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一郎重新背起背包,走出了钏路火车站。

时间是十一月十七日早上九点。站前广场的对面,是一大片阴暗低矮的房舍。道路上满布尘埃,放眼望去,尽是些临时搭建的简陋小屋,这幅景象,跟美国西北部的农业城镇颇有几分相似之处。这里的风也跟函馆一样,夹杂着鱼腥和马粪的味道。

贤一郎走到停靠在站前广场上的运货马车旁边,向马车驾驶台上的男人问道:

“我想去花咲港,你知道哪里可以让我搭便车的卡车吗?”

男人用粗暴的声音答道:“火车刚刚开走!你错过那辆车了吗?”

“当我赶到的时候,火车刚好从我眼前开走。在那班车跑掉之后,短时间之内好像都没有班车了,而我有急事,不能等……”

“会不会让你搭便车我不清楚,不过你可以去港口看看,那边或许有几辆往返这个区间的卡车。”

贤一郎点头道谢后,便照着马车夫指的方向向港口走去。港口一带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或许因为这座城市是卸运宝贵粮食的基地的缘故吧,例如,重油和煤炭等管制物资,必定都会优先分配给这个城镇里的渔业相关人员。

在仓库街后面的一角,并排有好几间食堂,在那旁边的广场上,停放着十几辆运货马车,还有几辆卡车也混杂在其中。空气中的鱼腥味变得越发刺鼻了。

贤一郎朝附近的一个食堂走去,打开了门,食堂里那些皮肤被日光晒得通红的男子们,正一边放声高谈阔论,一边吃着饭。当贤一郎走进来时,几个男子同时回过头,朝着门口方向望去。

贤一郎与其中一名男子四目相交。那是一名年纪四十岁左右,脸色红润,有着双下巴的男人。男子边用牙签剔牙,边望着贤一郎。在他的桌子上,放着发动车子用的摇把儿。

贤一郎在这个男子对面坐下来,点了份生鱼片,男子用怀疑的目光直盯着贤一郎,而贤一郎则是报以一个友善的微笑。当生鱼片送来时,贤一郎请这个男的跟他一起享用,不过男子只是摇摇头拒绝道:

“不了,我现在要走了。”

贤一郎问道:“是开外面马路上的卡车吗?”

“我的可是美国车!不是那种摇摇晃晃的国产车!”

“你要去哪里?”

“根室。”

“其实,我也打算去根室,不过一直等不到下一班列车,如果可以的话,能让我搭便车吗?”

“最近,像你这样的人可多了!”

“怎么样,可以吗?”

“如果你不介意坐在货台上的话,那我就拉你去,不过可得付钱啊!”

“多少钱?”

“五元。”

“太贵了!”

“你也要想想看现在的时局,我们开卡车为生的人有多辛苦!要是你拿个装满汽油的罐子来换的话,那我就免费拉你!”

“好吧!”贤一郎递给他五元钱纸币。

男子用牙签又剔了剔牙缝后,站起身对贤一郎说:

“走吧。中午前可以到。”

矶田茂平中士在札幌车站的办公室里听取了后续情况汇报。旭川宪兵队札榥分队的中士摇摇头说:

“接到情报以后,我们便立刻开始搜索札幌车站候车室,但是完全没有发现符合特征的男的。今天早上以后发车,开往稚内方向的列车上,也没有发现类似的乘客。至于稚内那边,这之后的几天,在车站和联络船码头都会安排人员盘查。”

“拜托了。”矶田说,“不过,按照通缉令发布的时间,我们应该完全赶得上他的行动才对啊!那家伙总不可能一直在札幌站消磨时间到早上吧?”

“也许,他并没有去稚内吧,你真的确定他是搭上了开往稚内的火车吗?”

这时候,一位站员提心吊胆地开口说道:

“虽然我并不是很确信,但我好像看到一个跟这张照片上的男子很像的人,坐上了根室本线的列车。”

“那是开往哪里的列车?”

“带广,经由钏路往根室去的。”

“根室那不是距离千岛很近的港口城市吗?”

车站工作员又补充了一句说:

“他拿着一个茶色的皮箱。我想应该就是这个男的没错。”

“只有他一个人吗?”

“好像是。那班车的发车时间是今天晚上十点五十七分,从函馆出发的时间是傍晚。”

“怎么又是根室!”矶田望着墙上的地图,“和稚内完全是相反方向!”

站长说道:

“如果是昨天的列车,现在已经经过钏路了。”

这时候,另一位工作人员手上拿着电话,对矶田说道:“从东京来的电话,找您的。”

矶田接过话筒。

“还是被逃走了吗?”说话的是秋庭少佐,“又只差一步?”

“那家伙好像往根室方向去了。”矶田,向秋庭报告着,“他在函馆所留下的行迹,似乎只是刻意为了迷惑我们而耍的小手段,用意是为了不让我们锁定他真正的目的地。不过,现在应该可以确认,他是由钏路往根室去了。”

“给我追下去!关于情报员自杀这件事,不要泄露出去。在整件事情的背后,很有可能隐藏着什么重大的阴谋,你要好好把握住这个立大功的机会。”

“有件事我想再向您确认一次。”

“确认什么?”

“少佐您所发现的笔记,在青森之后接下来写的是什么?”

“H,罗马字的H。应该是‘函馆’或是‘北海道’的首字。”

“择捉岛(Etorofu)的首字是什么?”

“是E,怎么了?”

“我有种感觉,那家伙的目的地好像是择捉岛。”

“为什么你会这么判断?”

“昨天傍晚,有一班一个月只开一次的船从函馆驶出,而这或许就是那家伙不得不在昨天来函馆的理由,我是这么想的。”

“有迹象他搭上那艘船了吗?”

“没有,我已经拜托函馆警察署,对港口可能和乘客有接触的相关人员进行了询问,但是并没有发现类似的乘客。”

“应该是搭上火车走了吧?但是,这条路线也不太可能。从青森再往北的‘H’,就只有函馆、北海道、日高(hitaka)和广尾(hiroocho)了。这样看来,我们也只能朝这些区域去想了。”

“是的。”

接下来,矶田连续和钏路市与根室町的警察署长通了电话。他以东京宪兵队的名义,要求当地警方盘查各车站内的可疑人物。两边警察署的主管,当下便答应了他的请求。矶田挂上电话后,向站长问道:

“接下来有往根室去的列车吗?”

站长冷淡地回答道:“中士您刚刚下的车,就是开往根室的。”

矶田感觉自己有点轻微的晕眩,可能是睡眠不足,再加上空腹没吃东西的缘故吧!

“距离下一班列车还有几个小时?”

“快车的话,到明天早上都没有。”

“这里有这么偏僻吗?”

“一天里不会有第二班快车经过了。也许,内地的交通状况跟我们这里不一样吧!”

“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够尽早到达根室。”

站长停顿了一下后,侧着头对矶田说:

“如果转乘普通车或者货车的话,会比等明天的快车要早些到达根室。要我安排吗?”

“就麻烦你了。”

矶田在旁边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心里暗自想着:

“如果到了根室的话,应该可以吃得到螃蟹吧?”

螃蟹罐头是日本贵重的出口商品之一,不过因为现在经济封锁的缘故,无法卖到美国去,不过反过来说,既然不能卖到美国,那在国内应该有得卖吧!对于和料亭、寿司店之类地方无缘的矶田来说,这次或许是个千载难逢的能吃到螃蟹的好机会。矶田把这点当成是这次追捕行动的奖赏。为了自己能够吃到螃蟹料理,他决定拼了命也要追下去。

根室是一座位于辽阔平原上的大城市。在它的周围既看不到山,也看不到高大的树木。因为海风终年吹袭的缘故,家家户户几乎都是平顶建筑。无论哪栋房屋的墙壁,都充满了因风化而发白褪色的痕迹。这里和钏路一样,是一个路上随处可见运货马车来来往往的城市。

据说如果碰上好天气的话,在港口近海海面上,可以远远地望见国后岛。不过由于这天是阴天,所以即使从可以俯瞰港口的高地往北海方向眺望,也无法辨别出陆地的轮廓来。

贤一郎往港口方向移动,寻找联络船的办公室。他发现了一间离岸边很近,好像仓库模样的建筑物,那应该是船务公司的办公室和候客室了。办公室里有一名中年男子,正拿着笔在账簿上飞快地写着东西。

贤一郎向那名职员问道:“我想问一下,到国后的船是不是从这里出发?”

男子的视线离开账簿,抬头望了望贤一郎后回应道:

“你想去国后的哪里?”

“乳吞路镇。”

当然,实际上他要去的是择捉岛,但在这里不能暴露这个地名。男子说道:

“要到明天才有。如果你打算在这里住一晚的话,可以先出去逛逛也可以。”

“从这里到乳吞路会很远吗?”

“如果骑驿站的马的话,大概三天时间可以到达。”

“三天吗?”

“如果你很急的话,你可以去那边一家叫吉田屋的海运公司问问看,也许他们会叫你租下整艘船去你要去的地方。”

“包船的行情是多少?”

“不花上三十元以上是不行的。我看你还是等到明天,搭我们的船去比较合适吧!”

贤一郎去了职员所说的那家海运公司。在那里,对方向他介绍了一名男子。那名叫做渡边的男子拥有一艘小型渔船,他的渔船昨天刚回港口,现在正停靠在岸边。

贤一郎走到港口,打量着这艘渔船。它是一艘长约十米,保养状况很差的木壳船。它的船首有像是鱼叉刺台的设备,造型很像是捕鱼船或者是棒受网渔船。船只大概是使用内燃机为动力,船体上用很薄的油漆写着船名——“八代丸。”贤一郎念着这艘船的名字。

男子从后面的操舵室探出头,看样子,他应该就是渡边吧。渡边的年纪看起来五十岁左右,头上裹着一条汗巾,身穿着黑色的毛衣。他用那双略显浮肿的眼睛,神色怪异地打量着贤一郎。

贤一郎说:“听说这里可以包船出港?”

渡边回答道:“你想到哪里去?”

“国后,乳吞路港。”

关于途中转航道去择捉岛这件事,保留到等接近国后岛以后再来跟他谈。

“一个人吗?”渡边问道。

“就我一个人。”

“八十元。”

“五十元。”

“七十五元,不行的话,你可以去搭定期船。”

“七十元的话我就租。”

“要订金哦!”

“没问题!要花多长时间能到?”

“最快的话也得要四个小时。”

贤一郎看着手表。现在刚好是正午,看来傍晚时,就可以接近国后岛的东岸了。这时,贤一郎察觉到渡边瞥了一眼自己看手表的样子。

“喂,行李给我!”

渡边虽然伸出手,但贤一郎却自己将皮箱举起,放到甲板上。

“里面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是易碎品。”

“那,钱呢?”

贤一郎取出钱包付了钱,这时,渡边又朝钱包里面偷窥了一眼。贤一郎可以闻到渡边身上发出的微微的汗臭味。

“你去乳吞路要做什么?”

“做买卖。”

“什么买卖?”

“要去拿录音机的订单。”

“给我七十元渡船费的话,你还有钱可赚吗。”

“多买点就有赚头了。”

渡边用手指着操舵室后的舱口说:“你可以先到那里面去,我马上开船。”

渡边走上岸边,走向海运公司和杂货店并列的码头一角。

贤一郎打开舱口,走进船员室去。那是个铺着榻榻米的狭小空间,舱口的玻璃天窗已经破了。贤一郎将皮箱放到榻榻米上,从帆布背包底下取出包裹在衬衫里的左轮手枪。这是史廉生保管的手枪中的一把,三八口径的史密斯威森。贤一郎在弹匣子里装好子弹后,将手枪藏在国民服腰带的内侧。

过了十分钟后,渡边回来了。有一个男的跟着他回来,那是个反戴着国民服帽子的年轻男子。

“出发吧!”渡边启动

发动机后,对贤一郎说道。

当年轻人解下系在码头上的缆绳,将它放上甲板之后,船只便扬长而去。

矶田茂平中士相继转了四班普通列车和货物列车之后,终于在这天的下午两点到达了钏路车站。到钏路时,他搭乘的是一辆搭载军用马的特别列车。矶田是在带广跟马一起搭上无盖列车,一路坐在稻草上被运过来的。等到下了列车之后,矶田明显能闻到,自己的军服上有马的味道。

当矶田好不容易到了钏路车站后,等着他的是又一次的沮丧。这天早上,警察虽然已经开始在钏路车站查询可疑人,但却还是没抓到斋藤这个男子。根室警察署也针对这天午后一点抵达函馆的列车进行了盘问,他们在进入根室市前的落石车站对乘客重新盘查,但还是没有发现那名符合通缉资料的男子。

“难道没有去根室吗?那么,斋藤到底上哪儿去了?”

眼见矶田的脸上布满愁云,署长连忙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我们也不算是完全失去了对他行踪的掌握。”

“为什么这样说?”

“我们在渔港的食堂里,得到了一条有力的线索。”

据说,被通缉的这名男子,似乎是坐上了开往花咲的卡车。花咲是个和根室距离很近的渔港,位于半岛南侧的海岸。

“卡车大约是早上九点朝着花咲港出发的。虽然无法确定有没有实际坐上去,不过那个男子手上拿着一个茶色的皮箱。看样子,他应该是没有搭乘火车吧!”

“你早点儿向我报告这件事的话就好了!”

说完后,矶田朝挂在训路站长室墙壁上的北海道地圈望去。根室是位于北海道东端,根室半岛中央区域的一个小都市,因此只要卡住半岛的底端,就可以完全掌控得了想要进出城镇的人,就算想要逃跑,也只能从海上出去。

矶田转过身,重新看着钏路警察署负责这案子的警部说:

“在花咲或根室,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军用设施?”

警部回答道:“在根室那边有海军的机场。”

“有驻扎基地的航空队吗?”

“不,只有机场而已。”

或许那边有什么海军的秘密设施,搞不好是某种不对外人公开,具有极高机密性的设施。

“那边有军队驻守吗?”

“只有基地警备队和通信队。”

“他可能正在计划要对基地进行什么破坏工作。必须跟根室的警察联系,然后封锁半岛的出入口,在港口也要设置盘问处,只要看见三十岁前后的可疑者,最好是当场给我拘起来!”

“事态好像很严重啊!”

“我再强调一次,总之这是关系到国家安危的大事,关于这一点,你可以跟旭川宪兵队确认一下。”

“明白。”警部对矶田行了个军礼,“我马上去办!”

“好,接下来,”矶田戴上帽子说,“我也要去根室一趟。”

“可是到明天为止,没有从这里开往根室的火车。”

“对方是坐卡车去的,那我自己也可以坐车过去,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署长默不做声,只是点点头。也许他心里正在说,真是个难伺候的宪兵啊!

署长对年轻巡查说:“派辆卡车,将这位中士送到根室去。”

自己距离螃蟹料理只差一步之遥了!矶田在心里忍不住这样想着。

正当贤一郎在摇晃的船舱里小睡的时候,舱门打开了,渡边的头伸了出来。

“再过一个小时就会到达乳吞路了。”渡边说,“上面有饭团,吃点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贤一郎从榻榻米上爬起来,和渡边一起走进操舵室。当贤一郎他们进来后,原本在里面的年轻男子便走出了操舵室。在这间一次挤进三个大男子就会让人觉得很有压迫感的狭窄操舵室的正中央,有个小型金属制方向盘。在方向盘旁边,可以看见一个很像是用来装小刀的皮革套。线在罗盘的台座下方,杂乱无章地盘绕着。贤一郎透过窗玻璃,望着北太平洋铅灰色的海面。天空变得比刚才更阴暗了几分,看样子,气候好像会继续恶化下去。周期性的大浪,反复起伏地席卷而来。海浪频频撞击着船头,波浪碎裂时的水花,就像是爆裂一样,不断高高地溅到船上。在左前方的水平线上,可以看见陆地的模样,那应该是国后岛的影子吧!至于正前方右首,则可以看见一片白色的山脉整齐地耸立着。贤一郎接过渡边拿来的饭团,张嘴咬了一口。

这时渡边说道:“喂,有件事要和你谈一下。”

“说吧。”贤一郎望着渡边。

渡边手握着方向盘,只有脸朝着贤一郎的方向,他那脏牙齿清晰可见,但目光却显得异常锐利。

“最近油都得从黑市搞到手,价钱也很贵,因此,既然我们都接受你的请求,让你搭上这艘船了,麻烦你再多付一点船费,怎么样?”

“你说这话这是什么意思?”

“所以说,我想再和你商量一下。”

“咱们不是已经谈好了吗——七十元,我在港口时已经都先付清了。”

“喂,你好像还是没搞懂我的意思啊!这里是在海上,现在你只有一个人,没有其他人会看到你。北太平洋经常会发生落水事件,你不担心吗?”

“七十元到乳吞路,难道还不够吗?”

“你应该可以出得起更多才对。我看你戴着昂贵的手表,钱包也鼓鼓的。那个皮箱里,想必也是塞着什么好东西吧!如果不是看你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让你用七十元包船去国后的。”

“如果改一下地点的话,我想我可以考虑多付一点儿。”

“什么?”渡边一脸狐疑地问道,“你要去哪儿?”

“被你这样一问,我反倒有点不太想说了!好吧,如果就只到乳吞路的话,你打算要多少?”

“大概一百元吧!”

“太过分了!”

“看看你皮箱里的装着什么东西,就知道你还能不能付得起更好的价钱了!”

“我想现在,你的同伙应该已经到船舱,打开我的皮箱在查看了吧?”

像是被命中要害似的,渡边长年曝晒在海风中的脸瞬间变得扭曲。

“你也真是的!”渡边说,“我看你长得一本正经的样子,但是季节明明已经是冬天了,你却选在这个时候特地跑来,说是要去千岛。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会不会是什么不好的事啊?别嘴硬了,我们还是谈一下比较好吧!”

这时,操舵室后方的舱门忽然间打开了,年轻男子的脸露了出来。他的手中握着渔夫用的大型小刀,他脸上写满了困惑的表情。看样子,他应该已经撬开皮箱的锁了吧!

“怎么样?”渡边问那名年轻男子,“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奇怪的机器。”年轻男子用疑惑的眼神瞪着贤一郎,“好像是收音机,又不像是收音机吧。”

“你们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贤一郎的左手握着饭团,右手拔出了手枪。两个男子的脸色顿时剧变。

没有丝毫的犹豫,贤一郎将枪口对准年轻人,扣动扳机。枪声在狭小的操舵室里回荡着。年轻男子的额头开了一个洞,仰面朝天地倒在了地上。

“浑蛋!”渡边抽出小刀,扑了过来。贤一郎再开一枪,打完枪后身体迅速往旁边一闪。不过渡边巨大的身躯冲了过来,还是将贤一郎整个人撞飞了出去。小刀刺向了贤一郎的身体。贤一郎按住渡边的胳膊,用力地将它往上折扭,渡边则是用左手卡住贤一郎的喉咙,打算捏爆贤一郎的气管。贤一郎缩起脖子,为了保护喉咙,将意识全部集中在颈部的肌肉上。

突然间,渡边巨大的身躯缩成一团,手臂也顿时失去了力气。渡边就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般,整个人失去了重力,脱离了贤一郎的身体。贤一郎用膝盖踢开渡边。渡边咚的一声,跌撞到背后的墙壁上,在墙角瘫软了下来。贤一郎重新拿起手枪,往后退了几步。

渡边用膝盖顶着地板,慢慢地扭动着身体,对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似乎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他的双眼圆睁,像是在要求有个解释般地望着贤一郎。在毛衣的胸口一带,光滑黏稠的液体正逐渐扩散开来。渡边的右手虽然还握着小刀,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次将它举起来了。

贤一郎用手枪指着渡边说道:“你们也未免太贪心了。既然被你们看到皮箱内的东西,那就绝不能让你们活下去了。”

渡边说道:“船谁来开?”

渡边口齿不清,像醉鬼一样语言杂乱无章。

贤一郎回答道:“我应该没有跟你说过吧,我曾经是船员。”

“妈的!”

渡边的口中喷出一摊血,血滴落在小刀的刀身上,飞溅开来。贤一郎再次扣动扳机,这次正确瞄准了心脏的位置。

枪声响起的同时,渡边的身体出现了片刻的痉挛,然后便断了气。他就这样握着小刀,整个人倒在了地上,在他背后的墙壁上,染上了一片红色的血渍。

贤一郎在摇晃的船上站了起来,看着海浪修正方向盘的方向。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的海洋,不过只看到远方根室半岛方向,有几艘渔船的黑影而已。由于附近没有船只活动,所以刚才的枪声应该没有人会听得见,更不用说被人目击杀人场面了。

贤一郎靠近渡边的尸体,从他手上取下小刀。那是一把十五厘米长,刀背很厚的刀。突然间,贤一郎察觉了海的声音。大海发出足以遮蔽住船上发动机马达的声音,隆隆轰鸣了起来。波浪互相碰撞着、干扰着、产生旋涡,变成更加巨大的海浪,轰鸣声也不断增大,到最后,整个海面都像在天崩地裂一样,发出轰然的巨响。尖锐而高亢的风声,在轰鸣声的间隙间穿插呼啸着。对于自己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声音,贤一郎感到很不可思议。

就在海浪的轰鸣声中,贤一郎握着小刀,将躺在舱口上的年轻男子翻过身来。他已经死了。贤一郎拿起小刀刺进尸体的腹部,然后往旁边切开。血,再次从尸体里流了出来。贤一郎拉起男子的手,把他从舱口拖出,从船舷将尸体抛入海里。尸体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沉浮了一阵子,然后就沉入大海,再也看不见了。

贤一郎回到操舵室拖出渡边的尸体,同样也是在尸体上留下很大的切割伤之后,再丢入海里。溺水的尸体会在海上漂浮着,这是在船员时代学到的。圣地亚哥泰勒少校的训练所,也曾经教导过类似的知识。当要往海里扔尸体时,如果不想让尸体浮在海面上的话,就要在身体上制造刀切伤。这样一来,在海上杀人的证据,就会像是碎落的海藻屑一样,永远不会被找到。沾附在甲板上的血,等会儿也必须要清洗干净。

贤一郎往操舵室前方走去,打开舱口。在狭小的舱内运转的是波林达型的重油发动机。那是在日本被称做“烧球机”的船用发动机。贤一郎有过操作经验。

贤一郎钻进机舱,检查了水箱盖,冷却水很充分,还可以再运转五六小时。燃料也很充足,约有七天的分量。

贤一郎离开操舵舱,关上舱门。船的摇动幅度变得越来越大,海浪也溅得越来越高,整个浸湿了贤一郎的国民服。或许大海只要一入夜,就会变得更加狂虐吧!

贤一郎回到操舵室,打开操舵盘下的抽屉。里面放着近海的海图,还有十几张残破的地图。谢天谢地的是,择捉岛周围似乎也是渡边进行海盗活动的领域。贤一郎望着那张上面写着很多文字的择捉岛东海岸海图。

总之,必须要变更前进的路线,从国后岛乳吞路往择捉岛去,也就是从北北东方向转向北东方向。择捉岛东海岸有适合进入的海湾吗?贤一郎向右转舵,变换了船只的航向。原本出现在右边的白色山脉,渐渐从正前方转成了在左边的方向。

海运公司的职员对着矶田说道:

“他说要去国后的乳吞路那里。我告诉他可以包船过去。那是大概下午一点多的时候。”

这里是接近下午六点的根室港。坐着钏路警察署的公车到达根室的矶田,从根室警察署的署长那里得知了对方又已经先一步离开的消息。据根室警察署报告,当矶田跟他们联系的时候,斋藤好像早已经离开根室港去往国后岛了。

根室海运的职员、还有海运公司的作业员,他们看到矶田给的照片后,都确认那个出航的男子就是斋藤。海运公司的作业员继续说:

“所以我才介绍‘八代丸’这艘船给他。那是艘只有三十吨的小渔船,平常都是在色丹岛一带出入打鱼,不过偶尔也作为出租船使用,载运乘客前往千岛。”

矶田仔细看着方才从根室警察署那边拿到的千岛地图。国后岛在根室北方的五十公里的海上,是千岛列岛最南端的岛屿。乳吞路则

是在国后岛东麓,一座叫爷爷岳的活火山南方的港口,那里也有镇公所。在国后岛上,它算是个规模还算大的村子。

根室警察署署长站在房间里的电话旁说:“那家伙好像还没有到达乳吞路。”

矶田对署长说:“就这样一直在港口待命,如果从海上出发去追捕,多少已经有些晚了。”

署长点头。

矶田下达了待命的指示,在心里想:“不管再等多久,八代丸也绝对不会进入乳吞路港的。这个叫做斋藤的家伙一定不会乘着那艘船入港的。那家伙一定是朝别的港口去了。只是,如果不是乳吞路的话,那会是哪里?”

矶田望着地图思索着。这么小的船,到底可以上哪去?矶田的视线从国后岛移向东边的邻岛。择捉岛细长的陆地,在国后岛的右上角延伸着。如果从函馆出发的话,可以搭联络船直接抵达那座岛。如果说斋藤刚好是今天抵达函馆,那么他就可以搭上一个月只有一两班的联络船。只是,既然他没有搭上联络船,那么这个岛怎么想都不会是他的目的地。

然而,尽管如此……

他在青森火车站通过盘查时,应该已经知道自己被通缉了吧!虽然顺利地通过盘查,但是当他抵达函馆的时候,距离渡船出港,还有将近两个小时的等待时间。这家伙一定想过通缉令在这段时间内被送到函馆的可能性。

他不可能白白浪费掉出港前的这两个小时。如果斋藤判断出危险逼近的话,他会不会放弃搭上千岛汽船,而改为其他方案,也就是坐火车一次一次换车,再搭便车抵达根室,最后再渡海前往择捉岛呢?这样一想,对他的行动也就可以理解了。

那么,笔记上的“H”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H”指的到底是哪里?

矶田向根室警察署的署长问道:

“择捉岛的这个海湾,怎么念?tankann湾,是这样吗?”

“不,念hitokapu。”

矶田有点不好意思地,询问着眼前这位内务省官僚:“我对罗马字不在行,(hitokapu)如果要用罗马字写的话,首字是什么?”署长的脸上微微露出蔑视和嘲讽的笑容。从那一瞬间显露出的笑容中,矶田可以清楚地读出署长心里的想法。

在南京的时候也是这样,当自己批评那些级别比较高的军人违反军纪的时候,在他们脸上流露出的,也是这样的笑容。署长闭上眼,然后用严谨的表情说“是H!”

“H!”矶田用急切的声音问道,“这里有什么军用的设施呢?”

“在天宁这个地方,有海军的机场。”

“除此之外,在择捉岛这个地方,另外还有什么重大的军用设施吗?”

“不,没有听说。”

是单冠湾,矶田这样确信着。都已经来到这个地方,斋藤剩下的目标已经不多了。虽然矶田不知道单冠湾除了海军机场以外还有些什么,不过毫无疑问,那家伙的目标一定是单冠湾。

“署长,”矶田说道,“我们还没有向择捉岛的警察署通报有关斋藤这家伙的事吧?现在时间宝贵,能多争取一分一秒也好啊!”署长和蔼地说:

“再等一下看看吧。或许八代丸马上就会进入乳吞路,又或许乳吞路的派出所,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地把那家伙抓起来了也说不定。等确认之后再联系也不迟吧?总之,根室管区内发生的事情,我会负责的。”

在这里,可不是你这个士官身份的家伙说了,我们就一定得照办的。署长的语气里这样暗示着。

矶田问道:“那,大概还要等多久?”

“一个小时左右。按照现在的天气情况,可能还需要再花多一点时间。也许他在别的港口登陆,然后正往乳吞路这边来呢。”

“那好吧!”矶田说完后,准备退出房间。

“再等一个小时,如果船没有入港的话,请麻烦联系择捉岛。确认完后,我要亲自去那个岛。”

“但是到下周为止,都没有前往择捉岛的定期船。”

“关于这个,倒是不需要等那么久。”海运公司的职员说道,“到纱那的话,明天早上就会有船出发。那是道厅千岛调查所的船,您要搭乘吗?”

矶田向署长问道:“纱那是哪里?”

“择捉岛西海岸偏北的一个渔村。如果要到单冠湾的话,虽然得稍微绕点路,但是会比坐定期船还要早到。”

“那我就坐那船吧!”

结果等了一个小时,八代丸还是没有在乳吞路港出现。离出港已经七个小时,这种情况已经不能视为只是单纯的迟到了。是到别的港口去了,还是遇难了呢?到底是哪一个?

矶田根本没考虑他会遇难了。那家伙一定是朝着择捉岛单冠湾去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所。根室警察署的署长并不相信矶田所说的“这个叫斋藤的男子临时改变了航向,从乳吞路前往单冠湾”的说法,相反,他认为应该对国后岛上的各个派出所,对这名叫做斋藤的男子发布通缉令才对。于是,通缉令经由乳吞路管区,传达到了整座国后岛上。

尽管如此,依照和矶田的约定,署长还是和择捉岛纱那村的警察署通了长途电话。纱那警察署的管辖范围,是择捉岛全岛。

署长下达了简洁的指示:

在这艘叫做八代丸的船上,搭乘了一名可疑的男子。此人有可能会前往单冠湾。如果八代丸入港的话,请将这名可疑者逮捕,并联络根室警察署。

纱那的警察署长表示了解。但是,挂上电话后,纱那村的警察署长却一个人嘟囔着:

“单冠湾现在正被海军的海防舰全面封锁着,怎么可能有什么船可以进来啊!”

署长所说的,是单冠湾年萌村警员传来的讯息。这几天以来,在单冠湾海面上,帝国海军的海防舰“国后号”一直停留在那里,监视着出入近海或将进入海湾的船只。虽然军方并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解释,不过可想而知,应该和国防上的机密有关吧!在择捉岛近海,也许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或事故。总之,海军现在对于单冠湾海面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表现得异常敏感。

像现在这样戒备森严的单冠湾,根本不可能会有可疑人出入的空间,所以只要注意西海岸的港口就可以了。

尽管如此,纱那的警察署长还是将此事传达给了驻守在年萌和灯舞村的警员:

“如果有条叫做八代丸的渔船入港的话,给我好好查一下,它或许跟什么犯罪行为有关。”

年萌和灯舞派出所的警员,将这个指示烙印在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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