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图离开山谷,不知能往何处去。

他信步而走,天将暮色时,走到了京城城门前。

城门口张贴着谢玄小小和他的缉书,进城先要验明正身,这对呼延图来说易如反掌。

可他既然报了仇,便该回到草原去,虽再无部族可依,那也是他的家乡,他为何还要进京城来。

呼延图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他假扮阿绿之时,收集了许多易容工具和制毒药材,他要去王府取出来。

不过片刻功夫便改头换面,顺顺当当进了城。

可没想到,朱雀坊处处都是禁军,王府四周戒备森严,一打听才知,澹王趁着昨日地动,逃出了王府,如今禁军正在四处追捕他。

呼延图眉头一凝,七星宴前,澹王妃便已身怀有孕,明珠日日都在房中磨针穿线,想给未出世的小侄子小侄女做小鞋子小衣裳。

澹王既已经出逃,王府却还围得铁桶一般,那就是只有澹王逃了出去,女眷还在府中。

呼延图不过停留了片刻,就已经被兵丁盯上,他旋身即走,禁军已经跟了上来,紧紧跟在他身后。

呼延图本不欲生事,他快步转入小巷,那禁军也跟进小巷。

“我只是路过。”呼延图背身站着,漠然说道。

禁军手中掂刀,笑了一声:“我管你是不是路过,澹王跑了,咱们兄弟正无处问罪。”

这人鬼鬼崇崇,一看就会拳脚功夫,用他担罪,严刑拷打,随便审些什么出来,也好早点交差。

呼延图听他这样说,缓缓转过脸来,再出来时,就只有一人。

他回到王府前,几个禁军见他孤身回来,问道:“怎么?追丢了?”

呼延图点头坐下,张嘴说话便换了声音:“跑得倒快。”

几个暗卫都不过二三十岁,竟没听同伙的声音不同,一人给呼延图倒了酒:“咱们见天儿在这耗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大的都跑了,还盯着有什么用。”

“听说澹王极爱重王妃,他虽跑了,老婆还在,总得报个信回来。”

呼延图手执酒盏,一言不发,澹王跑了,必要起事,此事一传,天下皆知,还用报什么信。

另一个往嘴里扔了颗花生,哧笑道:“他要真爱重王妃,怎么不带着王妃妹妹一同带走,到了封地,王妃还不是随便换。”

“咱们只当康王会走脱,布防都防在康王府瑞王府,谁知道竟是澹王逃了。”说着又问,“你们说,会不会打起来?”

“真打起来,王妃郡主那可也活不成了。”

几人添了酒菜,倒把这些当作酒后谈资,聊了起来。

“王妃不好说,公主要和亲出关,活不活得成得看她生得美不美,你们猜她美不美?”说到后来,几人换了个眼色,纷纷咧嘴笑起来。

“要是生得美,送嫁的倒不算亏。”此去关外千里迢迢,就算是公主也捏在掌心中。

呼延图不知明珠被新帝下令送去和亲,听见公主和亲,微一诧异,明白过来。

明珠被加封公主,不日就要送出关外和亲去了。

呼延图眼帘一垂,执起酒壶给诸人倒酒,指甲一掸,药粉落入酒杯中。

这些人喝了几杯,便纷纷倒头,呼延图拿令牌交接,入了王府。

整座王府点火寥落,呼延图熟门熟路找到明珠的屋子,却一时踌躇,轻就算见了她也认不出他是谁。

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她闺房中,问她,你愿意和亲,还是愿意跟我走?

呼延图未下决断,耳边一声细响,屋内有细碎声响。

明珠的屋子在二楼,他脚尖轻踮,攀上楼去,隔窗往里看,就见明珠以手作刀,一掌一个,把两个管教嬷嬷给砸晕了。

又解下床边系帘用的绦带,将两个管教嬷嬷捆得结结实实,想了想,又往她们嘴里塞了一团红绸。

呼延图这才瞧见,明珠屋中处处都是红色,红帐红毯红帏,衣架上还挂了一件喜服,再有几日,她便要从贞顺门发嫁,嫁往关外。

明珠换了一身衣衫,对镜涂抹一阵,背上个包袱,顺着楼后大树往下攀。

呼延图挑了挑眉头,她真以为凭她这样就能逃得出去?

明珠转进花园假山,山石洞中有个丫环正在等她,呼延图仔细一看,是王妃的贴身丫头,她拿出个布包塞给明珠:“郡主此去,千万小心。”

明珠泪如雨落,对采芝道:“你要守着嫂嫂,等兄长打回京城来。”

接过那个布包,行到角门,轻叩三声,门开了一道缝,明珠从缝中出去,门外守个中年汉子,对禁军不住作揖:“多谢各位大爷。”

这处角门是禁军守卫最少的地方。

几个禁军接了钱财,挑起灯笼,想照一照明珠的脸:“你妹妹生得什么模样?”

“我妹子生得粗陋,不敢污了大爷们的眼,就今日一夜,天亮就给送回来。”

明珠低着头紧紧攥住包袱,她脸上拍了黄粉,又画粗了眉毛,这么瞧着确实姿容普通。

禁军们瞧上一眼便觉索然无味:“罢了罢了,也是全了你的一片孝,咱们开这门可担着干系,等送走了你母亲,赶紧把人再送回来。”

“是,是”汉子点头哈腰,不住讨好,“到时定给大爷们送上孝敬。”

“你这包里又是什么?”兵丁见明珠挽着包袱,问了一句。

明珠一惊,赶紧想那些套好的词儿,她家住城西,小时便卖进王府当丫头,家中发了笔小财,本要赎她回去,偏偏遇上圈禁,母亲病重,兄长使了钱财疏通。

只接她出去一夜,等到天明再把她送回来。

她沉气低声:“是,是我给我娘做的衣裳。”

那兵丁刚要用刀尖将包袱挑开,听说是寿衣,十分晦气,赶紧把刀收了回,摆了摆手:“赶紧走罢。”

两人刚要离开,那个兵丁忽地喃喃说道:“烧灶丫头的手怎么这么细?”

方才灯笼去照包袱,露出明珠手背,细洁莹白,哪像个下等丫环的手。

恍然大悟,此事有诈,大喝出声:“站住!”

“快走,出了巷子往左跑。”汉子低声叮嘱明珠,自袖中抽了短剑,反身抢攻上前。

明珠抱着包袱转身就跑,呼延图紧跟在后,顺手替那中年男人解决了两个禁军,心中皱眉,看来澹王果然没留下什么人手来接应妻子妹妹

明珠从没来过京城,进城之后又一直被关在王府中,听了那汉子的话,跑出小巷往左去,一直跑到大街上。

街上灯火幢幢,明珠闷头跑了极完,这才停下脚步,举目四顾,俱是陌生地方,她又惊又惧,不知该往何处去。

此时城门已关,住客栈都要凭证,她一年轻女子,孤身上路很快便会被抓到。

“再不远处有个济孤院,咱们孤儿寡母,正可投宿一夜。”呼延图压低了帽檐,经过明珠身边,张口便是老妇的声音。

明珠听在耳中,转身去找,却不见有老妇人。

她咬了咬唇,虽有名符在手,禁军要追查必会一间一间查检客栈,她只有往济孤院去。

一路小心仔细生怕有人追赶上来,经过闻人医馆时,明珠停下脚步,远远看见闻人羽正坐在馆前。

他又穿上了道袍,束上玉冠,替人看诊施药。

呼延图是知道明珠喜欢闻人羽的,她喜欢闻人羽这样的正人君子。

她既见到了闻人羽,便该向闻人羽求救,闻人羽也一定会帮她。

呼延图站在街角,冷眼看向明珠,以为她必会上前去,谁知她低下头,快步离开了。

济孤院中几十号人挤在一处,俱是房屋倒塌之后,无处安生的百姓,明珠从未见过这许多人睡在一间房内,天气暑热,味道难闻。

可人越多的地方,她就越是安全,只要能撑过这一夜,出城之后就安全了。

明珠挤到角落,团住身子,抱着包袱等天亮。

天刚透出一丝亮色,明珠便走向城门,离开济孤院时,她特意将手在鞋底上擦了两下,可兵丁见她是孤身女子,立时将她拦了下来。

明珠递上造假的名符,守城兵士刚要细看,就觉得一阵困倦了,打了个哈欠,放走了明珠。

采芝说过,若是失散就在城外五里亭等待,明珠一直等,从太阳初升,等到日将正午,心里明白那个人必是被禁军给捉住了。

她已经忍了一夜,此时终于忍耐不住,伏在亭前栏杆上,放声大哭。

“郡主。”

明珠脸上满是泪痕,回头一看,那中年汉子站在亭外,风尘仆仆:“幸好郡主没走,叫那些人缠了一夜,终于脱困出来。”

明珠大喜,立时抹去眼泪:“大叔!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中年汉子还赶了辆驴车来,指指车道:“请郡主上车,本想预备马车,实在无法,怠慢郡主了。”

明珠刹时转悲为喜,她小跑几步跳上驴车,她与这汉子素昧平生,此时俨然已经将他当作自己人看待,问他道:“大叔姓什么?等我回去,必要告诉我哥哥,升你的官儿。”

汉子笑了笑:“我姓严。”

明珠便脆生生叫一声“严大叔”,她担惊受怕一夜,又走了五里地,早就累得很了,在驴车上一坐,人就困倦起来。

驴车走上官道,汉子在前面赶车,说道:“郡主若是饿了,车中有些干粮。”

没有回应,只听身后呼吸安谧,转头一看,明珠将头枕在包袱,熟睡过去。

呼延图手腕一抖,鞭子升长一抽,驴车小跑起来,他在心中对自己道,就将她送到望京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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