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找来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抱回了旅馆。

姜湖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电脑屏幕,沈夜熙坐在他旁边,一开始还能跟着看着,后来就开始头晕脑胀起来,那个也不知道是姚皎,还是嫌疑人自己写的日记,实在太抽象,一篇一篇的,让人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头绪来。

“这都是什么玩意?”沈夜熙觉得自己跟不上姜湖的思路了,颇有些受打击地说,“你……你能通过看这个知道是谁写的?”

姜湖点点头,眼睛没离开屏幕,随口说:“不管是谁,绝对不是姚皎。”

沈夜熙好奇:“你怎么知道?”

姜湖顿了顿,组织了一下措辞说:“写日志的人是个非常典型的自恋型人格障碍,表面上看,好像他很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比如你看这个‘我对我为什么要生在这个世界上感到不解,是不是没有人能理解我’,还有‘他们错待了我,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就这样算了,我和他们是不一样’。”

“这说明什么?”沈夜熙眨眨眼睛凑过去。

“一方面他在沾沾自喜,每句话都似乎隐隐地有种意义,像是他才是受害者,而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别人头上,另一方面,我注意到,他凡是以‘我’做主语的句子,形容词都要多上几个,句子成分也格外长,不经意间带出那么一种自己很了不起,自己优秀而又孤独的感觉。自恋型人格障碍的人沉迷在自己很成功的幻想中,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甚至他提到父亲的时候,也着重突出了自己的父亲是‘血统贡献者’这层意思,他认为自己独一无二,少人理解,极端以自我为中心,他会缺乏共情的能力,过分关注自己而分不清自我和别人的界限,难以理解别人的想法和感情,冷漠而内向,有特权感”

沈夜熙:“姚皎呢?”

姜湖看了他一眼:“姚皎一直处在一种极端矛盾的心情里,他渴望保持低调正常的生活,又因为某种叛逆的心理,而想要抗争,拼命地违抗着自己的本性。他在意别人的看法,也在意来自亲人的抗拒,于是苦恼,已经有初步的精神分裂的症状。而自恋型人格障碍者,刚刚也说了,会有很强烈的特权感,和别人不一样这一点,对于他们来说,有的时候是骄傲的来源,他们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只有少数人能理解自己。就像这个人在日志里写的,像是水边临照的纳西索斯——只沉迷于自己。”

“那他扯上那么多又颓废又蛋疼的废话,又是为什么?”

“他可能试图通过这样,来建立和别人的联系。但他是完全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无法真正理解别人,这些情绪,只是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这种高贵的、不被别人所理解的……”

“遗世独立那种神仙圣人似的应该有的孤独感?”沈队的词汇量其实挺丰富的。

姜湖的汉语水平有了长足的进步,立刻点点头。

沈夜熙想了想:“如果我们假设,他通过这么一种形式,来吸引自己的猎物,后来又用了花窗的拼音来做密码,那么对于他来说,这个酒吧一定有特殊的意义,或者这个酒吧在他眼里,就是他自己的一部分延伸。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

嫌疑犯的范围骤然缩小了,沈夜熙心里想到了什么,有了数,掏出手机来,把自己这边想到的东西告诉了盛遥,让他们明天在继续关注这个日志的同时,查看所有经常出入花窗的客人……和经营者。

一直到半夜,沈夜熙才催姜湖去洗漱休息,姜湖先洗完澡,躺在床上,就着沈夜熙在卫生间里弄出来的水声继续思考这个问题,沈夜熙说得很有道理,这个人的自恋,让他把一切事情都看做是自己的延伸,他用了花窗做秘密博客的密码,一定是和花窗关系匪浅的人。姜湖突然想起花窗的调酒师的供词——姚皎在失踪前去过酒吧,之后和一个陌生女人走了,这个陌生女人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看起来这女人似乎和本案毫无关联,可姜湖就是觉得不对劲,似乎出于某种第六感。

然而想着想着,姜湖却走神了。

“自恋型人格障碍”在他心里回荡了良久,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有一个人仿佛半开玩笑地说:“有人把自恋型人格障碍视为九型人格中‘享乐型人格’的极致,我认为不那么合理,从一个人有自我意识开始,他就会产生一定程度上的自恋,科学意义上,认为这种人格障碍有两大特点,一个是对自己价值的夸大和对他人的公感,可是它真的准确吗?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比自己真实情况要有价值,而每个人对他人的认知都来自于自我经历的一部分,好比中国古代那个‘何不食肉糜’的皇帝,他从未体验过饥饿,怎么能知道饥饿的痛苦?难道所有人都是自恋型人格障碍?”

姜湖始终记得那个人说这些话的时候微微上翘的嘴唇,记得那个人不知是真是假的叹息:“如果有一个人,能真正理解另一个人,那么他对被理解的人而言,实在是太难能可贵了。”

他仰面躺在床上,一只手横在脸上挡着灯光,闭着眼,沈夜熙还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拎起旁边的被子,小心翼翼地搭在姜湖身上,又伸手摸了一把姜湖略带潮气的头发,叹了口气,拿起一条毛巾,小心地坐在床的另一边,想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把姜湖的头发擦干。

从小在孤儿院,他就是这么照顾那些每天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弟弟们的,这仿佛已经成了他的一种本能。

姜湖突然睁开眼,沈夜熙笑了一下:“没睡着啊?”

然后他把毛巾丢到姜湖脸上:“没睡着装蒜,自己擦,下次洗完要把你的卷毛抖干净一点,感冒了可不负责你医药费。”

姜湖木然地结果温热的毛巾。

人和人之间……

如果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让人觉得温暖的关系和感情,没有任何一个真诚地关心着的个体,没有希望,没有期冀着一些好的事情会发生,那么他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么?

一阵铃声突然响起来,两个人同时一激灵,转头一看,是沈夜熙的手机再响,上面盛遥两个字跳得欢快,这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

盛遥的声音压得很低,大概是已经在家里了,怕吵醒家人,他轻轻地说:“我刚刚发现了传给你的那篇日志,有被人修改过的记录。”

“你怎么知道的?”姜湖问。

“做过的事情总会有蛛丝马迹的,放在网上的东西就会有记录,没有办法完全消去的,再说那家伙不过是个菜鸟。”盛公子很小声很小声地得瑟,“我说,这日志前边都差不多,后边一段好像改过很多次,我正在把所有他改过的东西的记录还原,发现最后一次改动是三天前。我把他最近修改前的版本先传给你,其他的还在修复中。”

盛遥传的东西很快到了,姜湖迅速把日志拖到最后,冗长的自我描述之后,后面有点像是在向什么人说话了,在哪里认识的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一见就觉得相见恨晚,好像遇到了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最后是一段略显晦涩、要看好几遍才能明白的东青镇之约。

“……你知道么,我第一次去东青的时候,就爱上了那个地方,这样喧嚣吵闹而四处充满了浑浑噩噩地人群的大城市周围,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洁净场所呢?我突然觉得,这样的地方才是属于我的地方,才是我灵魂的归宿。如果有一天,我能带着我那不为世俗的愚人们所理解的朋友,踏上这片美好的土地,该是多么美好啊。那里的居民很少,互不相扰,一条小河静静浅浅地流淌过。我上回从那里离去时,雪白的槐花落了一地,整个小镇都显得悲伤起来。那是一年前,让我疼痛的旅行,我想这一次,我定不辜负那花,和那弯浅水……”

姜湖拿着电话逐字逐句地看着那段话:“盛遥,你帮我看看,他上一次修改日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两个月前。”

“上上次呢?”

“……大概……一年前,上上上次是四年前。”

“他的情况在恶化。”姜湖说,“你看这个时间线,他杀人的频率越来越高,这个人很可能就是个标准的狂欢型杀手!”

盛遥:“那什么,你的意思是说,他三天前修改日志的目的,是因为有了下一个目标?”

“很有可能。”

“好,我接着查。”

挂了盛遥的电话,姜湖再次皱起眉来——如果凶手之前用这种方法作过案,那尸体在哪里?附近如果真的有像姚皎这么夸张的尸体被发现的话,应该早就造成轰动了,四年,一年,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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