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那个时候……我捧腹大笑。

后来警方没有进行调查。

不是调查陷入瓶颈,而是没有调查。也不是调查中止了,而是因为没必要调查了。

津坂平四郎是意外死亡。

不,说意外死亡或许并不正确,不过第三天,众人发现了根本没有心怀杀意进行犯罪的人物存在。

凶手——不,凶手这样的说法也不正确。让津圾平四郎摔落河中,害他溺死的……

是狗。

没错,就是村木家六只看门犬中的一只。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昨晚室内泥地上的狗只有五只。可是富美对我说明,狗总共有六只。我当时净是注意名字,没想到数目,但我数到的泥地上的狗,确实是五只。

换句话说,少了一只。

剩下的那只狗就是凶手。

那只狗的名字就叫做……

河童。

是津圾分给村木家的三只狗中的一只。

附带一提,津圾带来村木家的狗,是狸猫、狐狸以及河童这三只。

原本就有的是大入道,大入道的孩子幽灵。

然后还有大天狗和鬼太,大天狗的孩子小天狗。

总共有八只。

其中大入道和狐狸过世了,所以剩下六只。

待在泥地上的是狸猫、大天狗小天狗、鬼太和幽灵。

不在的狗就是河童。

仔细想想,村木老人是个甚至可以和老师交手的重度妖怪痴,既然都想得到大人道、狐狸、狸猫、鬼和天狗二,没道理会独漏河童。然而老人在幽灵出生的时候,说要取名叫一目小僧,被富美驳回时,老人却说已经没有名字可以取了。

如果这时候河童这名字还没有用掉,老人一定会把小狗取名为河童才对。然而老人却说没有名字可以取了,表示过去已经有狗叫做河童了。

我觉得丢脸极了。

一开始听到数目时,我就应该发现少了一只,听到名字的时候,就应该注意到缺了河童。一个爱好妖怪的人,应该可以轻易想到这件事。如果知道当时有只狗不在,而且那只狗就叫做河童的话……我应该可以更早察觉真相才对。

富美说,河童和其他狗不一样,只有它一只狗睡在户外。所以富美也不会去注意它在不在。

我们拜访的时候,屋外没有狗。如果有,我和老师应该会被狗恶狠狠地吠赶,逃离屋子前面吧。我们进屋以后,因为接连发生了许多事,富美和村木老人都没想到河童不见了吧。

然而,

因为老师在警察前面河童河童地叫个没完……村木老人想到了真相。

河童不会做那种事……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家养的狗河童不会咬人,更别说是咬前任饲主了。

的确,如果人家什么也没做,河童也不会咬人吧。

可是河童被训练过了。

重要的文件被偷走时……绝对要抢回来。

没错。河童不是看门狗。它不是养来看守——保护,而是训练来抢回遭窃的宝物的狗,所以只有河童一只狗会睡在屋外。

然后,偷走文件的人就是河童的前饲主——津坂平四郎。

津坂是老朋友了,而且毫无利害关系的老朋友居然会做这种事,作左卫门老人说他连想都没想到。

他疏忽了。

津坂也是肚子底下藏着文件的狗——狸猫的前主人,要趁着家人不注意时偷取文件,也很容易。听说狸猫虽然身形硕大,但性情温厚,对于认识的人,不管被怎么搓弄都不会反抗。

或者说,据说狸猫就算对陌生人,也不会乱咬。

不过一般人根本不会想到狗睡在文件上面,就算知道,也不会想要把手伸进狗肚子底下吧。大多都会觉得这样做很危险。以这个意义来说,那是个安全的藏宝之处。

委托津圾偷出文件的人,是作左卫门老人的儿子——而且不是计划开设葡萄酒工厂的长男,而是次男。

次男偷走文件后,似乎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不过偷盗的动机,听说是因为就算工厂计划顺利进行,自己也得不到半点好处,所以觉得不甘心。

不过次男认为依父亲乖僻的个性来看,绝对会拒绝盖工厂吧。那么就事先抢走权状等文件,等老爸死后再坐享甜头,挫挫大哥的锐气好了——他似乎是这个打算。

太卑鄙了。

次男探出文件隐藏的地点,几经考虑之后,挑中了津坂。

津坂似乎是被钱迷了心窍。

津坂趁着作左卫门老人和富美不注意,回家的时候将文件从狸猫肚子底下摸走后仓皇逃回去了。会忘了雨伞,也是因为作贼心虚吧。他没有前往亲戚家,而是直接前往泊船场,好像也是打算乘小舟赶回邻村去。

因为是背叛老友的行为,津坂感到极深的罪恶感吧。他想尽早逃离当地。

可是……河童没有放过他。

不,应该说河童的鼻子没有放过他。装有文件的纸包充满了狸猫的气味。河童敏感地嗅出跑掉的前任主人的气味,追踪文件小偷。

津坂在泊船场被迫到,遭到狗咬,陷入恐慌。河童已经年老,攻击似乎没有发挥多大的效果,但仍使得心慌胆怯的津坂大为狼狈,甚至摔落河川。

这是第一道水声。

河童紧咬不放。

在水中,狗和前饲主缠斗在一块儿。

津坂从水面挣扎抬头,发出惨叫,然后发现了那是自己认识的狗。

河童吗!为什么……

津坂一定以为河童不可能攻击自己这个前饲主吧。

或许津坂以为河童和狸猫都只是纯粹的看门犬而已。

那么他完全没料到狗竟会执拗地追上来,更遑论咬他了。

津坂应该激烈地抵抗了。

即使如此,河童还是不放人。

可是……

河童和狸猫一样,都已经是老狗了,同样牙齿脱落,而且气力大不如前。因为犬齿没了,就算紧咬上去,还是咬不住猎物吧。因此河童无法给予老人致命伤,也无法抢回文件。只能一下又一下,再三地咬上去而已。

这就是那无数咬痕的真面目。

不久后,津坂筋疲力竭,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死,勉强抓住了船缘。

至于河童,它终于用尽力气,放开津坂,随水漂走了。

我们就是碰上了这一幕。

小舟会不自然地摇晃,是因为津坂从另一侧的水面伸出手来攀住船缘的关系,他努力想爬上去吧。

就算是我们,也不可能料到当时水中沉着一个奄奄一息、连叫都叫不出声的人。

嗳,一般来说是不可能想到的。

可是如果我们再冷静一点观察的话,或许就可以发现津坂老人。若是救助得早,或许还能够挽回津坂一命。这么一想,虽然不是刻意学老师,但真是令人抱憾不已。当然,即使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津坂平四郎在我们离开后,靠着自己勉强爬上小舟了吧。

可是结果他就在那里断气了。

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想到躺在小舟上的垂死老人是何心情,我心境复杂不已。背叛老友,被自己以前养的狗咬……然后,听说从遗体的怀里,找到了从村木家偷走的、包有权状等文件的纸包。

河童的尸体在相当下游的地方被人发现。

因为暴风雨刚过,流速也变快了吧。

这就是真相。

所以……没必要调查。

“根本是狗干的嘛。”我责备老师,“还说得那么振振有词。什么捕兽夹,根本是狗嘛,还说什么绝不是狗咬的伤痕。你也差不多一点吧。完完全全就是狗嘛。”

“不是狗,是掉牙的狗,这谁会知道啊?”

“可是不就是狗吗?”

“不过河童就是河童啊,我们没有听错。”

老师气愤不已,一副极不服气的样子。

“真是,丢脸丢到天边去了……”

我真想挖个洞钻进去。

结果老师只是随口胡诌一通罢了。尽管如此,作左卫门老人却不知为何,非常中意我们两人。我们已经在这里整整住了三天了。厚脸皮也该知点分寸吧。

“哪里丢脸了?”这老师一点都不知反省,“一点都不丢脸,这反而是很有益处的。”

“哪里有益了?”

“我说你啊,”老师加重了语气,“因为这样,我们解开了石燕的谜题,不是吗?岸涯小僧原来不是妖怪的名字。在民俗社会中寻找那样的名字、发现类似的名字,予以体系化,是没有意义的。那张图,对,那张图就像狂歌一样。是早于后来诞生的狂歌绘本的先驱性作品,里头暗藏了多重的谐音讽刺与谜题。像这样一看,观点全然不同了。其他画一定也是这样的,这很值得研究。噢噢,富美小姐在那里!”

老师草草蒙混过去,伸出短指指示道。

富美站在柿子树下。

我跑了过去。

我们听作左卫门说富美要埋葬找到的河童,急忙跑来帮忙。

可是,河童已经安葬完毕了。

坟上立着全新的木条,充做卒塔婆旁边有两根稍旧一些的卒塔婆。是大入道和狐狸的墓吧。富美看到我们,亲切地一笑。

“已经埋好了。河童和狐狸是兄弟,所以把它们埋在一起。”

富美看来有些寂寞。动物的死,有时候比人类的死更令人悲伤。

“河童……真是可怜呢。”我说。

富美点了点头:

“可是……河童没有白死。因为爷爷跟他的儿子们……已经和解了。”

“和、和解?这又是为什么?”

“爷爷那个老顽固说因为他们无聊的纷争,害死了一个人和一条狗,一下子消沉下去了……而且死的又是好友和疼爱的狗,会颓丧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这真的是场无聊的争吵呢。津坂爷爷也是个慈祥的好人啊。他好像是因为津圾奶奶生病,才会想要钱的。”

各人有各人的苦衷。

“所以我就对爷爷说,有人想要的话,就分一座山给他们吧。爷爷听到我的话,终于下定决心,决定将山林卖掉,在生前分给两个儿子。儿子们好像也深自反省了。他们说会照顾津坂奶奶,工厂也会缩小规模来盖。村人好像也接受了。”

富美的口气很老成。

“老师,”

富美……转向老师说:

“雁木锉这东西在推和拉的时候都必须使力,不是吗?所以听说双方都获利或亏损的情况,也叫做雁木呢。这次的事……完全就像雁木呢。”

“咦?”富美再一次笑了:

“我没上过学,可是喏,爷爷家里有一堆老书,不是吗?”

“哦,村木先生的噺本收藏非常惊人呢。”

“我……会读那些书。”

“你、你看得懂那些书吗?富美小姐!”

富美看着我说:

“爷爷教我读的,所以老师先前说的内容让我觉得很有意思。然后我也想到了一两件事。”

“想到什么?”老师一下子兴奋起来,“是妖怪的事吗?”

“是岸涯小僧的事。”

“咦!”

我……目瞪口呆。

连富美……

——都要加入痴人圈子吗?

富美微微歪着头说了:

“老师知道雁木绞吗?”

“绞……你说染色的花布是吗?”

“对,也就是印有雁木花纹的和服。我记得这个,我很纳闷自己怎么会记得,结果突然想起来了。”

“你、你想起什么了!”

“呵呵呵……”富美笑了。

是老师的反应很好玩吧。

“延宝八年有个叫野本道元的俳人,用里木予一这个假名写了一本叫《杉杨枝》的假名草子。里、木、予、一四个字合起来,就是野本对吧?因为很有趣,所以我记了起来。”

老师在手掌上写字,吃惊地“噢”了一声。

“这本书是写一休和尚与草包医生竹斋医生的机智问答……”

“啊,以一休和薮野竹斋为题材的作品曾经风靡一时嘛。就是把这两样合在一起,是吧!”

“是吗?这我就不晓得了。然后呢,最先是竹斋医生去拜访紫野的一休和尚住处,他窥看寺院境内的一座小祠堂。结果有这样一段文章:于亲之日啖鱼,以雁木绞浴衣掩微腥嘴角,如鼠头小人,头巾灰尘满布,若大扫除……”

“啖、啖鱼?”

“对,我背起来了呢,称赞一下嘛。”富美说,“里面不是提到雁木绞吗?所以我才会记得。

然后里面还有亲之日啖鱼,这里又让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

“我记得同样的文章。”

“同样的文章?啖鱼?哪里?”

“就是《柳樽》啊。”

“俳句的那个吗?”

“对。”富美愉快地说,“《柳樽》里有这样一句:叶福助亲之日啖父。”

“叶福助……是那个京都的福助人偶的模特儿吗?”

“是吗?这我就不清楚了。可是这个俳句不是很奇怪吗?调子也颇古怪,所以我曾经问过爷爷。结果爷爷这么告诉我:所谓亲之日,就是父母的忌日。在这天啖父,意思就是为父亲忏悔,也就是回想父亲,忏悔自己这样的意思。”

“哦……”

“可是,这还有另一个影射。”

“影射?是什么双关语吗?”

“是双关语吗?在这个俳句里,父亲的读音比较不一样,念做‘toto’对吧?这好像指是ototo,也就是鱼。在父母亲的忌日应该要洁身慎行,吃斋念佛,不是吗?然而却在这天满不在乎地吃鱼——也就是吃荤,这样的人不虔诚,而且不孝吧。所以这个俳句的意思是——我是不清楚福助这个人实际上怎么样,不过是在讽刺他在父亲的忌日里表现出一副缅怀父亲的老实模样,其实是个会在这天满不在乎地吃鱼的家伙。”

“哦哦……”老师大感佩服,“悔父、啖鱼……原来如此,真巧妙。”

“那个叫什么岸涯小僧的妖怪不是也吃鱼吗?所以我想这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哦……”

老师睁圆了眼睛,瞪着头顶上好一会儿,不久后拍了一下手说:

“北越地方有种迷信,说在父母亲的忌日吃鱼会变成鸟。鸟——鸟和吃,发音同捕和啖……捕鱼而啖。岸念做kishi或gake,是水边之意,也就是彼岸和此岸的境界。涯也是一样,念做kishi、gake,有生涯、境遇之意。换句话说……岸涯小僧就是在彼岸会的时候吃鱼的不守清规小鬼……”

“是不孝子。”

“不孝子啊……”

“不守清规又不孝的小鬼,岂不是就像爷爷的儿子们一样吗?可是两边都吃亏了,就像被雁木给磨过一样,两边都平了。”

“全托河童之福……是吧?”

“对。可是河童还是有点可怜呢,河童……”

富美垂泪了一会儿。

老师……露出一种复杂古怪的表情。

富美将花供在河童的墓上,合掌膜拜之后,看开了似地转过来这里,对着老师说了:

“岸涯小僧为什么会吃鲸鱼?还有,那张图的天空故意画上去的星座,有什么意义吗?”

“咦?”

对,画上的确画了星座。

“还有许多待研究的地方呢,老师。”富美说,坏心眼地笑了。

然后她望向我,说出惊人之语:

“爷爷就算卖掉山林,还有许多财产呢。我说我不需要那么多财产……结果爷爷说要把那些钱拿来赞助老师做研究哦。”

呃,这话实在太破天荒了,真的。

“你、你说什么!沼、沼……”

老师似乎一时无法理解富美说了什么,看了我好几次。然后“沼、沼、沼”地,想叫我的名字又叫不出来。我无从答起,只有脸颊不断抽搐。

“我、我说啊,作左卫门先生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或许吧,可是有什么关系?爷爷说他想助老师一臂之力嘛。可是……这个老师好像不太可靠,沼上先生要振作一点才行哦。”

少女说道,这次真的极其愉快地笑了。

这宗令人既愤恨又古怪的事件,就是我——沼上莲次与村木富美的邂逅。然后,我们的多多良胜五郎老师获得了村木老人的奥援,正式投入妖怪研究,其实也是以这个事件为契机。

真是件……教人伤透脑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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