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上车后,我按下播放器按钮。布鲁斯的“重回你怀抱”的旋律响起。她笑着说:“你已经刻成盘了?”

“嗯。”

“喜欢吗?”

“非常喜欢。我还加了几首其他的,有一首是斯普林斯廷一次独唱音乐会盗版带上的‘辂夜开车’。”

“那首歌一直能把我听哭。”

“什么歌都能把你听哭。”我说。

“瑞克·詹姆斯的‘超级怪人’就不会。”

“接受指正。”

“还有‘滥交’。那首歌也不会让我哭。”

“甚至内莉唱到‘你的最有价值球员是斯蒂夫·纳什’时你也不哭?”

“天哪,你太了解我了。”

我笑了。

“对于一个刚刚得知自己死去的妹妹还活着的男人来说,你显得很平静。”

“分隔法。”

“这是一个词?”

“是我的做法。我把事情放在不同的盒子里。我就是这样度过那些让人发狂的日子的。我暂时把它们放在某个地方。”

“分隔法。”露西说。

“不错。”

“心理学上对你这种分隔法有另一个术语,”露西说,“我们称它为‘一流否认法’。”

“你爱怎么说都可以。露西,现在有方向了。我们要找到卡米尔。她一定没事。”

“对此,我们学心理学的人有另一个术语,叫‘渴望的甚至错觉的想法’。”

我们继续往前开了一会儿。

“你父亲现在可能还记得什么呢?”我问。

“不知道。但我知道吉尔·佩雷斯去看过他。我猜,那次探访把艾拉脑子里的什么东西榄动起来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可能什么也不是。他的健康状况不好。也许是他想象甚至捏造的什么也未可知。”

我们把车停在艾拉的甲壳虫旁边。看到那辆旧车,我觉得很有趣^回忆起过去。他经常开着那辆车在营地里转,还把头伸出来,笑着说点什么。他允许营员们装饰那辆车,还假装车子正开在花车游行的最前头。但现在,这辆旧车对他已经没什么用了。

我的分隔法失效了。

因为我还有希望。

我希望能找到妹妹。简去世之后,我第一次希望真正与一个女人建立起关系,希望能感觉到我的心在别人的心旁边眺动。

我想警告自已,想让自己想起:希望是最残酷的东西,它可能把我的灵魂压变形,像压塑料杯一样。但此刻,我却不想往那个方面想。我想要希望。我想拥有希望,想让它使我暂时感觉轻松一会儿。

我看着露西。她冲我笑笑。我感觉那个笑容撕裂了我的胸膛。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很久没感觉到这种剧烈的激动了。然后,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我竟然伸出双手,捧起她的脸。她的笑容消失了。她在捕捉我的目光。我仰起她的头,非常非常轻地吻了她一下,轻得让人心疼。我感觉到一阵震颤。我听到她喘息起来。她回吻了我。

我感到一阵幸福的战栗。

露西低下头,靠在我胸口上。我听到她在轻声啜泣。我没哄她,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拼命压抑着内心的波澜。我不知道我们那样坐了多久。可能有五分钟,也可能有十五分钟。不知道。

“你还是进去吧。”她说。

“你就待在这里?”

“艾拉说得很清楚。你一个人去。我可能会把他的车发动一下,确保电池还有电。”

我没再吻她。我下车,顺着小路走去,脚步有些发软。康复中心环境幽静,绿树成荫。我猜,那幢大楼是乔治王时代风格的砖房,几乎是标准的长方形,前面有白色圆柱。它让我想起了一个高级兄弟会所。

接待台后面坐着个女人,我说出要见谁。她让我签字登记。我照办。她打了一个电话,悄悄说了些什么。我等着,听着背景音乐,有点像内尔·塞达卡的什么歌,听上去像是背景音乐板的背景音乐。

一个身穿便装的红头发女人过来了。她穿着连衣裙,眼镜吊在胸前,不停地摆来摆去。她看上去像个尽力不让自己看上去像护士的护士。“我是丽贝卡。”她说。

“我是保罗·科普兰。”

“我带你去见西尔弗斯坦先生。”

“谢谢。”

我以为她会顺着走廊往前走,但我们却从后门走出了大楼。花园打理得不错。天色尚早,但庭院灯已经打开。康复中心四周有一圈密实的树篱,像看门狗一样守卫着这地方。

我一眼就看到艾拉·西尔弗斯坦了。

可以说他变了,也可以说他根本没变。你知道有人就是这样。随着年龄的增加,他们的头发会花白,身体会发福,肌肉会松弛,但一看就是原来那个人。艾拉就是这样的人。

“艾拉?”

在营地,谁也不叫谁的姓,都是直呼其名。对成年人,就在其名字后面加上大婶或大叔,但我无法再叫他艾拉大叔了。

他穿着件篷却,我上一次看到这种衣服,还是在一部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纪录片里。他脚上穿着凉鞋。听到我的喊声,艾拉慢慢站起来,向我伸出双臂。在营地也是这样。人人都互相拥抱,互相热爱。其实,这也许只是一种盲从。我走进他张开的双臂里。他使出全身力气紧紧搂住我。我能感觉到他的胡须扎在我脸上。

然后,他松开我,对丽贝卡说:“我们想单独待会儿。”

丽贝卡转身走了。他带我走到绿树丛中的一条水泥长凳前。我们坐下。

“科普,你看上去一点没变。”他说。

他还记得我的小名。“你也是。”

“你是不是认为那些艰苦岁月应该在我们脸上留下更多的痕迹?”

“我想应该是的,艾拉。”

“你现在做什么?”

“我是郡检察官。”

“真的?”

“真的。”

他皱皱眉头:“那你是当官的了。”

还是原来的艾拉。

“我不是和反战抗议者作对的检察官,”我让他放心。“我追究杀人犯和强奸犯。人民喜欢我做这样的事。”

他半眯起眼睛:“你来这里就是为这个?”

“什么?”

“你想找到杀人犯和强奸犯?”

我不知道怎样理解他的话。因此,我顺着他的话说:“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是想知道那天晚上那些树林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他把眼睛闭上了。

“露西说你想见我。”我说。

“对。”

“为什么?”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回来了。”

“我从来没去过哪里啊。”

“你知道吗,你把露西的心伤透了。”

“我给她写过信。我还打过电话。她不回电话。”

“尽管如此,也不能怪她。她那时正在痛苦之中。”

“我从来都不想伤害她。”

“那你现在为什么回来?”

“我想知道我妹妹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她被杀了。和其他人一样。”

“不,她没有。”

他没说话。我决定再直接一点。

“艾拉,你知道这一点。吉尔·佩雷斯来过这里,是吗?”

艾拉咂了一下嘴唇:“渴了。”

“什么?”

“我渴了。我以前有个朋友,是澳大利亚凯恩斯的人,是我认识的最酷的人。他常说:‘伙计,人不是骆驼。’他想喝酒时,就是这样说的。”艾拉咧嘴笑着说。

“艾拉,这外面恐怕没酒喝。”

“啊,我知道。不过,我从来就不是什么豪饮者。我过去喝的多半也是他们现在所说的‘消闲药物’。但我刚才的意思是喝水。那个冷柜里有波兰泉。你知道吗,其实波兰泉是从缅因州来的?”

他大笑起来。我也没纠正他对那种老牌商品的理解错误。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右边走去。我跟在他后面。那边有个箱式冷柜,上面贴着纽约游骑兵冰上曲棍球队的徽记。他打开盖子,抓起一瓶水,递给我,又抓起一瓶,旋开瓶盖,大口喝起来。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流,将他的白胡子变成了深一点的灰白色。

喝完之后,他满足地说:“啊哈!”

我想让他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上。

“你告诉露西说你想见我?”

“对。”

“为什么?”

“因为你来了。”

我等他接续说。

“我来了,”我一字一顿地说^“是因为你想见我。”

“不是来这里,是重新回到我们的生活中。”

“我刚才告诉过你了。我想知道——”

“为什么是现在?”

又是这个问题。

“因为,”我说,“吉尔·佩雷斯那天晚上没死。他回来了。他还来看过你,是吗?”

艾拉的眼里又出现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他开始向前走。我急忙跟上。

“他来过这里吗,艾拉?”

“他没用那个名字。”他说。

他继续向前走。我注意到,他的腿有点瘸,脸也痛苦地皱成一闭。

“你没事吧?”我问。

“我得出去走走。”

“去哪里?”

“树林里有小路。跟我来。”

“艾拉,我来这里不是——”

“他说叫马诺洛什么的。但我知道他是谁。小吉尔·佩雷斯。你还记得他吗?我的意思是,他那时候的样子?”

“记得。”

艾拉摇摇头:“好孩子。但那么容易被操纵。”

“他想干什么?”

“他没说他是谁。开始时没说。他看上去和那时很不一样了。但他的举止中有种东西。你知道,那是无法隐藏的。谁都可能长胖。但吉尔说话时口齿有点不清。还有,他走路的样子,好像一直很警惕。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知道。”

我本来以为康复中心的院子是围起来的,但却发现没有。艾拉从树篱间的一个缺口钻了出去。我跟着钻出去。我们面前出现了一座树木葱郁的小山。艾拉开始往山上爬。

“他们允许你离开吗?”

“当然。我是自愿到这里来的,所以来去自如。”

他继续向前走。

“吉尔向你说了些什么?”我问。

“他想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他不知道?”

“知道一些。他想知道得更多。”

“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用明白。”

“不,艾拉,我需要明白。”

“这事已经结束了。韦恩已经进了监狱。”

“韦恩没杀吉尔·佩雷斯。”

“我以为他杀了。”

我还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尽管他看上去显然痛苦不堪,脚却动得越走越快了。我很想让他“停”,但他的嘴也在动。

“吉尔提到我妹妹了吗?”

他停了一会儿,脸上露出痛苦的微笑:“卡米尔?”

“对。”

“可怜的孩子。”

“他提到她了吗?”

“我爱你父亲,你知道的。他是那么可爱的一个人,却被生活伤得那么深。”

“吉尔提起我妹妹发生什么事了吗?”

“可怜的卡米尔。”

“是的,卡米尔。他说了与她有关的什么吗?”

艾拉又开始爬坡:“那天晚上的血可真多啊。”

“艾拉,求求你,请你的注意力集中一点。吉尔说了任何与卡米尔有关的事吗?”

“没有。”

“那他说了些什么?”

“和你一样。”

“什么一样?”

他转过身来:“答案。”

“什么答案啊?”

“和你想要的答案一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不明白,科普。那件事已经结束。凶手进了监狱,你应该让死人安息。”

“吉尔没死。”

“那天,他来看我那天之前,他都是死的。你明白吗?”

“不明白。”

“这事已经完了。他们走了。活着的人也安全。”

我伸手拉住他的胳膊:“艾拉,吉尔究竟对你说了什么?”

“你不明白。”

我们停下脚步。艾拉看着山下。我跟随着他的目光。现在,我只能看到那座房子的屋顶了。我们已经进入树林深处。两个人都呼吸急促。艾拉脸色苍白。

“必须让它一直被掩埋着。”

“什么?”

“我就是这样告诉吉尔的。已经完了。继续前进。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他死了。现在,他又没死。但他该死。”

“艾拉,你听我说。吉尔究竟对你说过什么?”

“你不会让这件事过去,对吗?”

“对,”我说,“我不会让它就这样过去。”

艾拉点点头。他看上去很痛苦。然后,他把手伸到那件篷却下面,掏出一支枪,对准我,没再多说一个字,便扣动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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