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技术给我们带来了诸多好处,然而这些好处的代价往往过于明显,对许多人来说显得太过高昂。我们肯定拥有了更多——更多东西,更多知识,还有更多选择——但奇怪的是,据报纸民调显示,我们似乎变得没那么训练有素,没那么聪明,也没那么幸福。进步对一些人来说意味着,拜现代医学奇迹所赐,我们能比以往多感觉不满足几十年。在未来,科学甚至能使我们长生不老,好让我们能永远不开心。

人们有种普遍感觉,认为技术以消耗不可替代资源、古老的自然环境和无数野生物种而壮大,回报生物圈的却只有污染、铺筑材料和数不清的废弃垃圾。更糟的是,同样的技术却在剥削世界最不发达国家——资源最丰富而经济实力最弱的国家——来供养最强大的国家。这样一来技术进步养肥了少数幸运儿,却让不幸的穷人挨饿。结果不断膨胀的技术元素剥夺了我们的人性,还偷走了我们孩子的未来。因此,所谓技术所带来的好处必定是一种幻觉,是我们为放任自己沉溺于新东西而施加在自己身上的花招。

这仅仅是技术缺点的物质面。许多人认为技术与神圣感或灵性相违。技术恣意妄为的物质主义使我们的生活专注于物质,从而剥夺了生命更伟大的意义。然而一股寻找某种生活意义的无名之火让我们疯狂地消费技术,乐此不疲地购买似乎在售的唯一答案——更多技术。“需求更多而满足更少”是对成瘾的一种定义,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甚至那些从思想上鄙视技术的人仍然在买最新的东西。换言之,我们都意识到这对我们有多糟,但我们仍然继续使用它,因为我们情不自禁。我们别无选择。

我很怀疑这种成瘾论点。我理解其逻辑但不认同其证据。我个人并没有这种感觉,我为这种假定的无处不在感到迷惑。另一方面,技术受到那些依赖于它的人的指责。如果人人都觉得技术如此糟糕,为什么他们还要继续用它呢?因为我们乐意。我们中有些人使用技术比其他人要更有选择性,但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当今世上活着的每一个人,无一例外或多或少都使用技术(弓、箭、灯、犁等)。更重要的是,就我所知,更好的东西对所有人都有吸引力。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们这个物种的一般风格,都是如饥似渴、狼吞虎咽地吸收消化最新技术。这对于那些视技术为疾病的人来说恰恰如此。对新卢德分子柯克帕特里克·赛尔的专访至今还令我记忆犹新。作为对技术最激烈的批评者之一,他在自己位于曼哈顿闹市区的豪宅中悠闲度日。而曼哈顿也许算是地球上技术最集中的地方。这绝非讽刺,赛尔猛烈地抨击技术(和文明)是发生在这颗星球和人类身上最糟糕的事情。他身边自然充斥着他不打算放弃的先进技术。我不是故意单独挑柯克帕特里克·赛尔来讲,他的虚伪也是我们的虚伪。如果我们如此清楚地看到,我们承受不起世界上不断增加的技术的代价,为什么我们不成群结队地重返前技术状态呢?

有一种解释说我们被忽悠了。我们并不是对技术上瘾,也不是简单地被技术的成就闪晕。而是技术用某种黑魔法削弱了我们的辨别力。按照这种说法,媒体技术掩饰了理想国面具后技术的本来面目。它带给我们的新满足光彩眩目,立刻就使我们丧失了对其强大的新恶行的判断力。我们受命于某种魔咒。但它一定是一种交感幻觉,因为我们都想要同样的新东西:最好的药,最酷的车,最小的手机。它一定是个极其强大的魔咒,因为它影响到我们物种的所有成员,不论种族、年龄、地理环境、财富多寡。这意味着本书的每个读者都被施了这个魔法。新潮的学院派理论认为我们被散播技术的公司,可能还有掌管公司的决策者们给忽悠了,但那就意味着CEO们自己是知晓或凌驾于这个骗局之上的。根据我的经验,他们和我们其余的人在同一条船上。相信我,他们没有能力搞这样一个阴谋。

不时髦的理论认为技术自己在有意识地欺骗我们。它利用技术媒体给我们洗脑,让我们以为它完全是善意的,把其消极面从我们的头脑中抹去。作为一个相信技术有其自身议程的人,我觉得这个不时髦的理论似乎也言之成理。我一点都不担心它的拟人观。但是按照这种逻辑,我们就会想,受技术文化影响最小的人应该是受骗最少的,也是对这些清晰可见的危险最清楚的人。他们应该像看到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们一样,或者看得穿狼穿着的羊皮。但事实上,往往是那些不受媒体魔咒控制的被剥夺权利的人,其以旧换新的愿望最为迫切。技术的惊人力量他们一边看在眼里一边说:把它全给我,现在就要。“看到”或相信技术魔咒存在的往往是那些接受技术传播最多的人。别算上我。

我归纳了剩下的一种理论:我们心甘情愿地选择具有重大缺陷和明显危害的技术,只因我们潜意识觉得它带来的好处稍多一点,即使不是多得多。换句话说,我们隐约察觉到新技术的成本,但我们欣然接受了它,并且为此付出代价。

我认为技术的成本不容易看清,应当被更清楚、更精确地表达出来,对其思考要更加慎重。你可以说我没有逃出技术的魔咒,因为我相信让技术成本浮出水面的方法是利用创新技术,比如实时监测、深度分析、持续重复测试和诚实的外部会计核算。我把这些工具理解为进步。眼下进步不流行了,但我认为在我们物种的这一历史时刻,进步要求更好地描述技术成本。当技术成本核算日益普遍时,进步将重回流行。

有时对全部成本的更好描述会激发我们对新事物的热情,但我怀疑这会迫使许多人逃避技术,因为我们已经在进行这样的日常估算了(尽管不是最精确)。举个例子,我们看到了使用汽车的社会成本,而我们仍然使用它。通过阐明技术的消极属性,进步将能让我们调整自己的热情。它还可能让我们看到,我们对技术的拥抱是心甘情愿的,既不是上瘾也不是着魔。

2008年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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