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他一手创造出来,让他深深惦记着过的人,甚至他深深地迷恋过的人,最后背叛他的人。

在那个充满了压抑、疯狂、病态的苍白的地方,配合治疗也好,安分守己也好,都是为了等这一刻的到来,宋晓峰心里涌上一种无与伦比的巨大的喜悦和哀伤。如果这个人永远不会变成自己想象的那样,那就让他断送在这里吧——

然而刀送到一半,他却吃惊地发现,再也往前不了了。

盛遥的身体偏转了一个奇异的角度,锋利的匕首刚好擦着他的腋下过去,被他用手臂夹住,另一只手扣住宋晓峰的手腕,用力往下一折。

宋晓峰被迫撒了手,脸色惨白地瞪着盛遥,一声脆响,盛遥干净利落地把他的手扣在身后,用手铐铐上,把匕首踢到一边,然后对旁边目瞪口呆没反应过来的两个兄弟说:“收着,是证物,搜搜看这家伙身上还有没有别的铁家伙。”

“盛……盛哥威武……”

盛遥笑了笑,甩甩自己的手腕,拎起宋晓峰:“我今天从你身上学到了一系列的成语和俗语,比如什么叫狗改不了吃屎,比如什么叫恩将仇报,什么叫农夫与蛇,回去可以给姜医生具体举例。”

宋晓峰眼眶里满是红丝。

盛遥叹了口气:“你这么大一个男人,柯如悔真把你弄晕了,他哪那么神通广大,把百十来斤重的一个大口袋从医院里拖出来,还拖这么远,还那么巧没人发现?说句瞎话都不会——”

宋晓峰低低地嗤笑起来,刚刚盛遥把他按在地上的时候,力气用大了,胳膊肘磕到了他的下巴,鼻血流下来淌到嘴角,他的脸显得有些狰狞。

“盛哥,这人没毛病吧……”把匕首捡起来的那位兄弟心有戚戚然地咧嘴。

“废话,没毛病能住这地方么?”盛遥轻哼一声,“带走!”

奶奶的,好不容易盛警官良心发现,稍微对这人还有点愧疚感,这回彻底省了。

灰头土脸的宋晓峰同志就这么被推推搡搡地弄进来了,钟医生一脸挫败地看着他,姜湖想了想,指着盛遥问:“他是谁?”

宋晓峰冷笑一声:“纪景,你就算化成灰,也是我创造出来的!”

盛遥睁大了眼睛:“你刚才还知道我姓盛呢!”

宋晓峰低低地“呸”出一口血水:“你用不同的身份藏在人群中间,没人知道你的前因后果,可是你瞒不过我……纪景,你就算化成灰,姓胜姓败姓猪姓狗,我都能找到你!”

这就是传说中的阴魂不散?

钟医生长长地叹了口气,沈夜熙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钟医生,看来他这‘时好时坏’,也掺了水分呀。”

接着宋晓峰转向姜湖,端详了一会,低低地哼了一声:“骗子。”

姜湖叹了口气,瞟了盛遥一眼,又去看宋晓峰,眼神里带了几分悲意出来,那种隐含同情的悲伤仿佛有了实质一样,眼睛一圈扫过去,被他扫到的人竟然都能感染到了什么似的,周围流通的空气都像是凝滞了起来。宋晓峰也有点疑惑地望着他。

盛遥对天翻了个白眼——不是吧,又来?

半晌,姜湖才低低地说:“钟医生,有能谈话的地方么?”

钟医生不明白怎么回事,下意识地就点点头:“我的办公室可以借给你……”一行人就去了钟医生的办公室,钟医生知道自己不方便留下,带上门出去了,只剩下杨曼守门,沈夜熙和盛遥跟在姜湖身后,门才一关上,姜湖就向盛遥伸出手:“手铐钥匙。”

盛遥犹豫了一下,低下头默不作声地掏出钥匙,却没有替宋晓峰解开,而是退后了半步,靠着窗户站得远远地,把脸扭过去望着窗外,只给众人一个忧郁的后脑勺,以免脸部抽搐太厉害,被看出来。

宋晓峰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姜湖抓住他的手腕,帮他把手铐上给解开了,宋晓峰揉揉破了皮的手腕,疑惑地在周围几个人的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又落到了盛遥身上。

姜湖随意地把手铐丢到钟医生的办公桌上,往上一坐,把脸埋在双手里,深深地吸了口气,沈夜熙识趣地看着他发挥,靠着墙角站着,杨曼转过头刚想问话,被沈夜熙一脚踩在脚背上,保持着镇定严肃伤感符合主题的表情,在杨曼脚背上碾了碾,然后偏头瞪了她一眼,用口型告诉她:“少说,多看,别废话。”

杨曼非常老实地闭嘴了。

半晌,姜湖才低低地说:“黑岚啊黑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

他称呼对方为“黑岚”,而不是宋晓峰,语气和肢体语言微妙地变了,那带着些许疲态的表情看得人心里一抽一抽的,宋晓峰再次转过身去,望着背对着他忧郁得蛋疼的盛遥,糊涂了:“纪景……”

“你还不明白么?”盛遥微微回过头来,眼睛却是望着地板的,一点光从缝隙里透出来,照在他脸上,那表情看不分明,只是觉得特别的好看,度着光边似的。

当然,从盛遥的角度来说,他语焉不详,只是因为他还没能领会到姜湖到底让自己扮演什么角色。

姜湖适时地把对话的主题引到自己这边,他清清淡淡地苦笑了一下:“阿景,你费尽心机为了保护人家,可人家不领情呀。”

杨曼这回明白了,白着脸看沈夜熙——这二位这是联手忽悠一个精神病患者?这人品也忒没下限了吧?沈夜熙假装没看见。

宋晓峰惊疑不定的目光从沈夜熙和杨曼身上扫过,老实说这俩人远远看着都是养眼的主,可惜都属于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那类,身上带着骨子里出来的煞气,往那一站就是种压迫力。姜湖立刻明白宋晓峰这种被包围的感觉造成了他的不安全感,所以放不下戒心来,于是冲沈夜熙打眼色——出去。

沈夜熙抬头望天,低头望地,就是不理会他。姜湖无奈,只能改变策略,轻咳一声,拉回宋晓峰的注意力:“你知道柯如悔是什么人么?”

宋晓峰脸上不动声色,却往后稍微退了一步,有些抗拒地看着他。

“他原来是我的老师。”姜湖说。

这句话倒是出乎宋晓峰的意料,他呆了一下。姜湖知道他在疑惑什么,于是轻轻地说:“没错,我们是敌人,可他确实曾经是我的老师。”

宋晓峰想了想,冷笑一声:“我不会再相信你的。”

——这个人是个专业的骗子,骗术之高已经让他自己有时候都分不清真假了,他说谎自然得就像别人吃饭喝水呼吸一样,天生就带着无数张脸谱。

姜湖的目光和他对上,宋晓峰惊奇地发现,这人的一双眼睛澄澈极了,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骗子也会有这样清澈的眼睛:“柯如悔才是骗子。你心里认定了我和阿景居心叵测,说什么都是为了害你对不对?你这人真是一条路走到黑,看来当年把你骗到这里藏起来是正确的,可惜……还是被对方找出来了。”

宋晓峰:“我……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为了骗人的?”

“你觉得他知道你心里想的一切,包括你对笔下人物的感情,包括你无法表达的激情,”姜湖放松了一点,靠在一边,“你与他亲近,是因为和他分享过关于阿景的一切是吧?”

宋晓峰迷茫地抬起头。

姜湖凑近了一点,双手撑在桌子上,直视着宋晓峰的眼睛:“你回忆地起来吗?他是怎么说的?他每天都在附和你的创意,欣赏你的人物,最后你甚至相信,只有他才能让你的人物活过来——”

宋晓峰的目光突然有些散乱,他无法辨别想象与真实,这是妄想症患者的根本症结所在。

盛遥缓缓地蹲下来,目光与他齐平。

“看着我,”他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纪……”

“我今年二十八岁,喜欢放双倍的糖,喜欢安静的地方,喜欢把所有的东西都烙上自己的印记,”他缓缓地说出剧本中的那个人的特征,“可我生于你心里,不是那个骗子的嘴里。”

宋晓峰呆呆地看着他。

“你还记得最开始他是什么样吗?”姜湖温声说,“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你知道他的大概年龄和性别,隐约的高矮和胖瘦,然后你每天在往他身上添一点东西,五官、神色,乃至习惯和性格,最后,你给了他灵魂。”

宋晓峰睁大了眼睛。

“他给过你一把枪。”盛遥说,“你知道枪是做什么的么?”

宋晓峰说不出话来。

“是伤人杀人的凶器,只有一个真正的骗子,才会诱导人做这种事。”盛遥说,不确定地看了姜湖一眼,后者对他点点头,示意他继续,“我把你弄到这里来,确实是想要保护你,你的脑子里,被他刻意误导,出现了一点问题,可是你不领情,不配合治疗,还想杀我。”

盛遥一改往常温柔神色,一番话说得硬邦邦的,宋晓峰张张嘴:“对不起……”

姜湖轻轻地插进来:“黑岚,虽然我叫他阿景,可那只是为了顺着你的理解,我们平时并不这样称呼他的。”

宋晓峰回过头看着他。

“我们做过什么,是什么身份,柯如悔做过什么,乃至于你自己又是什么身份,很多不是真的,是柯如悔误导你的,是假的,有些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姜湖观察着他的表情,“你知道么,有一天等你自己的病好了,你就会发现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什么是真的?”宋晓峰竟有些迷惑。

“他这个人是真的。”姜湖伸手一指,盛遥悲摧地意识到,自己又被这无良的同事给卖了,“纪景和柯如悔是假的。”

宋晓峰努力地分辨着他的话,盛遥偷偷对姜湖做了个卡脖子的手势。随后犹豫了一下,却叹了口气,走上前两步,伸手抱住宋晓峰,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真实的在这里。”

宋晓峰整个人变成了一块木头,半晌,他才轻轻地把手抬起来,回抱住盛遥的后背,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给他这样亲近的肢体接触了,那人身上浅淡的香味就那么传过来,那么真实,他几乎想哭。

杨曼摇摇头——盛遥这回真实豁出去了,连色相都牺牲了。

半晌,盛遥才放开眼圈有点红的宋晓峰,拉着他到钟汐的电脑前,正色说:“我给你看一些东西。”

他登陆了柯如悔的聊天室,把周敏被杀时候的视频调了出来,宋晓峰先是不明所以,渐渐的,眼睛越睁越大,惊恐地扭过头看着盛遥,嘴唇动了动,屏幕外柯如悔的声音传过来,盛遥表情不掺假的严肃。

宋晓峰沉默半晌,从钟汐的桌上取下一张纸条,写了一个地址在上面:“我只知道这么多。”

沈夜熙拿过来,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谢了兄弟,我们立刻过去。”

盛遥说:“你们去吧,我送他回病房。”

姜湖深深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点点头,转身跟出去了。

一路疾奔,警笛声响彻整个天空一样,踢开大门的时候,一股子血腥味扑面而来,女人哀戚的尖叫声刺破了每个人的耳朵,柯如悔回过头来,一身的血,对着荷枪实弹的警察,却不慌张,反而彬彬有礼地站起来,举起双手,手上的刀子落在地上,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姜湖身上:“小姜,你来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

沈夜熙对着身后的人大吼:“叫救护车,快!”

杨曼扑上去把他猛地按在墙上,柯如悔也不反抗,半张脸被压在墙上,还在看着姜湖,意味不明地微笑。

女人的皮肤被割开了,四肢被固定在地上,泛起的皮肉泛着粉红,显得特别恐怖,沈夜熙把她放开,女人扔在高声尖叫着,拼命踢打着,沈夜熙怕伤了她,勉强受了好几下,幸好他皮糙肉厚也不怕疼。

“没事了没事了……快快,上担架,小心搬着她。”

医护人员迅速到位,把女人抬起来,沈夜熙身上也沾了不少血,正想松一口气,那女人却忽然伸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角:“孩子……”

柯如悔终于笑起来。

“什么?”沈夜熙俯下身。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救救他,救救他……”

“你的孩子在哪里?”

“在……后边那个木屋里。”女人艰难地说,眼睛里闪着说不清意味的光芒。

“你放心。”沈夜熙咬咬牙,把女人的手小心地从自己衣服上摘下来,女人被抬走了,沈夜熙吼一声,“快着,来几个兄弟,跟我过去。”

“慢着。”姜湖打断他,看着柯如悔,“你杀人以后,会在墙上写下‘审判’两个字,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你审判她什么?”

柯如悔摇摇头:“每个人都有罪。”

姜湖的大脑转得飞快,快到几乎木然的地步,沈夜熙却有些着急:“不管怎么说,我先带人去把孩子救出来,你……”

“木屋恐怕不对劲。”姜湖

目光沉沉地看着柯如悔,后者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分明。

“刚刚那个女人不是说孩子在后边?”沈夜熙问。

“是啊,去晚了,那孩子就没命了。”柯如悔轻笑着。

“你闭嘴!”姜湖难得的声色俱厉。

“浆糊,人命关天。”沈夜熙也急了。

“那我跟你一起去。”姜湖说。

“你跟他一起,那人就死定了。”柯如悔轻描淡写地说。

沈夜熙按住姜湖:“你在这里等着,我下去,别废话了,我是头儿听我的。”

姜湖一把拉住沈夜熙的手腕,眼睛盯着柯如悔,语速极快地说:“每个人都有罪是想你说的话——但是你是个极端自恋的完美主义者,挑中她一定有更特别的原因,如果不是因为过去的什么事情,那就是‘将犯之罪’。”

柯如悔淡淡地看着他。

“所以女人说的话不一定是真的?”杨曼问。

“她在那种情况下的那种表情,绝对是真的,我相信她。”沈夜熙不假思索地说。

“后边的那个屋子里或者真的有孩子,但是让她相信她的孩子正处在危险中,有成千上万种方法,柯如悔你一直想对我证明的就是正义的无用和凡人有罪理论,比如警察内部会有残忍的杀手,比如宋晓峰被救下后第一个反应是反扑盛遥。”姜湖顿了顿,放开沈夜熙的袖子,转头望向他,“你去可以,但是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即使救人是你的义务,包括受害人。”

沈夜熙二话不说,转身带人冲了出去。

沈夜熙带着对讲机,姜湖知道这边说的话,他都听得见。

这是柯如悔的地盘,谁也不知道后边那个百米之内的木屋里有什么,或许是一个孩子的尸体,或许是一群像李景荣一样穷凶极恶、自以为正义的人,或许是一个一触即发的炸弹、倾斜的硫酸、毒液……在恶意这方面,人类的想象力从来没有边界。姜湖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缺乏一种战胜眼前这个男人的勇气,正义最终战胜邪恶这种事,都是童话里才有的。他太明白,所谓“正义”和“善良”,很多时候不过是人们编出来作为自我安慰的东西,想要一个美好的结局,靠这些是不行的。

柯如悔说:“你怕了。”

姜湖一顿,挑起眼睛,冷冷的目光扫过去。连杨曼都没见过姜湖这样的表情,这个任何时候都和风细雨、从来不肯大声说话的年轻人,冷冷地扫过来的样子,竟带了几分凶狠的阴鸷气。

柯如悔叹了口气,对杨曼说:“你看,这个表情其实才是真正的小姜,他怎么可能是个软弱平和的人呢?”

“你刚才说,如果我也和夜熙一起过去的话,那孩子就死定了,那我估计有几个可能。”姜湖双手抱在胸前,压下自己心里汹涌而起的杀意和脸上冰冷的神色,“可能那个孩子已经死了,不管谁过去,他都是死的。”

“我是没说,你不去人就不会死。”柯如悔被杨曼死死地按在墙上,杨曼素来是个没轻没重的,手上的力气不小,他半张脸都变了型,满是墙灰,勉强回过头来看着姜湖说话的样子,却说不出的平静从容。都说上帝要一个人毁灭,必先让他疯狂,杨曼见过太多的疯子,或者歇斯底里,或者不可理喻,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么淡定的,物极必反,不知道是不是疯得太厉害,反而安生了。

“但我想这种可能性不大,你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最后只给我们一个孩子的尸体,这不符合你的风格。”

“说不定我是为了让那个抱着一线希望的女人再受一次打击呢?”

姜湖的手机响了,接起来,顺便把对讲机放在听筒附近,让沈夜熙也听见,打来电话的人是安怡宁,宋晓峰交出这个地址以后,他就打电话过去让安怡宁查这里的住户了,那边安怡宁用极快的语速交待了这家女主人的身份——是个寡妇,丈夫原来是个刑警,在一次缉毒行动里牺牲了,家里开了一家小旅馆,单身带着儿子,附近没有其他亲属。

“你不会。”姜湖沉默地听完后挂了电话,“这个女人是典型的受害者,但绝对不是你的最终目标。犯罪升级理论,你现在在找的,应该是更高级的对手。”

“比如你。”柯如悔接话。

姜湖皮笑肉不笑地挑了一下嘴角,伸出手托了一下眼镜,微微低下头,他那额前略长的头发就落下来,镜片上冷光一闪而过。杨曼觉得这样的姜湖高深莫测,看起来凉飕飕的,只有姜湖自己清楚,他下意识地扶眼镜的动作,只是为了不让蜷缩在一起的手指开始发抖。

“看见小木屋了。”对讲机里沈夜熙只有简略的一句话,姜湖的心跳差点顿了几拍,轻轻地问:“外围环境怎么样,能看见里面的人么?”

“外围看起来没什么事,门窗紧闭,窗户里面有窗帘,看不见里面什么情况。”沈夜熙顿了一下,他也很谨慎,对讲机的信号有些不好,中间沙沙地响个不停,沈夜熙的声音还勉强能听得见,“我先叫人探测看看,别紧张。”

姜湖一时无语,他自信能完美地把握语气和表情,却没想到只言片语间,就让沈夜熙听出了他在紧张。一抬眼,柯如悔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要么就是里面除了孩子之外,还有你的同党,”杨曼提出了一种可能性,“能决定孩子的生死,还能识别去的是什么人。”

“我的……同党?”柯如悔刻意咬着这两个字,笑笑,“小姐,我没有同党那种低级的东西,训练过的几个工具也已经被你们抓干净了。”

“谁知道你耗子打洞打了几个窝?!”杨曼又把柯如悔往墙上顶了顶。

姜湖眯起眼睛:“杨曼,你听说过二级价格歧视么?”

“二级什么?”杨曼没听清楚。

“二级价格歧视,是指商家知道市场上有哪几种消费者,但是不知道来的消费者具体属于哪个群体,为此,他会设计一个定价方案,让不同需求的顾客自动互相分开。顾客们看起来都是自主自由的,可是买多少东西,以什么价格买,却会完全按着商家的事先的设计走。”

杨曼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姜湖的目光依旧不离柯如悔:“而对于柯老师来说,在变着法子地杀了无数人、成了史上最多产的连环杀手之一后,想象力终于枯竭了,于是他开始了审判者聊天室计划,让别人替他完成谋杀,这样就同时满足了他的控制欲和虐待欲两种欲望——虐待欲其实更容易满足些,只要看着别人痛苦、恐惧、忧虑就可以获得一定的快感,我想他刚刚已经满足过了,又为什么会把这里的地址告知宋晓峰?”

“因为以你的能力,肯定能让宋晓峰倒戈。”柯如悔替他说。

“所以我们的到来也是他设计好的。”杨曼明白了,“他妈这死变态把我们当成提线木偶么?”

“我们每个人都是提线木偶,命运的……”柯如悔压低了声音,声线说不出的魅惑,“人性的。”

对讲机里“刺啦刺啦”的,信号越来越差。

沈夜熙的声音传出来:“墙角真有个孩子,不知道怎么样了,技术人员说……人。”

技术人员说什么人?中间信号跳了,姜湖没听见他说了什么:“沈队你慢点!”

杨曼说:“他说如果你跟着过去,人就会死,如果你跟着过去,如果你在现场,估计比现在还小心,一定会确定什么事情都没有了才会进去,沈队不一样,沈队是那种虽然心细,但是关键时刻胆大占上风的人,可能不管不顾的一脚把门踹开再说。”

柯如悔笑起来,杨曼被他笑得心烦,就使劲在他膝弯上踹了一脚,柯如悔立刻跪在了地上,他的手背铐在身后,十分狼狈,笑声几乎卡在喉咙里。

“把门……开。”沈夜熙那边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过来。

虽然没听全,姜湖也猜得出他说的是“把门踹开”,立刻急了,冲着对讲机吼:“沈夜熙你给老子慢点,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找死?!”

姜湖从来没在外人面前这样不管不顾地对沈夜熙不客气过,不知道这破信号有没有把他的口气传达到,反正沈夜熙还真的乖乖地说了一声:“慢点慢点,先……”

先什么没听见,又被杂音掩过去了。

杨曼觑着他的脸色,接着说:“看那女人求救的时候着急的样子,看见警察来了也没有要放松的意思,是不是因为时间长了,那孩子会有危险?比如屋里有定时炸弹什么的?”

柯如悔还没从杨曼那一脚里缓过来,缩在地上,却努力地抬头打量着姜湖越来越阴沉的脸色:“怎么,你已经连一个垂死的母亲的话……都不愿意相信么?”

姜湖:“如果是,她为什么在拉住夜熙的时候不明说?你说她一个烈士家属的将犯之罪又是什么?”

柯如悔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天哪,小姜,原来你也不肯相信人性。”

姜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指伸缩间回勾,无意间做了一个像是掐的动作,杨曼在旁边不小心瞥见,有那么片刻,她甚至担心姜湖会不会就这么突然伸手掐住柯如悔的脖子,慌忙出口岔开:“可是……可是他说如果你跟着去的话,会很小心,那里面如果有什么阴谋,那女人如果撒谎,不是会……”

“因为他说出那句我去人就会死的话之后,沈夜熙根本不会让我跟过去。”姜湖缓缓地抬起头,拉住对讲机,“沈队,不要走正门,如果外围没问题,你们把窗户砸开,把里面的窗帘弄下来,看清楚了没问题再进去,不要轻易踹开门,有可能的话,从窗户里爬进去……”

“沈队,再不快点,那孩子会窒息而死哦。”柯如悔突然提高了声音。

“沈队你听见我说的话了么?”

“先……砸开,不过……小……不去啊。”沈夜熙的声音断断续续。

“窗户太小进不去?没关系,反正是木屋,把窗户破坏掉,或者……”

姜湖拼命地想从那只言片语中猜到对方在说什么,可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里面有一个人大声说:“沈队!孩子……不了,快不行……”

姜湖一愣,语速飞快却异常强硬地说:“从窗户那看看里面有东西么?”

估计沈夜熙那边也是听得断断续续的,沈夜熙骂了一声娘,又问了一句:“你……什么?”

姜湖手心汗都出来了:“我说看看……”

“……队,门口……灯……停闪烁!”这是另一个声音。

姜湖微微松了口气,发现自己有些杞人忧天,沈夜熙的外勤经验比自己要丰富得多,人虽然急了的时候有些拼命,但是怎么说也是老江湖了,就算拼命,也是有技巧地拼。

对讲机里静默了片刻,沈夜熙说:“听……”

听什么?

一个字以后,突然信号就全断了。

姜湖手心的汗让他差点握不住对讲机,他勉强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却不经意地和柯如悔对上。

柯如悔的表情很奇异,看着他的样子,竟有几分怜悯。

姜湖尽量不动声色,柯如悔却叹了口气:“小姜,你总是一副相信爱,相信感情,相信人的样子,可实际上,你谁也不相信。”

姜湖不说话。

柯如悔接着说:“你那些温情和善意就像是浮在表面上的灰,轻轻一吹就没了,决定生死的时候,你照样谁都不愿意相信,只死守着自己的逻辑和基于对各种人心理的判断。”

“难道我还要相信你么?”耳机里的“沙沙”声闹得姜湖有些心烦意乱,不经意地就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来,他把对讲机扯了下来,扔在一边,他蹲下来,突然压低了声音,总是温和有礼的脸上突然显得有些狰狞。

“如果里面的人出了点什么事,”姜湖说,“我一定会让你后悔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实际是赞同我的研究设想,”柯如悔的表情非常愉快,一点也不理会他的威胁,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也不试图起来,干脆就那么靠在了墙角,带着一身的血,一身的灰,形容狼狈地说,“怎么让你承认这一点,就那么难呢?”

杨曼冷下脸:“你给我闭嘴。”

“杨警官,你现在身材很棒,人也很漂亮,但是青春期的时候是不是有过外形上的缺陷?”杨曼听了当场一愣,没想对方突然到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柯如悔像是养神似的,悠然地轻轻合上眼睛,“你总是在有意无意地遮掩着你在性格上的女性特质,像个男人一样工作、粗暴,可是却在自己的妆容上下了很大功夫,很注重符合传统意义上女性美的外形,一方面你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符合时代对女人的审美,一方面你又表现出对自己女性身份的不在乎和与众不同的强悍。”

“你渴望过正常女性的生活,却对自己隐隐自卑着,觉得自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想尽量表现得像个男人一样,表现自己对女人的小虚荣

的不在乎。”柯如悔嘴角微微弯起来,“而在我看来,现在你的样子很好,传说你父母双全,家庭环境和经济条件也不错,那么你自卑的原因……是青春期时候的青春痘问题,还是体重问题?我猜体重问题的可能性大一点,乃至到现在都影响着你的一举一动。你的自尊心和虚荣心都极强,甚至有隐约的完美主义倾向,越是在乎,就越是显得不在乎……”

杨曼看起来想一脚踹在他后背上,被姜湖拉住手腕,轻轻地拽到身后:“他说什么你都当放屁就行。”

可是杨曼不能当放屁,因为柯如悔说得是真的。

柯如悔低声说:“人,是不能隐藏一点秘密的,无论多么完美的谎言,多么处心积虑的掩盖,总有你自己感觉不到的细节出卖你,那些光鲜背后的龌龊、丑陋,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心思——都没有什么神秘的,你看透了,就会知道什么才是人性的本源。”

“又是你的自私和杀戮论的那套?”姜湖冷笑。

“你明明和我一样,”柯如悔笑着望着他,“不然为什么你百般阻止沈队去救那可怜的孩子?罔顾那可怜女人的求救?”

这回姜湖也不能当他是放屁了,因为柯如悔说得……仍然是真的。

柯如悔费力地抬起头,看着墙上的钟:“沈队他们怎么还没把窗户劈开呢?不过这么长时间过去,那孩子已经因为窒息而死亡了,不巧啊,我选中的这个孩子有哮喘病。”

姜湖这回脸色真的白了,连嘴唇上的血色都褪了干净:“你……”

他想说话,却觉得从喉咙到嘴唇都干涩得要命。

“而他们看到的门口闪烁的灯,其实是一个开关,只有当门被强行破坏的时候,开关才会关闭,关闭的意思是……当成年人的重量落到地板上的时候,原本埋在那里的炸弹也不会爆炸。”柯如悔的脸上先是抑制不住的微笑,随后嘴越咧越大,终于变成了一阵痛快的大笑,“小姜啊,这回你可输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样,一声巨响传来,连他们这里都被震得晃了几晃。

姜湖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他木然地站在那里,那一刻,无数的想法在脑子里闪过,一个比一个苍白无力,最后只剩下荒芜一片,什么都没没了。

杨曼红着眼眶猛地把他推开,向柯如悔扑过去,姜湖被她推得踉跄两步,撞在另一边的墙上,他却感觉不到疼。杨曼像是要把柯如悔往死里揍一样,柯如悔却感觉不到疼痛,癫狂地大笑:“你输了,当你看见我的那一刻,你每时每刻都在猜疑一切,不信任一切。什么是恶魔?恶魔不是我,恶魔已经住在你心里了!由于你不信任宋晓峰,所以让你的同事避过一劫,于是你当然会更小心,更不会相信这个素未平生的女人,哈哈……咳咳咳咳咳……那才是我献给你的最后的礼物,亲爱的孩子……”

姜湖眼前血色茫茫,觉得有些晕眩,木然地往外走了两步,等杨曼注意到,惊呼出声的时候,他已经不管不顾地推开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疯了一样地往外冲。

门外天光已暗,夜风初起,冷彻了心扉。

不停的有人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不同的手伸过来企图拉住他,连杨曼都被一把甩开。

“姜湖!”杨曼尖叫起来,可是那个人听不见。

女人的尖声哭叫,男人的大声呼喝,还有那疯子歇斯底里的笑,他都听不见。

突然,一个人从侧面扑过来,一把勒住他的腰,把他的手臂扣在身后,姜湖下意识地抬起膝盖狠狠地顶过去,被那人灵巧地侧开,别住他的腿,男人叫出声来:“我靠你往哪踢?缺大德了,你积点德行不行啊浆糊?”

姜湖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一样,僵在了那里。

姜湖:“……沈队?”

沈夜熙灰头土脸的,特别狼狈,侧脸还有一道刮伤的血痕。沈夜熙有点弄不清怎么回事,扑棱了一下自己一头一脸的灰:“怎么回事?这一脸给我吊丧的表情?”

他说完,又回过头去看杨曼,后者站在不远处,里子面子都不要了,与他目光一对,突然嚎啕大哭。

“沈队……头儿,我们以为你……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沈夜熙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笑了,“让爆炸的动静给吓着了吧?”

“我操,你丫还笑?再笑老娘……我掐死你……”杨曼的妆都哭花了,“那老变态说你要是从窗户进去就死定了,他说……”

“谁从窗户进去了?”沈夜熙说,“当时又没有趁手的工具,等找着了早来不及了,那孩子当时脸都紫了,我估计等我们折腾完,小崽早见马克思去了,我看了一眼,门口那就是一小灯,没准还是发光二极管呢,孩子她妈既然知道孩子在木屋里,肯定是柯如悔当着她的面绑的,要是真有危险,她不能不说。再说了,那孩子离门那么近,就算真是炸弹,咱也不是没可能在爆炸前把他弄出来,反正冒冒险,也比眼睁睁地看着他憋死强……”

说完,沈夜熙看着众人的表情,颇为厚颜无耻地说:“不是,你们别这样,我还挺不好意思的。”

杨曼不死心:“那刚刚那爆炸声怎么回事?!”

“那玩意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沈夜熙皱皱眉,“踹开门以后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就把小孩给拎出来了,然后他他……嗯,就他!”

指着不远一个被担架担走的一个同样灰头土脸的小青年,沈夜熙十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新来的实习生,走路不知道看脚底下,让他断后,也不知道他在门口脚底下踩了什么东西,我就听见有个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当时就觉得不对,让他们全趴下,幸好这小子笨是笨了点,反应还不错,立刻就趴下了,背后皮给燎了一层下来,要不然起码给他弄个四肢不全……哎,小姜,你刚才是不是哭了,我看你眼圈都红了?”

姜湖一个字不漏地听完,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哎!”沈夜熙赶紧追上去,“是不是啊?是不是哭了?哎哟当着哥的面不寒碜,你就承认一个怎么了?”

……当然,后来他没能追上姜湖实现他打算好好嘲笑一番的不良企图,中途就被两个医护人员给强行押送走了。

姜湖的眼角确实是湿的,伸手擦了一下,正瞥见柯如悔被押上警车,而对方也往他这边看过来,离得太远,看不清那疯子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却不想在意了。

他守在地狱的门口,冷眼旁观,心口一点热血早凉透了,可是没关系,还有沈夜熙,还有那些人,有他们全部的家人、朋友,他们不离不弃地就在咫尺、伸手可及处,一直提醒着自己,这世界有风有雨有炎凉,也是有希望和期待的。

后来,柯如悔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而后执行枪决。

一个恶魔死了,还有无数个恶魔却还在人群里隐藏着,随时会苏醒在人们心里。

柯如悔说得对,人心是个黑箱,没人能说出里面究竟藏了什么,光风霁月下也许会是暗潮涌动,那些暗流从每一次恶念里吸取力量,渐渐成形,破笼而出,在阳光照不到地地方,总是会生出抹不干净污秽来。

可是他说得又不对,因为尽管如此,我们毕竟还是生活在阳光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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