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希见到我并不吃惊。

“你早就知道,是吗?”

他正在打电话,于是用手捂住听筒。

“帕维尔,坐下。”

“我问你问题。”

他打完电话,把话苘放好。然后,他看着我手里那个牛皮纸信封:“那是什么?”

“我父亲的克格勃简历。”

他的肩膀耷拉下去。“你不能相信这里面的每句话。”索希说。但从他话中听不出任何东西。他好像是对着讲词提示机念出这句话的。

我尽量压抑住声音中的籐颤,说:“第二页上说了爸爸做过的事。”索希只是看着我。

“他出卖了我姥爷和姥姥,对吗?他就是背叛他们的人。我自己的父亲。”

索希仍然没说话。

“该死,回答我。”

“你还是不明白。”

“我自己的父亲出卖了我的外祖父母,是还是不是?”

“是。”

我不说话了。

“你父亲让一次引渡活动失败。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没什么区别。因此,他受到指控。政府想抓他。我告诉过你他们可能施加什么样的压力。他们可能把你们全家都毁了。”

“因此,为了保自己的命,他便出卖姥爷姥姥?”

“不管怎么说,政府都会抓他们的。但是,对,在救孩子还是老岳父岳母之间,弗拉迪米尔选择了救孩子。他不知道事情会变得那么糟糕。他没想到那些统治者会那么残忍,他以为他们最多折磨一下老人的肉体。他以为他们最多会把你外公外婆关几个星期。作为交换条件,你家将得到第二次机会。你父亲能让孩子们过上更好的生活。你明白了吗?”

“不,对不起,我不明白。”

“这是因为你现在有钱,生活舒适。”

“索希,别对我说这些废话。谁也不会出卖亲人。你应该更清楚这一点。你从那次封锁中活了下来。列宁格勒的人不会投降。无论纳粹做什么,你都忍受,从不低头。”

“你认为那是聪明的表现?”他喝斥道。他的双手捏成了拳头:“我的天哪,你太天真了。我哥哥姐姐都是被饿死的。你明白吗?如果我们投降,如果我们把那个该死的城市给他们,盖夫雷尔和艾琳现在还活着。最后,历史潮流仍然会推翻纳粹。但我哥哥和姐姐却可以活下来,生儿育女,慢慢变老。相反——”

他转过头去。

“我母亲什么时候发现他做的事的?”我问。

“那件事一直折磨着他。我是说你父亲。我想,你母亲可能一直有些怀疑。正因为如此,她才那么瞧不起你父亲。但你妹妹失踪那天晚上,他以为卡米尔死了。他崩溃了。于是,他向你母亲说出了全部真相。”

有道理。可怕的道理。母亲知道了父亲做过的事。她永远不会原谅父亲出卖她敬爱的父母的行为。她想不出有什么事可以让他痛苦,便想到让他以为女儿已经死了。

“因此,”我说,“我母亲便把我妹妹藏起来。等到从胜诉赔偿金中拿到足够的钱后,她便和卡米尔一起消失了。”

“对。”

“但这引出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是吗?”

“什么问题?”

我伸出双手:“我呢,她唯一的儿子,我怎么办?妈妈怎么能把我抛下?”

索希没说话。

“我这一生,”我说。“我这一生都在想,母亲对我关心不够。她就那样跑掉了,没有回头看一眼。你怎么能让我相信,索希?”

“你认为真相可能更好?”

我想起当年悄悄跟踪父亲到树林里去的情景。他挖啊,挖啊,想找到女儿。然后有一天,他突然不挖了。我还以为是母亲走了的缘故。我记得他最后一次去树林的情景。他让我别跟着他。

“保罗,今天不行,今天,我一个人去。”

他那天挖了他的最后一个洞,不是为了找妹妹,而是为了埋妈妈。这是不是父亲心中的公平,将母亲埋在他以为是妹妹死去的地方?或者,父亲也有某种实际的考虑一谁会再到已经完全捜査过的地方去搜索?

“爸爸发现母亲想跑?”

“对。”

“怎样发现的?”

“我告诉他的。”

索希看着我的眼睛。我没说话。

“克格勃都会互相监视,这是原则。我得知你母亲已经从他们的共同账户中转出十万美元,便去问你父亲是怎么回事。”

“他便让她说清楚。”

“对。”

“结果,他发现,母亲……”我的声音哽住了。我清清喉咙,眨眨眼睛,继续说下去。“母亲从未想过抛弃我,她本打算把我也带走的。”索希凝视着我的眼睛,点点头。

这个消息本来应该让我感到一丝安慰的。但却没有。

“索希,你早就知道他把她杀了?”

“对。”

“就这么简单?”

他没说话。

“你没采取任何措施?”

“我们那时还在为政府工作,”索希说,“如果别人知道他是杀人犯,我们都有危险。”

“你的身份也会暴露。”

“不仅仅是我的。你父亲认识我们中的许多人。”

“因此,你便让他逍遥法外。”

“我们那时是这样做的。为更崇高的事业牺牲。你父亲说,她威胁说要把我们全部捅出来。”

“你相信?”

“我是否相信重要吗?你父亲其实从没想过要杀她。我猜,他是崩溃了。娜塔莎要跑出去躲起来,她要带走孩子,永远消失。”

我又想起了父亲临终时说过的话……

“保罗,我们仍然需要找到她。”

他的意思是找到卡米尔的尸体还是卡米尔本人?

“我父亲发现妹妹还活着。”我说。

“不是那么简单。”

“你什么意思啊,不是那么简单?他究竟发现没有?我母亲告诉他了吗?”

“娜塔莎?”索希叹了口气,“一直没有。你母亲倒是真勇敢,真能吃苦。她就是不说。无论你父亲怎样折磨她。”

“甚至把她掐死?”

索希没说话。

“那你是怎样发现的?”

“你父亲杀了你母亲之后,彻底检査了她的信件和电话记录,自己推断出来的。或者说,他本来就怀疑过。”

“这么说,他真的知道?”

“我刚才说过了,不是那么简单。”

“索希,你的话没道理。她找过卡米尔吗?”

索希闭上眼睛。然后,他走回办公桌前。“你以前曾问过列宁格勒被封锁的问题,”他说,“你知道那让我学会了什么吗?死人什么也不是。他们已经走了。你把他们掩埋之后还得继续活下去。”

“索希,我会记住的。”

“但你执意要开始这次调査。你不让死人安宁。现在怎么样?又死了两个。你还知道了敬爱的父亲是杀害母亲的凶手。这值得吗,帕维尔?有必要让那些灵魂不得安宁吗?”

“这得看情况。”我说。“什么情况?”

“看看我妹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继续说。

我又想起了父亲的最后一句话:

“你早就知道吗?”

我原来还以为他是在责备我,以为他在我脸上看到了愧疚。但不是。他其实想问的是我是否知道妹妹的真实情况;是否知道他做过什么;是否知道他杀了我的亲生母亲,还把她埋在那些树林里了。

“索希,我妹妹究竟怎么啦?”

“我刚才说不是那么简单,就是这个意思。”

我等着。

“你必须明白。你父亲从来就不确定。对,他找到了一些证据,但他明确知道的事情只有一件:你母亲要带着那些钱跑,还要把你带走。”

“因此?”

“因此,他向我求助。他让我去核实他找到的证据,让我去找你妹妹。”

我看着他。

“你去了吗?”

“是的,我査了。”他向我走近一步,“査完之后,我告诉你父亲说,他错了。”

“什么?”

“我告诉你父亲说,你妹妹那天晚上死在树林里了。”

我更不明白了:“她死了?”

“没有,帕维尔。她那天晚上没死。”

我觉得心开始在胸腔里膨胀起来:“你骗他。你不想让他去找她。”他没说话。

“现在呢?她现在在哪里?”

“你妹妹知道你父亲做过的事。当然,她不能出来揭发他。没有证据。而且仍然存在那个问题:她当初为什么要失踪?当然,她还怕你父亲。她怎么可能回到杀害了她母亲的人身边?”

我想到了佩雷斯一家,想到了欺诈和其他事情。我妹妹也一样。即使没有父亲做过的那些事,卡米尔也很难回家。

希望再次填满我的心。

“那你真的找到她了?”

“是的。”

“然后呢?”

“我给她钱。”

“你帮助她躲着我?”

他没回答。他没必要回答。

“她现在在哪里?”我问。

“我们多年前就失去联系了。你必须明白。卡米尔无意伤害你。她想过把你带走。但那是不现实的。她知道你非常爱你父亲。后来,你成了公众人物,她知道她如果回来,这桩丑闻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你瞧,如果她回来,一切都会暴露出来。一且出现那种情况,你的事业就完了。”

“已经完了。”

“是的。我们现在都知道了。”

我们,他说的是,我们。

“那卡米尔在哪里?”我问。

“她就在这里,帕维尔。”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我无法呼吸。我摇摇头。

“这么多年过去之后,要找她需要时间,”他说,“但是,我找到她了。我们通了电话。她不知道你父亲已经死了。是我告诉她的。当然,这改变了一切。”

“等等。你……”我顿了顿,“你和卡米尔通过话?”

我想,这话是我问出来的。

“是的,帕维尔。”

“我不明白。”

“你进来的时候,我就是在和她通电话。”

我浑身冰凉。

“她住在离这里两个街区远的一个酒店里。我让她过来。”他看着电梯,“那就是她。她上来了。”

我慢慢转身,看着电梯上闪动的数字。我听到叮咚一声。我向电梯走近一步。我不相信。这是又一个残酷的骗局。希望又主宰了我。

电梯停住。我听到门开始打开。它们不是一下子滑开的,而是慢慢移动着,好像不愿意把乘客放出来似的。我僵在那里,心脏猛烈击打着胸腔。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梯门,盯着那个出口。

然后,消失在那些树林中二十年之后,我的妹妹卡米尔,重新走回到我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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