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霞揿铃后一名女佣过来开门,并且把她延入起居室。白霞无法确定她会遇见什么样的人,她可以想像出一位包着头巾的吉卜赛妇人,但是起身欢迎她的人只能用“安详”这个字眼来形容。她身材微胖,花白头发,双眼露出睿智而且明亮的光芒,笑容给人温馨的感觉。

“崔白霞,”她说道,“真高兴见到你,欢迎你到乔治城来。”她握住白霞的手,很伃细地端详她。“为了节目的事我知道你一定很忙,我相信它一定很了不起。你跟潘鲁德相处得怎么样?”

“到目前为止还可以。”

“我希望它会持续下去。”柴莉莉戴着一副用银链系住的眼镜,她心不在焉地用右手将眼镜取下,轻轻地拍打左掌。“我自己的时间也不多,半个钟头之后要去开个会,明天早上还要搭早班飞机到加州去。这就是什么我决定打电话给你,我平素很少这样做。不过,为了求良心平安,我不能不在离开之前先警告你一声。你知不知道在二十三年前,有件谋杀而后自杀的案子就发生在你目前租的房子里头?”

“有人告诉过我。”这个回答还算接近事实。

“你不觉得不妥当吗?”

“柴夫人,在乔治城很多房子大概都有两百来年历史,我相信它们每一栋都有人死在里头过。”

“那不一样,”老妇人的声音变得急促,逐渐露出紧张之意。“在悲剧发生之前的一年左右,我和我丈夫就搬到这里来。我还记得头一次告诉他,我感觉出来艾家四周有一股黑气。在后来几个月里,那股黑气时来时去,但是每次回来的时候总会增强一些。艾狄恩和瑞娜是一对非常吸引人的夫妇,他相貌相当英俊,是个有魅力的人,一下就能引起别人的注意。瑞娜就不一样,她文静保守,一个很不爱抛头露面的人。在我的感觉里,要她当政治家的太太完全不合适,而且他们的婚姻无可避免会受到影响。不过她非常爱她丈夫,夫妇俩也都把爱心放在孩子身上。”

白霞一动也不动地聆听。

“在她临死的前几天,瑞娜告诉我她打算带凯莉回新英格兰。当时我们就站在你房子的门前,我简直没法形容所感受到的危险气息。我一直设法謦告瑞娜,告诉她如果她的决定绝不改变,她就不该再耽搁下去,可惜这话已说得太晚。后来我再也没感觉出你那栋房子有任何问题,一直到这个礼拜才有了改变。那种不祥的感觉又转回来,我不知道什么缘故,但是跟前次很像。我感觉出黑气笼罩住你,你能离开那栋房子吗?你实在不应该住在那里。”

白霞很谨慎地提出问题。“除了感觉这股气氛笼罩着房子之外,你还有什么原因要警告我别住在那儿?”

“当然有。三天以前我的佣人发现有个男人在街角徘徊,后来她又看到靠我房子这边的雪地上有脚印。我们认为可能是小偷,就报了警。昨天早上才下过雪没多久,我们又看到脚印。不管是谁在附近徘徊,他最远只走到那排很高的山杜鹃花旁边。站在花后头,任何人都可以观察你的房子,从我窗户这边没法瞧见他,从街上更看不见。”

此时柴夫人双臂抱在胸前,好像突然感到一股寒意。她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形成很深的纹路。她专注地凝视白霞,稍后就在白霞注视之下,她的双眼圆睁,露出一种探知秘密的表情。数分钟后白霞向她告辞,这位老妇人露出非常明显的困扰之色,一再敦促白霞离开那栋房子。

柴莉莉知道我是谁,白霞心想,我可以很肯定地说。她直接走到书房,倒上相当大一杯白兰地。“嗯,好多了。”一股暖意回到她体内时,她喃喃自语。她试图不去想黑暗的屋外,不过至少警方已经在寻找这名可疑份子。她也强迫自己保持镇静。莉莉曾经恳求瑞娜赶快离开,如果她母亲能听得进去,把莉莉的警告当一回事,那场悲剧真能够避免吗?此刻她应不应该听从莉莉的建议,搬到旅馆去或租一间公寓?“不行,”她高声说,“真的不行。”她只有一点点时间去准备节目,浪费时间去搬家是无法想像的事。何况柴莉莉虽然是个灵媒,能感觉出问题要发生,但这并不表示她能防止问题发生。白霞心想,要是母亲已经到波士顿,父亲很可能也跟着去。如果有人决心要找到我,他一定能设法办到。我唯有处处小心,就像在公寓一样。我一定会小心的。

不知怎么回事,想到莉莉可能猜测出她身分,反而使她觉得心安。她很关心我父母亲,而且从小就认识我。在这个节目完成后我可以跟她谈谈,探一探她还记得什么,也许她能帮我把当时的情景拼凑完整。

不过目前最紧要的事是阅读参议员的私人档案,选择一些放进节目中。

在德宾抬来的箱子中,很多卷影片堆放在一起,幸好它们都贴着标签。她首先整理它们,其中有些是政治活动、竞选实况和演说实况等。最后她找到一些属于私人性质的电影,这才是她最有兴趣看的。她看的第一卷是“威理与艾碧——婚礼宴会”。

她知道在他由哈佛法学院毕业之前,他们就已经私奔,那时艾碧在雷克利夫刚读完三年级。在婚礼之后几个月,威理就开始竞选国会议员。她协助他展开竞选活动,并且在理其蒙大学完成学业。显然在威理把她带到维吉尼亚时曾有一个结婚仪式。

影片一开头是花园宴会的全景,在树荫背景的衬托下,五颜六色的遮阳伞下衬着不少枱子。仆人们在宾客间来回穿梭——女宾们身穿夏季长礼服,戴着各式各样的帽子,男士们则穿黑色小礼服和白色法兰绒长裤。

在迎宾行列中,年轻的艾碧美得令人屏息,她穿着白丝紧身长礼服,站在一位学者型的青年身旁。一位年长的妇人在艾碧的右边,看得出来她是任威理的母亲。她贵族型的面孔显现出紧绷而且恼怒的纹路。宾客们缓缓朝她移动的时候,她一一介绍给艾碧,但她从未直视艾碧一眼。

参议员怎么说来着?“我婆婆一直认为我是偷了她儿子的北佬。”很明显,艾碧的话并未夸张。

白霞仔细打量任威理这个人。他只比艾碧略高一点,沙色的头发,瘦削温和的面孔。他给人不仅仅是一种碰上喜事而害羞的感觉,从他握手和亲脸颊的方式来看,似乎显得畏畏缩缩。

在三个人里头,只有艾碧看起来很怡然自得。她一直保持微笑,略略俯下头来,好像要牢记住宾客名字,并且伸手展示她的结婚指环。

要是有声音就好了,白霞心想。

她已见过了最后一位客人。白霞望着艾碧和威理转过身来,面对面站着,威理的母亲仍凝视前方,此时她的怒容已减轻一些,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稍后她温馨地展现笑容。一个高大赭发的男士走过来。他拥抱一下任老夫人,松开之后又再度拥抱她一次,然后向新婚夫妇道贺。白霞凑前一些,因为那个人的脸型整个呈现在银幕上,她立刻使放映机暂停住。

这位迟到的客人竟是她父亲艾狄恩。他看起来那么年轻!她心想。他不可能超过三十岁!她猛力咽下喉咙里的口水。对他长得像这个样子她是否仍有一点很模糊的记忆呢?他宽阔的肩膀把整个银幕遮住,看来真像一位年轻英俊的神只,她心想,俯视着威理,浑身散发出强烈的磁性。

她一部份一部份地研究他的脸,由于画面静止不动,可以作最仔细的检视。她疑惑自己的母亲位于何处,稍后才发现这卷影片拍摄的时候,她母亲仍是波士顿音乐学院的学生,仍旧计划在音乐方面求发展。

当时艾狄恩是威斯康辛州新当选的众议员,他仍然保持中西部人那种健康开朗的表情,焕发出与大自然打成一片的气息。

她按下电钮,画面再度活动起来,艾狄恩正和任威理开玩笑,艾碧把手伸向他。他没理会那只手,仍上前吻她的脸颊。不知道他对威理说了些什么,三个人都哈哈大笑。

当他们走下石板台阶,周旋于宾客群中时,摄影机一直跟在后头。艾狄恩伸手搀住任夫人的胳臂,她正亲热地跟他谈话,显然他们彼此都很投缘。

在影片结束后,白霞把它又放映一遍,可能用在节目中的片断都留下记号。威理和艾碧切蛋糕,举杯互敬,领先跳第一支舞等等。迎宾行列那一部份她没办法用,因任夫人脸上的不悦之色太过于显着。当然啦,使用牵涉到艾狄恩那部份的影片倒没问题。

艾碧对那天下午有何感想呢?白霞无法确定。那幢漂亮的白砖华厦,还有维吉尼亚绅士淑女们的聚会,而她离开苹果叉桑宅后头的公寓才几年而已。

桑宅,还有艾碧的母亲傅芳兰,那天她在何处呢?难道她曾婉拒参加女儿的婚礼,感觉自己跟那些人完全不相衬?还是艾碧自作主张,根本不请她?

白霞开始一卷接一卷地观看其他影片,望着父亲经常在其中出现,她不得不镇慑心神,抵抗那股强烈的震惊。

头一次竞选活动;都是些由职业摄影师拍的新闻片,像艾碧和威理到手牵手走到街头……艾碧和威理巡视一个新的房屋计划。它还配上旁白……“由于任威理所竞争的这个席位,是他叔叔任波德退休所空出来的,所以他誓言要继承家族的传统选区服务。”

还有一段艾碧接受访问。“把你们的蜜月消耗在竞选上,你有什么感想?”

艾碧回答:“能陪在我先生身边,帮助他开创政治前途,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度蜜月方式比它更理想。”

在艾碧说话的腔调中有一种轻柔的抑扬顿挫,乍听就知道是南方口音。白霞屈指算一算,在那个时候艾碧到维吉尼亚还不满三个月。她做下记号,打算用节目里。

五次竞选活动的片段都在里头,当它们一段一段放映出来的时候,不难看出艾碧在竞选连任的工作里已扮演重要角色,而且份量愈来愈增加。她演说的开头经常是这么说的:“我先生正在华盛顿为你们服务,不像其他议员;他不想剥夺国会的重要工作时间,为他自己进行竞选。我非常乐意有机会向诸位报告一下他的工作。”

在任府的社交活动影片叫人不忍卒睹。其中一卷是“威理的三十五岁生日”,两对年轻夫妇与任威理及艾碧合照——他们是约翰和贾桂琳·甘乃迪,以及艾狄恩与瑞娜……他们都是刚结婚不久……

白霞头一回在影片看到她母亲。瑞娜身穿一件淡绿色长礼服,黑发披落在肩上。她脸上有种踌躇不前的神态,但是在她抬头望着丈夫微笑时,表情真可爱极了。白霞觉得实在看不下去,干脆把影片倒卷。就在甘家和任家夫妇合影的后头几格,她在笔记簿上记下来。对节目而言那是一个非常好的片段,她苦涩地想着。在甘乃迪入主白宫前的美好时光,减轻了众议员艾狄恩杀妻事件所造成的尴尬。

她看的最后一卷影片是任威理的葬礼。其中有一段是由新闻影片剪出来的,拍摄地点是国家大教堂的外头。旁白者的声音很低沉。“众议员任威理的执绋行列已经到达。亲朋好友都聚集在教堂内,向这位维吉尼亚的立法者表示告别之意。他是应一个演讲的邀约搭机前往的时候,由于包机失事坠毁而丧生。任众议员与驾驶员古乔真都是立即死于失事现场。

“年轻的遗孀是由麻萨诸塞州参议员甘乃迪陪同,任众议员的母亲是由威斯康辛众议员艾狄恩陪同。参议员甘乃迪和众议员艾狄恩都是任威理最亲密的朋友。”

白霞望着艾碧由第一辆车里钻出来,她的脸色很镇静,黑纱覆盖住她的金发,穿着一件式样简单的黑丝洋装,配上一串珍珠项练。年轻英俊的麻萨诸塞州参议员面色阴沉,伸出手臂请她搀住。

众议员的母亲显然哀毁逾恒,在她被搀下专车时,视线一直停留在国旗覆盖的棺木上,她紧捏住双手,轻微地摇摇头,似乎仍悲痛得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就在白霞注视之下,她父亲伸手扶持任老夫人,并且轻轻执住她的手掌。这些人缓缓走进教堂。

利用一个晚上时间她已经可能多吸收一些资料。很明显,她要寻求的是一般人有兴趣看的东西,正好在这些老电影里多得是。她关掉书房的灯进入走廊。

走廊里的风很大,而书房里没有一扇窗子是开着。她察看一下餐厅、厨房和门廊,每个门户都关上而且锁住。

可是屋里明明有风。

一阵疑虑的感觉使白霞的呼吸急促起来。通往起居室的门是关着的,她伸手握住门柄,可以感觉靠门缝的地方冰冷刺骨。她缓缓推开门,一阵极强的寒风朝她袭来,她立刻伸手扳动吊灯的开关。

房间后头的法国门是开开的,一块玻璃由框子下切下来,落在地毯上。

稍后她看到一样东西。

它躺在壁炉旁,右脚被折在躯干底下,白围裙上沾满血迹,那是一个布娃娃。白霞跪下来仔细研究它。有人将娃娃的嘴画成朝下的弧形,腮边还加上眼泪,额头上也添了几条皱纹,因此一个原本带着笑脸的布娃娃硬被改造成痛哭流涕的样子。

她伸手捂住嘴,硬压抑住尖叫声。谁

曾来过这里?为什么?有张纸钉在布娃娃的衣服上,一半隐藏于弄脏的围裙底下。她伸手去取它,手指碰到凝结的血迹时忍不住缩成一团。还是一张很廉价的打字纸,跟前回相同,而且字迹也是一样的小而倾斜。“这是最后一次警告,绝不可以制作为任艾碧锦上添花的节目。”

一阵吱吱声传来,一扇门好像在移动。会有人在外头吗?白霞吓得跳起来。不过那只是因风吹而使门摆动而已,她跑过去,用力把门拉上并且锁住。这样做并没有用处,由于玻璃被切开,手随时可以伸进来,由里头把门打明。也许侵入的人仍在附近,也许藏匿在花园里的冬青树后头。

在她打电话报警时,手指仍颤抖不停。警官的声音令她心安一些。“我们马上派一辆巡逻车过去。”

趁着等候警车来临的时间,白霞把那张字条再看一遍。这是她第四次接到警告,要她放弃制作节目。她突然起了疑心,无法确定这些威胁的真实性。这会不会是某种卑鄙龌龊的诡计,使参议员的专访报导节目变质为花边新闻,利用骇人听闻的宣传使节目的主题受到歪曲?

这个布娃娃又是怎么回事?令她震惊的是它会勾起回忆,不过基本上它只是一个脸被乱画过的布娃娃。在进一步检视后,它给人一个很古怪的感觉,惊吓倒还次之。连那个血迹斑斑的围裙也可能只是一种粗糙的手法,增加恐怖的效果而已。如果我是报导这个故事的记者,我会把那个玩意儿的照片登在明天报纸的头版上,她心想。

警车凄厉的呜呜声使她下定决心。她把纸条扯下来搁在壁炉台上。她又冲到书房,把纸箱从桌子底下拖出来,将那个布娃娃扔了进去。那片可怕的围裙令她非常厌恶。门铃已经响起——一种稳定而且持续的音乐铃声。她冲动地把围裙解开,用力扯下来之后就塞入纸箱的最深处。缺了围裙布娃娃看起来很像一个受伤的孩子。

她把纸箱推入桌下,匆忙赶去开门让警察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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