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刚调过来的男子的姓氏时,裕子明显地动摇了。

她这辈子只喜欢过一个男人,他也姓岸本。四年前,那男人死了。自那以后,裕子再没接近过男人。她也知道别人背地里都叫她“钢铁处女”。

从射杀现场奔出去的岸本又回来了。他嘴唇发灰,毫无血色的脸上只有眼睛周围是红的。

虽然听到辰朗的姓氏后有所动摇,但辰朗和裕子喜欢的那个男人一点都不像。裕子喜欢的男子是个如汪洋般壮阔的男子汉,是在执行狙击手公务时殉职的。

“我就是手指。”

这是他的口头禅。冷静地瞄准目标,扣动扳机——他只在这件事上集中精力。

工作不顺心时,疲惫不堪时,他总会出现在裕子的梦里,不说话,只是微笑着。裕子一边哭着一边捶着他的胸,但他只是微笑。正因为深知是梦,再也见不到他了,所以裕子才会在梦中一直哭着。

刚认识他时,裕子对他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反而认为他是个反应迟钝、让人看了就不痛快的人。但死去后,他的形象却永远铭刻在裕子的内心深处。

岸本那纤弱的身板和没自信的脸总让人觉得靠不住。组长胜见希望裕子能带带岸本,但裕子认为自己不是教育新人的料,就算能,手头还有很多案子没解决,连好好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哪儿还有工夫管新人。

裕子的目光落到了蹲在一边的鉴证员根本身上。

案件一发生,机动搜查队和鉴证科就要赶往现场,所以碰面的机会还是蛮多的。裕子和根本见过几次面了,他五十岁左右,大方脸,戴着一副高度近视镜。

裕子走了过去,挨着他蹲下,毫无顾忌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根本一直端详着扎进圆珠笔里的空弹壳。

“知道些什么了吗?”

“比裕子知道的多点吧,九毫米口径。”

“这些我也……”

“也知道,对吧?”

裕子耸了耸肩表示同意。根本抿嘴一笑。

“我们只是来捡垃圾罢了,剩下的要总部的鉴证科来做,但我知道犯人使用的枪有点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

“你看这儿。”

他用戴着手套的食指指着弹壳后端。暗淡的金色弹壳上有划痕,看起来就像小爪子抓的一样。

“这是喷射器划伤的,通常不会留下这么夸张的痕迹。这个很厉害吧?”

但裕子连“通常”的划伤是什么样子的都不清楚,所以根本无法判断。

“发射这种子弹的枪,制造的时候工艺肯定很粗劣。”

“是‘玩具’吗?”

黑道上的人喜欢把真枪叫做“mabuchyaka”或“mabu”,把模型枪改造的枪叫“玩具”。不知何时,警察也使用了这种说法。

“不,”根本环视了一下现场,“这次开了好多枪,要是改造枪的话,枪管是承受不了的,估计是CRS吧。”

所谓“CRS”,是警方对菲律宾秘密制造的枪支的统称。CRS是取了柯尔特(COLT)、鲁格(RUGER)和史密斯一韦森(S&W)的首字母所组成的。这三种枪的外观依稀有些相似,但内部构造是完全不同的。

“现在的制造技术是不是比以前好多了啊?”

“嗯,有些是吧。有几个造枪名人,他们造的枪甚至会比真正的军火工厂造出来的都好。但大多数都是粗制滥造,当然像以前那样会炸飞手指的枪也大大减少了。”

劣质枪支在发射子弹的同时,枪自身也会爆炸,有许多人因此被炸掉手指,甚至也有人整只手都被炸飞,最后失血而亡。

“虽然这种枪不适合精确射击,但用来近距离扫射还是足够了。”

把弹夹装进小塑料袋封好后,根本又看了一下现场,皱了皱眉。

受害者的尸体还没有被搬出去,两人面前有一位趴着的老人和一位背靠着吧台瞪着眼睛的消瘦中年男子。

两个鉴证员把老人的身体翻了过来。灰色的对襟毛衣在胸口处被血染红了一片,中间处破了个洞。由于失血过多,他整张脸像蜡像一般,稀薄的头发也乱了。但他的表情看起来并不痛苦,就像睡着了一样。

鉴证员拍下了仰面朝上的老人的照片——改变距离,变换角度,拍了好几张。闪光灯在现场的角落里闪烁。

与身穿灰色对襟毛衣的老人相比,中年男子的死状要凄惨得多。虽然也是胸部中弹,但临死前的悔恨明显留在了脸上。—个鉴证员从中年男子的腰带上拔出一支短管左轮手枪。

“看起来像个保镖。”根本低声说道,又冲里边躺着的僧衣男子仰了仰下巴,“那边的是头儿,据说在这附近还是个蛮出名的人物。”

“是黑帮老大吗?”

“说是隐退了,但身旁总跟着个保镖,完全不像金盆洗手的样儿。”

根本说,夜里一点进店的客人看到惨相就报警了。最先赶到现场的是所辖警署的巡逻车,警署地域科有人认识这个前任暴力团伙头目和他的保镖。

“你的意思是,暴力团伙间的枪战把普通市民也卷进来了?”

“随意断定是搜查之大忌!”

这句话使裕子大吃一惊,她看了看根本,可他只是微微一笑。

“话虽如此,谁看到这番情景都会这么想吧!刚才我听见所辖警署的人说,这些人里面,他们只认识店主和暴力团伙头目两人。其余的都是店内常客,一般也没有路人会去住宅区里的酒吧——地段这么偏僻,谁会注意到啊!”

“也对呀!”

原暴力团伙头目旁边仰面倒着一个男的。男子相当胖,躺着的时候,肚子都是鼓鼓的。

胖男人已然面目全非。

他的脸上被打了几枪,完全破相了。眼睛、鼻子、嘴都凹陷下去,血肉模糊,腹部和大腿也有中弹的痕迹,恐怕是跌倒时被枪击的。

“首先要探明死者的身份,还要向附近居民打听消息。”

“是啊!”

“可能没人听到枪声。”

“为什么呢?”

“现场虽然子弹横飞像战场一样,但客人进店开门前似乎没有任何通报。从血液的凝固状态来看,案子应该是凌晨十二点前后发生的。直至下一个客人到来,都没人报警,尸体就这样被弃置不管超过一小时。还有……”

裕子看着根本的脸。

“子弹都没穿过死者的身体。近距离射击九毫米鲁格子弹的话,很容易就会射穿身体,但安上消声器后,子弹的威力会被削减,所以经常留在体内。”

面目全非的男尸、消声器、大屠杀……这难道不是暴力团伙间的枪战吗?裕子咬着嘴唇苦思冥想。

辰朗见过的最惨烈的交通事故现场,是一辆小汽车从后面撞上了装满钢材的大卡车。小汽车几乎没有刹车,直接撞上了大卡车,由于巨大的冲击力,车上的钢材全部掉了下来。

上百公斤重的钢材轻而易举地穿过风挡玻璃,直击副驾驶座上的男子。

辰朗正巧在附近巡逻,第一个赶到现场。小汽车的前半部分都被砸碎了,司机和车里的其他人当场死亡。但死者脸上插进了钢材,不能就这样置之不顾。辰朗想和同事一起把钢材给拔下来,可根本就拔不动。

最后,迟来一步的消防救援队用起重机把汽车从钢材里拽了出来,把车截断,才把两个人弄了出来。

副驾驶座上坐着的男子身穿竖条纹西装,除了胸口鲜血直涌以外没有很明显的损伤,但人已面目全非。那是辰朗第一次看到人的头盖骨内部。

店中央仰面躺着一个男子。一看到男子的脸,辰朗就想起了那次悲惨的交通事故,胃酸上涌。他赶紧离开了现场。裕子真是料事如神,这让他很是不爽,但这样总比在现场呕吐好得多了。

回到店里,裕子正和鉴证科员聊着,对于眼前的尸体,两人看都不看,只顾着谈论穿进圆珠笔里的空弹壳。

从后面能看到裕子的侧脸,她的表情十分镇静。七具尸体摆在眼前却能泰然处之。她的神经该有多么大条啊!或许成为机动搜查队员后看过太多被枪打死的尸体,神经也麻木了吧。

活着时是个人,死后就只是肉块——不,只是物体而已。辰朗心下暗自啷囔着。死人不痛不痒,怎样都无所谓。

但一看到仰面躺着的肥胖死尸,那张脸就沉入他的脑海中,那些红黑色黏糊糊的东西让他再次作呕。

胜见就站在旁边,摘下帽子挠着头。辰朗赶紧把手里的塑料袋藏到背后。胜见无意去看辰朗在干什么,只重新戴好帽子,咳嗽了一声。

“吐干净了?”

“嗯,”辰朗只觉得双颊发热,低下了头,“不……那个……是的。”

“别勉强了,连我都觉得恶心,更何况你还在休假期间。”

对方把呕吐怪在了威士忌头上。辰朗在嘴里咕哝了半天,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蹲在面目全非的肥胖男子身旁的鉴证科员喊了声:“组长!”

胜见和那个与裕子交谈的鉴证科员同时作出了回应。回过头来的鉴证科员正好和胜见对了个眼,两人苦笑了一下,一起走向喊叫的人那边。为了不妨碍鉴证科员工作,辰朗也走近了那具尸体,他提醒自己尽量不要看死者的脸部。

“发现了什么?”胜见问道。

鉴证员用小镊子夹住一根细长的银棒给他看。银棒有十二三厘米长。

“受害者胸口处的口袋里装着的,还活着呢。”

“活着?”

“是的,这是录音笔,电源还开着。”

“那就是说,现在还在录音?”

胜见和鉴证科组长对视一眼。死者不能打开录音笔的开关,所以被害时肯定也在录音。

“要关上开关吗?”夹着lC录音机的鉴证科员问道。

胜见点了点头。

鉴证科员技巧性地切断了电源,将录音笔装进塑料袋里封好。

店门口一位穿制服的警察探进头来,向胜见打了个招呼。

“组长,救护车来了,现在能把尸体抬出去吗?”

“让他们再等会儿。”

“这附近好像就只有一辆救护车,所以他们想尽快回去。”

胜见看了看鉴证科组长,后者摇了摇头。

“再等等,现在还不行。告诉他们,要是不得不去运送患者的话,就先去别处。这边没有急救患者。”

“明白。”警方已经确认了受害者全部死亡。死者就如同躺在地上的物体,不会再死第二次了。

门口右侧是身穿对襟毛衣的老人和穿夹克衫的中年男子,店中央趴着一个身穿僧衣的男子,旁边是个面目全非的胖男人,店里面有一男一女,尸体叠压着倒在地上。

从辰朗所站的位置只能看到六具尸体,店主倒在吧台内侧,鉴证科员手拿相机站站蹲蹲地拍着照片。

他口渴得厉害,这可能是呕吐所致,也可能是长时间用口呼吸所致——酒吧里弥漫着一股恶臭,分辨不出是血的味道还是尸臭。浓厚的恶臭不仅污染了嗅觉器官,甚至将眼球都污染了。

酒醒后会口渴,但他不想喝水。只要水一下肚,胃就会开始翻腾,食道里就有东西往上顶。

我果然不适合当刑警啊!辰朗暗想。

裕子递过来呕吐袋时,他还死要面子地宣称处理过尸体,现在才知道自己的胃其实没那么顽强。

那还是当上警察不久的事。在为卧轨自杀少女收尸时,他看到了掉落在轨道旁的脚。穿着高跟鞋的脚在脑中挥之不去,使他一个多星期都没食欲。放下上吊自杀的男子的尸体时,透过失禁而尿湿的睡衣,可以感受到死者肌肤的冰冷,他还为尸体奇怪的体重而惨叫。

警察这工作本身就不适合我吧!这想法一下子让他有了悲壮的感觉。

人声嘈杂的店里响起了电话铃声。胜见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放到耳边。

“你好,机搜队,胜见。”

鉴证科员们继续工作着,但机搜队员则全体盯着胜见。只见他摘下帽子,边挠着头边连连颔首。

“啊……明白,然后呢?是吗?神志不清……夫人报警前,谁也没发现?议员怎么样?回老家了?啊,明白了。总之,我先派人过去吧,但总部应该行动了吧!是吗?好,有情况再向我汇报。”

胜见挂断电话,扣上手机后看着裕子。

“又发生枪击案了。你,带上接电话的,马上赶过去。”

“地点呢?”

“就在附近。”

胜见说出众议院议员的名字。辰朗也知道这个人,此人被怀疑违反政治资金规正法以及收受贿赂,连日来经常出现在报纸和电视上

“被打中的是他的秘书。头部中弹被送往医院,情况很糟糕。”

“什么时候的事儿?”

面对裕子的提问,胜见皱了皱眉。

“详情不太清楚,好像和这边是同一时间。”

听到这里,不仅机搜队员,就连鉴证科员们也紧张起来。要是同时发生多起案件的话,就不是简单的暴力团伙枪战了。而且,狙击的目标竟然是国会议员。

“明白。”裕子转身朝店门口走去,顺势用手肘碰了一下傻愣愣戳在原地的辰朗——

“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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