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真是一而再,再而三,怒不可遏。

这次是对老师。

说到村木老人狼狈的模样,那真是近乎滑稽,我没办法生动地描游。再怎么说,丢失的都是比性命更重要的相关文件,虽然令人同情,但我无法共鸣。老人慌了一阵之后,愤怒,哭泣,然后叫来警察。

再怎么想,小偷都不可能是我们拜访之后才侵入的。老师也就算了,但我一直睡不着,而且我睡着的时候,富美大概已经起来了。

那么窃案是发生在我们来之前吗?可是狗对我们也敏感地反应。乖乖的是很可爱,不过小天狗姑且不论,鬼太还有大天狗都相当狞猛,就连体型中等的幽灵,万一真的咬上来,也非常恐怖。小偷即使入侵,也实在不可能摸了狸猫的肚子底下还能全身而退。

说起来,根本没有任何人侵入的形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向比较冷静的富美询问我们来访之前的状况。富美说她确认文件,是昨天中午过后的事。然后在我们登门之前,拜访这个家的共有三组人马,共计六人。

首先是下午五点左右,土地出售推进派的三人前来交涉买卖。是推进派的中心人物樵夫雁田,还有坠饰师傅木村,以及企业代理人。

听说这已经是日课了。不管再怎么拒绝,他们一样每天过来。就算赶人,他们也不肯乖乖回去,所以虽然让他们进屋,但每次说的内容都一模一样。在千篇一律的应答之后,暧,理所当然地是一场快答应、我不答应的争执,最后老人怒喝“滚回去!”指挥犬只吠叫,落幕——日复一日。

接着是晚上七时许,土地出售反对派的两名村人来访。其中一个是以前干猎人,现在已经退休的老人山本,还有一个开木屐店叫中井的男子,说穿了就是些即使盖了葡萄酒工厂,也捞不到半点油水的家伙们,他们也是几乎每天登门造访。他们是来确定老人没有盖章卖土地的。不过看在富美眼里,这些人是比推进派更恶劣的不速之客。

听说他们每次来,都一定会挖苦富美说:要是没有你,咱们村子根本风平浪静。

真是讨人厌的家伙们。

这些家伙与倾盆大雨同时现身,在暴风雨中离去了。

紧接着八点过后,来了最后的访客。访客是住在邻村一个叫津圾的老人,是作左卫门老人的老朋友。这个人就是在战后分给老人三只看门犬——什么天狗还是狐狸,一夜过去,我已经忘光了——的人。听说他在村子里有亲戚,时常过来探望。

津坂在暴风雨中过来,聊了一个小时,因为雨停就回去了。

附带一提,津坂把伞忘在这儿了。

光靠这点线索,实在看不出什么。

我实在无从判断。而且最可疑的是我们。

老师什么也没说。他不仅什么都没说,一看到穿制服的警察官骑脚踏车赶来,就立刻出门去了。

“沼上你也快点跟上来啊。”老师说。

话声一落,他就快步走掉了。

我非常生气,追了上去。

“你要去哪?等一下啊。”

“才不等呢。我们在那里也只是碍事,而且又帮不上忙。”

“话是这样没错……可是人家对我们有一宿一饭的恩情吧。不,不只是一饭,我们吃了人家两顿饭呢。那么就是一宿二饭耶。像老师,早饭还吃了人家三碗。普通会吃到三碗吗?就连寄人篱下的食客都只敢悄悄递出饭碗,而你竟然那么理直气壮地要饭,你这人实在是太不客气了。”

“我很客气了,很客气了耶。”

“才不客气哩。看你吃得狼吞虎咽的。是谁说煮芋头好吃的?我是在说,咱们欠人家一宿二饭,换算成量的话,是五饭左右的恩情,可是这样岂不是太冷淡了吗?”

“所以我才……”老师加重了语气说,“像这样离开啊,我们这些外人只会碍事啦。那是人家的家务事,我们杵在那儿也只是占空间。这点事你也懂吧?”

占空间的只有你。

“就算是这样,也太薄情了吧?”

“哪里薄情了?沼上,你太奇怪了。再说我们有追查河童事件的急务在身啊。”

什么急务?真受不了他。

“开始打听吧。不,先去现场吧。作左卫门先生说那个泊船场现在几乎没在使用。小舟没有人用。那艘小舟只有紧急时赶到下游村落的用途而已,可是现在道路已经整备得差不多了,这座有过疏倾向的村子不会频繁地使用那艘船,所以几乎没什么人会去那里。”

“所以呢?”

这又怎么样了?

“所以才要去,去勘察啊。你不懂吗?”

老师顶着大肚腩,步伐沉重地走过乡间道路。

我无可奈何,好跟了上去。事到如今与老师分手折回去也很奇怪,而且他说得也是,就算回去,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吧。

作左卫门老人的家位在村子最靠近山的一边。当然,从屋子到泊船场之间,什么都没有。没有石地藏,也没有道祖神,只有连绵不绝的乡间风景。由于没有任何令人印象深刻的东西,昨晚我明明应该经过,却全然陌生。

也是因为天气很好的关系吧。

昨晚不只是天黑,我的身心还处于最糟糕的状态,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不久后……开始听见河流声了。

“有了!就在那里啊,沼上。”

老师发出欢喜的叫声。

老师用跑的——其实比较接近连滚带爬地前往河边。

“对对对,喏,你看,这里是石墙,有护岸工程。就像水渠一样呢。然后上游是自然的河川。喏,你看看那巨岩怪石!”

老师好像已经把村木家的怪事全抛到脑袋后头了。老师以不怎么弯曲膝关节,而是旋转腰部的独特步行方法前进,很快地下了楼梯。

“看吧,就是这里没错。”我觉得无从弄错起。

“噢噢,这里就是昨天的地点。你看,小舟……”

老师说到这儿,声音停了。

“怎么了?”我问,结果听见了“呜嗄啊啊”的尖叫。

当然是老师的尖叫。

“有、有、有……有死人!”老师说。

一开始我以为老师八成又在开什么恶劣的玩笑,所以斯条慢理地踱到河边,从阶梯旁边探头望去。延伸到河川的阶梯上,只看得到多多良老师的大肚腩。那团大肚腩正上下抽搐着。又胖又短的手从肚子伸出去,食指指着小舟的方向。

他又跌倒了吧——我心想。

老师的体型很难维持平衡,所以这种倾斜的不安定地面对他来说很危险。仔细一看,阶梯途中还有木桩头冒出来。木桩的位置微妙地妨碍了通行,稍不注意,就可能绊到脚。老师一定是被绊到了。老师一跌倒就会滚落,非常危险。他没滚进河里,算是万幸了。

“怎么了嘛,要我帮你吗?”

“你、你在说什么啊,沼上,你没看见那个吗?”

“跌倒的老师我看得一清二楚啊。你肚子太大,挡得我什么都看不见……嗯?”

我总算望向系住的小舟。

“啊!”

我……两三阶并做一阶地下了阶梯,跳过老师的大肚腩,望向小舟里面。

“这……”

“不、不要碰!不要碰啊沼上!维、维持现场是大原则!”

“什什、什么原则……”

小舟里……有个老人浑身湿答答地断了气。

“昨昨、昨天晚上没没没有这种东西吧?”

“没有。我们从那边的河岸看过来的时候,这艘小舟是空的啊。”

虽然当时它诡异地摇晃着。

“难、难道这个人是河童的……”

——他要说是河童的牺牲者吗?

我采出身子窥看水面。

“喂!”老师抓住我的绑腿,他是想爬起来吗?

“很重欸。”我说。

“什么很重,我是在警告你,这里的水位突然变深,叫你小心。你可别掉下去啊,沼上。好了,这里我来看着,你快回村木老翁那里,把警察带来。”

“带、带警察来?”

“废话,这可是杀人命案呢。”

“命、命案?”

“因为又不可能是河童搞的鬼。”老师说。

“不是河童?明明昨天找成那样。”

“喂,不是那种问题,好吗?你听好了,当时我们查看这艘小舟时,小舟是空的。而且那个时候雨已经停了。”

“雨是停了。”

“那样的话,至少这具尸体不是被雨给淋湿的。喏,你看。小舟都已经开始干了。积水也蒸发得差不多了。可是……你看这具尸体湿成这个样子!怎么样?”

“问我怎么样,我也……”

确实,尸体湿答答的。头发贴在脸上,衣服似乎也吸饱了水。

“如果人是在小舟上被杀的,湿成这样岂不奇怪?尸体是从河里被拖上小舟的。”

“是吗?会不会是自个儿爬上来的?”

“尸体自个儿爬上来?”

“或许是有人救了他。”

“无关的第三者怎么可能把尸体从河里拖上来,然后就这样弃置不顾?”

“是吗?或许救是救上来了,可是人已经死了,因为不想卷入麻烦,所以就丢下不管了……之类的。”

“只有你会干那种蠢事。”老师辱骂我,“总之,确实有个第三者把尸体拖起来后,出于某些原因将它弃置在这里吧。这……至少绝不是意外。不是因为状况十分不自然。从干燥的差别来看,这具尸体是天亮以后才爬上这条小舟——不,被放上这条小舟的,这样推测才正确吧。”

“是吗?”

“是啊。而且你看看这无数的伤痕。”

衣服处处破裂。

可是虽然有伤,却没有流血。

“如果是在陆地受到这样的伤,一定浑身是血了。这是在水里受的伤,血都被冲掉了。致命伤……是脖子的这道伤吗?”

遗体的脖子也有伤痕。

“是不是咬伤?被狗之类的动物咬的。”

“不,不对。”老师断定,“这不是狗的齿痕!都有犬齿这个词了,狗的牙齿当中,犬齿是最发达的,所以咬痕也可以靠门牙来判断。狗咬的话会像这样……你懂吧?犬齿的伤会最深。可是这……没有门牙呀。”

关于这一点,唔,的确就像老师说的。

“再说,狗跟狼之类的动物不一样,一口咬住,就绝对不会松开。会像这样用犬齿紧紧地咬住,像鳖一样紧咬不放,这才是狗的攻击方式。所以不会像这样到处乱咬一通。就算是动物的咬痕,也不会是狗。是其他动物造成的,或者不是动物。”

“不是动物?……那是什么?”

“所以啦,”老师用力说道,“也有可能是伪装成动物咬伤的人为伤势啊。例如河童……”

老师说到这里,“啊”地大叫。

“或或、或许是冒充河童咬伤的也说不定啊!”

“我说啊……”这个人在疯言疯语些什么?“冒充是河童咬伤有什么意义?若是冒充河童,骗人取乐,那还有可能,可是欺骗要杀的对象干什么呢?”

“所、所以说……对了,当时我们不是在场吗?凶手为了让我们如此作证,才假冒是河童所为。”

“我说啊,老师,凶手怎么会知道有我们这种呆瓜在他行凶的日子迷失在山中,顺着河川下来?连我都无法预测呢。要是真有犯罪者能做出这种犯罪计划,那才是正牌妖怪吧!”

“啊,说的也是。”老师面不改色地说,接着“嘻嘻嘻”地尖笑三声,“我们的登场确实是意料之外的事呐,的确是无法预测。凶手是悟之怪吗?”

不好笑。

“不不不,”老师自问自答,“不……这也并非不可能啊。也有可能是意外,假冒河童恶作剧,结果真把人给吓死了之类的。反正总之不管怎样无论如何,这都是犯罪。再说,那儿千真万确有一具老人的尸体,你赶快去叫警察过来就是了!”

这话是不错,的确有具尸体,这一点是事实。我照着命令,跑上阶梯。可是……

为什么非是老师看守,我去通报不可?

结果死者是津圾平四郎——作左卫门老人的老朋友。赶到的巡查见状,一脸苍白地连络总部,不一会儿就有数名警官赶到,村子陷入骚然不安的氛围。

我们理所当然被抓去讯问了。

再怎么说,我们都可疑到了极点,比任何人都要可疑。我们从里到外、彻头彻尾地可疑极了。仔细想想——不,连想都不必想,不管是村木家的文件失窃,还是津坂老人的命案,我们两人都是最可疑的

嫌犯,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因为我们三更半夜毫无意义地在凶案现场——而且是河里——四处游荡,接着又在深夜跑到村木家甚至要求借宿。昨晚拜访村木家的客人里,我们停留的时间最久,换言之,我们窃取文件的机会也最多。

而且……被问到三更半夜在河里做些什么,若是回答“没有啦,找个河童而已。”感觉光是这样就会被当场逮捕了。

更大的问题是,我们连回答为何来到这里的质问,都无法令人满意。

为了研究妖怪,漫步山中寻访无名神社——我实在不觉得这种荒唐的回答听起来有多少真实性。

虽然这真是事实。

可是即使撒谎也没用,我据实以告。虽是据实以告,但我在不算撒谎的范围内,换成了比较委婉的说法。

我这么作证:

首先,多多良胜五郎是个在野民俗学者,我是他的助手,我们为了寻找旧文献中记载的古老神社进入深山,却遭遇暴风雨,遂向在村公所打听到的村木家求助……

这样一说,印象就有些不同了吧。

老师不是民俗学者,他自称妖怪研究家。乍看之下做的好像是类似民俗学的学问,但目的、方法、心态全都不同。可是这不是谎言。说起来,根本没有妖怪研究这门学问。但因为根本不存在,警察也不知道吧。所以为了说明,做为权宜之计,我选择了感觉最相近的一门学问。这么一来,就接近比喻了。老虎和猫不同,但要说明猫的时候,说它是小老虎也不算错吧。

——嗯。

没错。

我再次确认之后,这么接着说:

我们狼狈万分地下了山,总算看到村落的灯火,松了一口气,此时突然听见巨大的水声,以及在水边争执的声音。很快地,甚至还响起了一道惨叫,所以我们心想或许出了什么事,在河边搜索了一阵子,但那个时候已经找不到任何线索了……

这是事实。没有扭曲、虚饰也没有隐瞒。

刑警也应和着聆听。

然而……

“河童啊,河童!”巨大的声音传来。

“那声音说,‘河童吗?为什么……’你没听见吗?我说河童耶!”

口气就像在抗议。

我板起脸来,瞪了旁边一眼。肥胖的老师边调整眼镜,边反驳刑警。遭到反驳的刑警太阳穴转眼浮现出不晓得是青筋还是血管。刑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结果什么也没说,就这样把气吐出来。

他的心情,我感同身受。老师大大地鼓起腮帮子:

“你、你怀疑我吗?告诉你,我的耳朵可灵的了。那边那个沼上是个传说狂,听说西边有传说,就飞奔而去,听到东边有民间故事,就火速赶往。只要是有关妖怪的词汇,不管是几里之外的声音,他都可以听得出来,听力惊人呢。不可能听错的。对吧?沼上,那声音的确是说河童吧?河童……”

我别开视线。但老师就是不肯罢休:

“干嘛,不要装作没看见。我们就是听到那个声音说河童,才会一直在河里泡到深夜,到处寻找河童啊。对吧?沼上?沼上,我叫你啊。我们到处寻找河童……”

负责讯问我的刑警看着兴奋得仿佛真的发现了河童的老师,然后将视线移回我身上说:

“他可是那么说呢。”

我只管笑。

我也只能笑了啊。

刑警的心证似乎一下子变糟了。

我拱起肩膀,努力地不看老师。这种情况,也不能装作不认识。

我很快地听见刑警的怒骂。

可能是太阳穴的血管爆裂了吧。

“你、你这是在耍人吗!什么河童!”

“所谓河童呢……”

“我知道河童!”刑警再次吼道。

老师毫不畏缩,继续说道:

“听好喽,所谓河童,是现在依然有非常多人目击到的妖怪。是还没有失去所谓民俗社会的真实性、极为贵重的妖怪!你懂吗?”

“不懂啦。”刑警懒散地说,“好吧,就相信你们说的好了。那样的话就怎么样?这个津圾先生半夜遭到河童攻击,被河童用相扑技什么的摔出去,给摔死了吗?还是被拔掉了尻子玉?这要等解剖之后看验尸报告才知道……可是尻子玉是啥啊?还是被河童的屁给薰死的?”

“我并没有这么说。”

“你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我的意思是,”老师加重语气,“不管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不管它是凶手还是别的,那个人——被害人当时都以为那是河童,这是事实吧?国家权力连这种事都要否认吗?”

“你说什么!”刑警勃然变色。

如果不是村木老人插进来为我们辩护,我们毫无疑问绝对会被扔进监狱。老人十分抬举我们地大力说明“这些人没有关系,他们真的是妖怪研究家。”然而……

老师烦人地河童河童地嚷个不停。因为不合理,他不肯屈服。这么一来,我也无计可施了。

“总之津坂先生看到了河童!不要忽视贵重的证词!”老师怒道。

“河童啊……”

村木老人一次又一次望向收容在一旁的遗体。然后他这么低喃:

“怎么可能……河童……不会做这种事。”

“咦?”老师的愤怒一下子止息了。

然后老师冻结似地僵了好一会儿,突然大叫起来:

“对了!就是啊,老先生!”

“就是什么?”

“河童不会做这种事。河童不会咬人!河童顶多只会把人拖进水里——也就是把人溺死而已。据说河童也会拔掉人的内脏吃掉,但不会咬死人。”

“呃,我说啊,多多良老弟……”

“不……不用全说出来,老先生,我可是全日本唯一一个妖怪研究家呢。这样啊……对了,那张图,那张石燕的图!”

“什什什么?”

终于……似乎连刑警都被卷入老师的步调里了。

“老先生,昨晚我请你看的鸟山石燕的《今昔百鬼拾遗》,你还记得吗?就是画中的岸涯小僧啊!那就是答案!”

“啊……哦,那个……”

“啊啊,各位警察不知道呢!那么……”

各位警察——老师终于开始演讲了。

“岸涯小僧是河童的一种。说是河童,但也和我们一般心目中的河童不同,外形是古老形式的河童。它全身遍布毛发,就像猴子一样,不过手上有蹼。鸟山石燕这个画家将这个岸涯小僧与一般的河童区别开来,另外画下。画曰:岸涯小僧居川边补鱼而啖,其齿利如锉。听到了吗?它的牙齿很锐利。岸涯小僧的牙齿很锐利,换句话说,它是会咬人的河童!”

“这又怎么样了?”刑警变得面无表情地问,“那你的意思是,这个被害人是被那个叫什么哎呀小僧的小鬼给咬死的吗?”

“不是。”老师大力喷气,“绝对不是!你们是呆瓜吗!”

“呆……”被骂成呆瓜,刑警僵住了,“喂,你这……”

“还喂!”老师挺起胸膛。

或者说,是顶出肚子。

这人在嚣张些什么?

“听好喽。老先生,我啊,从先前就一直在意得不得了……请看看这个场景!”

老师以宛若歌剧歌手般夸张且流畅的动作,指向背后凶案现场的河原。

“这……呈阶梯状的护岸用石墙,还有取代栈桥的阶梯。还有四处乱立,妨碍通行的木桩。再加上用来系小舟的竹竿——这与石燕所画的岸涯小僧的图画背景,岂不是如出一辙吗?一模一样!毫无二致!”

这么说来……真是如此。只有草生长的样子有些不同,其余几乎一样,虽然应该只是巧合。

“只、只是巧合吧……”

老人也这么说。任谁都会这么想。不管凶案现场和江户时代画下的画有多么相似——不,就算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也不代表什么。难道这老师要说石燕预言了这桩命案吗……?

然而,

“这当然是巧合!”老师用眼镜底下的小眼睛斜瞪了刑警一眼,轻蔑地说。

“那到底是怎样啦?”刑警哑了嗓说。他已经受够了。

“还不懂吗!”

“不懂啦。”

“我说啊,背景与场景的相似肯定是巧合。可是石燕跟把尸体摆上小舟的凶手,他们的思考及意图是一样的!”

“我不、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们哪,”老师更加重了语气说,“给我听好喽,你们知道雁这种鸟吗?”

“雁?知道啊。”

“好,雁鸟怎么飞?”

“不就编队飞行吗?你在说些什么啊。”

“没错,排成一列,像这样呈人字型飞翔。因为这样,所以有棱有角的形状或是锯齿型的形状,日语就叫做雁木。刚好就在那边的石墙般的阶段,也是雁木的形状。还有从上面往下延伸到河里的阶梯也是锯齿状的,所以也叫雁木。泊船场阶梯状的栈桥,一样称做雁木。在大阪,从建筑物通往河边的楼梯……就叫做雁木!”

“这样啊?”

“是啊。不仅如此……妨碍通行的木桩也称为雁木。雁木雁木雁木。石燕执拗地在画里面画进了雁木!这是为什么呢?”

“谁知道?”刑警冷冷地回答,“那种事谁知道啊?谁晓得江户时代的画家在想啥?”

“你不懂?”

老师目瞪口呆了一下,“嘻嘻嘻”地笑了:

“石燕为什么画了一张全是雁木的画……?对,因为他跟把尸体放上小舟的凶手一样,想到了同样的事!”

老师摊开双手。

“听好喽,用来加工兽角的粗目锉刀也是锯齿状吧?那也叫做雁木锉,大多数时候简称为雁木。还有,同样用来锯木头的粗目锯子,也叫雁木锯。没错,说到妖怪岸涯小僧为什么会叫做gangi……那根本不是什么民俗语汇,只是同音笑话罢了。因为岸涯小僧有着能够一口咬下鱼的牙齿——没错,岸涯小僧的牙齿是雁木状的!”

“所以呢?”

“你还不懂吗!”老师大为愤慨,“是一样的。凶手为什么将被害人的遗体丢在这里?那当然是因为凶手想要暗示雁木这个词。”

“暗示雁木这个词……什么意思?”

“雁木锉是用来打磨兽角和兽骨、金属等坚硬素材的工具。喏,关系人里面有这样的人吧?”

“哦……你说坠饰师傅……呃,是叫木村吗?”

“没错!坠饰是削磨坚硬的素材,加工制成的。还有另一个,说到会用雁木锯的人……”

“咦?樵夫雁田吗……?”

“没错!怎么样!雁田和木村……两个人排在一起,不就是雁木吗!”

“噢噢!”众人哗然。

“雁田与木村,雁木啊……”

刑警对望了一眼。

“那、那么你的意思是……招揽葡萄酒工厂推进派的雁田和木村就是凶手?”

“不是啦,真受不了你们耶。”老师蹙起又细又短的眉毛,“你们是呆瓜吗?”

“什……”

刑警应该是想骂“什么叫呆瓜?”

连我都想骂。站在旁边看,到底哪边才是呆瓜,是历然可见。被呆瓜喊呆瓜,而且还被连骂两次,就算是公仆,脸上也太挂不住了吧。

“……可是,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刚才说雁田加木村就是雁木的不就是你吗?这个状况是在喧不那两个人吧?”

“我说你们呐,凶手点出自己的名字干什么?”

“咦?”

“如果真有哪个笨蛋会故意挑一个显示出自己名字的地点做案,我还真想会一会呢。这岂不是等于在犯罪后特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再离开吗?你怎么会想成这样啊?对不对,沼上?”

“不、不要突然扯上我啦。”我大为狼狈。

“凶手……一定是想要将罪嫌转嫁到雁田及木村身上。换言之……凶手是反对派的人。”

“是、是吗?是这样吗?”

“那当然了。说起来,被害人身上的这些伤是怎么回事?就好似被岸涯小僧给咬到的伤口……这会不会是捕兽夹造成的?”

“用来……捕野兽的捕兽夹?”

“没错,就是那个捕兽夹。大家都知道吧,那个呈锯齿状,会像这样啪地猛然夹起来的陷阱。被夹到很痛的。当然,那不是用来夹人的,就像各位说的,是用来捕野兽的。可是,这些伤就是捕兽夹造成的吧。应该是吧。”

“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像……”蹲在遗体旁边的刑警说,“这有点像捕兽夹造成的伤呐。可是……喂,等一下,怎么会被夹到这么

多地方?而且谁会有捕兽夹啊?”

“我说啊,反对派的山本以前不是个猎人吗?”

“哦……的确,他的职业需要用到这类陷阱。”

不知不觉间。

连刑警们都同意起老师的话来了。他们听信了老师的花言巧语。不是被老师的花言巧语给骗了,而是主动听信了。老师的花言巧语既粗暴又荒诞,这种情况,是刑警们自己要被拐的。

——这样好吗?

这种情况,我只能板起脸来。

“没有错。”老师神气兮兮,“津坂先生在回家途中,突然被捕兽夹给夹到了脚吧。被夹到非常痛,而且又是在黑暗中被夹,他一定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想到竟会有捕兽夹设在大马路正中央。一般人都不会想到会有这种事吧。所以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无法应变。只觉得很痛,痛得受不了。”

“唔……应该是受不了吧。”

“结果他跌倒了,一般人碰到这种事情都会跌倒吧。然后呢……”

“然后呢?”

“跌倒的地方,也设置了一堆捕兽夹吧,一定是的。这下子不得了了。全身被‘啪锵’、‘啪锵’地到处乱夹……当然会吓一大跳,惊慌失措。而且很痛呢。请看看那无数的伤口……”

所有的人都望向盖着白布的遗体。

那些伤口的确是教人不忍卒睹,周身上下全被咬遍了。

“可是……捕兽夹会造成致命伤吗?”

“也有可能致命吧,但并不确实。反而是被害人陷入恐慌状态,滚进河里淹死了吧。可能是溺死、衰弱死或失血而死。这我就不清楚了,因为我不是医生嘛。可是被害人掉进河里了。”

那就是……最初那道的水声吗?

“我们听到的宛如争执般的声响,是被害人落水之后,拼命挣扎想要解开捕兽夹的声音吧。可是泊船场那里的水突然变深,而且再怎么说,被害人都是个老人……”

“那、那,我们听到的惨叫声……是他溺水时的呼救声吗?”

“如果我们再早一些赶到的话……”老师状似遗憾地垂下头,“真是教人遗憾。”

刑警们露出仿佛被河童屁给薰了似的古怪表情,面面相觑。看来状况变得颇为奇妙。

“可是……是啊,那……对了,你们说你们听见的那道叫河童的声音是什么?你们不是听得一清二楚吗?说有人叫了声‘河童’。用你们那双可以听出几里外的声音的敏锐耳朵……”

“那是在说雨具的雨衣。”老师斩钉截铁地说,“被害人最后看到了凶手的身影,然后说出他所看到的。‘雨衣,为什么……’——意思是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吧。”

“也就是……凶手穿着雨衣?”

刑警们已经认真了。

认真是好事,但我觉得听信连续两次骂自己是呆瓜的莫名其妙男子奇矫的意见,甚至还与他对等地对话,这怎么行呢?

“应该是穿着雨衣吧。”老师更加信心满满、更加威风地说,“不会有人看到穿着蓑衣的人,却说什么雨衣。”

“可是……你不是说那个时候雨已经停了吗?又没有下雨,穿什么雨衣呢?”

“没错!”老师挥舞拳头,“津坂先生忘了带伞回家。这是因为……天已经放晴了。”

“所以说,”刑警脸颊痉挛,“我说你啊,呃……”

“我叫多多良,多多良胜五郎。”

“多多良先生,我是在问,有人会雨都停了还穿什么雨衣吗?”

“有的。”

“在哪里?”

“我的意思是,”老师以重到极点的语气说,“津坂先生忘了雨伞。这是因为就像我刚才说的,他回去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换句话说,这表示他来的时候在下雨。”

废话,而且好拐弯抹角。

“没错,昨晚黄昏有一场暴风雨。是小型台风。我们在山中遭到暴风雨侵袭,差点丢了小命。对吧?沼上?”

还问我。

不都是你害的吗?

“的确,昨天的暴风雨很惊人,可是大风大雨也只有一下子。凶案发生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不是吗?”

“问题就在这里。”老师盘起短短的手臂,“在那场暴风雨中,雨伞根本无用武之处。可是津坂是撑着雨伞过来的。我想津坂先生来访时,暴风雨已经逐渐平息了吧。附带一提,雁田及木村两人是在下雨前拜访村木家,在下雨前辞去。他们当然不会带什么雨具。”

“嗯,没下雨的话,就不需要雨具了。”

“可是……听好喽,被害人来访的时候,有一组客人回去了。对吧,老先生!”

作左卫门一脸茫然,只有头点了点。

“有吗?”刑警再次问道,“是谁?”

“山本……和中井吧。”

“没错!山本和中井是在暴风雨当中来访,并且在暴风雨中回去的!当然,他们应该携带了雨衣或其他雨具。怎么样?老先生?山本昨晚回去的时候,是什么打扮?他是不是穿着雨衣?”

“中井穿蓑衣,不过山本老爷子……是啊,他是穿着无袖的桐油纸雨衣回去的。”

“看。”看什么看。

“回去的路上,那个山本某人冒着大雨,在路上设下了陷阱。所以他才会一直穿着雨衣。然后他看到被害人中了陷阱,滚进河里,于是现身……可是因为我们来了,他又躲起来了吧。后来他会把尸体从水里拖起来,是为了解开证据的捕兽夹。接下来他把尸体摆到这里……是为了嫁祸到推进派的两人身上。”

“可、可是啊……”

刑警们商量起来。

感觉好像说得通,但也觉得只是说得通而已。

不过说这话的是老师,若是大家尽信就不好了,话虽如此,这么严肃地讨论这件事似乎也不太对。真希望警方姑且听之就算了。

可是,刑警似乎是认真的。

“呃,我说你啊……唔,假设你的推论正确好了,那么动机是什么?中井和山本根本没有理由杀害被害人啊?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利害关系,不是吗?”

“可是绝对是他们。”

“什、什么绝对……”

“动机等到逮捕他们再问就知道了。”老师大发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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