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一尾巴打醒了谢玄。

谢玄倏地睁眼翻坐,人还未坐起,手中风刀已经聚。

他还当是舱中进了敌人,豆豆这才出声示警,坐起来才想到,风托着船只飞在半空,夜海茫茫,有什么人能进船内来?

谢玄皱着眉头看向豆豆:“怎么?”

豆豆的尾巴一阵猛挥,比划了半晌,谢玄也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

豆豆急坏了,用尾巴点点小小,又点点谢玄。

谢玄还是没能明白过来,豆豆急得差点儿把自己打成结。

它原来觉得白术太蠢,十件事有九件不明白,比如它想吃烤鸡,但白术不会捉鸡,豆豆只好自己动嘴,捉到一只叼到石牢门口。

白术竟然把鸡给埋了,气得豆豆用尾巴狂甩白术,没想到谢玄竟也蠢了起来。

谢玄一把拎起它来:“别吵。”

小小闭着眼睛,看上去像在熟睡,谢玄替她掖掖被子,盯着她的睡容,怎么也睡不着了,干脆在静夜中跟她说说话。

“你不是一直都想回家么,这就带你回家,要是小虎子偷光了咱们的葡萄,那咱们就去偷他们家的柿子。”

蜜柿子最甜了,若是晒干存到冬天,放在火上烤软了,蜜得能扯出丝来,小小最喜欢吃了。

小小呼吸安谧,羽睫微颤,豆豆却听馋了,它也想吃蜜柿子。

谢玄摸摸小小的鬓发,将两人的手交叠握住。

豆豆气得盘起身子,扭头往床里,看也不看谢玄一眼。

第二日一早,谢玄替小小梳了头,披上一件斗篷,牵着她的手带她到船舱外去,呼延图那本书上说,要让她行动坐卧皆如常人。

红日初升,霞光入水,水天皆红。

这派景象只有在飞舟中能见,谢玄拥着小小走到船头,小小脸上映了一片霞色,映得眸色更淡。

谢玄吸一口气,快快活活道:“这船上到底还是不如房子里舒服,下回师兄叫人造间竹屋,咱们让屋子浮起来,你就坐下廊下看日月星辰。”

小小一言不发。

“等到了港口,我去买些彩灯回来,夜里点亮船灯,地上的人瞧见了,该多有意思。”

小小脸色目光丝毫不变,谢玄话音一停,四周安静下来,他摸摸小小的手:“你累了罢,咱们下船去。”

谢玄低声念咒,降下船只。

港口渔船货船中间,不知不觉得挤进一条小舟,谢玄牵着小小下船,用条红绳将两人的手腕系住。

街市上人人都望过来,先是惊诧小小容光风姿,跟着便瞧出不对,这么漂亮的姑娘,竟然是个瞎子。

谢玄浑无所觉,牵着小小往前走去,忽地脚下一顿,望向街市。

街市之中行人诸多,京城地动,这里却平安无事,只是接连下了两天大雨,船只不能出海。

谢玄行在街中,停下脚步,往四周巷子里瞧去,道道暗影,藏在巷中。

脸上青白灰色,没有一丝生气。

他能看得见鬼了。

那些鬼影白日不敢嚣张,都藏在阴暗巷道,晒不见太阳的地方,五蕴之气越是杂乱,就越是藏得多。

若不细看,他们与人也没有分别,若有生人穿过巷子,这些鬼影便凑到人身上,吸一口人气儿。

谢玄见着了鬼影,那些鬼影也都看见了他,一见他浑身金光,立时四散躲避。

谢玄一怔,看向小小,原来在她眼中,世界是这般模样。

街边支了个鱼丸摊子,谢玄牵着小小站在摊外,老板娘笑盈盈招呼道:“小伙子吃不吃鱼丸,我这可是纯拿新鲜的鱼肉调,汤炖得可鲜了。”

谢玄要了两碗鱼丸,放到嘴边,吹得凉了,这才送喂给小小。

老板娘瞧了一会儿,多送了一碟:“小伙子,这是你娘子罢,生得真好看。”

就是可惜了,长得天仙似的,怎么既是瞎子又是哑巴。

老板娘看了会儿道:“小伙子,你娘子这是胎里带来的病还是中了邪?咱们这儿有个金大仙,替人化煞瞧病,前些日子知县家的小儿子走了魂,就是他找回来的。”

惟恐谢玄不信,老板娘又道:“玉仙观都关门大吉了,他若不是有真本事,哪能开金仙观。”

谢玄一听,即刻动容,他心里明明知道,连玉虚真人都找不回来,可心里依旧生希望:“请问大婶,金仙观在何处?”

老板娘看了看谢玄和小小的衣着打扮,知道他们俩不是富人,只是看谢玄一片爱妻之心,这才说

道:“就在西城,咱们这儿就没有不知道的,只是……大仙他姓金也爱金。”

没有钱财,是绝不肯替人收魂治病的。

谢玄一勺一勺看着小小喝了鱼汤,留下五文钱,对老板娘道;“多谢婶子。”

说不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真有人知道如何替小小招回灵犀。

金仙观气派非凡,门口接迎的小道也鼻孔朝天,见谢玄衣裳朴素,用鼻孔对着他:“治病算卦还是找失物?”

“寻魂。”

小道士站在高阶上,上下扫过谢玄一眼,若是原来,谢玄立时便要发怒,此时牵着小小,竟无半点怒意,耐着性子等童子回话。

小道士本想将谢玄赶走,看他的样子也拿不出这许多钱来,可一看小小的模样,又变了主意:“你等着,我去禀告师父。”

谢玄放出神识,跟着小道士奔进道观内,里头垂帘叠幛,香烟袅袅。

小道士隔着帘子回道:“师父,有个人来请您老人家寻魂。”

帘中人敲了一声铜磬,磬声嗡嗡传出,小道士立即知道师父要问什么,回道:“瞧着是个穷汉,没甚钱财,可那女子生得十分美貌。”

铜磬又响一声,小道士笑嘻嘻应了一声:“得,这就给您请进来。”

小道士回来的时候,谢玄神识已经收,只觉得此人气息十分熟悉,他心头一动,想起个人来,难道会是他?

“我师父有请。”小道士客客气气将谢玄和小小请进了内堂。

谢玄坐在椅上,小道士送了茶来。

不一会儿内室里转出个穿着金灿灿袍子的人,他抬高了下巴,拖长声音道:“所求何事啊?”

这个金大仙生了一对哭丧眉,人瘦得撑不起锦绣道袍,仿佛只野猴儿,偷了人的衣冠。

谢玄一抬斗笠,露出脸来:“金道兄别来无恙了。”

金道灵瞪圆了眼睛,腰都折下来,望着谢玄张大了嘴:“谢谢谢谢,谢道兄,谢道兄怎么来了,真是贵脚踏贱地。”

吃不准谢玄来是干什么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再看小小,想到自己与小小也算有同牢之谊,赶紧拍马:“小仙姑也来了,这不过几月不见,小仙姑愈发钟灵毓秀,真是有姑射仙人之姿。”

连眼带皮笑得满面都是褶子。

小道士哪曾见过师父这个模样,呆呆看着师父拍个穷汉的马屁。

金道灵踹了小道士一脚:“没点眼力见,赶紧的,去叫一桌席面来。”

“不必。”谢玄眼见金道灵头顶五蕴之气混浊污秽,知道他这半年来依旧不干好事,问道:“人的灵犀走失,该如何寻回?”

金道灵吃了一惊,跟着盯住小小:“小仙姑这是又离魂了?”

她还能吃茶吃点心,半点也不像离魂之人。

“我来时听说你替知县的小儿子寻回魂魄,既然你能寻回来,总该有方法。”

金道灵嘴角一抽,奉天观先倒,紫微宫跟着也倒了,不知哪个厉害人物,竟移平了紫微宫,杀了紫微真人。

各地官府立时肃清道观,大批道士被下狱看押,金道灵本来干的便是损阴德的事儿,处处被通缉。

道门艰难,紫微宫的缉书全都作废,金道灵终于能见光,反而混得风生水起。

“我也瞒不过谢兄,他小孩儿八字轻,神魂虚,我那日经过府衙外,就见他飘在墙头……这个,干脆做桩好事。”

这一番话,不尽不实,谢玄看他脸色,便知道他说谎,沉声道:“你勾了他的魂,关了他几日,等那边喊魂再毛遂自荐。”

“又或许,你本想再养一个儿子,没想到勾到知县之子,趁机名利双收。”

金道灵张大了嘴巴,哭丧眉一上一下,半晌才笑道:“谢玄可真是……真是奇才。”

猜得半点不错,他可不就是想再养个好儿子,在街上见那小子生得机灵漂亮,这才下咒勾回来,谁知是知县的宝贝儿子。

金道灵绞尽脑汁想溢美之词,就见小道士在外头冲他招手,他摆一摆手道:“不管是谁来,都不见。”

小道士还不走,金道灵这才走出去,又是一脚踹上。

小道士捂着屁股,把一张官府缉书塞到金道灵的手里:“师父快瞧,这是才刚张贴出来的。”

师父就有这个毛病,最爱看这些,小徒弟们上街,都替他带上几张回来。

金道灵展开一看,倒抽一口冷气,这上面赫然便是谢玄。

“万两!”金道灵最高的时候赏金也只有百两,谢玄与他分别之时不过十两,这才半年不到,他竟然成了官府通缉之首。

再看通缉缘由,杀国师,破紫微。

“说他在望京渡杀了百十号人,掀翻了十几只船……”这简直就是个活阎王!

“我的个爷爷!”金道灵一拍大腿。

“咱们要不要报官?”

小道士又挨了一脚,金道灵骂道:“报报报,我报你个大头,这么个财神爷!咱们得好好留着,以后还愁不能吃油穿绸?”

金道灵自认是小恶,如今里面坐了个大恶,两恶加在一起,可不就是巨恶。

金道灵整顿衣冠,进到屋中,扯起脸皮:“谢兄弟……”

头一抬,人已经不见了,屋中只余两杯温茶。

谢玄趁夜摸进了知县府,找到知县小儿子的房间,果然见他神魂虚浮,金道灵给他一道符咒,贴在床上。

可这符并非好符,只要金道灵想,他就能再勾人魂。

男孩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见眼前金光点点,金光中站着个男人,他揉揉眼睛:“大哥哥,你是谁?”

谢玄抬手一挥,金道灵的符咒化成灰,他虚指一点,写了道灵光符,拍在这个男孩身上。

男孩只觉得身上一暖,神魂安宁。

谢玄温言问道:“你离魂之时,都去了什么地方?”

只要问得多了,总能知道人离魂之后,都会去什么地方,就一定能找回小小。

男孩细数半日,都是他平日想去,却去不了的地方,谢玄听完手掌一挥,男孩又进入梦乡。

谢玄把金道灵从金仙观的温柔乡中拎了出来,投入县衙大牢,牢前灵光为符,只能入,不能出。

“你坑害人命,何时将功折过,何时才能出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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