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春光似要比往年更明媚,一席春雨,大地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似的,草木初长。那被梨花遍布的荒冢的影子印在了每一个看过那场面的人心里,生命和死亡,更加深邃地映衬着彼此。沈夜熙想起姚皎白发苍苍的母亲,那端庄了一辈子,内敛了一辈子的女人,她大概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下这样失态地痛哭。送走了他们,和两个父亲冷战了有一阵子的安怡宁意外地乖了起来,当天是和莫匆一起回家的。

有的时候,只有目睹过、经历过失去,才知道拥有的可贵。死者的遗憾再也没有办法弥补,然而这个世界,依旧是活人的世界。

这天早晨办公室里重新恢复和谐,苏君子女儿胃口不好,于是上网查菜单,用小本子记下来,盛遥带着一个巨大的耳机,精神有些萎靡地缩在椅子里打游戏,杨曼和安怡宁在一边小声说话,姜湖看了一会书,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正好打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于是决定趴下睡上一会,栗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颜色好像更浅了些,微微卷曲地遮住他半个额头,美好极了。

片刻,安怡宁轻手轻脚地过来,搭了一件衣服在他身上。

正这时,突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姜湖被吵醒了,皱皱眉,不情愿地睁开眼睛。

门口站着一个战战兢兢的年轻警察,似乎对传说中的精英部门又是羡慕又是畏惧,哆哆嗦嗦地转述着莫局的话:“沈……沈队,莫局手叫你们去四楼会议室……”

杨曼不乐意:“咋又是我们啊?不是刚把那把人当花肥的变态给逮住,哪来那么多大案要案?”

传话的倒霉蛋可怜巴巴地看看这位惹不起的大姐头:“莫局说有重要的事……”

“什么事?”沈夜熙阴沉沉地问。

“莫局说你们去了就知道。”

盛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着,会议室,这日子没法过了。”

“莫局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这位倒霉孩子身上,他可怜兮兮地眨巴眨巴眼睛,忘词了。

安怡宁拿根钢笔敲到他头上:“莫局说莫局说,你引用名人名言哪你?”

一群人无良地鱼贯而出,可怜的传话警员在原地摸摸头,低低地咕嘟了一声:“莫局说这回跟反黑组一起行动,是大案子……”

你们这些坏人,专门欺负老实孩子。

一到四楼会议室,这帮迷迷糊糊的、不清不愿、精神萎靡的立刻都清醒了过来——会议室已经有人了,反黑组的组长郑思齐带着一帮人坐在莫匆对面,看见他们进来,有礼貌地点点头,这回多半是联合行动。

倒是莫局旁边的人,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个手里拿着一根拐杖的老瞎子,这老瞎子名叫翟海东,虽然一直安安分分地做着买卖,却依然是打黑组的重点监控对象之一,有江湖谣言,传说中三十年前这个城市的地下皇帝就是这老瞎子,后来被打压下去,这才摇身一变成了个正经人,还有另一个版本的谣言,说这老东西专注为警方做线人三十年,在警方的保驾护航下得以买卖兴隆——当然这比较扯淡,一般而言,线人是个既无前途,也无钱途的活。

老瞎子身后站着一个模样不错的年轻男人,是翟海东的孙子翟行远,也是安怡宁的现任男朋友。安怡宁睁大了眼睛看了看翟海东身后的翟行远,翟行远笑了,趁着没人注意,对她做了个“我很想你”的口型。

莫局点点头:“都找地方坐下吧。老翟,我们局里有数的精英都在这了,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翟海东好像看得见一样,对沈夜熙的方向点点头:“年少有为,后生可畏。”

沈夜熙敷衍地笑了笑:“您过奖。”

翟海东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像是橘子皮一样皱在一起,看样子还想继续客套,被莫局截口打断:“老翟,别来这套了,你什么货色大家心里都有数,有话说有屁放。”

别说,莫局和翟海东坐在一起,谁比较像流氓谁比较像文化人还真是……

翟海东被他噎了一下,也不生气,只是慢条斯理地说:“诸位对我不要有这么大的敌意,翟家早就改做正经生意了,我现在不过是警方的一个老线人,跟各位是一条船上的。”

“别介,”莫局悠悠地又一次打断他,“咱这条船小,盛不了您这么大一尊佛。”

翟海东继续装聋:“我说一个人,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听过?”

“谁?”郑思齐追问。

“闵言。”翟海东说,伸出手来,翟行远立刻把一个文件袋递过来。郑思齐眉心一跳,显然这个“闵言”又是个让反黑组纠结的人物。

“郑警官必然是知道的,”翟海东笑笑,把文件袋递给莫局,莫局接过来草草地看了,又递给旁边的人,翟海东继续说,“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闵言是个什么东西,你我心里都有数,我也老了,想过几天安生日子,可是有人偏不让我安生,觑着咱们这边要好的兄弟多些,就坐不住想分一杯羹。当然,分一杯羹是没什么,做生意么,有钱大家赚,可是这闵言心太大了,军火贩毒他都想沾着,这可不但是坏了规矩,还是犯了法。”

郑思齐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体,贩毒和军火,两样沾了哪个,都是个棘手活。

“翟老爷子,您说的规矩不规矩,可不归我们管。”沈夜熙接了一句。

翟海东笑了:“当然,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请柬,翟行远帮着他打开,推到桌子中间。

“这是?”郑思齐问。

“闵言给咱们这但凡有点势力的弟兄们每个人都发了一张这东西,你说是什么意思?”翟海东似笑非笑地反问他,“另外,郑警官,我不知道你的线人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有人告诉我,眼下附近的一半的黑市交易,背后都有闵言的影子,而且前一段时间不知道怎么联系上了东南亚大毒枭约翰,最近可能会有大行动。”

郑思齐一愣:“你说什么?”

“思齐。”莫匆轻轻地打断他,警告性地看了他一眼,斜着眼望着翟海东,“老翟,闵言对我们来说是个硬骨头,您老人家财大气粗,人面广得不行,他对您来说,不过是个掀不起风浪的小青年,不算什么吧?你看不过去收拾了不就得了,干什么这么巴巴地跑来找警察?”

翟海东把头转到莫局的方向,好像他真能看见似的。

莫局冷笑一声:“怎么,被我说中了?老翟,你不会……不会是什么把柄落到人家手上,投鼠忌器吧?”

气氛立刻紧张起来,半晌,翟海东才叹了口气,自嘲似的笑了下,刚刚的剑拔弩张这会才松懈下来,只听他说:“安捷到底是安捷,精明得跟个狐狸一样,他和你通过气了吧?什么也瞒不过他。闵言的事情我摊在这里,你心里清楚,我现在已经基本退休了,我合法赚钱,依法纳税,手是干净的手,而这个城市,只要我活着一天,翟家大厦还立着,别人要造次,就得掂量掂量,可是翟家要是倒了……”

郑思齐觉得有些迷糊,这两人暗藏玄机的对话,他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转头去看要案组的人,发现这帮人精一个个都低着头,不知道在琢磨啥,只有那个姜医生的目光,倒是一直没离开过翟海东。

莫局思量了片刻,终于开口问:“老翟,你丢了什么东西?”

“一块玉,东西倒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是到底是翟家家传的,落在别人手里,我下去以后没脸见列祖列宗。”

莫局脸上划过一抹显而易见的讽刺笑意,深深地看了翟海东一眼,随后有手指点了点桌上翟海东带来的东西,对郑思齐说:“小郑,这个叫什么闵言的,就交给你了,最近不太平,叫兄弟们机警点。”

郑思齐赶紧答应。

莫局看了他一眼,又说:“那你们先散了吧,都忙自己的事儿去,夜熙你们几个留下,我还有话说。”

虽说两组这回合作,可是郑思齐也知道,沈夜熙他们这帮人跟自己肯定不是一个任务,于是带着自己手底下人出去了,会议室一下空荡了好多。莫局这才转过头,对翟海东说:“你那块玉倒是值钱,不过老翟,我认识你也这么多年了,只知道你有个养父,怎么就没听说过你还有列祖列宗这玩意儿呢?”

翟海东笑了笑,没吱声。

莫局扫了周围的人一眼,沉声说:“你放心说吧,这里的剩下的人都是可以私下解决事情的人,翟家是不是丢了些不大光明正大的东西?”

他顿了一下:“比如说……账本?”

翟海东仍然在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轻描淡写地岔开了话题:“闵言是什么人,我心里清楚,这些年但凡有点道行的,我心里都有数,那小子张狂过度,不是什么做大事的,他敢公开叫板,背后定然有人。不管是什么人,在你莫局长的地盘上这么胆大妄为……”

莫局嗤笑一声:“别给我扣高帽子,我的地盘儿?我就是一为人民服务的公务员,你借刀杀人这招老也玩不腻是不是?”

翟海东欺身上前,趴在桌子上,压低了声音:“明人不说暗话,我只要把东西找回来,闵言这兔崽子还不在话下,我甚至愿意出庭做污点证人,剩下的……我保证以后咱们这地方上,你们上级要什么指标,我给你什么指标,我虽然老了,但也绝对没人敢在我眼皮底下乱来!”

这样也行……

莫局沉默了片刻,对沈夜熙点点头:“行,别把事闹大了,姜湖夜熙你们俩跟他走一趟,其他人配合反黑组——盛遥你撇什么嘴,我知道你们这帮人都神通广大着呢,手底下不知多少条别人不知道的线人,用一回能死啊?怡宁你调节一下,看看闵言是什么来头,还有他背后是什么人。”

“那就多谢了,”翟海东用拐杖轻轻地在地上敲打几下,小心地站起来,这才把手交给翟行远扶着,对沈夜熙的方向点点头,“二位请。”

沈夜熙倒是没说什么,给姜湖递了个眼色就出去了,姜湖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落后了半步,翟海东本来已经走到他前边,又有些疑惑地回过头来,拐杖在地上轻点两下:“姜医生怎么了,不走么?”

姜湖似有深味地笑了一下:“就来。”

翟行远扶着翟海东上了一辆车,姜湖和沈夜熙上了另外一辆,姜湖才坐下,沈夜熙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跟着我,别说话”。姜湖偏头看了他一眼,没点头也没摇头,沈夜熙暗叹一口气,心里有不祥的预感,浆糊要是什么时候能乖乖听话靠得住,那还真是老母猪都能上树。

车子慢慢开离了市区,在一个挺偏僻的地方停下来,外面有人帮他们打开了车门,恭恭敬敬地说:“二位,这边请。”

翟海东在不远的地方侧着身等着他们,这老人眼睛看不见,耳朵却极灵敏,站在那从容不迫地露出一个笑容来,等他们走到近前,伸手一指:“请。”

沈夜熙没客气,姜湖是不知道怎么客气,谁都没多话,就跟着前边一个领路的人进了翟家的宅子。作为一个朝九晚五按月拿死工资的人民警察,沈夜熙不得不非常苦痛地承认,这年头,最有赚头的工作原来是娱乐行业,翟家的水平已经说得上是奢华了,进进出出的人一个个训练有素,客厅里飘着一股好闻的檀香。

翟海东拢拢袖子:“寒舍叫二位见笑了,请坐。”

姜湖看了他一眼,低声问:“你家又不冷,为什么要笑?”

沈夜熙翻了他一眼——别丢人,让人以为咱人民警察没文化——回头皮笑肉不笑地对翟海东说:“翟先生这样的如果也叫寒舍的话,那还真是让我们无地自容了。”

翟海东没在意他话里的刺,只对姜湖笑了笑:“姜医生从国外回来,国内的妙处大概还没有领略到,容我今天稍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二位一回。”

姜湖皱皱眉,听着这满脸褶子的老头文绉绉,心说咱都知道您是干什么的,装什么文化人啊,说话不怕咬了腮帮子么?沈夜熙在一边打断他说:“老翟先生,您说话请用现代白话文,要不然咱们姜医生听不懂。”

“我听得懂,”姜湖偏过头去说,一本正经,“他的意思不是说一会要请我们吃饭么?”

沈夜熙扶额,有时候真分不清他们家这吃货是真傻还是装傻。

翟海东笑了:“就是这个意思。”

他说话间对翟行远做了个手势,翟行远立刻训练有素地接收到,点点头,招呼了一声,片刻,一大桌子饭菜就被摆了上来。姜湖多看了翟行远两眼,这年轻人在他爷爷面前显得很恭敬。

翟海东招呼两人入席,这时有一个中年人拿了一个小托盘,站在一边,每道菜都夹着尝了一点。尝完了以后,又退到了一边,姜湖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到这个人身上,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沈夜熙却笑了:“人家说老翟先生是咱们这

的地下皇帝,我以前还不信来着,今天一看见,您还真有皇帝范儿,吃个饭都有人给试毒,不知道是不是也好几处宅子,晚上住哪随即决定啊?”

翟海东对他们做了个请的手势,淡淡地说:“还真让你猜着了,这是老宅子了,我年纪大了,有时候图方便,住在市里。二位别客气。”

“东西是在这里丢的?”沈夜熙问。

翟海东点点头。

“什么时候?”

翟海东摇摇头,翟行远接过话头说:“爷爷大概每个月回一趟老宅,平时不经常在这里的。”

“每个月?”沈夜熙眉间蹙了一下,“每个月的哪天?”

翟海东笑了笑,他的样子倒是看不出有多着急来:“这不一定。”

“在哪里丢的东西?”沈夜熙又问。

翟行远说:“沈警官,这我们就不方便说了,丢的东西只有爷爷和那个小偷两个人知道,我们都是不知道的。”

我靠,你连在哪丢的东西都不说,叫我们怎么查。

姜湖在一边沉默了半天,吃着东西也顺便把整个翟家打量了个遍,这时候忽然问:“老翟先生,你为什么一直在防备我?”

这句话一出口,气氛静止了一下,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似的,半晌,翟海东才失笑说:“这是从何说起?”

“我只是一个刚来局里一年不到的心理医生,没和你接触过,你怎么知道我从国外回来的?”姜湖眯起眼睛笑了一下,“还有,刚刚我们进来的时候,每次我走得慢了,稍稍落后一点,你就会装作和我说话的样子等我赶上,礼貌什么的放一边,你是不愿意我走在你身后吧?老翟先生,我觉得你有点小心过分了,我一个也没有武器的普通人,对你能有什么威胁?”

翟海东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勉强笑笑:“姜医生不要自谦,以你和安捷的交情,我怎么能小看你呢?”

这两个人虽然一个礼貌周到,一个迷迷糊糊,这会不知道为什么,气氛有点僵,沈夜熙比较庆幸自己坐在姜湖和翟海东的中间,果然这家伙平时温吞水,一到关键时候就出幺蛾子。姜湖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翟海东的意思,就点点头:“哦,谢谢你。”

顿了顿,他又说了句很劲爆的话,他说:“对了,老翟先生,你卧室的床是不是靠墙的呢?”

沈夜熙正捧着茶杯在一边小心戒备,听见这句话差点呛着,看见翟海东脸色猛地一变,姜湖却笑了:“哦,那就是是了。老翟先生,你也不用瞒着了,我知道你的东西是在哪里丢的了。”

翟海东呼吸的声音猛地沉下来,翟行远也不禁细细地打量这个怡宁嘴里说的“浆糊”先生,这人身上有种特别的锐利,不是沈夜熙那种大多被中正气掩盖过的敏锐,而是构建在极强的洞察力上的尖锐。

沈夜熙放下茶杯插进来,说话很慢,话音里却带着点压迫的意思:“老翟先生,东西既然已经丢了,你还对我们藏着掖着,有点小家子气了吧?”

“那姜医生请细说。”翟海东挑挑眉。

姜湖看着他说:“你是个偏执狂,多疑,多猜忌,小心翼翼,不愿意错一步,你走路的时候,即使在有人搀扶的情况下,也会很细致地用拐杖在前面点上四五下,然后还要轻轻地顺着一个方向扫一下,保证没有障碍物才迈步。你不信任别人,即使那个人是你的亲孙子。”

这不是什么好话,周围已经有人脸色不对了,沈夜熙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一只手在自己的腰附近徘徊。

姜湖无知无觉似的,继续说:“所以你所谓重要的东西,不会放在市里,而是会放在一个你能完全控制的地方,就是老宅。你不会把那东西放在保险柜之类的地方,你不相信任何东西任何人,包括保险柜的完备性,但是因为你眼睛的缘故,你进出都要人照顾,所以这是个能满足你的隐私需要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在你的卧室里。卧室里肯定不在天花板上,你的眼睛上下不方便,也肯定不在地板底下,你用拐杖不停地敲地板,如果敲到藏东西的地方,会出现空音,那就应该在墙里了。”

翟海东脸上即使是勉强出来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了,他把脸转向姜湖,闭着眼睛的脸上露出一股肃杀气,空气像是凝滞了,沈夜熙突然轻轻地用银质的筷子敲敲碗边,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气氛,他回头对姜湖笑了笑:“然后呢,墙也是有一圈的。”

姜湖说:“所以我问,卧室的床是不是靠墙放的,答案老翟先生已经告诉我了。”

沈夜熙又问:“就这么简单?”

姜湖看着翟海东,不慌不忙地说:“当然不是,要拿到老先生所谓重要的东西,大概还需要一个钥匙,我想这个钥匙,应该是老先生随身带着的东西。”他顿了顿,笑着摇摇头,“就是我不确定,是在你手上的手杖里,还是在你脖子上的坠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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