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湖又在做恶梦,多年来,噩梦与他如影随形,每每睁开眼,午夜都像是正在盯着他看的深渊,有时候黑夜会让他生出无边的恐惧和孤独,黑暗深处似乎每时每刻都有一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

他抽搐了一下,一身冷汗地清醒过来,屋子里只有床头柜上夜光的闹钟发出的那一点微弱的光亮,四下静谧极了,姜湖伸开已经蜷起来半宿的腿,然后又在触碰到被子底下的冰冷时缩了回来,伸手打开电热毯,又躺了一会,却没了睡意,于是掀开被子下了床。

因为那天他自作主张单独引开宋晓峰的事,沈夜熙已经好几天没好好搭理过他了,而最让让人挂心的却是宋晓峰那把枪。

那是把真枪,相当危险,里面有子弹,那天宋晓峰甚至打开了保险栓。

然而几天过去了,那把枪究竟是哪里来的,警方一直毫无头绪。

那就像是宋晓峰凭空编出来的一样,他幻想到这里,就有人在适当的时候递上那么一把凶器。姜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他觉得这件事情透着某种说不出的古怪。

姜湖倒了杯热水,一个人坐到了阳台上,静静地,用模糊不清的视线透过窗户望着小区里结了冰的水塘,差不多家家都已经熄了灯,除了风声,周遭什么动静也没有。

他觉得自己需要静一静,那个人……那个人死了以后,姜湖一直觉得自己需要这样一个假期,明明知道那个人只是个杀人犯,明明知道他的话一点道理都没有,潜意识里却无法不被影响。

“他”从某种意义上说,或许是对的,人类为什么能犯下那样耸人听闻的罪行?他们难道不是和自己一样的同类生物吗?那些疯狂的念头,是不是就像原癌基因一样,以某种非常隐秘的形式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体里?

是不是如果人性本恶是真的,那么连冷漠的世道都能找到一个理由?

姜湖忽然觉得很冷。

沈夜熙睡着了以后比较容易被惊动,迷糊中,他好像听到了一点动静,揉揉眼睛坐起来,沈夜熙想出去看一眼,顺便给自己弄点水喝,他无意中发现姜湖的房间门是开着的,被子堆在一边,人却不见了。

沈夜熙皱皱眉,走过厨房,正好看见姜湖坐在阳台的地上,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底下是睡裤,透过落地窗安静地往窗外看着。

他手里捧着一杯水,偶尔远处有车灯扫进来,照进水里,就会映着他的指尖像是透明的一样。

他没有戴眼镜,正眯着眼睛出神,肩膀微微弓着,显得特别单薄。

沈夜熙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忽然出声问:“怎么大半夜不睡觉?”

姜湖正走神走得厉害,被吓了一跳,沈夜熙注意到他的肩膀紧了一下,手肘曲起来,下意识地做了个似乎要准备攻击的动作,随即,姜湖立刻意识到出声的人是谁,放松了身体,全部的动作在极小幅度内完成,就像是轻轻地哆嗦了一下。

姜湖有点不好意思地回头对他笑了一下:“我吵醒你了吧?不好意思。”

沈夜熙转身回客厅,拿过两个抱枕,扔给他一个:“坐地上凉,你垫着点。”

姜湖接过,沈夜熙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摸出一根烟点上:“说说吧,你大半夜不睡觉在干什么?”

“没什么,睡觉的时候压到胸口了,做了一会噩梦,出来醒一醒。”姜湖轻描淡写地说。

可是沈夜熙莫名地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午夜的时候突然被面目狰狞的噩梦惊醒,然后自己随便找点什么事情做,好挨过漫漫长夜,一宿无眠。

自从姜湖来了以后,如果有谁心理压力大到无法承受,就会单独找他聊一聊,沈夜熙突然觉得有点不公平,每个人都被允许愤怒失控,唯独姜湖不行,因为他是医生。

于是他只能在午夜的时候因为噩梦而起,悄无声息地坐在地上,第二天早晨的时候继续整理好自己的精神,扮演自己的角色。

寂寞而又克制。

“对不起。”姜湖突然打破沉默,沈夜熙一愣,只听他继续说,“那天我自作主张,是不是让你很为难?”

姜湖其实是事后才反应过来的,他那天的表现基本上是完全忽略了“沈夜熙才是队长”这个不幸的事实,顿时就明白了盛遥说的“捅马蜂窝”是比喻什么的,要是换个小心眼一点的上司,估计这梁子就这么结下了,虽然他知道沈夜熙不是那种人,可还是觉得相当的不好意思——尤其是最近沈夜熙在不明原因地生气。

“你啊……”沈夜熙失笑,他随手弹了弹烟灰,“人和人之间有很多种关系,比如亲人、朋友或者爱人,这些关系里牵扯着非常复杂的因素,比如血缘、道义、人的社会属性、阶层、经济能力等等等等,但是有一样,如果缺了,任何关系都只不过是流于表面的。”

姜湖沉默了片刻,低声接口说:“我知道,是信任。”

沈夜熙:“是啊,你什么都知道,只是做不到,知道为什么吗?”

姜湖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沈夜熙睨了他一眼:“我觉得大概因为你还小吧。”

姜湖:“……”

沈夜熙沉默了片刻,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忽然说:“坐过来点,浆糊,反正你也睡不着,我和你说点事”

“什么?”

“莫局不是一开始怀疑我有创伤后应激障碍么,想不想听听是怎么回事?”

姜湖说:“我大概知道的,我来之前,你们这里曾经接收过一起重大毒品走私案,据说队里伤亡惨重,你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你们还失去了一位同事。是这件事么?”

“你知道了,他们告诉你的?”

“一开始每个人都来找我说过一遍,除了你——那位殉职的警官叫方谨行,连杨姐和我说起来的时候,中间都哭了一次,大家都很怀念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很难从他的死亡中缓过来。他们说方警官生前是你最好的搭档,当时他们赶到的时候,是你抱着他的尸体,呆坐在地上。可是后来你对他的死因只字不提,只是说记忆一片空白,所以莫局才会怀疑你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

“我不提他,是因为不能提,其实如果我真的有那个什么应激障碍就好了。”沈夜熙十指交叉在一起,目光垂下来,好像在看着地面发呆,“有时候你明明知道有些事情翻过去,不再想,会轻松很多,可是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越是想忘记的事情,就越是忘不掉。

姜湖坐正了,即使看不大清楚,他还是尽量把目光放在沈夜熙的表情上,又回到了专业状态,专注极了:“你可以慢慢说。”

“你什么都能明白么?”沈夜熙一笑,半侧过脸去,斜着眼睛望着他,“医生,你有过那种命悬一线的时候么?”

姜湖一愣,想了想:“有,我和安叔就是这么认识的。”

“你和一个陌生人走在一起,一起经历了一场意外,后来成了朋友,不是很幸运么?”沈夜熙轻轻地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有的人到了关键时刻,会变得让人觉得陌生呢?”

姜湖轻轻地转了转手里的玻璃杯,他的表情那么一瞬间有点倦怠,像是悲伤,又像是隔着很久的时间,或者很宽的空间,淡淡地、嘲讽地看着什么人:“简单来说,外界的环境作用人身上,然后人们自身的特质会把这些转化成不同的反应,就像是一个黑箱。人们自身的特质是不会改变的,如果你觉得在绝境下,某个人让你感到陌生,那只是你还没能通过日常的交往,完全了解他的某些特质。”

沈夜熙没有对他的话做出评论,只是缓缓地吐出一个烟圈,说:“我们当时对对方的实力估计错误,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和方谨行两个人已经被对方包围了,他们都是荷枪实弹的亡命徒,一群为了钱能把爹娘都卖了的畜生,人命这种东西在他们看来,是最不值钱的,我们俩都做好了死在那的准备,但是这时候有人站出来,提出要扣留我们两个人,做为和警方交涉的筹码。”

沈夜熙的后脑勺顶着墙壁,微微扬起的下巴上有一点微微露头的胡茬,修长而充满力量感的小臂露在外边,也不嫌冷,手掌显得有些薄,腕骨极突出,顿了一下后,他才继续说:“之后我们两个被缴了械蒙上眼睛,分开带走,等我的眼套被解下来,才发现自己在一个漆黑的地方,没有灯,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声音,没有气味,甚至没有来巡视的人。一直到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以后,才能从缝隙里分辨出一点点微弱的光亮。”

“就像感觉剥夺?”姜湖问。

“大概吧。”沈夜熙点点头,他每次闭上眼睛,都能把那段时间里感觉到的东西清晰地描述出来,那种黑暗实在太刻骨铭心,他有时候想不通,为什么人们总是有那么多的智慧,去发明那些近乎天才的折磨自己同类的方法呢?

“你靠什么度过那段时间的?”

“我在想逃出去的办法和他们下一批货物到底是要运到哪里。”沈夜熙淡淡地说,那些伤害好像都在他的强韧下变成了回忆,男人的眼睛太亮,乃至于很多人在被那样的目光逼视着的时候,都忍不住想要退却,“我不能睡觉,因为心跳的声音太大,吵得我睡不着。可是在我还没研究出结果之前,就见到了谨行,当时照进来的光让我很长时间都缓不过神来,两个人把他推进来,他的眼神有点呆滞,人瘦得脱了形。”

沈夜熙摇摇头:“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不是也是那副鬼样子。那俩狗娘养的毒贩子的说话的声音震得我头疼,他们把一把刀扔在我们俩中间,说只有一个人能看见外面的天光,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让我们自己抉择。”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下来,看着姜湖,大概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缘故,姜湖额角的头发有一点翘,淡淡的光泽流转间,显得年纪小了些,沈夜熙忍不住伸手把他翘起的头发压下来,像是对待一个真正的孩子:“你猜后来怎么样?”

姜湖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

沈夜熙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猜,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自己的朋友呢。”

姜湖认认真真地说:“在我看来,那种情况下,你无论做出什么事情,都是符合逻辑的。”

沈夜熙撇撇嘴:“你刚才还说环境总通过人的特质来使人们产生反应,特质是一定的之类的鬼话呢,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个贪生怕死出卖朋友的人?”

姜湖让他问得噎住了,觉得自己有必要泡杯咖啡提提神,半夜脑子不那么清醒,果然容易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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