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办公室回家的柯白莎最喜欢穿了睡衣、拖鞋、丝睡袍听古典音乐。

这种习惯,很难使我把她和办公室的柯白莎连想在一起。办公室里的她扎在一圈硬的索腰里,直直坐在会吱咯吱咯响的回转椅里,眼睛像手上的钻石一样又冷又硬,要从经过她手的每件事里硬挤出最后的一毛,一分出来。

我知道白莎一回家最恨别人为办公室里的事打扰她,但是我没有办法,我们面临紧急状况。

我用她未登记的电话找她。

她来接电话,我听得到背景有贝多芬第六交响曲的梦幻般音韵。

“白莎,我是唐诺。”我说。

“你一直在那里混呀?”

“做事呀。”

“现在又怎么啦?”

“我一定要见你。”

“明天再说。”

“现在要见。”

“好吧,一定要见就过来。”

“真的很重要。”

“希望是重要的事才好。”她说,一面把电话挂上。

我开车到白莎的家,她家中的设计完全为她个人舒服……厚窗帘,软地毯,隔音,间接光线,斜榻,芳香剂。

白莎在门口替我开房门,手指竖在嘴唇上,轻声地言道:“进来,坐在那里不要动,等我听完这个乐章。”白莎自己坐进斜靠的沙发椅去,把身子溶化在椅子里,把眼睛闭起,脸上现出笑容,把自己浸浴在音乐里。

当这一乐章结束,白莎按钮使唱片停止活动,她小而明亮的眼睛立即冒出恨意,怒气地看向我。

“我最恨别人为公事在晚上来找我。”

“我知道。”

“你有什么事?”

“我要和你拆伙。”

“什么?”她一面吐出这两个字,一面挣扎着要想坐起来。

“我要和你拆伙。”

“我这次又做错了什么?老天知道,不知多少次我知道你信口开河……你应该……”

“不是你做错什么。”我告诉她:“这次是我做错了什么。”

“你做错了什么?”

“我混完了,极可能会把执照混掉。你跟着我吊销执照,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听你口气宓善楼找上你了,和你谈过了,是吗?”

“没有错,他和我谈了一下。”

“我懂了。”白莎说,过了一下,她加一句话:“这样我们应该仔细再研究一下了。”

我说:“都是那件混蛋的汽车广告案子。这件案子鬼得厉害。

“为这件案子我花了不少开支,也经过很多麻烦,替自己建立了一个身分,然后用电话联络蒙那铎大厦。一位李瑟灵小姐在那里,有几个按时按日出租的办公室。

“一个叫贺龙的男人接见我,我自觉装得不错,给他一个印象,只要给我三百元,我随时可以替他签一张不确实的,显然是伪证的口述证词。

“我自以为买卖成功了,没想到另外出来了一个女人,也来应征这个广告。那女人名字叫葛达芬。我一见到她,就知道事情要糟,因为葛小姐正是他们要找寻的那种典型人物。她纯洁,没有经验,正在最最背时的时候。

“于是我立即设计了一个改良政策。我设法和葛达芬先搞熟了。

“当然,他们把我赶走,取用了达芬。

“于是,我开始经过葛达芬,继续在办这件案子,发现贺龙另外有个名字叫陆华德……是一家成功有名气的建筑公司,叫做罗陆孟三氏建筑事务所,三个董事中的一个。

“这时候,才发现,我们的客户邓邦尼竟是和李瑟灵有联络的,我相信他是在用贿赂的方法,要她告诉他一切在蒙那铎大厦中所发生的状况。

“他自她那里得知我被扫地出门了,他很生气。要知道,我用来建立身分所出的钱都是他付出来的。他不喜欢他的钱白白泡汤。”

“那不是我们的错呀,”白莎说:“正好有别人出现而已。这些人到底希望怎样……包生儿子呀?”

“邓邦尼当然希望如此,”我说:“包生儿子。”

“不过你能先联络上葛达芬,你还是有先见的……但是我对你的一切太清楚了。假如这个小妮子正如你所说,天真、无邪,那么她一定瞪着眼看你,欣赏你一招一招的智慧表现,觉得世界上只有你是最聪明的人。”

“事实上是我在瞪着她。”我说。

“那小妮子现在在哪里?”白莎问。

“在我开始就租好,准备随时被他们调查的一幢公寓里。”

“用什么名字租的。”

“幸好是用我自己的名字。”

“什么叫幸好用自己名字?”

“因为这件事情七搞八搞,又混进一件谋杀案里去了。事实上,他们找一个替死鬼的目的是要和费岱尔律师打交道。

“他们把葛达芬带到费律师家去。他们叫她进去拿一只手提箱。达芬进去。费律师就在这时候被谋杀。那个叫贺龙的人亲自带她去,由她独当这种场面。她在这一点上倒不含糊,她竟能逃出来,不被警方捉到,回到我公寓来。警方知道现场有个女人。那个李瑟灵呱呱的在讲话,她要我被牵进去,她的目的是报复,因为我曾经到消基会去调查她的背景。所以综合言来,这件事弄得乱七八糟,而且危险万分。”

白莎把双眼闭起,她在想。然后她说:“我不懂,唐诺,一家成功有名气的建筑公司,为什么要花三百元钱,又四门大开经过那么许多麻烦,目的只为了征求一个肯做伪证的人。”

“他们有原因,而且不是已经干上了吗?”我说:“内情一定是不得了的大。他们要做一件事,又怕是别人设计好的陷阱叫他们去钻。所以他们送一个替死鬼进陷阱去看看。这个替死鬼要是说出话来,连鬼也不会相信的。这件事背景是一件大工程的招标。”

“有多少钱?”

我说:“达芬拿到的手提箱里面有四万元钱。”

“他奶奶的!”白莎道。

“正是,”我说:“但是她还可能拿错了一只手提箱。”

白莎不吭声了一下子。她说:“善楼对这小妮子知道了些什么?”

“不太多,”我说:“他知道她是我的客户。他知道费律师被谋杀的时候,我在那宅子附近开车兜来兜去。”

“你在那里干什么呢?”

“跟踪达芬在里面的那辆车子。”

“我懂了,你又使自己钻进一大堆麻烦里去了。”白莎说。

“所以我来这里呀!”

“我在奇怪,为什么宓警官不把你请到总局去给你揍一顿,揍出你的口供来。”

“要不是正好发生一件事,他真会如此干的。”

“什么事?”

“葛达芬的先生……事实上是一个重婚的先生……他偶然中了连三场独赢马票,照片登在全国的报纸上。

“我知道宓善楼会跟踪我,看我和葛达芬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出去找那葛达芬的先生,目的是造一个势,让宓警官暂时以为我和葛达芬的关系,是她雇用我办这件事。为了办这件事,我已经走到了成立恐吓罪的边缘。不过宓警官盯住我也有好处,那重婚的丈夫以为我有警方做后盾,他让步,如此而已。”

“你榨了他多少出来?”白莎问。

“五千元。”

“你这小浑蛋!”白莎崇拜地说。

“不过,”我说:“这件事已经混得太乱了。那李瑟灵管理的是按时按日租的办公室,消基会对这种办公室最头痛,所以不喜欢她。邓邦尼贿赂过她,可能已得到不少消息,他也知道了这广告引出了什么花样……”

“邓邦尼搞在里面,想要什么呢?”白莎问。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告诉她:“我也真希望我能够知道。他所声称的代表好几个保险公司这一套,显然也是绝对靠不住的。”

白莎又不出声一段时间,她说:“那个葛达芬……她美不美?”

“非常好看。”

“其实也不必问。”白莎表白道:“我为什么老是问这一种笨问题呢?”

“我已经尽力自己约束了。”我说:“但是她是我一定要准备的第二计划呀。”

“她不是你的第二计划,”白莎说:“她是你另外一个对象!老天!我真是霉头触到印度国,有你这样一个合伙伙计。”

“白莎,她人不错的。”我说。

“你还为她出了什么力?”

“我替她把该是她的三百元弄了过来。”

“现钞?”

“现钞。”

“那五千元呢?”

“是支票。”

“付给我们公司,还是付给葛达芬的?”

“付给葛达芬。全部。”

“葛达芬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我还不敢告诉她。”

“为什么不敢?”

“我想他们会跟踪我,我现在热得像只火锅盖呀。”

“你来要我帮什么忙?”

“白莎,我不要你混在这件事当中。我要求我们俩立即拆伙。我们写一张拆伙书,写明日子,请一个人过来做证人,你把文件给宓警官看……”

“别说了。”白莎下定决心道:“我脾气不好,好强爱斗气,但是船要沉的时候,我不会独善其身的。拆伙……免谈。”

“白莎,这件事可能十分严重。”我说:“以往发生那么多事,我都可以想出一个逃避的办法。但是这一次不同。那个李瑟灵一定尽全力把我拖进去,只有这样,我才会自顾不暇,不找她麻烦。”

白莎把下巴向前戳出一点点,“好吧!”她说:“由我先来对付李瑟灵。”

“那绝不会那么简单。”我说。

“一个女人来对付一个女人,”她说:“问题就简单得多。世界上只有男人对付女人,才会复杂万分。

“女人天生就是玩假的动物。她们要什么,不肯实说。为了男人,把脸孔涂得与本来面目完全不一样,装上假睫毛,头发里塞一只小鸟窝进去,前面装点假,后面装点假。

“她们就是爱做假。自以为用间接法可以得到一切。我白莎不一样,白莎玩真的,白莎一切都用直接法。所以这些女人只要见到白莎,算她们倒霉。

“我会去找李瑟灵。告诉她什么时候叫做玩够了,不准再玩了。你知道她家住哪里吗?”

“司提尔公寓。我从另外一位朋友孔繁莲那里,知道她的地址的。”

“另外一个女人。”白莎说。

“另外一个女人。”

“也是你朋友?”

“是的。”

“干什么的?”

“是消费者基金会的秘书。只要合理,这位小姐会和我们一切合作的,不过内情一定得告诉她,因为她已经注意李瑟灵好几次了。她也出击过一次,告诉李瑟灵以后办事要正规一些。”

白莎几乎有一些迫不及待的样子,她说:“我看我还是趁早去拜访一下李瑟灵,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我不同意,白莎。”我说:“至少暂时还没必要。在没有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我们乱打乱闯,把草里每条蛇都警觉起来,可能不是好事。

“整个事件中,有一点我非常担心。这事件非比寻常的大,而我们现在所见到只不过是小人物而已。”

白莎研究了一下,她说:“这个葛达芬……到底怎样一个人?”

“可怜的女孩子,身上一起只有三角五分钱。”

“还有一箱子四万元现钞?”白莎问。

“现钞。”我说。

“有多少人知道钱在她那里?”

“陆华德就可能猜得出钱在她那里。”

“那个葛达芬这两天靠什么为生呢?”

“我那幢备用公寓里倒什么都有。她现在住在那里。至少我希望她不会溜走。我告诉过她,无论什么情况都不可以出去乱跑。”

“宓警官知道你代表她收到了五千元支票?”

我点点头。

“他一定会死盯着,看那五千元钱什么人去兑现。”她说。

我点点头。

“你怎么办?”白莎问。

“所以,”我说:“我会找卜爱茜替我写一封信:‘亲爱的葛小姐:你一定会很高兴,我们已经找到了你所谓的丈夫,并且由他付出五千元的妥协费用。

“‘支票指明全部由你领用。我们兹建议,假如钱数对你尚称满意……必需考虑到今后两不相欠……就请你来把支票拿去,并且和我们结帐,付清你委托由我们替你办事的一切费用。’”

“这封信怎么送达给她呢?”白莎问。

“由美国邮政特别专

送送出去,另外我们留一个底,万一宓警官带了搜索令到我们公司来搜,他会发现这一份副本,他会……”

“他会得到那地址。”

“是,会得到那地址。”我告诉她。

“你认为这妥当吗?”白莎问。

“不妥当,非常不妥当,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当时我已经把案子破了。”

“但是,你不是说照这办法,宓警官会立即拿到这地址了吗?”

“是的,没有错,现在算起来,大概还有二十四小时。”

“你说一天之内,你有办法把这案子破了?”

“不破就完了。一定要破案。”

“破哪件案?”

“恐怕要破的是费律师的谋杀案了。”我说:“这件案子我混在里面太深了,不破这谋杀案,其它的情况我们都不能了解。”

白莎泄气地摇头,她说:“不可能,警方对这件案子上天入地的在调查,又有那么许多人参与。你把你自己的头往案子里一钻,别人就把你开膛破肚,什么都挖出来了。”

“我没有别的选择呀,白莎。”我说。

“静以待变怎么样?”

我说:“明早宓警官就会到我们办公室去。他会要求我们给他看葛达芬的卷宗。他会要求把这些卷宗封档,将来可以呈庭作证。我们会据理力争,说这是客户的机密,有隐私保护的权利。他会说因为这证据可能和谋杀案有关,所以不能有隐私权利。”

“好吧,”白莎道:“我不懂这些臭法律律条。你是天才,你看该怎么办才可以不给他看。”

“没有办法,他非看不可。”

“那么,我们怎么办?”

“这些都不是我来这里的原因,白莎。”我说:“我的目的是,将来出任何情况你可以置之度外。”

“去你的,我们是合伙人,在一条船上。现在你什么都别管。用用你的臭脑袋,我们要把事情解决。你想出办法之后就快滚,我要继续我的音乐享受。”

“好吧,”我说:“我们给达芬写封信,信由一般信件送到邮政总局,说是由葛达芬亲自去取。我们派卜爱茜去邮局由她冒充葛达芬取到那封信,再由爱茜送这封信给在公寓里的葛达芬。这样早的清晨,他们不见得会想到去跟踪卜爱茜。”

“你知道爱茜公寓电话号码吗?”白莎问。

我点点头。

“你把电话接通。”白莎说:“我来讲话。”

“她也许有约会在外。”我说。

“那我们就一直打,打到她回来为止。”

“太晚吧。”我说。

“她不是那种在外留宿不归的女孩子。”白莎说:“当然,万一有你在里面混的话就说不定了。老天!真不明白这些女生看上你那一点。看她眼神,你在办公室那里,她就盯到那里……弄得办公室不像办公室,倒像个吊马子的地方……你为什么不把她开除了,另外请一个晚娘脸,家庭主妇式的女秘书……不行,反正没有救,即使另外请一个女人,只要是女人就不会有什么差别。我真不懂,你对女人是真有一手,还是真正的白痴。你不泡她们,所以她们泡你,是吗?”

我不吭气。

白莎用手一指,她说:“把电话拿过来,我来打。”

我把电话拿过去,一面告诉她卜爱茜的电话号码。

白莎拨电话,不到一分钟,接通了卜爱茜。

“爱茜,准备速记,”白莎说:“我要请你速记下一封信,有笔在手边吗?”

白莎口述我们要给葛达芬的信件。

“注意了。”白莎说道:“我要你信封上写明寄本市邮政总局留交葛达芬小姐亲收。普通平信。我要你现在立即回办公室把信打字打好,在你打好之前,唐诺会回办公室去把一张五千元支票放进信封去。他会再告诉你明天早上在你去办公室上班之前,你还有一件什么工作要做,你懂了吗?”

对面传来话音。

白莎道:“是的,他没有事……他就在这里……当然,他会有什么事……噢!老天!有完没完!……好吧,你等一下。”

白莎厌恶地看向我,把电话递过来道:“她一定要亲自听你说几句话。”

我拿到电话:“哈啰,爱茜,我没有事。”

“唐诺,我一直在担心。”

“担什么心?”

“不知道,就算是女人的直觉吧。我想你一定有什么麻烦上身了,是吗,唐诺?”

“别自找麻烦了。”我说:“以我个人言来,哪一次案子没有大中小的麻烦呢?你去办公室,我会和你在那里见面。我们一起来写信好了,我会把支票放进去……另外再要放三张全新的百元大钞现钞进信封去。”

“用平信送现钞,太冒险了吧。”

“是冒点险。”

“那为什么放进信封去呢?唐诺,我可以替你送呀。”

“那会更冒险。我们在办公室见好了。不要担心,爱茜,一切会没有事的。”

我挂上电话,白莎摇着她的头。“那个女人已经死心塌地的对你了。看你将来怎么去了结?”她说:“也许该用小说中一般的结束吧,但是那会产生更大的困难的。”

“那怎么办?”

“怎么办?”白莎道:“过一天算一天,不过那也不好,让我整天在办公室看你们眉来眼去的,烦心的是我。”

“我又有什么办法?”

“你为什么不试试对她们动手动脚,让她们给你一个耳刮子?”

“万一她们不打我呢?”

白莎想了一下道:“是比较更麻烦。”过了一下,她加一句道:“反正你就是麻烦的象征,你给我滚,我要听音乐了。”

“照我看,二十四小时是最大极限。你和我一样了解宓警官。到时一定是天崩地裂一样。我会尽量拖延他一下,但是也可能十二小时,或是十四小时,大炸弹要提前爆炸,也未可知。”

白莎叹口气道:“老办法,我听我的音乐。由你去用你那天才脑筋,想出一个救我们两个人的方法。有这么一次你想不出来,我们两个就一起去坐牢。”

“我正想告诉你,这一次可能我们两个要去坐牢了。”

“唐诺,”白莎说:“我一直在主持一个小小的,吃不饱,饿不死的侦探社,直到有一天你出现在我的生活圈中,于是我们大发起来。但是每次我也吓得死去活来,总是在山穷水尽的时候,凭你的怪脑袋杀出一条血路来,而且有大笔的进帐。自此之后我习惯了享受。是我纵容了你。我不肯再回到贫穷的生活去。”

“这次假如你肯和我拆伙的话!”

“去你的,别再提拆伙!”白莎道:“你给我滚,滚出去好好用你的脑子……”

我离开她公寓。我关门的时候听到史特劳斯的华尔兹正在平静白莎那起伏但忠心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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