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天久爱上了化妆,就像家庭主妇爱上了存款、领导干部爱上了主席台。不论是病死的还是中毒的、跳楼的、淹死的、上吊的,只要落到柳天久手里,都能在火化前风风光光的跟亲人见上最后一面。有一个遇车祸的老汉整个头骨都被车轮辗碎了,脸皮耷拉下来,柳天久用面团搓出一个人头安向脖子,再掀起脸皮贴在面团上,一张老脸就体体面面的出现在亲人眼前了。

“让死者有尊严,让亲属有面子”,这是馆长对柳天久的工作要求,不用说,柳天久做到了,几年来,挂到办公室的锦旗和寄到馆长手中的感谢信就是证明。理所当然的,这一年的业务标兵评给了爱岗敬业的柳天久。只不过光荣称号并没有给年轻的柳天久带来福音,相反的,却给他带来了牢狱之灾。

本来,现如今的奖状、荣誉证书、聘书用的都是红本子,但民政局就是民政局,长年累月跟历史问题打交道的民政局干什么都是老一套,他们颁发的“殡仪业务标兵”就是一张硕大的奖状。奖状卷成细细的一筒,柳天久攥着它,就像一个初戴博士帽的青年学子攥着学位证书那样得意洋洋。

这种硕大的奖状就是用来张贴的,柳天久站在凳子上比划,准备将它贴在面对吃饭桌的墙上。瞎子柳大志忙着糊冥钱,他并不知道儿子要干什么,因为儿子干什么都用不着跟他通气,就连耳聪目明的张玉琴也管不了儿子的事。奇怪的是,儿子张贴奖状的事张玉琴却决心一管到底。贴好奖状,柳天久站远了认真打量,张玉琴就是这个时候回到家的。张玉琴首先看到儿子苍白的脸被喜悦涨得通红,然后才发现喜悦的源头是墙上红旗环绕的奖状。

“揭下来,你给我揭下来。”

张玉琴拉长脸,眼里有一种逼人的威严。柳天久捻一捻指面上的浆糊,无法领会母亲的意思。张玉琴经历了短暂的沉默之后,哗的一声揭下了浆糊未干的奖状,并狠狠地甩在脚下。张玉琴打算踩上几脚,以表达自己对它的蔑视,但在抬起大腿的那一下,她注意到了儿子冰冷的表情。这时的柳天久已经长成一个体态修长的青年,他笔直而严峻的站姿对母亲自然就构成了一股威慑力。这股威慑力迫使张玉琴屈膝弯腰,捡起了奖状,翻过抹有浆糊的背面晾在一堆冥钱上。

张玉琴抽一张草纸,揩揩被儿子踩脏的凳子,坐稳了。这种姿势表明,张玉琴有很多话要跟儿子说。

“你说要读职业中专,我也说也好;你说要去火葬场,我也说也好。”

柳天久纠正说,“是殡仪馆。”

“殡仪馆就是火葬场。谁人会想到你这个讨债鬼要给死人做化妆?现在好了,化妆还化出个标兵来,你把奖状贴上墙,是怕别人不知道你跟死人打交道吗?别人在殡仪馆上班,藏着掖着还来不及,你倒好,生怕人家不知道。”

“我靠自己吃饭,怕什么?”

“你是不怕,有人怕。”

“别人怕不怕跟我没关系。”

“当然有关系,怕了就不敢嫁女儿给你,你伸手向谁要老婆?”

原来是为这个,柳天久笑了,笑得像大姑娘一样腼腆。柳天长一边用草纸擦去奖状上的浆糊痕迹,一边吃吃地傻笑。这么一来,张玉琴就语无伦次了,眼巴巴地看着儿子卷起奖状走人。

本来可以喜剧收场的事情,却酿成了悲剧。张玉琴再也不放心儿子在殡仪馆了,她已经很对不起儿子,这次,她一定要给儿子实实在在的帮助。那么,一个在啤酒厂洗瓶子的小女人有什么本领帮助儿子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请分管人事的副厂长吃饭。厂长张玉琴是请不来的,因为厂长有吃不完的宴席,就算厂长脸上有十张嘴,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的洗瓶工来请呀。副厂长也不是说来就来的,他之所以能来吃张玉琴的饭,不是这个洗瓶工有什么大不了的攻关手段,而是有贵人相助。

这是一个休息天,当张玉琴提出中午要柳天久陪副厂长吃饭时,柳天久立即识破了张玉琴的动机。

“你是想巴结副厂长,达到让我改行的目的?”

“人家副厂长能来,是我们的面子,不能这么说话。”

“这么说,是有肥缺让我去顶罗。”

“有个贴商标的老贴倒了,刚刚解雇。”

“就让我整天往瓶子上贴商标?我还以为让我干采购科长呢。”

“贴商标怎么啦,贴商标不比你往死人脸上扑粉强?”

柳天久不说话了,脸上变成冷酷的笑容,这种笑容把母子间难得的融洽气氛破坏了。不要说张玉琴,瞎子柳大志也能感觉到形势的不妙,万一儿子一怒之下走人,谁也挽救不了局面。果然,柳大志的话一出口,就把柳天久劝得服服帖帖地跟张玉琴走了。柳大志是这么说的:

“老顾告诉我了,说你的工作就是要让死者有尊严、让亲属有面子,死人你都要让他有尊严,就不能让你母亲有一点点面子吗?”

柳天久是用自行车载张玉琴到“后宫酒店”的,后宫酒店大红灯笼高悬、红袍侍女云集,看上去没有一点“后宫”的味道,倒像是一家供达官贵人享乐的妓院。妓院的观感使柳天久不适,心底的厌恶不断的浮上脸部,脸色于是就难看了。

柳天久把自行车扶进车棚锁好,跟张玉琴上了二楼。张玉琴推开一间包厢的门,却不敢贸然进去,里面发生的事情让她进退两难。张玉琴紧张地盯住柳天久,希望包厢里尴尬的一幕没有映入儿子的眼帘。事情上,柳天久什么都看到了,只是不动声色而矣。其实也没什么,柳天久想,不就一个男人的手伸进一个女人的衣服里吗?

张玉琴觉得尴尬的事情副厂长并不觉得尴尬,他慢慢抽出扣在女人胸部的手,招呼张玉琴母子坐下,并介绍说:

“这是印刷厂的小婉,联系印商标的事;这是张玉琴,我们厂的厂花。”

张玉琴堆起僵硬的笑脸说,“人老珠黄了,还厂花?”

“枫叶红于二月花,有人疼有人爱就好了。”

张玉琴担心副厂长越说越走样,赶紧对满脸警觉的儿子说,“快,叫谢叔叔。”

副厂长捏了一把柳天久的脸,皱起眉头说,“我没那么老吧?牛高马大的叫我叔叔,人家还以为我上面不会咬底下不会搞。”

柳天久理解了他的意思,改口叫“谢大哥。”

“这就对了。”副厂长说,“年轻就是他妈的好呀,吃不饱睡不够,泡妞正是好时候,等到六点半就来不及罗。”

副厂长的话柳天久听来有点吃力,“我不理解。”他说。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张玉琴说,“人到老了,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

“这个我懂。我不懂的是什么叫六点半?”

小婉鬼鬼祟祟地笑了,用手背挡住自己的嘴。副厂长拎起一根筷子,摇晃着说:

“看,这就是六点半,快乐的钟摆跟身体永远垂直。”

小婉夺过筷子,一边敲击副厂长的头,一边嗔怪:“不要脸!不要脸!”

红袍侍女开始上菜、斟酒,正要开席动筷,进来了一个人,这个人的突如其来改变了包厢的格局,使事态的发展旁逸斜出。这个人就是帮助张玉琴就业、柳天久入学的“贵人”。副厂长一见他进来就大声嚷嚷:

“你妈逼跑哪去死,把老子撇在这里自己寻花问柳去了?”

副厂长这句牢骚话所透露出来的信息说明,他们是事先约好在这里会面的。贵人试图重新掩盖真相,他乜一眼柳天久,压在副厂长的背上说:

“真是无巧不成书阿,我就在隔壁包厢,听到厂长大人的声音是无论如何都要过来敬一杯的。”

“你这是一腿踩两船……”

话还说完,贵人就抬起酒杯堵住了副厂长的嘴,“千言万语一个字,干。”

贵人的这一招没有凑效,副厂长使劲抢过酒杯,硬塞到张玉琴面前说:

“要喝四个人喝,我们两对野鸳鸯先干他一杯。”

这句话说得太重了,像一把锤子那样敲在张玉琴的头上,把她的脸都敲黑了。张玉琴摇晃一下,拌倒了椅子,说话的腔调变成了尖叫:

“天呐,你们要我的命吗?久,你去哪?久,你回来!”

张玉琴呼喊着追到楼下,但为时已晚,她只能远远眺望儿子柳天久骑在自行车上的背影了。在事件进一步恶化的过程中,张玉琴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没有追着儿子回家,而是踅向后宫酒店的包厢去了。

这天上午,柳大志的心里充塞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晦气,先是打翻了浆糊,然后是踩上浆糊碗摔了一跤,当他摸索着去捡破碗时,却被瓷片划伤了手指。这是一个不祥的兆头,柳大志对自己说:

“人要倒霉,煮水粘锅。”

柳大志决心什么都不干,净心等待某种变故横加在他头上。因此,柳天久打开房门,第一眼就看到了神态怪异的父亲,柳大志正悠闲地坐在角落,嘴巴婴儿似的吸吮着手指。听到开门声,柳大志嗅嗅鼻子,确定是儿子的味道后,抽出手指示意说:

“划破了。”

柳天久不答话,把门反锁了,搬一条凳子紧挨着父亲面对面坐好。柳大志感受到了儿子杀气腾腾的急促呼吸,心底于是笼罩了一层死亡的阴影,任由手指伤口的血一点一点的滴落在裤管上,脸上是一种逆来顺受的麻木表情。在这种让人窒息的对峙中,柳大志终于等来了儿子的宣判:

“你去死吧!”

柳天久说“你去死吧”,就像说“你去睡吧”、“你去吃吧”那样充满安慰。柳大志吞了一口唾沫,柳天久又对上下串动的喉结说:

“你老婆跟别人寻欢作乐,自己却躲在家里吸手指,活着有什么意思?”

柳大志无声地哭了,是那种被逼到地狱之门的绝望哭泣。柳天久稍稍抬高目光,对着从空荡荡的眼皮里喷涌而出的泪水说:

“你知道的,我工作的目标就是让死者有尊严、让亲属有面子,你是我父亲,我一定会让你死得体体面面的。来吧,相信我。”

柳天久找来一个塑料袋吹开,套在柳大志头上,不料,柳大志恶狠狠地摘下它,开始了声泪俱下的控诉:

“前世的冤呐。没有贵人相助,你妈能有工作吗?你能在城里读书吗?你能请来副厂长吃饭吗?你的良心都被狗叼了?我本来劝你妈离婚改嫁的,还不是因为你,怕你没妈可怜?我成废人了,照样起早摸黑糊宴钱,这是为什么?还不是想攒几个钱给你娶媳妇。你以为我好受,我这是活在地狱里你懂吗?眼看不见,手摸不着,心想不到。我割下心头肉给儿子吃、放下心头血给儿子喝,讨债鬼却想要我的命。老天爷哪,我才瞎眼,你也瞎眼吗?”

“说得好,说得太好了。”柳天久拍了几声巴掌,扶住父亲的肩膀柔软地说,“你没有死,张玉琴怎么可以放心改嫁呢?我怎么可以娶上媳妇呢?哪个女孩子愿意侍候一个瞎眼的公公?你为什么不替我们想一想,你是日头晒老的吗?来,听我的就什么都好了。”

柳天久解下父亲的皮带,将他反剪双手绑好,解释说:

“人都有垂死挣扎的求生本能,绑住双手是为了避免半途而废。”

柳大志没有反抗,听天由命的态度鼓励了儿子,柳天久继续说,“我用塑料袋罩住你的头,不用多久,你就没气了。记住,这不是弑父,是你自己要死的,我只是尽一点孝心成全你。现在,你的双腿是曲起的,如果你后悔,只要伸直一条腿,我马上摘掉塑料袋,这样你就可以活下去了。想好了没有?我可以开始吗?”

“天哪,我前世造了什么孽?”

“这么说,我可以开始了。”

柳天久重新给父亲套上塑料袋,并在脖子上扎紧。立即,塑料袋里的柳大志张大了嘴吸气,但他再也吸不到空气了,只能把塑料歙进嘴里。柳天久用温柔的语言给父亲催眠:

“难受对吧?不要紧,很快就好了。看到了吗,你正走在阴曹地府的路上,那里不比世间黑暗,你可以看见光、看见路、看见花鸟鱼虫、看见你在地下的亲人。实在受不了,你可以伸直大腿,我马上摘了它。不会的,我知道你不会伸腿的,因为你活在世上是一种屈辱,眼看不见,手摸不着,心想不到,老婆在外面偷人,儿子给死人扑粉,没有盼望,没有活路,没有乐趣。”

柳大志在塑料袋里发出阿呜阿呜的声音,腰一挺上身就靠向墙,两条腿神经质地痉挛抽搐,就是不肯伸直。

“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想一想,张玉琴就要改嫁了,迎接她的彩车已停在楼下;再想一想,你的儿子要娶媳妇了,新娘做好衣裳、办好嫁妆,就等着成婚吉日了。你可以伸腿,但是,请允许我说但是,但是,你一伸腿,这一切都将成为镜中花、水中月。爸爸,你委屈一下,就一下子,你不是爱张玉琴吗,你不是爱我吗,为

了我们,你就委屈一下。”

这时,塑料袋紧紧地粘在柳大志的脸上,因为他流出了鼻血。柳天久还注意到,父亲的裤裆被顶了起来,根据从书本上获得的死亡知识,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男人之根勃起之后将遗尿,最后才是断气。柳天久盯着父亲的裤裆,想到那是自己的生命源头,心里涌起一阵悲凉。是呀,是应该为临终的父亲做点什么,因此,柳天久说话时哽咽了。

“来,我来唱一首歌为你送行:

“走过一山哟又一山,

“走过一江哟又一江。

“清晨我们曾分手,

“脚步在四方漂流,

“小路上我们在走,

“夕阳里我们在走,

“走过多少岁月,

“付出几多辛酸,

“经过多少风雨,

“伴随几多忧和愁。”

贵人老半天不见柳天久的踪影,突然被一种不祥的直觉震惊了,他拍掉副厂长手中的酒杯说:

“老谢,快,拜托你跟玉琴回家一趟,可能出事了。”

副厂长不满了,“你干嘛不自己去?”

“我不能在现场出现,行了,以后再跟你说为什么,现在你们先去。”

看贵人的神情不像在开玩笑,副厂长和张玉琴都站了起来,小婉也离开坐位,却被贵人按住了。副厂长喷着酒气说:

“我不动张玉琴,你也别动我的小婉。”

“唉呀,你们赶紧去吧。记住,如果真出事了,你们千万不要自作主张,要报警,知道吗,直接挂110。”

门并没有反锁,但张玉琴费了好大劲都打不开,因为她太紧张了。副厂长锁好摩托车上楼,一脚就把门踢开了。柳天久正在给命归黄泉的柳大志洗脸,破门的一声巨响把他惊呆了,等张玉琴神色慌张地冲到身边,柳天久抖一抖毛巾说:

“我先给他洗个脸,送馆里再化妆。”

张玉琴像条疯狗那样撞倒了柳天久,“天打雷劈的,他怎么了?”张玉琴扑向柳大志的遗体,伸手去摸鼻息,意外地发现凳子下的尿渍,以及几滴褐黄的烂屎。张玉琴转身夺过柳天久手上的毛巾,边哭骂边抽打儿子。副厂长伸手拦住张玉琴说:

“好了好了,人都死了哭个鸡歪?把110叫来再说。”

副厂长掏出手机拨通110,再拨后宫酒店,让红袍侍女转告小婉不要等他。

当一帮警察蜂拥而入的时候,柳天久瞥瞥时钟,发了一句牢骚:

“你们太慢了,你看,整整花了16分52秒。”

柳天久自觉地将双手举到警察面前,却没人有空铐他。第一个进来的忙着从各个角度给柳大志拍照;第二个一进来就戴好塑胶手套,用钳子收走作为凶器的塑料袋,然后围着柳大志打转,好像丢了定亲戒指,非找回来不可;第三个先翻开柳大志空洞的眼皮,再撬开牙关紧咬的嘴。柳天久明白了,警察的工作跟殡仪馆一样,油条蛋糕各有一招。看来,这些警察都不是来抓人的,柳天久这么一想,双手就被铐了起来。

尸体解剖认定,柳大志是窒息性死亡。死者身上没有找到钝器打击或勒死的迹象,肺部也没有提取到灰尘和纤维之类的吸入物,结论只能是被塑料袋闷死了。对此,已羁押在看守所的柳天久供认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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