。“你们干容易的活,”他告诉我们。“你们只要在我用力抬时抓紧就可以了。好吧,”他说,“咱们开始。”

这一切有点像做梦似的,不是噩梦;只是做梦似的——在平和、宁静、偏僻、田园般的、几乎原始的泥沼、淤泥、丛林生长物及暑热的背景中,那些骡子安详地挥赶着、踩踏着不断涌现的肉眼无法看见的无数细微生物也就是我们在其中活动并呼吸的空气,非但不显得格格不入,而且奇特地相宜,因为它们本身是生物的终端因而还没出生就已过时;而汽车呢:这些昂贵、无用的机械玩具需几十匹马才与之力量相配,可是在两种温和元素——土和水——几英寸临时亲和力的几乎稚嫩的掌握中显得无能为力,土和水这种最脆弱的混和物作为产生于古代非机械方式的运动单位已经在不经意中合作了无数代;我们三人,三个模糊相似而且现在无法辨认的泥浆色的东西与水土混和物进行着殊死搏斗,搏斗的进展——要是有的话——得用可怕的冰川似的英寸来计算。而在这整个过程中,那个男人坐在阳台上往后翘的椅子里,一直注视着我们:耐德和我拼命拉紧每一寸绳子,此刻沾满污泥的绳子滑得抓不住了,车后部布恩巨魔般抗争着,将树干用力塞在车子底下向前抬起;有一阵他丢下,甩掉树干,躬着腰用手抓紧车子,竟像推手推车似地将车子向前推了一、二英尺。谁也受不了这份罪。谁也没必要去受这份罪。最后我就这么说了。我不拉了,喘着气说:“不行,我们对付不了。我们就是对付不了。”布恩的声音奄奄一息轻柔得像喁喁私语:

“那就别挡着道要不我会推着它从你身上碾过去的。”

“不行,”我说。我踉踉跄跄,一跌一滑地向他挪去。“不行,”我说。“你会累死的。”

“我不累,”布恩的声音又轻又干,“我刚开始来劲。不过你和耐德可以休息一下。要不乘你们喘气的工夫,把那些树枝再拖过来点——”

“不行,”我说,“不行!他来了!你想让他看见吗?”因为我们看见也听见——骡蹄沿着泥坑边缘小心翼翼而来的叭嗒声,环形链条发出的近乎音乐般的叮当声,那人骑着一头骡又牵着一头骡,他的鞋子用鞋带系在一起套在骡子颈轭的一块曲木上,双驾横木平衡在他前面就像画里那些以前扛枪狩猎野牛的人所摆出的姿势。他人瘦削,比我们——至少比我——所预料的年纪要大些。

“伙计们,早上好,”他说。“看来你们差不多准备好与我打交道了。你好,杰弗生,”他对布恩说。“看来你去年夏天的确通过这儿了。”

“好像是,”布恩说。他的态度立刻发生了完全的改变,就像新翻了一页:打扑克牌的人刚刚看到第二张二点的纸牌落入对方之手。“要不是你们这些家伙在这儿堆上这么高的淤泥,咱们这次也已经通过了。”

“别把这怪罪到我们头上,”那人说。“淤泥是我们这边最好的庄稼之一。”

“两块钱一个泥坑,该算是最好的了,”耐德说。那人惊奇地冲着耐德眨巴了会儿眼睛。

“没准儿你说得有道理,”他说。“来。你撑着这根双驾横木;你看上去好像知道该钩到骡的哪一头。”

“你过来自己干吧,”布恩说。“我们付你两块钱不就要你做个雇用专家吗?你去年干过的嘛。”

“那是去年,”那人说。“脚浸在水里把木链子挂到那些东西上损害了我的健康,要是我糟践自己还会落下关节炎。”所以他没动弹。只是将骡子拉过来让它们并排站着由布恩和耐德将挽链钩到单驾横木上而后布恩蹲在淤泥中将木链固定到车上。

“你想让我把这钩到哪?”他问。

“我倒无所谓,”那人说。“你想要哪个部位脱离泥坑就把它钩到哪个部位。要是你想让整个车子一次性出来,那我说就把它钩到车轴上。可先得把那些铲子、绳子放回车里。你们用不到这些了,至少在这儿不用。”于是耐德和我收起绳子、铲子,布恩钩好木链,我们三人站在一边看着。他自然是位行家,可现在骡子也成了行家,它们将车子使劲拽离淤泥,像走钢丝一样小心翼翼地平衡着对双驾横木的拉力,使车子开始并保持移动,那男人骑在最近一头骡上,除了偶尔说上一句话,用手中的去皮细条鞭子点触一下外再没更多的指令;骡子就那样一直将汽车送上土多于水的地面。

“好了,耐德,”布恩说。“可以解钩了。”

“还不行,”那人说。“桥这边还有一个坑我免费提供服务。你们有一年没来这儿了。”他对耐德说:“我们这儿称保留地。”

“你指的是圣诞中条地,”耐德说。

“也许是吧,”那人说。“那指什么?”

耐德告诉他。“投降前老卢修斯·昆塔斯·卡洛瑟斯还活着那会儿我们在麦卡斯林庄园就这么干的,现在爱德蒙兹那小子还在这么干。每年春天在最好的地里划出中间一条,中条到田埂间的所有棉花都属于圣诞储备,不算老板的而算每个麦卡斯林家黑人的圣诞份额。这就是圣诞中条地。敢情你们这些捣腾淤泥的从没听说过吧。”那男人瞅了会儿耐德。过了片刻耐德发出“嘿嘿嘿”的声音。

“这还差不多,”那人说。“有一刻我以为咱俩要产生误会了呢。”他对布恩说:“或许最好有人领个方向。”

“对,”布恩说。“好吧。”他让我去。于是我上车坐到方向盘前,浑身都是泥。可我们还是没动。那人说,“我忘了提了,看来最好提一下。自去年以来这儿的价位翻了一番。”

“为什么?”布恩说。“还是那辆车,还是那个泥坑;就说这淤泥我也不信它会跟先前有啥两样。”

“那是去年。现在忙多了。忙得我没法不提价。”

“行了,他妈的,”布恩说。“继续干吧。”于是虽然丢脸我们还是按着骡子的速度没作停顿就进入了下一个泥坑,再挣扎出来。桥就在前方;桥那头我们看见路一直伸向溪谷边缘伸向安全地带。

“现在你们没事了,”那人说。“在回来之前不会有问题的。”布恩正在把木链从钩上解下,耐德解开挽链将双驾横木还给骡背上的那人。

“我们回来不走这条路,”布恩说。

“我也一样,”那人说。布恩走回刚通过的泥潭,洗去手上的烂泥又折回来从钱夹中取出四块钱。那人没接。

“应该是六块钱,”他说。

“去年是两块钱,”布恩说。“你说现在翻倍了。两翻个倍是四。对的,给你四块钱。”

“我一个旅客收一块钱,”那人说。“去年你们是两位。所以是两块钱。现在价格翻倍了。你们有三位。那该六块钱。也许你宁愿走回杰弗生也不愿付两块钱,可那孩子还有那黑人恐怕不愿意。”

“也许我也不愿意,”布恩说。“要是我不付你六块钱。要是我一个子儿也不付。”

“你尽可以这么干,”那人说。“这些骡子今天够累的,可我琢磨着它们还剩点力把那玩意儿怎么拉出来再怎么给拉回去。”

可布恩已经让步了,放弃了,屈服了。“他妈的,”他说,“这男孩不过是个孩子!一个小孩子肯定——”

“走回杰弗生对他来说可能会少花些力,”那人说,“但路程短不了。”

“好吧,”布恩说,“可你看看另一位!等他把烂泥洗去,他还是白不了!”

那人眺望了一会儿远处。而后看看布恩。“小子,”他说,“这两头骡子都是色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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