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船的时间到了。

村里的居民们排成行列,开始往码头方向走去。有纪背负着行李站了起来。在码头的前端,有一艘摆渡船正停靠在那里。有纪之前整理好的两件行李,已经都运上停在单冠湾海面的货物船了。前几天,她忽然收到撤侨船只将在今天前来的消息,于是便开始慌慌张张地打包行李、准备好半个月的食粮和之后过冬用的衣服。

村子里有谣传说船是要开到桦太去,也有种说法是,他们将会在大泊或真冈转搭日本籍船只,然后朝着函馆方向移动。大部分的居民听到撤侨的消息时,脸上都带着奇妙的迷惑神情,那既是为漫长的拘禁生活终于结束感到安心,同时也是为今后的生活而感到深切的不安。至于有纪脸上浮现的,大概是微笑的表情吧!毫无疑问地,那是已经习惯了这世间一切的讽刺与恶意的,超然而自在的笑容。事实大概正是如此吧。毕竟,在从故乡的小岛被逐出之际,还能发自内心地展露微笑的,除了她之外,大概也别无他人了。

码头的周边出现了几个苏联兵。他们背着枪支,完全没有紧张的样子。其中也有一些士兵的脸上是笑嘻嘻的。一家和有纪并不算很亲近的俄罗斯人也出现在码头上,无忧无虑地挥舞着双手。

有纪一边挥手,一边回顾着单冠湾的风景。夏天的太阳,映照着一片绿油油的山野与森林。单冠山顶残留的冰河,散发着令人为之炫目的洁白光芒。生气勃勃的微风中微微带着甘甜的香味。这是择捉岛一年之中最美的季节,也是有纪最喜欢的季节。

择捉岛上山麓和原始森林的模样,在这六年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村子和后面原野的样子,已经完全变了模样。自从那年冬天和美国开战以来,村子新设了海军专用的码头,最后连陆军也进驻到了岛上。沙丘的后面也被开辟成营区,挖了防空洞和飞行跑道。村子里到处都是军队,日常生活被彻底染上了战争的色彩。

虽然居民认为战火或许不会蔓延到这座边境的岛屿,但事实上,战争却毫不留情地席卷了这座岛和这片港湾。岛上不只有军队进驻,而且男子也大多被抓去当兵,然后全都一去不回。最后,苏联军队在这里登陆,并且占领了这座岛。这是在两年前日本无条件投降后发生的事。

现在,居民们得从这座早已住习惯的岛上,除了随身行李外什么都不能带地被迁往日本本土。据说,这叫做“撤侨”。然而,对那些在这座岛上土生土长的人来说,这与其说叫什么“撤侨”,还不如说是被放逐吧!对有纪来说,渔业权、土地登记书,还有驿站负责人的执照,已经全都变得毫无价值了。

野玫瑰盛开的沙丘上,可以看见七八个人影。他们是拒绝搭上这艘撤侨船,选择继续留在这个被苏联军队所占领的岛上的人们。这当中,除了爱奴人之外还有两个从岛上劳改营被解放的工人。当时,苏联的官员曾经问这两名工人是要留下来还是离开,而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留下。现在,这些留在岛上的人大概正在爬上沙丘,目送着搭上撤侨船的人离开吧。

有纪自己是在花了半天考虑之后,才决定跟着撤侨船离开的。虽然自己身上流着一半俄罗斯人的血液,又是在这个岛上出生与成长的,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亲近而且习惯的语言和习俗。只是,究竟这是不是个妥当的抉择,就连有纪自己也无法确信——恐怕,她永远也找不到明确的答案了吧!

队伍快速地向前移动着。

有纪寻找着自己的儿子,在旁边,有一名苏联士兵正抱着有纪五岁的儿子,孩子正把某件银色的小型乐器,当成玩具在手上把玩着。

有纪对儿子叫唤着:“贤一,来,要搭船了哦!快说再见!”

小男孩在苏联兵的手臂中回过头。他是个看起来似乎相当聪明,但是脸上却又带着几分顽固气息的小男孩。有纪觉得小男孩在这点上,和他父亲的面容颇有几分神似。至于他那头红色头发则是继承了有纪的遗传因子吧!苏联兵将小孩放到地上。小男孩跑到有纪的面前。

有纪再一次说道:“贤一,自己背自己的行李。”

小男孩听到后,背起了帆布制的旧登山包。对小孩的背来说,这是个看起来有点太大的登山包。

“继续往前!不要散开!”派出所的大冢喊叫着,居民的脚步又加快了。有纪牵着儿子的手,走向码头。从那支机动部队集结后,已经过了六年,距离战争结束,也已经整整两年了。有纪在这年,也已经迈入了三十岁大关。她在未婚的情况下,生下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小孩,现在的她,是一位三十岁的母亲。

每当重新想起那段往事时,有纪脑海里就又会浮现起那个旋律。有纪轻轻地张开口,开始吟唱了起来。尽管这是一首长度很长,几乎快要让人难以记清楚的曲子,但只要一想到它,它就会自然而然地从有纪的记忆之中倾泻而出。此刻,就在不知不觉间,有纪再次将这首歌的曲调哼了出来,旁边的苏联士兵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注视着有纪的容貌。

这是昭和二十二年七月十四日,发生在择捉岛单冠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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