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在接待室的桌子上登记完贾姬,除去手铐,把她带到一条狭长走廊尽头的桌子前,进行捜查、拍照,并分别在六张卡片上印下指纹。他们清点着她所有的东西,拿走她的航空袋,她的手表、首饰、钉在她的制服夹克上的金色飞行章,这时,贾姬研究着在墙上展示的保释保证人一览表。他们拿走了她的高跟鞋和裤袜,还发给她一双像是淋浴用的拖鞋似的平底鞋。他们从她的浴室用具中拿走刀片和镜子,只让她留下其余的东西,她的香于——还剩两根——以及她钱包中的零钱。他们啪的一声把一个印有她身分的蓝色塑胶手镯扣在她的手腕上,说她很幸运,这么快就通过了例行手续,然后他们拿来一个弯把的扫帚。警官都身穿深绿色的服装,他们的手枪皮套是空的。他们说她现在可以打电话了。

贾姬拨了一个电话号码。一个年轻黑女人的声音说:“他不在家。”然后就挂断了。贾姬又拨了一遍这个号码。那个女人用同样的声调说:“他不在家。”贾姬说:“等一下。”但已经晚了。他们告诉她等会儿住进监号还可以再打。

这监号。她想起了大学。

但是它既不像大学,也不像堡垒,她在来这儿的路上,曾经想像拘留所都是用直立着的带尖的木头栅栏围住的。但实际上这儿的栅栏是铁丝的,这种平房的墙壁似乎是用水泥砖砌的或水泥板搭的。车开进来时天已经黑了,她看见了建筑设备和一堆堆的建筑材料。

他们把她从办公室带出来,穿过马路去做体格检查。在那里他们给了她一张回答问题的表格,让她填好,量了她的体温和血压,还检查她身上是否带有寄生虫。出来后,他们又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佩带着警官臂章的副警长说:“那是‘F’监号,你就住在那儿。”他朝围在双层铁丝网中的一片房屋点点头。聚光灯照射在屋顶上串在一起的一卷卷带刺的铁丝网上。他开了大门的锁,笑着对她说:“找到了拘押你的理由,是不是?”贾姬注视着他,他是一个年轻人,脸刮得干干净净的,头发细心地梳理过。他说:“请吧。”于是她走了进去,心想,等着她的一定是安着铁条的牢房。

她看见的是六扇通向监号的门,每个房间的窗子外都罩着一大块铁丝网。三间在院里有岗亭的这一边,三间在对面。她看见窗子后面有人在看她,还听到低低的说话声和响动。一位女警官站在一个围墙齐腰高的岗亭里:她高个子、宽肩膀,浅金色的头发盘成了一个髻。她抽着一支香烟,那烟盒从她的空的手枪皮套中露了出来。警官说:“凯小姐,关照一下这位女士,可以吗?”说着递给她一张三英寸宽五英寸长的监禁身分卡。凯小姐说:“当然没问题啦,特里。”她看了一眼卡片,又看了看贾姬。“你信不信?大概,我敢说,三年来,你是我第一位空中小姐呢。”

贾姬什么也没说,不知他们是不是在捉弄她。她嗅到了凯小姐抽的小雪茄烟的香气。那是地道的货色。

凯小姐夹着两床被,拖着脚在过道里走到左边第一个房间,她告诉贾姬,这个拘留所是犯人等待出庭的地方。凯小姐开了锁,打开门,站在那里握着门把,这时那些带铁丝网的窗子后边的面孔都移开了。贾姬走了进去,看见房内的前半截有四张野餐桌,两张桌前靠着女人。她们都是黑人,有一两个是拉丁美洲人。她们都看着她,电视开着却不看。房内的后半截是上下舖,上面都没坐着人。凯小姐告诉贾姬,她可以睡任何一张空床。她说:“如果有人要你付床位的钱,就告诉我。”厕所和淋浴间在舖位后边。墙上有两部电话——一部直通指定律师的办公室,另一部是付钱的电话,但要打长途就只能对方付款了。每人只准带六块零钱。电视上正播着一部电影,梅尔·吉勃逊主演的……那些女人还在看着她,等着什么似的。凯小姐不理会她们。她说这间房可住十六个人,但目前只有七个人。还有两个房间关的是轻罪犯人,两个房间关的是毒品犯,一个关暴力犯。凯小姐转过身去对着野餐桌边的女人,她们全都穿着上街时的衣服,宽松的裤子,少数几个穿着套装,她说:“这是贾姬。”

一个戴着一顶亮闪闪的假发的黑女人说:“她是做什么的,当将军的吗?干嘛穿制服?”

别的女人全都哈哈大笑了,有的还尖叫着表示赞赏,来取悦那个戴假发的女人,或是发泄一下,听听自己的声音在水泥墙间的震响。后来凯小姐说:“闭嘴!”她们才停了下来。这时凯看着刚才说话的那个黑女人说:“拉莫娜,我只再对你说一次。别惹她。”

贾姬又拨了她刚才打的那个电话号码。那年轻女人的声音说:“他不——”贾姬赶紧接过话头:“告诉他是贾姬打的电话。”一阵沉默。“告诉他我在监狱,拘留所。你听清楚了吗?”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挂断了电话。

她从野餐桌上拿起被子,那些女人还看着她,她慢慢走到后边排成两排的八张上下舖那儿,这上边没有灯,只有前面才有。贾姬想,前面的几盏灯大概要整夜开着。她决定睡下舖。五张下舖上已经有被子了。这时有一部收音机也打开了,和电视上的电影唱着对台戏。她挑了一张空床,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睡着,她一只手扶着上舖的栏杆,弓着身翻看着被褥。她身后有个什么在灯前一晃。贾姬明知道是谁,她直起腰,回过头看着拉莫娜。

她块头很大,虏色黝黑,她身后的灯把她的头映衬出了一个光环,她说:“你想跟我聊聊吗?”

“如果你愿意,”贾姬说。“不过别跟我过不去,好吗?我已经够倒霉的了。”

“你是空中小姐吧,嗯?给航空公司工作?”贾姬点点头,拉莫娜说:“我一直不清楚,他们给的薪水多吗?”

她将要睡在这里,醒来后在昏暗的灯光下会看到上舖的交叉弹簧和褥垫,会听到人们的说话声和收音机的播音。她会感到塑胶的身分手镯在腕上转动。她会听到警官说:“找到了拘押你的理由,对吧?”她想起来当时是在看着他,但不敢确定他说的是什么。

有好几次她直想哭。

但她改了主意,又扮演起和拉莫娜聊天的角色,拉莫娜说,她关在这儿是因为犯了严重的斗殴罪,她把一个不想离开她房间的男人打得脑袋开花。斗殴,要是他不肯善罢干休的话,也许给她定个杀人罪名呢。不过,咳,给航空公司工作怎么样?……贾姬告诉她,做上十年以后,一年可以挣上三万五、四万的,一个月不会飞得超出七十小时,而且还可以挑你愿意的航线,只要是从你的基地起飞的就行。至于她自己的经历,她在“环球航空公司”做过三年,在“达美公司”干过十四年,后来被解雇了。在“群岛航空公司”她赚的钱还没有原先的一半,现在刚混熟一点,但还不够付她的房租费、服装费、汽车费、保险费。如今“群岛航空公司”只要一发现她坐了牢,就会立刻开除她。拉莫娜说:“既然你在那儿不开心,何必在乎他们辞不辞你呢?”她说她有工作的时候,给人家打扫房间,一天五十美金,不过一星期只能干三、四天。那儿的人如今都做这个,海地人从当地人手里把工作都抢过去了。她问贾姬有没有人替她打扫套房。

没过多久,贾姬就向拉莫娜讲起她现在的处境,向这个戴着四十九美元假发、不抽烟的清洁女工请教。拉莫娜说:“随身携带钱,算什么故意?我看不出你有什么问题。你的样子?你留的发式?如果我这样,我会给送进监狱,可是你不会。他们会拍拍你的手,说:‘小姐,下次别干了。’不,如果你替他做事的那个人有钱雇一个好律师,你就用不着担心。要是他不愿意,到那时候你再想和法律打交道的事,如果你能帮他们的忙,他们就会取消对你的指控,不会只减刑。听见我说的了吗?”

贾姬告诉她,他们都气疯了,因为她连话都不愿意和他们说,不和他们合作。拉莫娜说:“你用不着担心他们。你需要想的是,如果你骗了那男人——你要知道,他没有了朋友——他就不会放过你。这才是难办的事。你必须骗他而不让他知道。最坏的情形不是你没告发那个男的,就是没告诉警察那笔交易。你或许要坐牢,噢,总共三个月时间,大概就那样吧。最多六个月,也没什么。”

贾姬说:“太可怕了。我都四十五岁了,还要重新生活。”

她想起拉莫娜(她想,拉莫娜已经非常老了,足够当她的母亲),当时对她一笑,露出满口金牙,她正问她有多大年纪了,还问:“你什么时候过生日,亲爱的?”

她想睡觉,睡不着,就想起了在黄昏天色变暗时,从西棕榈区泰勒办公室的窗户往外看的情形,还想起了尼科莱架在桌子上的靴子,以及他说话的声音,尼科莱说起在一辆奥斯摩比汽车的行李厢中发现了那个牙买加人。

第二天,星期四中午,贾姬被戴上手铐,和拉莫娜以及那间拘留室中的其他四名女人都锁在一起。她们被带出去,押解着经过一群正在清扫的男犯人,登上一辆教养院的客车。贾姬盯着便道,盯着她前面光脚穿着的高跟鞋。一个靠在手推扫帚上的男犯人说:“从女监出来的女人。”贾姬抬头看了一眼,拉莫娜说:“小心你的嘴,小伙子。”那个靠着扫帚的犯人说:“过来呀,我让你坐在那上面。”拉莫娜说:“你只会动动嘴罢了。”他俩都哈哈大笑,和贾姬锁在一条链子上的女人们都骚动起来,她们拖着步子,扭动屁股,调过脸去冲着看她们的男人呲着牙笑。一个男犯用手捧着裤裆,说:“检查一下这儿。”贾姬瞥了他一眼——一个白家伙,衬衫围在腰上,在太阳底下上身晒得直冒汗,至少比她小二十岁——就回过头去了。她听到他说:“把那个金头发的给我,我在这儿不会走的,”她旁边的拉莫娜说:“你听听那个可爱的小伙子的话,他在说你呢。”

初审法庭中间有宽宽的通道和一排排靠背长椅,让她想起了教堂。男犯们全身穿着深蓝色的衣服,像是二流球队,他们都是从县监狱带来的,坐在前面几排。女犯们卸下手铐,按照指示坐在男犯后面,那些男犯转过脸来看她们,还跟她们说话,后来一位警官让他们闭上嘴,面对前方。法官进来时,他们都起立,然后再坐下。还没有什么情况发生。法庭的人和警官走到法官跟前,和他说话,交给他文件,让他签署。贾姬说:“我们还要等多久?”

拉莫娜说:“随他们高兴。坐牢就得这样,你得耐心等着。”

从法警开始传被告起,足足过了一个半小时,贾姬才被带到指定律师的桌前。他看了看案子和档案,转向她,问她有什么要抗辩的。

“我有什么选择?”

“有罪,无罪,或拒不答辩。”

尼科莱和泰勒都在场,他们待在一边。他们靠着墙望着她。

贾姬对律师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很年轻,也就三十刚出头,头发理得很干净,态度和蔼又动人,刮过的脸露出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出于某种原因,她感到有了希望,这人看来能帮点忙。

他说:“如果你肯告诉调查部他们想了解的事情,我能把你的罪名减到只是持有。”

希望破灭了。

贾姬说:“我的清扫女工都可以为我把案子办得更好。”她看到了律师吃惊的神色。这不是好兆头。“告诉那帮家伙,他们得做很多的事,还要做得更好,要不我连个招呼也不会跟他们打的。”

尼科莱和泰勒待在一边,就像是旁观者。

“好吧,这是州里的开价,”律师说。“如果你承认持有罪,你的保释金就定在一千美金。如果你不服,调查部会要求两万五的保释金,要看你以前的记录和逃跑的危险而定。如果你拿不出钱,或者你不认识什么人能替你出钱,你要在拘留所过六到八个礼拜,等待提审。”

她说:“你看怎么办好?”

他说:“请你再说一遍好吗?”

“如果我认罪,会怎么样?”

“而且还合作?你可以缓刑。”

“如果我不合作呢?”

“跟原先一样?你可能被判一年到五年的监禁,那就看法官的了。”他说:“你要想一想吗?你只有两分钟,你的时间就快到了。”

是他的态度,他说话中那种不耐烦的调子刺激了她。还有尼科莱和泰勒靠着墙,那副无所谓的毫无表情的样子。贾姬说:“我拒不答辩。从此,我不打算说一个字。”

律师说:“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话。”

贾姬说:“我想要的是一个他妈的律师。”

这话又一次让他吃惊了。

“我不是那意思,”贾姬说。她停了停,向四下看了一眼,然后对他说:“你有没有一包烟可以让我抽一下。”

他说:“我不抽烟。”

她说:“我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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