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出厂十年有余的彩色电视机的十四寸显示屏上出现了图像。画面里是一个奇怪的男子——光头,小胡子,戴着圆框眼镜,穿一件土黄色T恤衫。一看就知道他的腋下已因流汗而发黑。

“二月十四日的情人节本来是天主教的节日,是为了纪念殉教的圣·瓦伦丁。以前的确有情侣互赠卡片的风俗,据说一年中只有那一天允许女性向男性求爱。而今天却连‘性开放’一词都已显得过于陈腐,是否承认女性的主动权当然也没有了意义。”

男嘉宾快言快语地说着。从小小的扬声器中流出的声音显得很勉强,毕竟都半夜十一点了。

“只不过呢,那一天赠送巧克力却是糖果公司的销售战略,使消费者们产生一种非买不可的心理。这是谁定的规矩呢?比如现在不正好是六月份嘛,所以成为谈论话题的自然就是六月新娘,这跟情人节其实是一个道理。”

担任主持的电视台播音员穿着绿底金领的奇怪西装。

“说六月新娘和情人节是—个道理,具体又是怎么回事呢?”

“日本的六月是梅雨季节,闷热闷热的,谁都不愿穿那厚重的结婚礼服。所以过去一提到六月,无论哪里的结婚会场都是门可罗雀,结果就有了六月新娘这个说法——欧美等国的空气干燥,六月是一年中最清爽的时候,所以人们才会想结婚。但同一时期的日本是梅雨季节,一般人都想不到六月新娘吧!”

“那您的意思是说,日本的婚庆公司利用了外国习俗?”

“算是一种有效利用吧!无论是六月还是九月结婚,该离婚的总是会离。实际上,我就曾在六月举行婚礼,四年不到就离了。”

“这话题暂且不谈……”播音员一脸苦笑,“没必要拘泥于六月新娘的意义嘛。”

“意义?”男子睁大了眼镜后的小眼睛,“没有,没有,完全没有意义。这不过是被结婚会场、礼服设计者甚至是广告代理商欺骗了而已。”

拿起遥控器关上电视,岸本辰朗一时欷歔不已。

“六月新娘?什么烂玩意儿呀!”

他嘟囔着起身走进厨房,把水壶灌满了水,放到煤气炉上。

点火后,宝蓝色的火焰像舔舐着壶底般扩散开来,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火焰的跳动。因为火焰的烘烤,水壶表面隐约地出现了一层烟霭,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静谧的屋子里突然响起一阵乐曲声,吓得他脊背都僵硬了。

他咂了咂嘴,回到电视机前,拿起地板上的手机。这夸张的乐曲声是新短信的提示音。明明是自己设定的,却被吓了一跳,他不禁有些恼羞成怒。

但打开翻盖手机的时候,他的心中还是充满着期待。

说不定……不,不可能……说不定她改变心意了……这种可能性……不,但是……

就在按下手机按钮打开短信的这短短一瞬间里,他脑中闪过了无数词语。

也就在显示短信内容的瞬间,他因期待而高耸的肩膀耷拉了下来,下巴也垂下来了,嘴巴也不觉张开。发信人一栏中显示了邮箱地址,意味着这是一条来自通讯录以外的人的短信,十有八九是那些商业广告。

明知如此,他还是打开了短信。

看着短信,他的嘴自然而然地歪了过去,又咂了一咂。

美好六月天,现在开始为时未晚。来寻找适合你的六月新娘吧!丘比特俱乐部和你一同寻找命中注定的女子……

这是一条无论如何也让人读不到最后的短信。删除之后,手机自动返回收件一览表。其中仅有一条是加了保护措施、无法删掉的短信。

发件人的名字是女性。

“读上几百万遍,就能心满意足了吗?”

他自嘲般傻傻地看着自己手指的动作,这是已经习惯了的操作。按下按钮,短信被打开,紧随着发件人名字显示出来的是标题——对不起。

随着画面下翻,主要内容陆续出现。因为已看了几十遍,不,是一百多遍,所以短信中的只言片语甚至小小的手机画面中哪个地方写着什么字他都清楚记得,但他的眼睛还是忠实地逐字逐句地看着短信。

只要这样看着,其中的文字说不定就会变化——他总是遏制不住这种愚蠢的想法——没准我真的是个大傻瓜吧。

小小的画面上,只有一行字:“对不起,我们保持一点距离吧!”

顺着标题往下一读,那意思就更清楚了。

不管读几遍,文字也不会变。当然不会变。

既然文字本身不变,那这次就试着做些能让自己接受的解释吧。

“一点”这个词是保持距离的时间呢,还是保持的距离本身呢?既然刚开始表示道歉,那就意味着对方承认了错误,只要我给予谅解的话,两人不就还能跟以前一样交往?他想了很多解释。

因乐曲声响起而揪着的一颗心,此时正在深处隐隐作痛。

无论反复看多少遍,做多少解释,短信中写着的事实已再明白不过。他在这世上活了三十一年总算有了个对象,却交往了仅仅七十八天就被甩了——而且是在生日的前两天,真不凑巧。

他既没有回短信也没有给她打电话。若这是因为自己作为男人仅有的那点固执与自尊的话,还能原谅自己。但其实是害怕。若是紧迫不放,会不会被给予致命性的最后一击,让自己再也无法面对她,甚至成为与她完全不相干的人呢?这种结果让他恐惧异常。

“这种短信,删了算啦!”

他故意说出声来。这种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但短信照旧设着保护措施。他就这样合上了手机,扔到床上。

厨房里传来咔嗒咔嗒的响动。沸水冒出的蒸气不断将壶盖顶起。

辰朗磨磨蹭蹭地回到了厨房。

手里拿着一个三得利白酒瓶而不是泡面,完全是打算睡觉的缘故。一想到明天就是自己的生日,她的身影就在脑中浮现。明知事情无法实现,却偏偏想着要做点什么,越这样心里就越痛苦,自然难以入眠。

他把厨房洗涤槽中放着的咖啡杯冲洗了一下,倒上半杯威士忌,再倒上热水。热威士忌是迅速解决不眠之夜的为数甚少的方法之一。

他把杯子拿在手里,回到摆放着床、电视和小矮桌的六个榻榻米大的房间。他坐在榻榻米上,背靠着床边,吹着杯里冒出的热气。如此吹了几遍,直待热气变少,方才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温度比想象的要热,上腭一下子就烫伤了。

他忍不住低声咒骂。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事不顺,诸事不爽。就连日常琐事也会受影响——比如喝一口热威士忌竟然把上腭烫破了皮。

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她。

盯着电视机的遥控器看了片刻,始终没有再打开电视的想法。

为了不碰到火辣辣疼的上腭内侧,他一点点地喝着威士忌。热酒精在体内游走,僵硬的肩膀和脊背渐渐放松下来。

到底哪里不对!他心头如有人大吼。

两人相遇的契机,是初春时节同事策划的联谊会上碰巧挨着坐。第二次联谊会上,两人的座位再度紧挨,之后就一起吃饭和看电影。第三次约会正好是她的生日,他就在有名的珠宝连锁店买了白金项链作为生日礼物,并与她在市中心的宾馆吃了一顿人均消费两万日元的大餐。

虽然没有和女性交往的经验,但他自认这七十八天里做的一切都无可非议。就这样突然地被宣告保持距离,着实让他不解,也让他十分纠结于短信中的“一点”这个词。

他摇摇头站起身来,从厨房里拿出水壶和三得利白酒瓶,往咖啡杯里倒上大半杯威士忌,弄加点热水进去。腾起的热气中酒精的含量一时大增,他有点眩晕。但如此一来,热水的温度便会下降,不会再烫伤上腭了。

第二杯只喝了一半,他就站起身来打开衣橱,取出一套崭新的藏蓝色西装。上衣里面还套着一件领尖带扣眼的衬衣。

他关上衣橱,把西服挂上衣架,再次倚到床边坐着,端着咖啡杯仔细盯着衣服。

白衬衣和西装都是掏光积蓄刚刚买的。西装虽是在男装折扣店买的,但一套也要四万八千日元,这是辰朗至今买过的最贵的衣服。而白衬衣则是布克兄弟公司的,本来西装也想买这牌子,但工资实在支付不起。

他心里嘀咕道:“我真是脱胎换骨了!”

据说美国联邦调查局的特别搜查官都穿着蓝款的布克兄弟西装。所以辰朗才会如此纠结。

他又倒了杯威士忌,加了点热水。

“我也成了飞行队成员了吗?”他心中自言自语。

过了这周,警视厅的岸本辰朗巡查长就要到第二机动搜查队的第四分所上班了。这次人事变动十分突然,只因警察的内部丑闻轰动了全日本,各地领导都手忙脚乱,所以调动才会大幅错位。

机动搜查队主要负责第一时间的搜查活动,接到事件报告就要比任何警署都早地赶到事发现场,因此通常被称为“飞行队”。

在警察看来,飞行队空降到还残留着犯人线索的事发现场之后,就像小鸡把嘴插到地里来回觅食一样到处搜查线索,故有别名“小鸡搜查队”。

他参加警察搜查讲座是去年春天的事情,之后苦等了将近十个月,才被分配了工作。

成为机动队员并不意外。机动搜查队会参与各种调查,包括跟杀人、故意伤害、盗窃、纵火、毒品、枪支有关的各种犯罪,是最适合培养新警察的地方。

志愿成为刑警的,大部分都在机动搜查队待过以积累经验。但辰朗希望的并不是刑警工作,而是鉴证科的工作。鉴证科也要赶往事发现场进行全方位搜查,寻找遗留物品、指纹等物,用物证来明确犯罪细节,进一步推断出嫌疑犯的身份,而且还要找出与犯罪相关的证据。要想成为鉴证科的人员,就必须学习刑警的基本本领,积累经验。

辰朗想要成为鉴证科员的愿望,源于三年前的一件事。

当时,辰朗在都内所辖署地域科当班。一天,因人手不够,他被要求去生活安全科武器药物对策组帮助逮捕罪犯。能够身穿便装站在逮捕现场的机会太难得了,所以他有些亢奋。

嫌疑犯是个二三十岁的男子,因持有和秘密买卖毒品的嫌疑,在家中按常规程序被捕。

辰朗也有过逮捕毒品持有者的经验。如今毒品的使用已不再仅限于一小部分人,而是惊人地蔓延到社会的各个阶层和年龄段。辰朗逮捕、教育、辅导过的人申不乏家庭主妇和高中生,而同时逮捕的人里面更赫然包括了女中学生。

成为警察不久,坐在巡逻车里巡街时,他发现老练的警官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分辨出某人是否持有毒品。这看似如魔法般神奇,但经过数年的磨炼,他也能通过对方的—个小动作——比如—看见警察制服就往别处看——察觉出对方的怪异。

因为不想被人发现,所以他们会不由自主地看向远处;把眼睛聚焦到近处的话,眼神就会游离,流露出焦躁之感。

告诉自己可以反过来看事物的是一位一起值勤的好脾气中年警官。

三年前在家中被捕的毒贩子绝不是个大人物。名义上是非法贩卖,实际只是把买到的毒品分给朋友们罢了,而且基本都是原价出售。

使用毒品后,人会变敏感,孤独感尤其会变强烈,所以通常会想多找几个伙伴。那毒贩子也不过是个怕寂寞的人,绝没有从中获得巨大利益。

当时开门的是个脸色不太好的女人,貌似嫌疑人的姘头。

虽说是帮忙,辰朗也不过是凑数的,只在嫌疑人企图逃跑时站出来充当一堵墙的作用。宣读逮捕令、给犯人戴上手铐,那都是生活安全科员的职责。

由于发现这女人钱包中藏着毒品,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他们进行逮捕的同时也进行了住宅搜查,这样的话,按照通常的流程,要对在场诸人进行搜身。

嫌疑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姘头也在吸毒,可她说那是朋友分给自己的药。听到这些,嫌疑人勃然大怒,暴跳如雷。安全生活科人员加上从地域科调过来支援的辰朗,六人合力才把这男子摁倒在地,戴上手铐。

两个孩子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

七八岁左右的女孩揽着三岁男孩的肩膀。女孩默默地流着泪,男孩看到父亲的身上压着几个警察,被摁倒在地,大叫着就要冲过去。

把闹翻天男子的脚拼命摁在地上的辰朗,一直能感觉到无言女孩的眼神。

行动前他们已协商好,若嫌疑人老老实实地从屋里出来坐进搜查车的话,就不在他的家人特别是孩子的面前给他戴上手铐。在执行逮捕令前,他们也告诉了嫌疑人同样的话。

但嫌疑人突然大闹,这就没办法了。

结果,这两个孩子的母亲也被强行带到了所

辖署。因尿液检查时出现阳性反应,警察们不得不以持有并使用毒品的罪名,逮捕了她。

此前,辰朗一直梦想着当个刑警,但一想到当时看着父亲被戴手铐、母亲被强行带走的少女的眼神,他那强烈的心情就如泄气的气球般瘪了下来。一定要成为鉴证科人员的想法也是从那时产生的。

不过,要成为一名鉴证科员必须参加搜查讲座,学习刑事案件的基础知识。

他喝了口热威士忌,酒精在体内翻江倒海,但他没有一丝醉意,反而又拿起酒瓶倒满杯子。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非常低落,犹如将望远镜反看一样,这一切竟是如此微茫。

远处仿佛有些东西,辰朗拼命伸手去拿,却够不到,只搞得全身大汗淋漓,心道:“我不是看见的,是听到的。”

他睡意十足的脑袋把声音影像化——做起梦来。

咦,什么声音?

好像是手机刺耳的铃声吧……想到这儿,辰朗赶紧又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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