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的晚上,麦克斯在接待室的桌子边等着副警长去带贾姬·勃克出来。他已经看过了她的登记卡和强行逮捕报告,并做好了为释放她所必须填写的各种表格、出庭保证书和委托书。这时他正在和一个警官闲聊,那是个叫特里·博兰德的年轻人。麦克斯曾在他爸爸哈里·博兰德的手下工作过,当时哈里在县司法局的侦探所负责。他现在是个上校,率领着特警部队,是麦克斯的好朋友和消息来源。

“我看见他们终于动工修新的监号了。”

特里说是的,等这些监号盖好了,还得再盖几栋新的呢。

“真糟糕,”麦克斯说:“不该像土地开发那样给监狱投资,把这里不停地扩大。”特里好像不知道他是该同意还是不同意,于是麦克斯说:“勃克女士怎么样?她过得好吗?”

“她没什么麻烦。”

“你们也没想她会惹麻烦的,是吧?”

“我是说她没有垮下来,”特里说:“他们中有的人,从文明世界来到这儿,就会受不了。”

“她以前坐过牢,”麦克斯说:“倒有用了。”

他看着登记卡,使他想不到的是贾姬·勃克的年龄。他一直把她想像成是一个相当年轻的空中小姐。现在这个被重新修正了的形象是一个四十四岁的女人,她看起来像受过一些磨难。然而当两个副警长把她从漆黑的室外带进前门,走到日光灯下的时候,麦克斯发觉,他想的还是离谱了。

这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如果他不知道她的年龄,可能就会说她大约是三十五岁左右。制服裙衬出她优美的体形,她身高五英尺五英寸,体重一百一十五膀——他欣赏她的风度,她用脚擦着光滑的塑胶地板走路的样子,以及她用手把头发从脸上撩开的姿态。……麦克斯问:“勃克女士吗?”一边自我介绍,一边递过去他的名片。她看了一眼名片,点点头。有些女人这时会感到一下子松了心而抽噎;男人也有这样的。还有的女人会扑上来吻他。而这个女人只点了点头。他们拿来她的私人物品,清点后归还给她。在她签收条的时候麦克斯说:“如果你高兴的话,我能用车送你回家。”

她抬起头,又点了点头,说:“好吧!”接着又说:“不,等一等。我的车在机场。”

“我可以用车把你送到那儿。”

她说:“你愿意?”好像头一回看了他一眼。

她面对着他,没有丝毫的不自然,碧绿的眼睛略含笑意,闪着光芒。他看着她走出滑门,转过身用屁股顶着墙,脱掉一只鞋,又脱掉一只鞋,然后穿上了她的高跟鞋。她站直了身后,用她的手指尖把头发梳向一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那是略显疲倦的笑,似乎还耸了耸肩。他们俩都没有再讲话,直到他们出来后,他才问她是否还好。贾姬说:“我也说不清。”就不慌不忙地朝汽车走去。通常,人们都是迫不急待地离开这儿的。

这时他们坐在汽车中准备上路,他感觉得到她正盯着他看。

她说:“你真的是保释保证人吗?”

他看着她。

“要不,你认为我是什么人呢?”

她没有回答。

“我在那儿给了你我的名片。”

她说:“我可以看看你的身分证吗?”

“你真的要看?”

她等着。麦克斯从口袋中掏出皮夹,递给她,然后打开车门,以便让车内的灯继续亮着。他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从佛罗里达州发,保证代理人执照,一直到他的出生年月以及他眼睛的颜色。

她把皮夹还给他,并说:“是谁出的保释费,欧代尔吗?”

“用现金,”麦克斯说:“整整一万元。”

她转过身直视前方。

他们彼此没再说话,直到汽车抵达前门,这时麦克斯将车窗降下。一名警官从岗亭走了出来,手中拿着麦克斯零点三八口径的左轮手枪,转轮子弹匣打开着。麦克斯把通行证递给警官,换回手枪,并向他道谢,然后啪的一声合上弹匣,再向前构着,把手枪放进前面的手套盒中。大门打开了。麦克斯说:“按说你该到里边去,但他们认识我。我常从这儿出去。”离开拘留所后,他打开车灯,朝着南林荫大道的方向驶去,一边和勃克女士找些话来搭讪,他说没有一个人能带着武器进入拘留所,甚至连警官也不行;还告诉她岗亭隔壁的那间活动办公室中装满了枪支。在她按打火机的时候,他转过头去看着她的脸,在火光中,她抽紧双颊,吸着一根细管的小雪茄烟。

“你抽烟吗?”

“在非抽不可的时候。我们要不要停下来买包烟?”

他竭力回想着在这条南林荫大道附近的一个商店。“我能想到的最近的地方,”麦克斯说:“应该是‘波罗饭店’的咖啡厅。你去过那儿吗?”

“我想没有。”

“太好了,那是一个警察常去消遣的地方。”

“我宁愿等着。”

“我想你可能想喝一杯。”

“我是想喝一杯,但不想去那儿。”

“我们也可以停在希尔顿饭店。”

“那儿不惹人注意吗?”

“是的,那儿挺好的。”

“我们需要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地方歇一歇。”

他吃惊地瞥了她一眼。

她说:“我看起来像是刚从监狱中出来的。”说完朝着汽车的挡风玻璃吐出一缕雪茄的烟雾。

和一个不清不白的人一起吃晚饭,和一位携带大批现金,是个毒品贩的空中小姐一起饮酒。在钢琴的伴奏下喝着鸡尾酒。

她现在看起来迥然不同,双眼似乎更添灵秀。碧绿的眼珠转来转去,闪闪烁烁,映射出屋中玫瑰色的灯光。麦克斯注视着她打开一包香烟,点燃一支,然后才嘬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酒,并朝那架钢琴瞥了一眼。

“恐怕不许他演奏‘点然我的火’吧。”

“这里不许,”麦克斯说:“他穿着晚礼服呢。”

“任何地方都不许。”她把那包香烟朝他推了过去。

麦克斯摇摇头。“我三年前就戒掉了。”

“你的体重增加了吗?”

“重了十磅。我减了些,后来又恢复了。”

“所以我才不戒烟。这是理由之一。昨天我被拘留时带着两包烟,那两包烟帮我撑过了半夜,一个叫拉莫娜的清洁女工帮我出主意,她不抽烟。”

听起来她还不算太心烦意乱。

“拉莫娜·威廉斯。”麦克斯说:“她吸鼻烟。我为她写过几次保证书。她有一个怪癖,她一喝酒就会发脾气,用鎚子、棒球棒打人。……你们处得好吗?”

“她要价四十元为我打扫公寓,还包括擦窗户。”

现在听起来要认真多了。

麦克斯坐在椅子中旋转着。“她给你出主意,嗯?……要你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想我需要的是一个律师。帮我弄明白我该怎么办。到了这种地步,我会合作的,或许,能得到缓刑。要不然,我就忍着不说话,判五年徒刑。这么说有道理吗?”

“你的意思是说不过如此,还是一定如此?我要说,如果你受审,被判有罪的话,不会判你多于一年零一天的。那是卅法律规定的监禁时间。”

“太好了。”

“但是他们不想审问你。他们就认定你只犯持有罪,按县里规定的时间关上几个月,和一年或两年的缓刑。”麦克斯嘬了一口飮料,那威士忌上浮着碎冰块。“在这之前你出过一次庭。那次还没让你学会点什么吗?你曾因携带毒品丢掉差事……去年我为一个女人写保证书,一个惯窃。那天我又在法庭上见到了她。看起来她就像换了张脸。”

“我不做毒品交易,”贾姬说:“甚至多年来我连大麻都没吸过。”

“你为别人带了四十二克。”

“表面看是这样。我知道带着钱,但不知道有古柯硷。”

“谁给你装的小提箱,女佣吗?”

她说:“你像警察一样会开玩笑。”

在咖啡厅晦暗的灯光下,她用那双晶莹的碧绿眼睛直视着他,她的语调很安详,他说:“好吧,你不知道它是怎么进到你的袋子中。”

这么说还不够好。她嘬着飮料,似乎不在乎他是不是相信她。

于是他又重说一遍。他说:“那天我估算,自从干上这份差事后,我已经写了将近一万5千份保证书了。其中大约百分之八十是毒品罪,或许,可以说受毒品牵连。我知道那个糸统是怎么工作的。如果你愿意,我能帮你盘算该怎么办。”

她突然注意起他。

“你不讨厌这个工作吗?”

“其实,我是讨厌的。”麦克斯就说到这儿为止了,他不需要老听自己说话。“你呢?你在空中过了半生了吧?”

“连我不飞行的时候都烦这工作。”贾姬说:“我想,我在人生的途中遇到瓶颈。就拿现在来说吧,我根本不知道我该何去何从。”她抬头看着他,按熄燃着的香烟。“我只知道我不想去哪儿。”

她能够说这种事情是因为他比她大了差不多十二岁。这就是他的感觉。他说:“咱们想想看,我们能不能想出你应该怎么办。你还想再喝点吗?”

贾姬点点头,燃着一支香烟。一支接着一支地抽。麦克斯向女侍打手势再要一杯。贾姬这时正看着那位钢琴师,他是一个中年人,穿着晚礼脲,显然戴着假发,正在演奏“洛基”的主题曲。

她说:“可怜的家伙。”

麦克斯望过去。“他在全力以赴,是吧?”然后又看着贾姬。“你知道是谁把毒品放进你的航空袋吗?”

她盯着他看了片刻才点点头。“但那与这件事无关。他们早就在等着我了。”

“那不会是一次无目的的捜查吧?”

“他们知道我带着钱。他们甚至知道总数。捜查我航空袋的那个人,叫泰勒,只看了一眼钱,再没做什么。‘噢,我得说这儿有五万美金。你还有什么话说?’他一点也不吃惊。他们所能做的一切就是威胁着要把我交给海关,而我也明白他们并不想那样做。”

“他们是和联邦政府法院合作的,”麦克斯说:“他们希望你告诉他们有关的事。”

“他们那么做是托辞,后来他们也找到了古柯硷。”她拿起玻璃杯,举着。“你该明白,他们像我一样吃惊。这下他们可找到籍口可以利用了。”

“他们问过你什么吗?”

“问我是不是认识一个在自由港的叫沃尔卡的人。他们还提到一个牙买加人……”

女侍端着他们要的飮料走了过来。

“博蒙特·利文斯顿。”麦克斯说。

女侍拿起空的玻璃杯,把飮料放在新餐巾纸上,贾姬一直盯着他看,女侍又问他们是否来点果仁拼盘,麦克斯看看她,她摇了摇头,他告诉女侍不必客气,她等到女侍走了之后才说话。

“你是怎么认识博蒙特的?”

“我星期一给他写的保证书。”麦克斯说:“昨天早晨他们在一辆汽车的行李厢中发现了他。”

她说:“是欧代尔出的保释金吗?”

“一万,和你的一样。”

她说:“臭狗屎!”说着拿起飮料:“他们告诉我他出事了。……那个联邦政府的特工,按他的说法,博蒙特给砰了。”

麦克斯俯身在桌子上。“你没提到过这件事情。那两个家伙中有一个是联邦政府的?是什么,地区警察吗?”

“雷·尼科莱,他是管酒精、烟草和轻武器的。我原以为告诉过你的。”卖姬那凝视的目光又移向了那位钢琴师。“现在奏的这支曲子是‘音乐之声’。他喜欢大作品的节奏。”

“他开始演奏‘攀登每座山’的时候,”麦克斯说:“我们就去别的地方。”他感到兴奋,脸上刚要露出笑容,忽然醒悟到这关系到什么。他说:“雷·尼科——我不认识他,但是我曾经在逮捕意见书中见过他的名字。他才是那个需要你的人。他利用你来得到欧代尔的线索,掌握案情,然后把他交到联邦政府。”

麦克斯很为这番见识沾沾自喜。

直到贾姬说:“他们从来没有说到过他的名字。”

这句话才打断了他的得意情绪。“你在开玩笑。”

“我认为他们对他一无所知。”

“他们和博蒙特谈过话。”

“是的,他告诉他们什么啦?”

“那么,你知道欧代尔做的是什么,对不对?”

“我有一个十分不错的想法,”贾姬说:“如果除掉酒和烟草,还有什么会让一个管理局的家伙盯上我呢?”

麦克斯说:“他从来没和你说过他卖武器吗?”

“我从来没问过。”

“他不会就

此住手的。”

她说:“你想要弄清这件事吗?”

麦克斯摇摇头,同时看着她将身子更近地探过来,贴在桌边的胳膊上,他注视着她眼中的光采。

“我们谈的是哪种枪呢?”

这给了他一种感觉,他俩在这儿一起参与了某件事情,他喜欢这么做,就算她是在愚弄他,利用他,也没什么关系。

他说:“你倒说说看。我们是住在美国南佛罗里达州的武器中心里。你在这儿买一支攻击型来福枪,所用的时间比弄一张借书证还少。去年夏天我为一个家伙写保证书,是关于毒品罪的。他被保释出来以后,他们让他设法运送三十支AK-47,中国式的,通过迈阿密的社会党国际运到玻利维亚。你知道我在谈什么武器吗?”她耸了耸肩,或许还点了点头,于是麦克斯说:“它是一种模仿俄制的军用武器。两三个星期以前报上有一条报导,警察是如何盯住一个正在马丁县购买TEC-9的家伙,他毫不耽搁,立刻就转手卖给西棕搁区沃思湖的毒品商,所有的人全都被判有罪。有一个家伙在珊瑚泉出售子母炸弹给伊拉克人,他在我们去波斯湾打仗以前就招了。我看不出欧代尔在做军火生意,但谁也难说。使我感到吃惊的是,他是一个坏蛋,这一点我心里从不怀疑,但他只定过一次罪,而且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他告诉你的吗?”

“我的一个在司法局的朋友查出了他的名字。而且欧代尔是那种喜欢自吹自擂的家伙。”

“但对我可不那么爱说,”贾姬说:“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正飞往自由港,那一阵他常备乘那班飞机,他说去赌钱。他还告诉过我他赢了多少,输了多少。他买衣服花了多少钱……”

“他绕着圈子暗示你,”麦克斯说:“要你猜猜他是做什么的。要是告诉他,你觉得他是在做武器买卖,同时盯着他的险,他就会露出尾巴了。在巴哈马结账,所以他的买卖是在国外做的。你在飞楱上带着赚来的钱到这儿……”麦克斯等着。

贾姬也等着。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通常一次带一万。从来没多带过,我自己的钱也不多带。我总是把钱放在汽车里,够交停车费,出机场就行了。”

“你带钱飞过多少次了?”

“九次,每次一万。”

“他就那么多钱吗?”

“他开始要我一次带十万。”

麦克斯低声说了句:“天啊!”

“他一直缠着我,直到我答应,只要能装进一涸十二英寸长,九英寸宽的吕宋纸信封,我什么都可以带,我要五百美金的报酬。他说好吧,就这么说定了。他的朋友,自由港的沃尔卡先生交给了我那个信封。……”

“你没有看看里边,检查一下?”

“何必呢?沃尔卡说他放进了五万。好嘛。也就是这么个数。他没说起里面有四十二克毒品的小包。”

麦克斯说:“既然你知道带进一万以上价值的东西要担风险,何不带上十万呢?这有什么区别?”

“不管数目有多少,反正得能够塞进我的航空袋,而且打开袋也不惹眼。这就是我的想法。”

“甚至一次带一万,”麦克斯说:“你也不想问他做什么,不想知道钱的来路不明?”

“没错,”贾姬说:“我用不着问,既然我又没和情报档案处合作。”她停了一下,眼睛仍盯着他。“你让人听起来像是他们一伙的。你不像泰勒,倒更像尼科莱。”

“我以个人身份和你谈,我有我的毛病。”麦克斯说:“在拘留所,你弄不清我是不是保释保证人。你以为我可能是个警察,对吧?想偷偷套出点口供。”

“我当时给搅得昏头昏脑的。”贾姬说。

“我在执法处待了十年,”麦克斯说:“属司法局。也许还露出点痕迹。要不就是我现在做的这行,总要三句话不离本行。”

她说:“你不是受雇的吧?我现在还没有丢掉工作,今天我休息。但是如果我被限制出境,我就要失业了。而如果我没工作,我就雇不起律师了。”

“要求一下,他们也许会准许你的。”

“如果我合作的话。”

“咳,你反正得告诉他们点什么。你不想待在监狱里,是吧?”

“是的,但还不如不想待在汽车行李厢里那么强烈。”

“我敢确定,”麦克斯说:“不管你告诉他们什么,或是守口如瓶,他们都会盯你的梢的。”

她又俯身到桌上,热切地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所能告诉他们的只是一个人名,而不提他做什么,我就没什么可和他们讨价还价的了,对吧?”

“提供帮助,”麦克斯说:“但又不知内情。你只能这样做,表示一种意愿。等他们抓到——这才是他们真正想做的事,他们不会说,好呀,你没有尽力。不会的,他们只要抓到欧代尔,就会让州检察官撤回对你的起诉,你也就没事了。这意味着他们得在三十到六十天里处理你的案子,但他们不会的。如果他们在处理你的案子之前就抓到了他,他们会按照A-99——就是不立案的条款——对你不予起诉。”

她说:“你有把握吗?”

“我不能保证,真的。但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走进去,主动提供帮助。”

“告诉他们,谁给你的钱,你又把钱交给谁,你从中得到多少报酬,全说出来。”

“点出名字来。”

“你那位沃尔卡先生,你得放弃他了。”

“表示悔悟?”

“直截了当点。”

他这时看着她:贾姬把烟头在烟灰红里拧着转的时候,盯着那香烟。他一语不发,给她时间考虑。但过了一会儿,麦克斯觉得自己已经没了耐性,他说:“你在想什么?”

她抬起头,他看到了她的眼睛,那种光彩,那种眼神,会改变他的生活的,只要他愿意。

她说:“你知道吗?”眼中的光彩变成了笑意。“我可能比原先想的还有更多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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