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真是怒不可遏。

但我不太清楚自己究竟在气些什么。

话虽如此,我也绝对不是不明白自己为何生气,只是可以想到的理由实在太多,我已经搞不清楚是在为哪桩生气了。

五花八门,形形色色,光想起来就令人怒火中烧。

满腔怒火指的就是我那时的状态。

当时我气愤的对象不是别人。

就是目前正在稀谭舍的招牌杂志《稀谭月报》上好评连载小论文〈消失的妖怪〉的多多良胜五郎老师其人。

各位知道他吗?

世间如此广大,奇特之士应该也不少,各位当中或许也有人知道他……不过我想一般人应该是不知道的。

那篇连载的内容是全日本唯一一个老脸皮厚地在名片印上“妖怪研究家”这种头衔的多多良胜五郎老师,运用他渊博且无益的知识,锐利地考察只剩下名称或外形,但已失去性质及传说的妖怪。不管怎么想,都只有一些好事之徒才会去读这种内容。我想可能连《稀谭月报》的忠实读者都会直接跳过这个专栏吧。在这个科学万能的现代,应该没有人会去严肃探讨过时落伍的妖怪,即使谈论,也没有人愿意聆听吧。

所以虽然标榜好评连载,但我想喜欢这个专栏的大概只有我这种怪人,或一小部分奇特人士而已。

即使如此,我也觉得能够在中坚出版社出版,而且发行册数不容小的商业杂志每个月连载固定的页数,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

不过我还是认为这种情况,值得称赞的是挪出时间与经费给那种利用价值稀薄的文章的稀谭舍及稀谭月报责任编辑;而多多良老师则是不管内容如何,都只是恣意任性地写下完全不考虑一般读者感受的内容,应该相当轻松才是。

不不不,

这话听起来或许是辩解,但我绝对不是在损人。连载的内容本身非常有趣,对于多多良老师的慧眼,我也经常钦佩不已。

最重要的是,身为遭到世人白眼相待的妖怪爱好家之一,看到同好之士受到瞩目,实在是无上欣喜。

若是由于多多良老师这样的有志之士的耕耘,使得世人多少注意到妖怪与民俗学,我觉得这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

所有的人都只顾着从焦原中振作起来,绷紧神经,拼命努力,然后好不容易才挽回了一些什么——我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却也觉得愈是这种无奇不有、万物飒涨的时期,愈需要这种将心血倾注于无用、无益之物的痴人。

的确,世间是穷到了底,根本无暇去认真思考什么妖怪吧。妖怪研究对科学信徒而言是迷信,对学识之士而言是不正经,对一般人而言是荒唐,对穷人来说是逍遣娱乐。可是只要是参与过战争的人,应该都知道连妖怪都不知所踪的世界有多么凄惨。

因此多多良老师的活跃依然是件令人欣喜的事。连载决定后,看到第一回的原稿化为铅字刊登在杂志时,我甚至感到大快人心。我还每天担心会不会因为内容过于深奥,让读者目瞪口呆;或多多良老师文笔疏懒,怠于写作,使得连载腰斩。不过就算我提出忠告或建议,多多良老师也根本不可能理会啦。

因为再怎么说,老师都是个怪胚子。

老师……

没错。我平素就习惯怀着尊敬与亲昵之意,称呼多多良老师为老师。写成文字时,不用汉字标记,也不是平假名,而是用片假名来写。而且我想我还是拖着尾音叫“老师~”呢。我绝对不是瞧不起他,这个称呼完全是出于尊敬与亲昵。对,是出于尊敬与亲昵。

再怎么说,老师都学富五车。不管是汉文还是古文,他都能轻松浏览,连一点无聊小事都记得一清二楚。老师原本念的是理科,熟知某某力学,对天文气象造诣也极深。不仅如此,他还善唱歌谣曲,也会去观赏少女歌剧,而且老师的集中力异样发达。

老师一旦集中起来,就看不见也听不见其他东西。不管是在街上、深夜还是守灵会上,只要有了新发现,或是灵光一闪,他都会怪叫一通,兴奋无比。

不不不,

恕我重申,我不是在诋毁,这是称赞。老师很厉害。厉害是厉害,但这是两码子事。

我对于老师的学术贡献及才能的评价,以及对与老师的共同回忆的愤怒,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我与老师结识,是太平洋战争开始前,所以前前后后应该有十二、三年了。

当时我才十八左右。说到十八,是纯洁无垢的青年时期。而我竟在这样的节骨眼碰上了那样一个人,实在倒运。

当时我是个泥水匠。明明是个泥水匠——虽然这样说很怪,而且有职业歧视之嫌——我却具备极为旺盛的向学心。我家境贫困,当然无力上学,但我努力自修,拼命念书。虽然勤奋向学,但因为是自修,说穿了就是将微薄的零用钱全数拿去买书来读这点程度而已。而且因为买不起太多书,只能再三反复研读,读到书都起毛了。所以当时读到的书,内容记忆异样地鲜明。

其中特别令我着迷的,是用光了我压箱底的九十圆买到的柳田国男老师的《传说》这本新书。

读到开头提到“传说”一词成为通用的日语,只是近几年的事而已,我异常兴奋起来。

书上说,过去“传说”这个词,在口语中并不普通,而且是以更广泛的意义被使用。但约莫四十年以前,高木敏雄老师与他的朋友们想到以“传说”一词做为相当于德语sage、法语égende的词汇,此后便流传开来,逐渐以现今的意义固定下来。

语言这东西自我们出生时便存在,换句话说,对于一介个人而言,形同是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东西。一般人是不是都这么想呢?

然而……

读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凡百事物都有个起源。我了解到不管是什么,都一定有个创造者。所以我大为兴奋,一口气读完这本书,一读再读。

结果……我迷上传说了。

这么一想,这好像有点偏离我兴奋的理由,可能我原本就极端喜爱妖怪,只是潜在的资质被触发罢了。

不管怎么样,我感兴趣的对象,集中到传说、民间故事、口头传承及妖怪这类事物身上了。

我在自己所能的范围内阅读相关资料,向人讨教。我不太清楚民俗学这门学问,也不懂得该如何将自己搜集到的知识系统化,总之我就是一头热。

可是……

我不是学者也不是学生,我只是个工匠罢了。

只是一介赤贫而且古怪的泥水匠学徒。

不管再怎么热衷,一个小泥水匠靠着自修能够学到的,本来就不可能有多大成果。

镇日忙着挣到当天的工钱,光是要三餐温饱都十分困难,在这种状况下,一面工作,一面在余暇所做的研究,可想而知。我这人也没灵巧到可以右手镘子、左手捧书,更别提在结束一天的重度肉体劳动之后还彻夜读书——这种超人之举,就算我再年轻也做不来。

求知的好奇心不可能战胜得了饥饿和睡魔。不管热忱再大,肚子饿了就会萎靡,累了一样要睡。知识填不饱胃袋,热情补充不了体力。就算打从心底觉得“啊啊,太有趣了,太有益了。”眼皮还是一样盖下来。

我的口水好几次弄脏了书页。

对于连糊口都无法尽人意的年轻小子来说,这种嗜好只能说是高尚过头,而所谓高尚的嗜好,说穿了形同棘手的疾病。“老子不晓得你那是兴趣还是兴致,反正对你来说,都还早上百年啦!”——我的处境,只能挨得师傅这么一顿吼。

如果我是孤军奋斗,可能老早就放弃了。

然而……

这是叫遂心如意,还是所愿得偿?天缘巧合,没多久我便认识了几个同好之士。

当时我认为像自己这样,兴趣老气横秋的年轻人,一定属于相当特殊的人种。的确,世间辽阔,与我相同的人种或许是有,就算是这样,还是不可能多到哪去。那么我邂逅这类人物的机率应该也非常低,我几乎是这么相信了。

然而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世上好像栖息着相当大比例的痴人。而且这些痴人还会彼此吸引,就像受捕蚊灯引诱的夜虫般,群聚在一块儿。

这该叫物以类聚,还是同病相怜……?

当时我频繁地光顾旧书店。

一到假日,我就巡回好几家旧书店,一有空就跑去工地附近的书店探看。话虽如此,我手头也没钱可供我散财,大部分都是只看不买。好一点的书,就算是旧书,我也买不起。

当然也是会有想要却买不起的烦躁,可是我光是看看书就觉得赚到了,所以这样就满足了。而且有时候可以廉价挖到一些宝,也会碰上大正时代的传说杂志之类的贱价陈列的情况。

我在旧书店……

邂逅了与我同病相怜的家伙。

不,该说是狭路相逢才对吗?我和那些人老是站在同一个架子前,有时候伸手要拿同一本书,互抢或相让,自然而然会记住对方的脸了。也就是所谓的熟客。

那些人是对乡土史有兴趣的医学生、研究迷信的年轻僧侣、着迷于珍说怪说的年轻人等等,全是些怪人。

痴人一旦看穿对方也是个痴人,就会突然亲近起来。我们一下子就臭味相投了。每次碰面,我们都会以哀悼彼此的罪孽深重做为招呼,相互嘲笑对方的病入膏肓,然后成天谈论传说与妖怪。

很快地,我们开始频繁地交换情报。穷人们要满足好奇心,这样的关系很有益。因为可以彼此交流书籍。如果有五个人,买的书只要五分之一就够了,相反的,可以读到的资料却有荷包的五倍之多。

就在这当中,我们甚至计划起出版同人志。

社会纷攘不安,时代正头也不回地朝战争迈进,我们可真是悠哉极了。

如今回想,真教人诧异我们竟能那样安稳、悠闲地处世。事实上,后年我就被征召入伍,派到前线,但当时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这样的事。

痴人谈到兴致一高,就会失控。我们认识才短短三个月,就仿傚前人和学者的事迹,创刊了一本叫《迷家》的同人志。说是创刊,也不是印刷的杂志,而是手写的传阅志。因为当时连纸张都难以轻易到手。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热衷极了。那是昭和十六年初夏的事。

就在这个时候,

一位同好听到那位柳田老师要到东京女子大学讲演的消息。我们每个人都想:这绝非偶然。

不,不不不,这怎么想都只是偶然。我们的活动与柳田老师的行程之间一点因果关系也没有。没有是没有,可是痴人总是喜欢牵强附会。就在我们创刊了同人志,气势如虹的当下,竟举行了大先达柳田老师的演讲会——对痴人来说,这已经不可能是偶然了。

我也是个大痴人,所以不认为这是偶然。

不仅如此,我还把它当成命中注定。

错把偶然当成命中注定——或者说,只挑捡自己喜欢的事象,构筑起因果关系,幻想着美好的缘分——嗳,这也是愚者的特权吧。

因为再怎么说,演讲的不是别人,而是点燃盘踞我心中爱好妖怪的灵魂之火的人——柳田园男老师其人啊。

我记得我血脉贲张。

不,贲张的不只是血液。我们糊里糊涂,聚在一起热闹地讨论了一番。痴人就爱吵闹。然后,恕我重复,痴人兴致一高,就会失控。

结果……

冲动真是种可怕的东西,我们决心潜入讲堂,聆听柳田老师的演讲,甚至要把我们的《迷家》创刊号请柳田老师过目,实在是有勇无谋到了极点。

我真是纳闷,怎么没有人制止呢?

不,我应该要制止的。如果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否定意见,我们一定会打消这个念头。嗳,这就是痴人之所以为痴人的理由吧,不知为何,那个时候我也满心打算要这么做。

就算一群可疑的无法之徒糊里糊涂地板进去,也不可能参加大学举行的演讲会。这种事连狗都想得到,但痴人目光浅短,比狗还要不如。

如今回想,真是觉得荒唐极了。

目光浅短的痴人们……携着手写的脏兮兮同人志,一路赶往会场。

我们真的去了。

去是去了,但我们当然分不清楚东西南北,不晓得该如何是好。我们茫无头绪,也没有办理任何手续,只是胡乱往前冲。

我们顿时变得畏畏缩缩,别说是听演讲了,连建筑物都没法进去,只能说是虎头蛇尾。简而言之,我们再怎么说都只是一群胆小鬼。一群痴人热烈讨论的时候,是天不怕地不怕,但一旦拿掉痴人成分,我们就只是群平凡的年轻人,特别是在警察、大学这类权威事物面前,根本只是一群软脚虾。一个泥水匠小子,

根本没胆去挑战权威。

结果一开始的干劲不晓得溜到哪儿去了,我们业余传说爱好会这群可疑的团体,只敢在会场周围漫无目的地徘徊游荡。

然后,我们一下子气馁了。

痴人兴奋得快,萎缩得也很快。我们一下子就兴起内疚的感觉,觉得没有学识,经验浅薄的自己创作的脏兮兮同人志丢人现眼极了,实在没脸拿给人看,颓丧不已。

此时……

在讲堂旁边垂头丧气的我们,耳中突然听见一道兴奋的声音。

声音很大,但口齿不清,没办法听清楚内容。不过听起来气势汹汹,一副要找人干架的口气。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醉汉在找守卫麻烦。可是仔细一听,声音中提到民俗学如何、大陆的文化怎样等等,内容教人在意。事情非同小可,我转头一看……

一个矮短肥胖的男子正以仰望高个子守卫的姿势滔滔不绝。

男子顶着一头鸟巢般的乱发,戴着小圆眼镜,穿着书生风衬衫,外罩短背心,底下是件宽松的长裤,感觉就像缩短版的菊池宽。男子手中拿着文件般的东西,将它亮给守卫看。那与其说是在抗议,看起来更像在说教。

不……他真的是在说教。

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男子厉声说着这类的话,“你真的不知道吗?这不是很重要的事吗?”

看样子,男子正热切地诉说民俗学的未来以及妖怪研究的重要性,并拼命地想要启蒙似乎对这类事情漠不关心的守卫。后者对于民俗学的无知,让男子再三说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发言。

可是就算是柳田老师讲演会会场的守卫,也不一定就精通民俗学。不,守卫精通民俗学,那才玄了。因为这样而遭到责备,这守卫也真倒霉。

他一定大感吃不消吧。

“我要叫警察喽!快给我滚!”守卫以严厉的口气说。这场面任谁来看,守卫都是对的。这是守卫的职责所在,他非这么说不可吧。

男子猛然表现出更强烈抗议的态度,结果他被数名守卫抓住肩膀和手臂,扔出建筑物去了。

不偏不倚……就扔在我们面前。

被扔出来的男子怫然作色,费力地爬起来,愤恨地朝着讲堂说:

“为什么不行?”

然后他转向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我们说:

“对不对?”

什么对不对?

男子遮羞似地嘻嘻笑了两声,再次露出心情坏到极点的表情,对着讲堂嘀咕抱怨个没完。他的五官本身十分讨喜,但眼神很糟糕。十足怪胎一个。这突如其来的发展让我们错失了离开的机会——也就是怔在原地——只能看着怪人的动向。

怪人注意到我们茫然凝视的视线,突然回过头来说:

“你们也这样想,对吧?就是说嘛。”

就是说是怎样说?这样想是怎样想?

“啊啊……”

男子似乎总算看出我们表情中的困惑,辩解似地说了起来:

“我要求说想请柳田老师读读我的这篇论文,给我毫无保留的批评,这样哪里不行了?根本没有不行的道理嘛。然而那个守卫却无知蒙昧到了极点,说什么都讲不通。这篇论文是有关单眼单足妖怪的起源的新理论,但那个守卫却是一问三不知。他说他连柳田老师的〈一目小僧及其他〉都没读过。东京竟然有这样的人?”

我想这样的人占了绝大多数。

可是揭开谜底一看,原来男子的动机跟我们差不多。这个人似乎是我们的同类。不过……他更胜我们一筹。我们察觉了这一点,全都感到一阵战栗。因为我们想到万一走错一步,我们也会落得一样的下场。

我们还来不及插嘴,男子接着又说了:

“不仅如此,那守卫竟然还说,那种无聊的妖怪什么的不重要。听到了没,他说妖怪无聊耶?无聊!竟然那样毫无理解,简直太可怕了。没有妖怪研究,今后的民俗学就无法发展啊。不只是在国内调查,若是不将视野更进一步扩大到大陆,就无法解开妖怪之谜。不光是文献学、历史学、考古学,连最新的精神神经医学都得学习,否则什么都无法参透……”

长篇大论。

路人都聚集过来围观了。

他们把男子当成了从前令人怀念的演歌师还是什么吧。

都围出好几道人墙后,男子才总算停止了演说。

这个人就是老师——多多良胜五郎。

据说老师学的本来是建筑。

老师的说法是,他在测量神社佛阁等宗教建筑当中,接触到背后丰饶的自然,感动于自然胸襟之宽广,更进一步感应到生命的神秘,醒悟到信仰之深奥;然而却没有投入信仰,而是献身研究,最后被妖怪给附身了。我实在是不懂个中玄机。虽然觉得好像懂,但仔细想想,又不是很懂。

算了,我还是不懂。

听说老师恰好就在我邂逅《传说》的昭和十五年抛弃建筑家之路,在神前斋戒沐浴,立誓要专注于妖怪研究。

若是漫不经心地听,只会觉得“哦,这样啊。”但仔细想想,这样的决心非同小可。专注于这样的研究,不可能填得饱肚子。老师的情况比起专注,更像是一头栽进里面,更难以糊口吧。

总之老师决心度过全心奉献给妖怪的人生,一气呵成地完成的第一篇论文,似乎就是这篇〈有关单目单足妖怪之起源〉。

这篇论文我也读了,虽然有些粗糙,但斩新的视点与新解释非常精采。有些地方虽然略嫌强硬,但没有任何牵强附会之处,反而让人觉得只要持续进行调查研究,就能够获得更确实的证明。

我佩服万分。

我们的孽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后来老师加入了我等《迷家》的执笔阵容,但同人志短短三期就被迫停刊了。因为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成员们接二连三收到了召集令。

就算没被征召,痴人也明白时局不容许我们再继续这种不具生产性的活动。

我们……决定暂时解散,最后来场小旅行。

我们从以前就经常聊到想实际探访留有传说的土地和遗迹,又因为老师强烈主张最重要的就是实地调查,于是我们心想最后至少要来上这么一次,便企划了一趟贫穷旅行。

我们去了秩父。

我们觉悟到要餐风露宿,精力十足地——或者说近乎豁出去地,前往即道爪掘石、弘法大师的爪掘地藏、八百比丘尼的产井、八幡大神休息过的岩石等等,四处游荡。

一路上,我们求人让我们睡在寺院的库里、养蚕农家的仓库等等,省下了住宿费。

像老师,不知为何兴奋莫名,不仅大声尖叫,甚至还唱了歌。

我们也跟着一起唱了。

然后我们在那里发誓要生还重聚,重新出版同人志。

虽然听来让人觉得既幼稚又丢脸,但我想当时我们十分感动。可是如今回想,我也不是没后悔过早知道就别发那种誓了。

后来整个世局真的是无可救药。

我不太愿意去回想战时的事。与其说是不愿意回想,老实说,我不太记得了。我不清楚其他人怎么样,但我的整段军队生活,净是些痛苦的回忆。每一段回忆触感都差不多,细节我记不清楚了。

当我活着踏上本土的时候,比起高兴,我更想怒骂脏话。

这有些自暴自弃的心情持续了一阵子。

因为虽然是回来了,东京却是一片惨状。

我的老家烧光了,以前的东家泥水店也毁了,师傅和师兄们全不知去向。老母在大后方死了,四散的《迷家》成员们也消息不明。一片焦野的城镇里,没有亲戚、职场、朋友,啥都没有。即使回来,也没有人为我高兴的这山河变色的故乡情景,丝毫勾不起我的怀念。

这种状况,教人如何由衷为自己的生还欢喜?

没有家,没有米,没有工作。

什么都没有。统统被夺走了。我在战争中得到的,只有发现理平头意外地方便舒适这件事而已——就这样而已。

我不觉得哀伤或寂寞。这等于是我的过去彻头彻尾全被夺走了,哭也没用。

我只感到愤怒。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消沉。虽然气愤,但我并没有沮丧。不管怎么样,我一样是死里逃生,九死一生地生还了,不管状况再怎么艰难,事到如今,我怎么能再垮下来呢?

我不能死,就算喝泥水也要活下去。

尽管如此,当时我也不是那种要重新开创人生的积极心态。我只是觉得要是这时候死了,就等于输了。至于会输给谁、赢过什么,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总之,我就是不愿意认输。

我真的内心脏话不断。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失去的状态,意外地让人强悍。人只要活着,就会累积许许多多的东西。累积的东西愈多,行事就会愈慎重,因为会不想失去。可是那个时候我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总之,我得从空无一物的状态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我靠着干些莫名其妙的事,勉强糊口。然后当我完全忘了传说与妖怪的时候……我和老师再会了。

是在上野的黑市。

当时我在黑市受雇于人,做着从附近的农家偷偷搬运黑市米过来这种见不太得人的工阼。

虽然称为黑市,但意外地十分开放,总是热闹无比,最不缺的就是自暴自弃的活力,对于毫无来由地心烦意乱的我来说正好。

我也没什么自己在干非法勾当的内疚感。

可能是因为当时我走投无路,又有向夺走我一切的国家报一箭之仇的赌狠心情吧。

就在这样的某一天。

我的耳朵在黑市的喧闹中,认出了一道异质的声音。

那道声音……分外刺耳,但口齿不清,听不出是在吼些什么。当时我感到心中涌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

我战战兢兢地朝那儿望去……

一个背着巨大背包的胖硕男子,正在顶撞一群身穿复员服的无赖汉。

“连这种事都不知道,这怎么行呢?”男子说,“你们也算日本人的话,就应该知道米扮演着什么样的文化角色。对自己的来历毫无自觉,只会高喊近代化,所以国家才会变得一塌糊涂。日本在战争中输了。为什么会落得整个国家都陷入无用的纷争?这不正是现在应该思考的问题吗?对不对?就是吧?对吧?”

“你、你在胡扯些什么……”

无赖汉目瞪口呆。这是当然的。

争执的原因应该不是这么深奥的事。不是对战争责任归属的思想差异,也不是日本文化中稻米的意义解释不同吧。顶多只是撞到肩膀,还是踏到脚这点小事罢了。

可是……这只能说无赖找碴找错对象了。

跟那种人提这种事……

是自掘坟墓。

那个人是我想忘也忘不了——不,其实我几乎忘了一半,不过只要看到,就一定会想起来的多多良胜五郎其人。

黑市的通道不仅狭窄,而且熙来攘往。老师不管是宽度还是厚度都更胜于常人,而且他又背了个塞得饱饱的背包,没到处撞到人才奇怪。大概是他撞到那些小混混的吧。

可是对方毕竟是无赖之徒。现在被他搞到目瞪口呆还好,万一他们动起怒来,就算是多多良胜五郎大师,也小命难保。上野的无赖有时候甚至是有枪的。

我立刻——该说几乎是无意识吗?——跑到毫不气馁,果敢地继续顶嘴的老师身边。

我飞快地将我这天领到的全部工钱塞给其中一个无赖,一个劲儿只管道歉。然后在对方有所反应之前,抓起还没抱怨够的老师的背包,拔腿就逃。真的,他真的是重得要命。

沉重的老师四肢不停挣扎,叫着:

“你干什么!你不觉得不能继续放任这种无知暴力的家伙为所欲为吗!”

不觉得。

我一点都不觉得,总之这天的非法收入就这样全泡汤了。

即使如此,老师却连声谢也没说,只说:

“你真是多管闲事。”

不是好久不见,也不是你过得好吗?

你真是多管闲事——这是我们再会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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