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他喜欢哪种女性,不染发、不修眉的都挺不错。然而,眼下就算是高年级的小学生,染头发、擦眼影都不稀奇了。时至今日,哪里还有什么朴素的女性啊。回想起傍晚新闻节目中的专题报道,他不禁长长一叹。

为何孩子们怪里怪气浓妆艳抹的脸——至少他是这么想的——会毫无缘由地浮现在脑中呢?他不知道。或许是不想考虑马上就要开始的工作吧!

厢式国产汽车奔跑在青梅路上,驶往新宿方向。每次与迎面开过来的车擦肩而过时,风挡玻璃上沾满的油渍就会反射出车辆的灯光,异常刺眼。雨刷一刻不停地左右摆动,但雨势太大,流下来的雨滴怎么也擦不干净。

须臾,面包车减速左拐,进入了住宅街。

马上就到翌日凌晨了。深夜,大雨滂沱,住宅区里不见人影。

车中有三排座位,他坐在第二排上。驾驶座上坐着一人,最后排也坐着一人。坐在最后排的那个人刷拉刷拉地动了起来。听到动静,他也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副薄薄的橡胶手套。

手套是医生做手术时那种紧贴手指的手套。两手都戴上后,他又弯了弯手指,试试戴得是否合适,然后又戴上一副棉质白手套。

接着,他弯下身,从脚边放着的运动包中取出一个三角形包裹。

他打开了包裹外的毛巾。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把设计简单的直线型手枪。

手枪是自动式的,枪管与发射装置连为一体。枪管在枪口往里大约三分之一处被切断,所以没有了准星。切断处刻有螺纹,装了一个直径三厘米、全长十二三厘米的消声器。

后面座位上响起了金属声,他不禁皱起眉头。

这是第一颗子弹上膛的声音。虽然很相信对方的枪法,但一想到身后正有人摆弄真枪实弹,他便忍不住毛骨悚然。

他右手拿着消声手枪,枪口对着地面,左手捏住发射装置后部露出的击锤,拉到最后面,然后松手。螺栓借着反弹力前进,弹仓上端的第一颗子弹就这样被拖进枪管。

金属声响了起来。

枪管和发射装置就像步枪一样是一体化的,只有其中的螺栓能够前后移动。这种构造只有在旧日本军使用的南部十四式手枪和毛瑟M712手枪中才可看到,现代的则只有美国斯图姆鲁格公司生产的MKI系列比较相似。眼下他手里的这把枪,虽然形状上跟MKI系列非常接近,但和该系列的二十二毫米口径不同,只能发射九毫米口径的帕拉贝伦子弹。

“这是费尔南德斯工厂生产的。”

两天前,收到消声手枪时,有人这样说过。

他并没有听说过名叫“费尔南德斯”的枪械制造厂,对方看到他诧异的表情,补充道:

“就是菲律宾的那个。”

他与伙伴得到的手枪,是在菲律宾秘密制造的手工手枪。过去,这种枪很不耐用,周六晚上打劫时,用一次就让人感觉够戗,所以被讽刺为“周六专用”。它也曾被视作劣质品的代名词。

直到试射之后,他对这把枪的看法才有所改变。

比起糟糕的正规工业品来,它做得更加精细,发射时的平衡感也更出色,子弹能准确打入射手拟定的位置。另外,消声器虽不能将枪声消得完全没有,但若隔着扇门的话,肯定会让人难以察觉。就算连续扫射,都不会嗒嗒地响。

消声器的原理就在于它让喷出的气体分散,将声音变为热量。费尔南德斯工厂制造的枪械中,与枪管同一口径的内筒中开了几个小孔,从那里喷出的气体将被外筒中塞满的耐热棉吸收。消声器的重量可提高发射时的上下稳定性,左右喷出的气体压力被分散,起到了防止枪身晃动的作用,所以发射时的平衡性很好。

虽然还有标尺,但准星没了,也没有激光瞄准器等装备。当然,近距离射击是没问题的。

试射时,他用光了十几个弹夹,约一百发,没卡过一次弹;试射后,他将枪完全分解、彻底清洗,抹上枪油后再重装起来。

他给枪装上安全装置,打开弹膛,从风衣口袋掏出九毫米口径的子弹进行补弹。弹膛里能装下七发子弹,再加上药室里的一发,一共八发。

扣好弹膛后,他把枪丢到了风衣右边的口袋里,手再次伸进包内,取出第二支枪,同样是把第一颗子弹装入药室,补全弹膛,但这次放进了左边的口袋,又把装满七发子弹的两支备用弹夹装进裤子口袋。

他和同伙总共有四支枪,每支八发,共计三十二发九毫米口径子弹,应付今晚的工作已是绰绰有余。

他把风衣的扣子全部扣好,倚到车座上,闭目养神。身体随着车的震颤而晃动。

她只觉得从脊背到脖颈都疼痛至极,两只胳膊也麻木了。她呻吟着,抬起头,睁开了眼。

她看到一片花瓣悠悠落下。

粉红的花瓣略带紫色,一片花瓣刚落地,另一片花瓣便落了下来。这次落下两片,相互缠绵着,忽左忽右,被风戏弄得摇摇晃晃,像最初的那片一样,飘落坠地。

看着不断落下的花瓣,加藤裕子自言自语起来。

“多少年没赏过樱花了啊!”

樱花绽放的季节早已结束,如今已是“樱花谢、嫩叶生,雨打紫阳花”的时节了。直起身来,像是在等待这一刻似的,她不禁打了个哈欠。

懒散地拖长音调打着哈欠的裕子,用食指将眼角流出的眼泪抹去。

透过窗户,能听到雨声。

她瞥了一眼左腕上的表,歪了歪嘴。距离凌晨虽然只有一小会儿了,她却趴在桌子上睡过去了。

她盯着手表上的数字表盘寻思着……是三十分钟,还是一小时呢?

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发出微弱的声响,变黑的液晶屏幕上启动了屏幕保护程序——花瓣静静落下。花瓣不断增加,很快就把屏幕盖满。紧接着,那屏幕骤然一黑,又是一片花瓣缓缓飘落。

“好累啊!”自言自语声回荡在空空如也的屋内,旋即被这无尽的黑暗吞没。

用电脑写报告时竟睡着了。她还恍惚记得呕吐般强烈的睡意袭来,实在克制不住,索性推开电脑,两只胳膊放在桌上,垫住脑袋……而后,一切被黑暗吞噬,她失去了意识。

她把手放到额头上摸了一摸,碰到了皮肤凹下去的压痕,有点痛。她咂了下嘴,这就是脑袋压在手表上的结果。

放下手来,她稍微摇了摇头。

“可恶!”

除了笔记本电脑,桌上还摆着记事本、圆珠笔和手机。刚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又看了一眼手机的时间。晚上十一点四十七分——还有十三分钟,今天就结束了!但这距离裕子执勤结束还有八个多小时,就算规定的值勤时间到了,还要做些杂活。所以最少还得十小时,如果再接个电话,值勤时间还会继续延长。

趴在桌上的裕子把目光停留在打开的抽屉上。在纸笔、成捆的发票、橡皮圈等物品之间混杂着一张磁盘。磁盘上贴着的标签脏兮兮的,边边角角都发黑了,上面什么也没写。

像是被吸引了一般,裕子把手伸向磁盘,指尖轻轻地划着标签。

就在那碰触的瞬间,她脑中浮现出白菊花装饰下的灵堂。灵堂中央摆着死者的遗像,但灵堂后面的木棺中却空空如也。

眉头紧锁的裕子凝视着遗像。照片上是一位男子,但只能看出大致轮廓,眼睛、眉毛、鼻子、嘴巴都被涂成了白色,所以根本看不出此人是谁。看着看着,她觉得就连轮廓也变形了,变成了好几个男子的脸。

四年前,裕子的哥哥在一次坠机事故中去世。客机从羽田机场起飞后在东京湾坠毁,全体乘客和机组人员都遇难了。遇难者的尸体损伤各有不同,裕子的哥哥是根据事故现场找到的极少量尸骸进行DNA鉴定后才确定的。裕予记忆中的灵堂,就是她哥哥的。

然而,哥哥根本没乘坐当时坠毁的那架客机!

坠机事件只是一个巨大阴谋的开端罢了。结果,哥哥被卷入这一阴谋而送命,但也只不过是牺牲者中的一个。时过四年,裕子还背负着这一事件的阴影。

这张磁盘正是在哥哥的屋里找到的。虽然裕子认为解开事件谜团的关键就在其中,但对其中包含的意思,她至今也没弄明白。

“先洗把脸吧。”裕子关上抽屉,起身走向洗手间。

进入开着日光灯的洗手间,站在化妆镜前,她看着镜中的脸。

工作时,她基本都不化妆。即使如此,平时皮肤的弹性和脸色都还不错,特别是那嘴唇,有着任何口红都无法媲美的漂亮红色。但就因为一时的打盹儿,那嘴唇完全没了血色,被灯光映成一种不健康的惨白。

看到额头中间凹下去的圆形手表印痕,她又晃了晃脑袋。

裕子看着镜中的眼睛。

虽然有点充血,但没关系,力量并不会消失——

她如是对自己说道,却隐约听见一个反对的声音在说:“别自欺欺人了。”

而后,裕子便把手绕到腰后,解开枪套的安全搭扣,拔出了新南部M60转轮手枪。

新南部手枪是一款已经停产的老式手枪,警视厅的装备早已从国产的新南部更换为美国产史密斯—韦森(S&W)手枪。可裕子还是固执地继续使用新南部。

新南部手枪有七十七毫米的长枪管和五十一毫米的短枪管两种类型。裕子随身携带的新南部手枪是长枪管的。

裕子的枪对便衣警察来说,太大,也太长了。而且,对女警而言,就算穿着制服,她们也喜欢佩带短枪管手枪或小型的自动手枪。

这支长枪管的新南部手枪,也是在哥哥亡命事件中死去的一个男人的遗物。

在内心深处,裕子对那位男子说:“喂,我这样子,没关系吧?”

男子高大魁伟,有着一张宽阔却无甚特征的脸。此时,他的音容从裕子的脑中掠过。

男子似乎正微笑着。裕子把手枪装回枪套,拧开了水龙头,水势适中。她弯下腰,开始洗脸。

“马上就要开始了!”驾驶座上的男子回过头来说道。

面包车停了下来,车灯也熄了。但是,不管住宅街的人流多么稀少,被目击到的危险总会随着停车的时间而增加。

猛烈的雨敲打着车顶。他伸手拿起地上蒙脸式的头套。

头套洁白而崭新,皮革和塑料的味道浓烈,十分刺鼻。头套上的护目镜像是蒙了层雾似的,所以从外面看不见眼睛。

他用拇指把护目镜掀了上去,临近发起突袭时再放下来就行了。就算被雨淋到,只要用戴着手套的手擦一下就能看清了。

他和同伙穿得很像,都是黑裤子配毛衫,罩一件齐腰长的藏青色风衣,戴着手套。穿的运动鞋也是比较常见的。

同伙呻吟着骂道:“腰疼死了!”他在一旁暗自偷笑。

两个人腰间都别着潜水用的重锤,重达二十公斤。通过脚印,警方不仅能够推测出犯人所穿鞋子的类型,还可以类推出体重甚至是体格。锤子是为了混淆警方的搜查才带在身上的。

除此之外,运动鞋、手套、头套都是在零售店分开买齐的。

“准备好了?”驾驶座上的男子再次说道。

“嗯!”他回答道。于是驾驶座上的男子转向前方,缓缓地开动了面包车。

车子走了大约十米,雨刷启动,车灯也打开了。他们穿过住宅街,只见狭窄道路的两侧零星地点着几盏灯。即使不开车灯也能看清路,但不开灯反而会引起别人注意。

这面包车乃是赃车,一旦放下了武装好的两人,便会马上离开犯罪现场。

所以两人突袭后只能步行逃离现场。

面包车停了下来。两个暗杀者拉开滑动车门,走进了漫天的大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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