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

当时我真是怒不可遏。

三年前——昭和二十五年初夏。

地点是山梨县的深山。

至于我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其实,我是在进行探访传说之旅。

没错……

多多良胜五郎老师与我,就如同过去的那天在秩父山中起誓的那样,再次展开传说搜集实地考察之旅了。

我在上野救了老师以后,有了一点改变。老师本人丝毫没有被救的自觉和感激,而且现在想想,我真是强烈地后悔不该救这种家伙,但不管怎么样,那场再会之后,我有了改变。

总之,与老师的再会实在是荒唐透顶、夸张又唐突,但可能是因为那场再会太过于愚蠢,以此为契机,我好像顿时——真的是顿时——忘了那种对象不明的愤怒。

这真的是因为那场再会吗?我不清楚,而且就算真是如此,我也不太了解其中的理由。

不过拉着老师的手慌忙奔逃的我,显然是战争前的我的延续。拉扯着体格有些难以奔跑的博学奇人的手逃窜的我,不是冷眼看世间的乖僻黑市喽罗,而是毫无来由地热衷于搜集传说的无学泥水匠。

仔细想想,没钱这一点,过去和现在都是一样的。就算碰到一点悲惨的遭遇,就算整个世界变得一塌糊涂,我一样还是我,直到我咽气为止,我都只能是我。不管是乖僻还是怒愤,都无可如何。

我一下子放松下来,辞掉了非法工作。然后在老师推荐——不,教唆吗?——下,到一家小印刷厂做起包住的工作来。

那家小印刷厂只有一个老爷爷和他的太太,还有定时来上班的小伙计,整年都很闲。

不过闲归闲,却也没有为此经营困窘的样子,真的没钱了,老板也只会说声“伤脑筋呐。”是个非常悠哉的职场。

可是印刷厂虽闲,我却忙得很。印刷厂没工作的时候,我被迫无偿帮忙老师研究。老实说,这就是介绍工乍时的条件。因为多多良大师就以这家印刷厂的二楼做为大本营。

我一点都不感到痛苦,毋宁是乐在其中。帮忙老师,就是搜集和整理资料。这与其说是被迫帮忙,更接近我乐得去做;而且老师也是,感觉比起履用助手,更像是与我共同研究。

我随兴所至地找书、读书,加以分类。

老师每个月有一半耗费在我不太清楚的工作上,剩下一半则埋头研究。

说研究是好听,但我们是门外汉,说穿了就是兴趣。我们和大学研究者不同,没有公费可用,当然印刷厂也不会让我们报销资料费,看在世人眼中,只是平白浪费钱。不管再怎么热心投入,也与经济活动沾不上边。工作赚得的钱大半也都化成了书籍费,现在想想,我还真纳闷自己一直是怎么填饱肚子的。

我完全掌握不到同人志伙伴的下落,说好的重新出版《迷家》也无法实现,但我比以前更深地陷入了这个兴趣领域。

很快地……老师开始说,光涉猎文献是不行的。

他说实地见闻比什么都重要。仔细想想,老师从战前就一贯如此主张。

我也不是不懂老师的主张。在美军占领下,出版业界实在无法正常发挥机能,东京又还没有从空袭的创伤中恢复过来。在野的学者能够搜集到的资料极端稀少。加之口碑传说之类的内容就算有第一手文献,也无从由文献上检验是否正确。采集到的内容不一定会就照实变成铅字,也可能出现误记或误认,也不能断言没有创作或捏造。即便不是如此,天底下也没有不恣意的文章。不可能有任何一篇报告不受记述者的主观影响。

再说,明治以后,我们国家在近代化的名下,非常粗暴地抛弃了口碑传承迷信传说这类的存在。

例如在中野开设哲学堂的哲学家井上圆了博士,就以彻底否定妖怪现象而闻名。

不过井上博士因为正经八百地研究这个议题,反而对妖怪文化的发展有所贡献,我就觉得他还有几分可爱,问题更大的反而是轻视这些议题,不去认真看待的社会一般大众。

然后……又碰上了先前的战争。就像受到基督教席卷的其他国家地区失去了过去全部的传说信仰一般,好像国民只要染上相同的意识形态,妖怪这种神秘之物就会一下子全部凋零。

受到粗暴的近代化与无谋的战争两大打击,民间传说已经奄奄一息。若是就这样置之不理,长期以来流传在各地的传说,一定会很快地、而且是加速度地就此消失吧。

就连历史上的事实,都会遭人遗忘了。民间传说一日覆有人传承,就会彻底消灭。

只能趁现在了吧——我也有这样的想法。

不能全部依赖学者。若是就这样置之不理,不到百年,这些可爱而且精采的各种传说,就会从这个国家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吧。

如此这般。我们展开了搜集传说之旅。

为了旅行,我们废寝忘食,一心拼命工作,将存下来的钱全数用在旅行上,再变回身无分文的状态——这就是我们的作风。旅行中,我们省吃俭用得要命,尽可能多待一天,尽可能多看一座寺院神社遗迹古老民家。万一死了就没有下一次了,所以我们唯一留心的只有要活着回来,就是这样的旅行。

在当时,其实乡下地方的粮食状况还比较宽裕,而且我们都经验过丛林生活,就算露宿在外,也不引以为苦,所以旅行进行得颇顺利。幸而印刷厂的老板就如同前述,作风悠哉,就算旅行的预定从十天延到二十天,他也一点儿都不会担心。

我们旅行的时候甚至连换洗衣物都没带,不过那时候每个人都很脏,我想应该是不要紧。

我在衬衫上穿着渔夫穿的那种厚实的多层绵布衣,底下则是军用长裤和军靴,怪模怪样,而且发形是从军以后就一直维持的一分头,看起来几乎就是个托钵的苦行僧。

至于老师,他穿着他一贯的宽松长裤,还有缝了许多口袋的特制背心,脖子挂了两台费了一番心血才买到的中古相机,背上背了塞着许多文件像座小山的巨大背包。

如今回想,就算是处在战后的纷乱时期,这模样也古怪透了。即使不论外表,我想也一样古怪。因为当时几乎所有的国民都饿得皮包骨,老师却肥滋滋圆滚滚,非常引人注目。他的体格原本就行走困难,又用那身更加妨碍行走的打扮旁徨在崎岖不平的山野中,实在醒目到了极点。

不过那个时候——说那个时候,也不过是短短数年前的事——我并不觉得这样哪里奇怪。我们两个都是痴人。不,痴这一点,老早就是如此了,而且这还是现在进行式。

可是痴人也好,聪明人也好,路上都只有我们两个,这一点实在应该多加考虑。好的时候就好,坏的时候,真是坏到家了。

依老师的说法,我这个人固执己见,却又意志薄弱。他说不管处在任何状况,该主张的事就是该主张,不该屈服的时候就是不该屈服,但我动不动就会迎合周遭,投机取巧。或许真是如此,但我可完全没有投机取巧的念头。我只是尽可能顾及周遭每一个人的感受罢了。而且还是为了老师。如果我不制止,老师真不晓得会冲到哪里去了。

所以要我说的话,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下,都像头山猪似地横冲直撞的老师,或许意志是很坚定,却完全不懂得评估置身的状况,又不会临机应变,是个没常识的烫手山芋。

所以只要我们一吵起架来,那真是不得了。

在城里还好,要是在山里,真会教人窒息。

不管状态再怎么险恶……我们都只有两个人。闹翻的时候,另一个人就是全世界最教人气恼的家伙,也就是陷入与全世界最痛恨的家伙单独共处的状况。

三年前也是如此。我真是怒不可遏。

那个时候,我们也一身奇装异服地在甲府山中阔步。

当时除了米以外,所有的食物都得靠外食券才能吃到,所以大概是五月或六月那个时节吧。

我和老师先到了甲府,参拜定额山善光寺,也就是俗称的甲斐善光寺。

甲斐善光寺据传是武田信玄因为担心信浓的善光寺受到战火波及烧毁,于永禄八年建造的名刹,这栋寺院栋梁的巨柳木,有着异类婚姻谭的传说。传说这个柳树精与村中姑娘相恋,被砍倒之后完全无法挪动,但由姑娘来指挥吆喝,树木就可以顺利搬动了,和戏曲《三十三间堂栋由来》的剧情一模一样。

当然,这不是看了实物就能怎么样的传说。

它的形状并不特别。不管再怎么注视,栋梁仍是栋梁,也不会有柳树精冒出来。感想只有一句,“哦,就是它啊。”

看过境内的牛塚后,我们看着葡萄园,参观来历诡奇的镗塚,然后前往国玉,参观行合桥、再会桥,然后马不停蹄地前往太田的一莲芋。

我们打算去看据说留在一莲寺的雷神手印伞。

一莲寺有着如下的传说。

过去,一莲寺的住持惩治了妨碍葬礼的雷神。

据说那个力大无穷的和尚竟然将雷神从云端给拖了下来。雷神怕得求饶,和尚严厉地对他说教了一顿,要求雷神今后绝对不许落雷于寺院及一莲寺的众檀家,并要雷神在伞上捺下手印为证。

如果只是这样,就只是单纯的民间传说,但根据某本书上说,捺有雷神手印的伞现在依然保存着。

这怎么能错过?

然而……一莲寺在战争中烧毁了。

虽然好像并未全部烧毁,但伽蓝损伤惨重,得等到修复完毕才能进入。听说那把伞平安无事,但我们也没见着住持,终究没能看到雷神的手印。

结果……老师爆发了。

他说,这样下去不行。

那场荒诞的战争究竟破坏了多少文化!——我们的多多良老师仰天长啸。

这也是当然的吧。我也这么想,也并非没有相同的愤怒。战争是愚蠢的,战争造成惨重无比的灾害,这都是事实。老师的话是对的吧。为惨状悲叹是理所当然,纠弹是愈大力愈好,但……

就算在甲府镇上一路叫嚣痛骂,也无可如阿。

我拼命地安抚愈来愈兴奋的老师。

万一被路人通报警察还是医院就糟了,可是老师似乎非常不中意我的劝谏。当时老师的怒意暂时是平息了,但他似乎无法释怀。

后来我们去了穴切神社、蹴裂明神、姥塚、佐久神社、留有妖怪火车传说的龙华院这些乍看之下毫无脉络、而且相距还颇遥远的传说之地四处参观。我们的外貌就如同前逑,所以看在旁人眼里,一定跟流浪汉没什么两样。

不过到这里为止……嗳,我们还算是处得不错。

问题是接下来。

莺宿峠有棵叫做南加蒙加树的巨木。

那棵树分不出是杉木还是桧木,非常不可思议,传说因为若有人间“南加(这是啥)”?就只能回答“蒙加(东西呀)”,所以有了这样的名字。

在大树面前,我们意见分歧了。

当时我们的旅程的最终目的地是山梨冈神社。

这座神社位在御室山东方,江户时期似乎被称为山梨权现或山梨明神,到了明治元年,它被类比为山梨郡式内九座之一的山梨冈神社,故改名为山梨冈神社。传说山梨这个地名是来自于这座山梨冈神社,因此如果这类比是真的,那么它就等于是山梨县名的发祥地了。

我们一开始就决定要以这座神社做为山梨传说行脚的终点。

因为……

据传山梨冈神社祭祀着一座单足奇兽的木像。

传说这座木像是左甚五郎所做,不知怎地,似乎可以保佑避免雷祸。画有它的形姿的画像也同样灵验,据说因此印有神影的挂轴甚至还卖到江户城后宫里去了。

那头奇兽名叫夔神。从它有灵验这一点也可以看得出来,它是个神明。

多多良老师以前曾经偶然得到画有这头奇兽的护符。他说他看到符上写着“夔神”两个字,大为兴奋。不,老师每次一看到那张符就会兴奋。现在一定也一样会兴奋。

我也看了那张符,是张很拙劣的画,画上的图案就像颗生了脚的马铃薯。我老实地陈述感想,老师一如往常,大为愤怒、惊愕,然后嘲笑我的无知。

据说所谓夔,是栖息在大陆山中的怪神。根据《山海经》记载,它形似牛无角,一足,出水时伴随风雨,光如日月,声如雷。老师说,追溯根源,这个神明甚至与古代居住于中国西南部的少数民族的传说有关。

画在符上的怪兽形体,大致与木像相同。唔,在我看来,就是长了一条腿的马铃薯,不过若说它是没有角的单足牛,大概也像吧。

这么说的话……

就等于是大陆少数民族传说中的怪神,远渡重洋来到日本,而且被祭祀在日本土地正中央的神

社里。

对长年研究大陆妖怪与日本妖怪关联的多多良老师来说,这似乎是一桩教人欣喜若狂的发现。

不瞒各位,听说这个发现,也是让多多良老师写下他的第一篇论文〈有关单目单足妖怪之起源〉的契机。

就老师来看,就算丢下其他一切,也一定要亲眼确认符上画的夔神的实物。我们去吧,我们要去,我们非去不可——老师再三说道。就在这个节骨眼,太平洋战争爆发了。前往先前因为重重阻碍而无法成行的那里——这就是这场山梨传说行脚的最初动机。

然而,

连络之后,我们才知道那个单脚神像十年只开龛一次,下次开龛是五年后。

落空了。

五天后还能等,五年后,根本没得谈。

于是我们就在这南加蒙加的大树前,重新盘算接下来的旅程……

这就是错误的开端。

就算看不到木像也没关系,还是去山梨冈神社看看吧——到这里我也赞同。

可是老师要求还要去另一座山梨冈神社。

其实叫做山梨冈的神社,还有另外一座。另一座山梨冈神社似乎主张自己才是式内社。它虽然确实是旧乡社,是座古社,但从文献和社殿的建筑样式来看,实在不像式内社。虽然也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但我说应该没必要特别去一趟。

我并不是不想去。我听说另一座山梨冈神社也被奇岩怪石所环绕,风情别具,自古以来就是文人雅士爱好之处,若是能去,我也想去。

可是盘缠见底了,肚子也饿了,而且也没地方可住。

老师大为愤慨。

老师瞪着我露骨地没劲的脸,鼻子猛喷气,高举手臂挥舞,力说另一座山梨冈神社有多么美好。

听说那里是日本武尊东征的时候创建的神社耶——老师说。那里还有日本武尊坐过的石头呢——老师还这么说。那附近甚至有德依拉波奇的传说哟——老师甚至这么说。

或许有吧。可是那又怎么样?

那里本来就没预定要去,不管有多好,都代替不了木像。

“现在不去怎么成!”老师大叫。

很简单,以后再来就行了。

反正五年以后应该还会再来。

不过既然连变身成建长寺僧侣的狸猫吃过饭的客栈遗迹这种玩意儿都去看了,却不去看日本武尊坐过的石头,我也觉得说不过去。虽然觉得说不过去,但老师也绝对不是想看那块石头。

如果他真的想看,他应该会说,“我想看那块日本武尊坐过的石头,我们绕过去看看吧。”

可是那个时候似乎不是。

老师口合疋在意气用事。

我这么感觉。不,绝对是这样。如果老师拜托我,“我们绕过去看一下嘛。”我应该也会答应“说的也是。”就算勉强,也应该会去,反正那里又不是什么险阻之地。可是被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顶撞,我也赌起气来了。

简而言之……这么说的我,也意气用事起来了。

闹别扭的两个人,不可能相互妥协。我……也因为先前一直忍耐,自暴自弃地说反正木像也看不到了,就别再去任何地方,直接打道回府吧。结果老师更加愤慨,说要把县内的神社全部看遍。

哪有这样的?

留有传说的神社佛阁很多,但不一定只要是神社佛阁,就一定有传说。我反驳说我们不是来看神社,而是来看传说的。只因为是神社就去看,是本末倒置。

对于我的反驳,老师是这样反驳的:

——万一有什么无人知晓的传说怎么办?

这话确实有理。而且也得看过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也可能保留有没有任何人研究过、我们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珍奇传说或史迹。这一点我同意。

老师接着这么说了:

——而且不能保证神社会永远在那里哦。

这一点也没错。就连一莲寺那样的大寺院都半毁了。战争虽然结束了,但取而代之地,时代的潮流突然变快了。人们对这类事物的不理解也加速地深化。无名小祠的由来就宛如风中残烛,有可能等到下次就太迟了。

我的心意动摇了。

坏……就坏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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