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租到的公寓还不如我原来想象那个样子。那是一个三等公寓,一共三层,不过每一层走道头上,有架电话。家俱既老且霉,整个走道终年有煮白菜的味道。

弄辆旧车倒很顺利,价格比旧车指南上所示还便宜。

我写了一封信,写上我的新地址,寄给六八五信箱。信中有我所住那三层走道底的电话号码。我也写明当晚十点正我会等电话,如有不便,则次日的上午十一时也可以。

我用真名……赖唐诺签的信尾。我相信他们会要求看我的驾照,我没足够的时间去搞假证件。

当然,私家侦探的名字是绝对不会自愿去登在电话簿上的。万一他们查电话簿去求证赖唐诺是什么人的话,查不出什么东西的。

万一他们查侦探社的话,他们可能会查到柯赖二氏私家侦探社。但是洛杉矶有太多私家侦探了……这点险我可以冒一下。

我故意对十点钟的约会不予理会。径自回家睡觉去了。但是第二天早上,十一点钟,电话响的时候,我正在电话机旁。我在铃声才第一次响时就拿起了电话。

对方是个女人,说起话来很职业性,直截了当。

“你是赖先生?”

“是的。”

“我们登的广告,你来应……”

“是的,有关车祸的。”

“你说你可以使我们见到证人?”

我假装我做事步步谨慎,“广告上说是有奖金的。”

“假如你仔细看广告上的文字,你会懂:假如有人能提供证人,而该证人又可以宣誓我们报上所说的情况,就可以拿到奖金。”

“你找到你要的人了。”我说。

“我要的人?”

“是的,”我快快地说道:“我是说我能……我最好能先和你谈谈。”

“好吧,赖先生,你在哪里?”

我把地址给她。

“令天下午十二点三十分正,你来蒙拿铎大厦一六二四号房间。你可以直接进一六二四坐下来。我会尽可能准时见你。有一点要注意,不早不晚,十二点三十分。”

“准定到。”我保证,把电话挂了。

我把那二手车开到近那地址的一个停车位,准备可以准时赴约,也想先把附近现场清查一下。

蒙拿铎是一座很老的办公大厦。电梯都已经有点摇晃了。大厅里部份瓷砖铺的地面已有不平整了。大厅售店没好好管理,香烟、烟草、报纸、杂纸混成一大堆。书架上有书,书架前面地上也堆了一堆堆的书。整个地方照明还不大充分。

我决定不要投机,所以不先上楼去看现场。老式的电梯都有操作员,我不要别人知道我事先已经先来看过地形。

我退出来,在附近走一走,在十二点二十三分正回到大厦来,乘电梯到十六楼。

一六三四是一间办公室,门上有六、七家公司行号名称。我一个也没听说过。

我走进去,一个女人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假意地递过一张卡片来。“请你填上姓名地址,来这里要见什么人。”她说。

我把真名,新设好的地址写上,又填上‘应征报上广告’。

“喔,是的。”那女人说:“赖先生,我相信你的时间是十二点三十分。”

她看了一下腕表,“我表上说你早到了五分钟。”她说。

我点点头。

“赖先生,请你坐下来等一下。”

“当然,当然。”

我坐下不到三分钟,通外面的门开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郎向前两步进入办公室,站定在那里向左右顾盼。

她站定的样子,并不是一般人进入新环境环视一下的状况。她停下来有如做一个决定,到底是义无反顾一定要勇往直前完成一项工作,还是快点回头逃之夭夭。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女人还是用相同的假意,“午安”。她说。

门口的女人把双肩向后一扭,一直走向办公桌前。

女人给她一张卡片,“请你填上姓名地址,来这里要见什么人?”她说。我冷眼看女郎填卡片。办公桌后女人说:“喔,你是葛小姐,你的时间是十二点四十五分,你来早……太早了一点。”

女郎神经质地笑了起来,“是的……我对这城市比较不熟悉,我又不想迟到了,我……”

“好,你可以坐下来等一下,当然你也可以等一下再来。”

女郎走向我一侧的一个椅子,又改变计划,走到面对我一侧的一只椅子坐下。

有几分钟我只好看向她。房间里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好看。这里只有一只办公桌,左右两边各有几只椅子。这样子有点像私家医师的候诊室,但是这里除那一张办公桌外没有其它桌子,而且没有杂志架,连报架也没有。

我又看向葛小姐。

她的腿很美,栗色鬈曲的头发,目前她有点神经兮兮。

我一直在仔细研究各式女人的服饰,但是女人千变万化,要用的时候总觉得知道不多。

女郎穿的一套衣服,设计时的目的显然是为了上班或旅行用的。她穿的一套真似远道而来,一两处已见到裂缝,不过原先这套衣服,一定很昂贵。身上其它配件都很完整……一件长外套,使用的是和里面两件头一样的料子色彩……粉颈上一条稍带腥红的丝巾。她的鞋子是蛇皮的,配合帽子、手套的棕红。

我看得出她也在注视我……故意假装未在意……以我为另一偶遇的人,或是会替她制造困难的人?

通向里面走道的门打开,我在看的女郎一惊,看向那一侧。

一个提了一只手提箱的谦和男人说:“十二A都好了,李小姐。”

女人点点头,笑笑,拿起电话说了几句我听不到的话。

本来在十二号A里说‘都好了’的男人走出门去,大门自动闭上。办公桌后的女人说:“赖先生,你可以进去了。”随即微笑向葛小姐说:“葛小姐,再两分钟就轮到你了。”

“谢谢,我会等的。”

我经过办公桌向里走。桌后的女人递给我一张纸条,她说:“进去右侧第三道门。”

我看一下纸条,上面写‘十二A’。

我开门进入里面走道,里面是六个小办公室。走道两侧每边过三间。

我要去的十二A是右侧最后一间,我打开门进去。

一位褐色肤发宽肩的男士,梳着油光的头发,从头至脚地在看我,两眼冷冷的绝不亚于柯白莎的眼色。

“赖先生吧?”他问。

“是的。”

“坐下来。”

这间办公室小小的,是正方形有如一粒骰子。里面有一只桌子,一只回转椅,两只直背椅,另外一具内线电话,其它什么也没有。

桌子后的男人说:“赖先生,我的名字叫贺龙,能见到你真高兴。你来信说你见到了报上的广告。”

“是的。”

“你以为你能告诉我们有一个目击证人?”

“是的。”

“你能告诉我们有关这位证人的背景吗?”

“他是我的一个熟人。”

贺龙笑道:“那当然,那当然。”

贺龙个子很大,大大的手平放在办公桌的桌面上。桌上有一套放笔的架子,一迭便条纸,还有那具内线电话。

我说:“报上说有一笔奖金。”

“是有一笔奖金,”他说:“不过目前我要向你先说明一切,免得以后有什么误会。”

贺龙弯腰自桌旁拿起一只手提箱,又自手提箱中拿出一张地图,铺在桌上。又再自手提箱中摸出两具小小的玩具汽车,小心地放在地围上。

地图是自己画的,大比例尺,市区吉东街和克伦街交叉路口,一切路标,交通信号都标注得十分清楚。

“你看。”贺龙说:“这一辆是福特天王星。它自吉东街下来。你该记得在街口有红绿灯信号。赖先生。”

他继续说:“意外发生的时候,凯迪拉克沿克伦街在走,福特天王星以高速自吉东街下来。快到街口时对着吉东街的灯号是黄灯,驾驶显然是想在灯号转变前冲过十字路口。不过车子冲进交叉口时,灯号绝对是已经变为红色的了。福特车太快了,要停车也不可能了。

“它以高速冲过了十字路去撞上凯迪拉克。”

我什么也不说。贺龙移动那代表凯迪的小汽车,自克伦街过来。“你看,这凯迪拉克向吉东街方向走。右侧车道有一辆车停在那里。凯迪在左侧车道行驶,原意要停了,但是还未到路口,信号已转为绿色,凯迪的驾驶人自然照直前进。”

“他见到福特车了吗?”

贺龙犹豫一下,“他在看绿灯,”他说:“因为是绿灯,他就照直前进。而那福特,驾车的太不小心,冲过红灯,来到十字路正中,自凯迪的左侧,高速直撞过来。”

“凯迪车被冲在哪里?”

“这一点说来有些尴尬。”贺龙说:“凯迪看到是绿灯,自然速度也不太低。驾车的突然看到福特冲过来,立即煞车。福特车非但没减速反而加速想在凯迪之前冲闯过去。反正……事实上是这凯迪撞上了那福特天王星。在撞车的刹那,凯迪是几乎全停了。”

“喔,是这样的。”我说。

“你当然知道,一切过失都是福特天王星的。”

“喔,当然。”我说。

“你说这件事你有一个证人?”贺龙问。

我说:“你说这件事你有奖金?”

“是的,三百元奖金。”

“只要我提供一个证人?”

贺龙把手指在桌上的地图上敲呀敲的,“你要提供一位证人,”他说:“证人要宣称福特闯红灯,全案该由它负责。”

“我懂了。”我说,保持不说话。

“你真知道有这样一个证人?”他问。

“是的。”

“我们……非常希望能和他面对面谈话。”他说:“当然,为你的利益起见,我们同意由你带他来见我们。”

“如此的话,我又什么时候可以拿到这三百奖金呢?”

对这一点,贺龙可一点也不马虎。“要等你把证人带来见我们。”他说:“要等我们和他说过,认为他的证词可靠。要等他宣誓做下证词纪录之后。”

“一切完成后才能拿钱?”

“没错,三百元。”

“假如他的证词和你所说的有出入?”

“啧!啧!”贺龙说:“不是我所说的,年轻人。我要他作证,说明一切发生的事实……真正的事实。我把一切告诉了你。你也知道事实了。我们已经有了向我们投保的驾驶的证词。我们当然不会傻到付三百元给一位昏头昏脑不说事实真相的证人。万一他站在另一边,不等于自己打自己嘴巴吗?”

“那倒是事实,”我说:“不过万一我把证人带来,半途又有什么不顺,你又什么都不付。”

“赖先生,我言而有信。”

“我觉得我应该先有一点预付的钱。”

“在要找的证人没有找到之前,我们不能付钱。”

“假如我就是那个证人,我仍旧可以拿到那奖金吗?”

他蹙起眉头,“这到是一个叫我一时无法回答的问题,”他说:“我们一点概念也没有会发展成你说的情况的。事实上,你一直在问问题,顾示你对这件事根本知道很少。”

“我在测试你们的态度。”我说。

“你到底自己是不是证人?”贺龙突然说。

“假如我是的话,我是不是可以拿三百元奖金?”我反问道。

他在回旋椅上扭转了一下,他说:“这件事,我得和我上司研讨一下,然后才能决定。赖先生,今天下午三点你可以打个电话给我。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这号码不是这里的电话号码,也不是以后你可以找到我的号码。”

他在一张纸上写上了一个七个字的号码,把纸对折起来,自己站起来,和我握手,把对折的纸交在我手上,“那么三点钟等你电话。”他说。

“三点钟。”我说,走出办公室去。

我才进入外间的办公室,就听到外间管事的小姐在说:“葛小姐,轮到你了,十二号A,右手最后一间。”

我乘电梯来到大厦的门厅,在杂志摊买了一包香烟,走去街上人行道,看一家运动器材行店面的陈设,慢慢地杀时间。这是午餐时间,在办公室林立的这一区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我仍尽量不使人起疑,在附近小心徘徊。

二十分钟之后,她自大楼出来。

我跟踪她走过一条半马路。

她转入屈拉文庭大饭店的大厅,直接走向面对街窗的一排沙发,坐下来。她的行动,太有果断性,所以也没有人敢问她是不是本

店的住客。

我站在窗外另一侧,小心不被她看见,但自己可以观察她。我几乎可以确定一定会有饭店的人走过去问她,她住的是那一间房,因为这一区明明标示是房客才能享用的暂憩区。

又过了十五分钟,我不愿再傻瓜似地站在那里。虽然我看得出她已经全被自己的困难占有了全部的注意力,但是我也不愿自己太大意而泄了底。

我大模大样自大饭店正门进入,在大厅中向左右一顾,把目光停在坐着的她身上,装出想不起她是什么人,“喔,真是巧,哈啰。”我说。

她犹豫地笑笑,“哈啰。”她说。

我又四面在大厅中环顾了一下,显然在再看一遍没有找到的人,又再把眼光停在她身上。

她一直在看我,又好奇又惶恐。

我走几步到她面前。我说:“约好一个朋友吃中饭,我来迟了,大概他决定不等了。我……我知道我见过你,但是我真笨……我不记得……”我突然停下。

她像银铃似的发出笑声,“你现在想起来了,是吗?”

“是的,我想起来了。”我说:“你也在蒙拿铎大厦那办公室里。我曾坐在那里看过你几分钟……嗨!你千万别以为我是有心的。我来这里真是约好一个朋友,而你的脸又很熟悉……喔,我真是抱歉。”

“没有什么要道歉的。”她说。

“你住在这里吗?”我问。

“我……我也在等一个朋友。”

我看向我手表,说道:“我的约会是泡汤了,我只迟了三十分钟,他竟不等一下……吃过饭了吗?”

我尽可能不在意地问出来,希望不会使她起疑。

“没有。”她说:“我也是在等一个女朋友,我看她是不来了。”

“这里餐厅有相当好的商业午餐。”我说:“我和朋友时常在这里吃饭。菜色还可以。既然我们两个约的人都不来了,有荣幸和你一起吃顿饭吗?”

我表露热诚,希望她能同意。

她假装犹豫一下,目的是不要显得太快同意。“我……想我的朋友不会来了……我应该在十二点半到这里的,那件事使我多耽搁了一点时间……你知道那边等了不少时候……我才出来就到这里来了。”

“那我知道,”我说:“你的朋友一定以为约错时间走了,我们去吃饭吧。”

我自顾慢慢转向餐厅方向,她跟着过来。

我看看表,“该有点饿了吧?”我问。

“实际上,”她说:“我饿惨了。早餐吃太少了。”

“我改变主意了。”我说:“万一我的朋友回来,见到我和你在吃饭,他会误会我是故意失约的。万一你的朋友回来,那会很窘。我们还是多走点路,一条街下面有个牛排屋,我们去那里吃去。”

“牛排屋?”她问。

“洛杉矶最好的牛排。”我说,一面把大姆指竖得高高的。“非常厚,菲力或纽约客,烤洋芋,洋葱圈。生菜色拉,还有……”

“别说了,”她说:“我的身材!”

“最妙的是不会影响你的身材。”我说:“这类食物低脂肪。”

“当然,”她说:“尤其是洋芋。”

“放很多白脱溶化在里面,”我说:“上面再撒上些胡椒。另外再可以来些大蒜面包,烤得焦焦的。”

“下午我有一件公事约会要去赴。”

“要是有好的葡萄酒,大蒜味就不会明显。”

她大笑,“你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推锁员,”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赖,”我说:“赖唐诺。”

“我姓葛。”她说:“葛达芬。”

“太太还是小姐?”

“现在开始是小姐。事实上是太太。我先生出走了。”她自讽地说:“我那亲爱的丈夫对另外一个女人发生了兴趣,把我抛弃,连一点点……”她突然停下,过了一下连下去说:“关怀也没留下来。”

她忽而开朗起来:“一天到晚向别人解释自己的婚姻情况,总不是件愉快的事。所以我干脆用我未婚时的名字算了。”

“反而安心了?”

“反而安心了。”

在牛排屋前她退后半步。她说:“唐诺,这是个很贵的地方呀。”

“不便宜是真的。”我承认道:“这里供应的食物,当然也不是小摊上可以比较的。”

“我是说……有问题吗?你付得起吗?……这种地方即使是各付各的,我也付不起的喔。”

我哈哈大笑以再给她保证。我说:“什么人说过各付各的呢?餐单的右边一行你别去看它。你只看餐单的左边,告诉他们你要什么,就可以了。”

“唐诺,你倒挺乐观的……这样一顿饭吃下来,不是要吃到三点钟,你没有工作的吗?”

“我替我自己工作,”我说:“我这个雇主又对自己这种雇员十分宠爱,既然我的雇员有机会请一位你这样漂亮的女士吃一顿饭,我是雇主又怎么能不放一天假呢?反正这也是鼓励士气的一种方法。”

她笑着说:“我在四点钟可有一个约会。四点之前我是有空的。乘这时间吃饭,对我言来再好也没有了。”

“那好极了。”我说。

领台的侍者一本正经把我们带到一个卡座。我点了鸡尾酒和开胃菜,两块特厚菲力牛排,五分熟;汤,烤整只的大洋芋,洋花菜,洋葱圈,法国大蒜面包,我给自己要了黑啤酒,替她要了一小瓶红酒。

鸡尾酒上得极快,但是调得恰到好处。达芬一点也不隐讳她对开胃菜的衷心满意。我们喝蔬菜汤,又用了点青菜色拉;这时牛排上来了。烤得恰到好处,热乎乎的,稍稍冒气。牛排刀重重的但是十分锐利,每切入牛排一刀,淡红色汁液自牛排中透出,在瓷盘上形成小小一个血池。

我拿起一片大蒜面包,在盘子里吸着浓厚的牛排汁来吃。达芬跟进不误。

我喝我的黑啤酒,达芬喝我替她叫的红酒……那是一家法国特殊酿房的出品,我相信她会喜欢的。

渐渐的,她的双颊恢复了粉红色。

她把盘子中每一屑食物都刮进了嘴里,用了两块大蒜面包,把红酒也喝了,满意地向椅子背上一靠。

“嘿。”她说:“吃得真过瘾。”

我说:“你去蒙拿铎大厦和我是同一目的吗?”

“你是在说那车祸?”

“是的。”

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是的。”

“那个车祸奇怪得很,”我说:“当时你站在哪里?”

“我在吉东街。”她说。

“你的确知道福特车过街口时灯号已经变过了?”

“喔,没有错。当时我急急想过街,但是尚未到街口,交通号志改成黄色了。我走到街口,它已经变红了。

“福特车冲出去的时候灯号还可能是黄色的,不过到街中时灯号绝对是红色的。他冲得太快,以为可以冲过去的。”

我点点头,“三百元拿到手了吗?”我问。

“还没有,我签了一张口述证词。贺先生会先拿给他的上司看一下。今天下午四点钟我要回到那里去。假如他们要我这个证人,我可以拿到三百元。”

“那广告上可不是这样说的。”我说:“那广告说任何人可以提供消息使他们找到一个证人,可以拿三百元奖金。”

“这……”她说:“我对……咬文嚼字本来是外行。我来也不是提供证人,我自己是证人。”

侍者走过来,等看我们的会话什么时候能暂时中断。

我问达芬:“来点菠萝低脂的冰淇淋如何?”

她微笑道:“已经吃开了,也不在乎多吃一点了。”

我对侍者点点头,“来两份,再送甜点来。”

我们一面喝咖啡,一面在吃冰淇淋。

“时间还有一点空间,”我告诉她:“有什么计划吗?”

“没有,”她说:“四点钟之前,反正我是空的。”

我问:“达芬,你住在哪里?”

她要开口,自己又停住了。看向我,她说:“坦白告诉你,我才到这个城市。我把行李寄在车站投币暂置柜里,离这里也很近,我有地方住之后再去拿回来。”

“我可以帮你忙,我有车……”

“那太好了,最好能帮我找个住的地方。我不要太贵的大旅社……唐诺,我在找工作。”

我向前倾一点,对准她眼神看,我说:“你一毛钱也没有。是吗?”

她把眼光移开,有点惊慌,然后转回向我,对着我也直视地说:“我一毛钱也没有。”

我说:“四月十四日,当车祸发生的时候,你离开这里很远很远。你根本没能见到这意外,你只是在报上见到这一则广告。

“你已经没有办法了。你来到本市是来找工作的。你看报为的是找工作。你见到广告,认为冒充一下证人可以拿到这三百元钱……”

“唐诺,不要再说了,”达芬说:“别用这种眼光看我。你把我吓到了!”

“能把你自己的过去告诉我一些吗?”

“也没什么好说的。”她说:“我是个挺不错的秘书……事实上我也一直做秘书工作。我会速记;我可以听录音打字;做得很快,很正确。我有很好的工作。然后白马王子出现了……反正我爱上他了。我嫁给了他。我把自己所有现钞给了他,把所有积蓄都变成了两人的共同账户。

“有点奇怪的事出现,我起了疑心,我就作了点调查。那家伙是结过婚的,有太太有女儿,还没有离婚。另外一个家是在这里,洛杉矶。反正……我做了一件错事,我气昏了头,我告诉他,我知道他的事了。第二天早上他就不见了。把我们共同户头的钱全部提走了。”

“这种人,你可以告他重婚,告他诈欺的。”我说。

“这有什么用?”她说:“他能说会道,死的可以说成活的。一进法庭,大家都会相信他的。他会说他很后悔,现在他只想回到自己家中和他妻女共处。法官会给他缓刑……即使不能缓刑或交保……把他关在牢里,对我还是没有帮助。”

“和他一起生活有多久?”

“六个月。当然这期间他常不在家。他说他是制造厂的代表,常要出差的。”

“为什么不回到老本位去工作?”

她猛力地摇头,“那是中西部的一个小城。所有办公室的小姐都很羡慕我有这样一件婚事。我告诉你,那男人外表是个帅哥。他可以左右任何人。我嫁给他时神气极了!我告诉所有人,我是灰姑娘交了好运,我丢不起这个人!

“办公室女人都很小心眼的。我绝不能让她们知道灰姑娘最后的命运结束,是如此不堪的。”

“他的太太知道有你这样一个人吗?”我问。

“我看不见得。我是在暗中的,我知道她,还有她一个七岁的女儿。”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

她摇摇头。

“能告诉我最好。你已经说了那么多了,他的名字不会是我认识的人。”

“唐诺,你为什么想知道他的名字呢?”

“万一巧了,碰到这位仁兄,我可以自己躲得他远远的,不上他当。”

她又摇摇头。

“你还在爱他?”我刺激她一下。

“我恨他!”

“那你为什么来洛杉矶?又为什么替他保密?”

“我又没给他保密!”

“随你说。”我说,接下去就不再开口。对我的不再开口,她不是很习惯。

“我把所有剩下的钱算一算,只能乘巴士来这里。”过了一下她说:“我下车时又脏又饿。我现在还急需洗个澡,换套衣服……”我打断她话道:“你来这里,为的是求他再回到你的身边?”

“求他个屁!”她口不择言地说:“这浑球赢了十二万元连三场独赢马票,他的名字登在美国的报纸上。还有他的照片。

“所以我一定要到这里来,从这里给办公室的女朋友们寄一张明信片回去。明信片还一定得有洛杉矶邮戳,报上说他住这里,我有什么办法?

“我不能让以前办公室里的小姐认为我有钱了,就不理她们了,更不能让她们怀疑我出了什么问题了。

“不知在什么站口,有人在我行李袋里的小包里偷掉了我的钱,又把小包放回进去。我到这里,才知道我一毛钱也没有了。

“我一毛钱也没有了,唐诺。我一毛钱也没有了。”

“去找他,”我说:“一定叫他分一半给你。”

“我宁可干死在沙漠,也不会向他要一杯水喝。老实说,我要是找不到工作,我宁可出卖我自己,唐诺,我一毛钱也没有了。”

我把帐给付了。

“走吧,”我说。

“去什么地方?”她问。

“我有个公寓。”我告诉她说:“离开这里相当近。不是什么豪华型的,不过我会带你过去,把你留下,连钥匙也给你。你自己可以开热水好好洗个澡,你洗澡时,我给你去车站把你的行李带回来,你要是快一点的话,来得及四点钟之前换上你干净衣服。你四点钟的约会,是要电话连络还是一定得自己去?”

“要自己去。”

“好吧,”我说:“你可以……”

“不行,不可以,唐诺。”她说:“我不能这样。你……怎么说也还是陌生人。”

“你才说你可以出卖自己给不认识的人,”我说:“我公寓的门从里面可以反锁。你可以把门闩给闩上。我给你十分钟泡在浴缸里,十分钟换衣服。我唯一的要求是用了浴缸后,浴缸要洗干净。”

这句话发生了效应。是这句话加上泡在浴缸里这回事太吸引她了。

她微笑道:“唐诺,你为人太好了。我觉得太打扰你了。”

“不算打扰,也没什么了不起,”我告诉她:“你要一个地方洗澡换衣服。你下午有个约会,约会结束你有三百元在口袋里,如此而已。”

她叹口气道:“我觉得浴缸比什么都重要。”

我把我的二手货车自停车位开出来,把她带到我为掩护身分用的公寓。

“好了,”我说:“这里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了,我去替你拿行李。那门上有门闩,你可以从里面……”

“唐诺,我怎么可以把你闩在自己公寓的外面?”

“没有关系,尽管闩。”我告诉她:“我回来之前,这里反正只有你一个人。我回来会在门上敲门,你可以开门拿行李。你穿好衣服出来,我开车送你去赴约。”

我看她在犹豫。我接下去说:“到时你的工作就完了,你有你的三百元在口袋里,留着慢慢用,可以用到找到工作。那件车祸案子有了你的口述作供,大概也会私下了结,你根本不需要出庭作人证。”

“喔,我还真希望能如此,”她说:“我自己都在怀疑,上法庭能不能过得了关。……不过我做这件事,也单纯是看到广告后一时的冲动。我走投无路了。不如此,又……”

“当然。”我知道她很难接下去说什么,所以给她解窘地说:“这情况谁都会如此做。老天,万一当时你被迫到一定只好随便找个陌生男人。要知道,这个城市最出名的是有很多讨便宜的便衣警察,事后他们还把你带去警局,给你留个案底,要是给你本来做事办公室的女同事知道了,那……”

她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我没想到这一点。”她说。

“我是为你在设想,”我说:“把行李柜钥匙给我,我必需快快去办了。”

她把钥匙给我。

“唐诺,你自己如何?”她问:“你见到那车祸了吗?”

我说:“我在想,也许真的可以挖出一个见到那车祸的证人出来……我本来约好吃饭的男人就可能是一个。不过我现在不需要他了,因为你马上可以解决他的问题了。不要忘了,要把浴缸弄干净喔!”

她大笑道:“唐诺,我做家事,可棒得很的!”

“我走了,”我说:“我回来时把门打开一点点就可以了,我把你行李塞进来好了。”

“谢了,唐诺,谢谢你每一件事!”她没等我把门锁上,就已经开始在脱衣服了。

我在门外等一下,看她有没有把门闩在里面闩上。她没有。

公路车站并不远,但是我叫了部出租车前往,以免停车有困难。我走进去,拿出钥匙,找到对号的柜子,拿出一只很好的箱子和一只装过夜东西的皮包。我乘原来的出租车快快回家。

我在门上敲门。

“门没有关。”达芬叫道。

我把门打开。她身上只包了一块毛巾,脸上有汗水,精神好得很。“喔!唐诺,你真是好人。”

我笑着说:“要快一点了。”把行李放进去,自己退出门来。

我关门的时候看到她在笑。

“什么时候进来?”她叫着问我。

“十分钟。”我说。

我走向走道末端的电话。我打贺龙留给我的电话。

是他在应电话。

“贺先生,”我说:“我是赖唐诺。我应该在三点钟打电话给你的,我有点耽误了,你说你要给我回音的。”

“是的,赖先生。”

“回音有了吗?”

“有了,赖先生。”

“怎样?”

“抱歉。”他说:“我认为你是一个绝对可靠的年轻人。但是我上面的人比较保守。他们认为你根本没有办法做本案证人,你的目的不过是那三百元钱。说你为了钱愿意做任何人证。

“赖,你别为这件事生气。先听我说完。我自己本身也只是个中人……跑腿,传话而已。我一切听我上司的。他们认为付钱给愿意做伪证的人来做伪证,本身就犯了伪证罪。对这件事我要向你道歉,但是,有什么说什么,我也没办怯。”

“我们在讲些什么话,你怎么能向上司讲得清楚呢?”我问:“我能不能见……”

“当然,我用的是录音方法呀。”他打断我的话道:“我有个你看不到的录音机。记不记得桌上有个两支笔的笔座?座子里有隐藏的录音机在。我上面的人听过了你的录音带。我说过,这位律师特别注重咬文嚼字,他认为……反正他听了你的录音两次,他说假如你自己就是证人的话,应该一开始就说明这证人就是你自己。但是你的发问,你的说话方法,反正……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如此,赖先生,他们已经有了这个决定了。我们谢谢你给我们联络,也谢谢你为这件事费了心力。再见了。”

他不等我回答,立即在那一头把电话给挂了。

我下楼,坐在车中十分钟,又上楼,在公寓门外敲门。

葛达芬一下把门打开。她鲜艳夺目,充满自信。

“喔,唐诺,”她说:“我现在一切都正常了。我以前不知道,泡一个澡会有那么大的舒服。我们现在赶去,四点钟赶得到吗?我希望不要迟到,正好四点到,最最合适。”

“那就一定要快走了。”我说。

“我行李怎么办,唐诺?”

“没时间管行李了。留在这里好了。回来时再拿。”

“公寓房门你另外还有钥匙吧?”她问:“那是弹簧锁。”

“没有错。”我说。

她大笑道:“你说的门闩我一次也没有用。唐诺,我现在才看到门上的确是有一个门闩的。我……我大概对你是有信心的。”

我把她带下来,坐进汽车,开车到蒙拿铎大厦,又向前开过一点。

“有件事十分重要,”我警告她说:“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如果给他们这些人看到,会怪怪的。你和贺先生说话的时候,也千万要小心,不可以漏出来我们互相认识。否则会有很不良的后果。

“自蒙拿铎向前半条街有个停车场。我会一直开车下去在停车场停车等你。你办完事,走过来,我会坐在车里等。你只要站在进口处,我可以看到你的。”

“唐诺,你真好!”她说,把手握住我的手,用力挤了一下,跳出车子,跑向大厦进口。

我把车再开向前,来到停车站,把车停进去。我告诉管理员,我太太在附近买东西,我在等她。然后我坐在车里,把车头对准大街的方向。

四时二十三分,她出现在前面。我按两下喇叭,发动引擎,把车开向她让她进来。

“怎么样?”我问。

“可以!”她说:“只是他们……并没有给我那三百元钱。”

“为什么?他们不是已经有你的口述证词了。”

“有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给你钱?”

“我今晚上十点钟可以拿到那笔钱。”

“在哪里拿?”

“在好莱坞方向的什么地方。他们会在蒙拿铎大厦接我。好像是一个什么律师,要仔细看一下我的口述证词,又要和这件事的实况仔细校对一下。那个律师对文字的正确性非常在意,他要确实知道,和他打交道的必需是真正的目击证人。”

“万一那个律师认为证人有问题呢?”

“我也不知道,”她说:“可能我拿不到那三百元吧!”

“万一你拿不到呢?”

她说:“万一我拿不到……”我看到她一下子胸部扁下,有如车胎漏了气。

她没吭气很久,她说:“唐诺,你为什么这样说?你想他们为什么要费那么多时间,又叫我签了证词,而不给我那三百元呢?”

“我不知道,”我老实告诉她:“我不过说说而已。”

“唐诺,那三百元现在变成我全部希望寄托的东西了。我身边只有三角五分钱,由于这三百元有点希望,其它报上的广告,我都没有去应征……即使我一个一个去试试,说不定跑穿鞋子,还是落空的多。

“三角五分连公交车费都不够,打电话都没有几个好打……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看到这份找证人的广告,立即动了心。

“我现在知道我有多傻,把所有剩下的钱放在身上,跑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来。我恨那偷我钞票的小偷!

“你见到我的时候,我正在想是不是要把这几毛钱用来买点东西吃,我又饿又失望。

“唐诺,这些混蛋家伙一定要把这三百元给我,否则,我……”

“小心了,别乱开口。”我阻止她道。

她突然就停下。

过了一下,她说:“唐诺,大都市对一个没有钱,没有熟人的女孩子来说,是一个可怕的大魔鬼。”

“什么叫没有熟人?”我问。

“就是没有熟人呀,我一个人也不……”

“你有熟人。”我纠正她说:“我不就是你认识的熟人吗?”

她转过来看我,她说:“好吧,唐诺,我有你这个熟人。我想我也该给你说个明白。我对你很感激。我差点不知怎么办,是你拖了我一把,我谢谢你帮我忙,我不是个太随便的人,我还是对你感激。”

“不要太在意。”我告诉她:“事实上,过了今晚十点钟,你可以拿到那三百元。”

“唐诺,对那件车祸你到底知道什么?”

“我以为我可以牵线使他们找到一个证人。”我说:“但是那个躲在幕后的律师,一定是一个很难缠的家伙。他认为我对这件案子重视的不是正义,而是那三百元钱。他回绝我了。你千万不要和那批家伙谈到你认识我,或知道这些内情。”

“不会的。”她保证。过了一下,她说:“你现在是不是回去……回公寓去?”

“有禁忌吗?”

“没有,没有。我跟你回去把东西整理好。唐诺,今天晚上十点钟的约会……你能送我过去吗?”

“当然。”

“目前呢?”

“你有特别地方想去吗?”

“没有。”

“看来最好你能守在公寓里。”我说:“我还有一些工作要做。你可以倒在床上蒙头睡上一觉。”

“唐诺,你说有事不回公寓,是不是因为我留在公寓里的关系?”

“我真有事要做。”我告诉她。

“唐诺,你是个君子人。你明明是把公寓让给我。你实际上不必如此。”

“别太计较,”我说:“一切会否极泰来的。”

我们开车回公寓。我把钥匙给她一套。

“你自己进去,当它是你的家。”我告诉她:“记住门上有闩可以上闩。最好人在里面能闩上比较安全。”

“唐诺,我不要把你闩在自己公寓门外。”

“没什么。”

“其实……也可以……我是说……假如……”

“不行。”我告诉她:“九点三十分我会到这里来接你。我们来得及去赴十点钟的约。办完事还可以来点快餐消夜。”

“那时候我请得起你了。”她说:“我该有三百元了。”

“就算是个约会好了。”我说。

我送她到公寓大门口,拍拍她肩膀鼓励她一下,自己开车回办公室。

我进门的时候,其它人正在下班。卜爱茜还坐在办公桌后。柯白莎也还在办公室。

卜爱茜说:“唐诺,白莎急着要见你,她每分钟问一次你回来没有。”

“好。”我说:“我去看看白莎在想什么?”

我走进白莎的私人办公室。我才把门打开,白莎道:“唐诺,你死到那里去了?”

“为那保险公司案子办事呀!”

“嘿!那个邓邦尼今天下午打了七、八个电话来,他急着

想知道你有没有和对方建立关系。他说一定得十分十分的小心从事……他有原因相信他们会疑心你是个侦探。”

“好吧,”我说:“还有什么事吗?”

“什么意思‘还有什么事’?你见过他们了,是吗?”

“有。”

“他们起疑心了吗?”

“我也说不上来,我被他们召见了,我告诉他们我很愿为他们作证,但是他们不要我。”

“邓邦尼就怕一点,唐诺。你一定是什么地方露了马脚了。他怕你办事卤莽。他要一张报告。”

“过一下我会和他联络的。”我说。

“姓邓的不太高兴。”白莎道:“他认为我们办事不力。他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说是见到你叫你马上联络。”

“好吧!你就打电话给他吧。”我说。

白莎道:“他也许会对我们不太客气。他说他很失望,反正这狗娘养的是在生气。”

“先用电话联络一下再说。”我说:“试那个电话看看。”

白莎要了一个外线,拨了一个电话号,她说:“邓先生?”

她用甜蜜的语调说:“这是柯白莎呀!邓先生。唐诺才自外面进来,我告诉他,你要和他谈话。我现在请他听电话。”

我拿过话机。我说:“哈啰,我是赖唐诺。”

“唐诺,你搞什么鬼?”邓邦尼道:“你把事情全搞砸了。”

“为什么说我把事情全搞砸了?”我问。

“他们一定在什么地方把你看穿了。”

“看穿什么东西?”

“看穿你是假货,看穿你是私家侦探。”

“我不相信。”我说。

“我知道他们是这样。”他说。

“你的消息来源是什么?”我问。

他说:“据我知道,他们已经另外选定人选了。”

“什么叫另有人选?”

“他们决定选用另外一个证人了。”

“广告里并没有说只能选用一个证人呀。”

“你试试看,他们会不会出两个证人的钱。”邓邦尼说。

“不过,出现第二个证人,我有什么办法。”我告诉他:“看到广告的人何止千万,随便那个看到广告的一高兴……”

“看到广告个屁!”邓邦尼大声地说:“这就是我为什么那么快要求发动。我就怕他们一下子和别人决定不再要人了。”

“我去应征时,他们对我的印象不错呀!”我说。

“你拿到那三百元钱了吗?”他问。

“没有。”

“你什么时候和他们联络的?”

“大概三点钟。看来有什么贼律师介入了这件案子的决定,在幕后操纵全案的法律观点……”

“狗屎,”邦尼打断我话道:“我告诉你,他们把你扫地出门了。你这角色演得不够好。”

“好吧,”我告诉他:“随你怎么说。我不和你争。现在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把给你们的钱退回来。”

“全部?”

“全部。”

“已经有不少钱花掉了。”我说:“我们是不保证结果的。我们保证努力服务,如此而己。”

“你给我听到。”邦尼说:“你用这一点作推辞,你就死定了。我代表的是大事业。我给你们一个工作,你们搞砸了。”

“我还没有搞砸呀!”我告诉他。

“你已经搞砸了。你和他们再也联络不上了。即使你再试,但越试他们越疑心,更不可能接近他们了。”

“你完全知道了吗?”我问。

“我完全知道。”

“好吧,”我说:“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怎么会知道的?’”?

“千万别以为我会完完全全相信你。我当然尚有别的布线。”

“正是如此。”我说:“那些别的布线才是把这件事搞砸的主要原因。你们外行人就都一个样……想做内行的事情。只是在保险公司占了这样一个职位,就自以为懂了怎样做侦探工作。

“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知道我们的行动。事实上,是你把这件事搞砸了。是你在我要走的路上设了很多路障。是你使我未开始出动就注定要失败。不过从现在开始,我要用自己的战略来办这件案子,你给我躲远远的。”

“你认为还有希望?”

“杀猪有很多方法,你爱杀头,我偏爱杀屁股。”我告诉他:“我当然还有希望。从一个方向打开不了,可以从另外一个方向试一试。不过,我不要你凑在里面乱混。知道吗?”

“你怎么能给我命令?”

“为什么不能?”我说:“我现在就在给你命令!你现在开始在里面捣乱,倒霉的是你自己。你已经把事情搞砸了。我替你争回面子来。”

那一头平静了几秒钟;他说:“我看不出你会有什么把握。”

我问:“什么地方可以随时联络到你?”

“这个电话就可以。”

“也许会是今天相当晚的时候。”

“这电话反正一定可以联络到我。”

“OK。”我说:“能给我你的地址吗?”

“不行。电话是没有登记的。来电话我一定接。不过我要你听清楚了……”

“我什么都清楚。”我告诉他:“我和你订了合约办一件案子。我的立场是把它办好。我不要你凑进来一起混。你也听清楚了。”

“那倒可以。”他说:“但是你不可以用这种语调和我说话。”

“那就别凑进来捣乱。”我告诉他:“两人互有共认,各办各的。”

我把电话挂上。

白莎用焦急的脸神,两眼啪啪扇动地看我。“你怎么可以对客户这样说话呢?”她问。

“去他的不可以!”我说:“非但可以,而且已经可以了。那家伙是个什么人都信不过的人。他请我们替他做一件工作,要不是他另外请别的侦探社来看我们做得如何了,就是他利用他自己的干员在查我们做得如何了。这样的结果,等于是火上加油。我再要把它扭过来,可更得花精神了。”

“他是一个有影响力的人呀。”白莎道:“你不可以和客户硬顶嘴,你……”

“乱讲,”我说:“我知道他那种人。他是自以为是,吹牛拍马的生意人……他把你放在被动位置,榨干你为止。我不希望被他牵着走。”

“现在准备怎么办?”白莎问。

“继续办案,有结果为止。”我说。

“你能吗?”

“每次都能的,不是吗?”

“你是一个聪明鬼,”白莎恨恨地承认:“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刚才没那样对他说话。”

我凑向柯白莎的办公桌。把邓邦尼给她的电话号码抄进自己的记事本,我说:“这是他对外唯一的联络,我想我已经知道为什么消息会漏出去。万一他打电话来,你在电话上不要乱嚼嘴。”

“他有没有说要把钱拿回去?”白莎问。

“他想往那个方向走。”

白莎对他的看法大打折扣,“这样的话,”她说:“你骂骂这狗娘养的,也是应该的。”

“你别忘了你说过这句话。”我告诉她。自己走出门去。

我向爱茜道晚安,告诉她万一她好多天不能见到我,可以不必担心,但是要三缄其口,对任何来访的人要保持神秘兮兮。

我开车来到市警局,找上交通意外科,开始找老朋友翻寻数据,不多久,我找到了我要的。四月十五日,在吉东街和克伦街口,凯帝拉克车的驾者是封山缪,福特天王星的驾者是贝乔治。警方记录错在封山缪,也就是凯迪的驾者,他在红灯时该停不停,冲撞了有路权的福特车。

我又到一家有交情的报社去翻看剪报,查出那连三场独赢马票得主的名字。那位赢家叫花大松。

自照片看来,他是个大嘴巴的帅哥。我把他的地址抄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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