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的景色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所有的景物,就跟那天坐千岛汽船的联络船离开这个小岛时一模一样。

恩根登山那婀娜多姿且绵延不断的山岭、终年积雪的山峰,以及山脚下长满了黑色虾夷松的那一大片原始森林,跟五年前看见的时候完全没有两样。

有纪将身体靠在联络船甲板的护栏上,一边深深凝视着单冠湾的风景,一边思考着。

一切如故。这座小岛仿佛被世人所遗忘,与时代的激流擦肩而过,完全没有任何变化。

冈谷有纪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地竟然热泪盈眶,情绪异常激动。那天离开择捉岛时,她以为自己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回到这座小岛了。在这座岛上所发生的一些令人怀念的情景、开心的事情,还有苦涩的回忆,都会随着自己离开而烟消云散,而自己也不会再为此流下眼泪,然而……

船响了三声短促的汽笛。有纪拭去泪水,再次眺望起择捉岛单冠湾的风景。

这座被淡绿色千岛竹所围绕的小岛,俨然一派严酷的北国风光。那是一片过去不曾被开垦过,单凭铁锹与铁镐头完全改变不了其面貌的大地。在严酷的四季气候下,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都很难在这座岛上获得良好的繁衍生长。营养不良的植被覆盖着岛屿表面,形成一片单调的色彩。随意吹拂的风、雨和大雪,毫不留情地侵蚀着地表的景观。此刻冰雪刚刚融化不久,离千岛樱开花还有两个星期以上的时候,在这个季节里,故乡的小岛依然荒凉、冷清,让人不禁油然而生一种寂寞的感觉。

联络船在灯舞村子正前方,约离码头两百米的海边抛锚。从船上,可以清晰地看见村子里面一户户人家、在海边道路上行走的行人、停泊在码头的川崎船,以及岸上晒渔网的情景,所有鲜明的景色风光,尽收眼底。摆渡船已经离开了简陋的码头,正朝着这个方向行驶过来。

当摆渡船靠过来后,有纪夹杂在一群男男女女的做买卖的商人中间,跟他们一块上了船。一坐满五人,摆渡船就离开轮船,开往单冠湾平静海面旁的灯舞村子码头。

“有纪大小姐!”好像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

摆渡船上的乘客一同转头看着有纪。

“有纪大小姐!”

在码头的最末端,有一名正拼命向自己挥着手的男子。那是一名很年轻的男子。他的脸部轮廓相当鲜明,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

是宣造,在伯父家中做长工的一名可利鲁人青年。他另外还有个受洗名叫做“尼可莱”。当有纪离开小岛时,他应该只有十七八岁左右,还不到被征召去当兵的年龄。现在远远看过去,他变得比以前更强壮,也变得更有男子味了。有纪向宣造挥挥手,宣造脸上浮起笑容,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在宣造的背后,出现了一些村里的男女,有提着大袋子来装邮件的邮局局长,也有驻岛的警察,另外,还有几名天真无邪的小学生,正开心地挥着手。他们倒也不是在等什么人,只是一看到千岛轮船进入港口,不由得就兴奋起来,因为定期船时常会带来一些耍猴的、卖艺的、耍魔术的,还有卖小点心、小零食的小贩。

摆渡船一靠近码头,宣造便立即对有纪伸出手,有纪于是拉着他的手,走上了码头。船员将有纪的两个行李,轻而易举地抛上了岸。

在人群中,有个人的表情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一看见有纪,便连忙低头行了个礼。看起来像是熟人,应该是某家水产公司的监工吧!有纪点点头表示回礼。从他的表情中,有纪察觉到,五年前那次私奔所留下的种种流言飞语,似乎至今仍然在灯舞这个小村子里残留着。

有纪与宣造两人面对着面。宣造虽然一开始露出了有点犹豫的笑容,但脸色很快就又沉了下去,他的表情一变,好像是想说明自己露出笑容并不恰当,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看宣造这表情,有纪大概已经能够猜测到发生什么事了。自从在函馆收到那封电报起,她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是不是,伯父他出事了?”

“是的。”宣造点点头,“前天已经……”

吹过单冠湾水面上的风开始转强起来,挂在摆渡船尾的旗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在风中不停地飘动,码头木桩的周围,开始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浪花。

有纪低垂着眼帘说道:“我最终还是没赶上!”

“前天病情突然恶化,我跑去留别本村找医生来,但回到家时已经来不及了。”

有纪顺便问了一下伯母的情况。上回德市伯父的信上写着,伯母她最近也一直卧病在床。

宣造回答道:“已经回年萌的老家了,所以没有办法一起来老爷灵前守夜。”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依据医生的诊断,她可能也来日无多了。”

“那么,现在驿站的状况如何?”

“内保那里有亲戚过来帮忙。马匹方面则由我照料。老爷是希望不管驿站也好、店面也好,都由有纪大小姐您继承管理。特别是驿站方面,若不早点办手续,我们的权利就会被收回去的。”

“你是说,让我来继承驿站?”有纪大吃一惊,急忙摇手,“这恐怕不行吧!”

“脏活、累活一切由我来做,大小姐只要负责做饭、记账簿之类就可以了。”

“突然被委以如此重任……”

“村里的和尚及校长他们聚在一起,好像就是要跟大小姐商量这件事的。”

宣造轻轻提起有纪的行李,先有纪一步走下了码头。有纪小跑着,紧跟在他的后面。

“老爷曾说,非常想跟大小姐见上一面。”

“我收到了好几封信,他说,不管我什么时候想回来,随时都可以。但,我就是走不开。”

“函馆那边也有很多事要处理吧。”

“嗯。”有纪简短地应了一句。

以后还有机会谈这五年来所发生的种种酸甜苦辣,不过现在还不到那个时候。伯父已经不在了,他是有纪在这个村子里唯一的依靠,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这五年以来,对于有纪的种种决定,他并非是无条件全部支持的。

这五年间,伯父非常担心有纪,写了好几封信给有纪,内容不外乎是请有纪早日回来。伯父对有纪在函馆所发生的事,似乎全部知情。也许他是通过函馆水产公司认识的朋友,打听到有纪的消息吧!每当收到伯父充满关怀的信件时,有纪内心总感到无限的歉意。在这个世上唯有一个人是自己不可以背叛的,那个人就是伯父。尽管如此,但自己还是不顾一切地离家出走了,结果深深伤了伯父的心。

有纪咬着嘴唇,轻轻地摇了摇头。连个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伯父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时远方传来引擎排气的声音。有纪回过神来,抬头向上望去。好像是飞机发动机的声音。有纪边走边抬头仰望着天空,她猜想,那大概是降落在山间沼泽地带的水上飞机吧!海军的联络机,经常会在那片沼泽降落。它被当成飞往北千岛的途中,或者回程的中转站来使用。

不过,方位上不太对。刚刚听到的引擎排气声,是从单冠湾西方的天空传来的。有纪总算看到那架飞机了。它在海濑岩再过去一点的地方,正好低空飞过天宁村。有纪无法区分飞机的种类,但从它的机身下方没有大型浮筒之类的东西来判断,大概不是水上飞机吧!

“那边有飞机降落吗?”有纪停下脚步,向宣造问道。

“海军在那里建造了一条机场跑道。”宣造也停下来,一边看着西方的天空一边回答,“那里是天宁后方的高地,之前因为宣布要建造一座实验农场,所以一下子拥入许多劳工及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但实际上,盖起来的却是一条机场跑道。现在,那边已经禁止任何人进入了。”

“有空军部队驻扎吗?”

“没有,只有警备队。人数大约是十二三人左右。”

“原来造了一条机场跑道啊!不过单冠湾看起来,完全没有成为军港的迹象呢!”

“天知道。的确,这里冬天水面不会结冰,再加上千岛列岛中,这边的水波也算是比较平静的,因此或许很适合当军港也说不定呢!”

“函馆那边已经是战云密布,大家都在传说函馆山已经变成了要塞,不久的将来,或许我们要跟英国或美国开战也说不定。这样的谣言已经传得满天飞了。一旦发生战争,这里变成像函馆现在这样子,一点都不奇怪。”

飞机的影子朝着天宁村子后方平坦的台地方向飞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纪横穿过马路,朝着驿站建筑物的方向前进。驿站就在前面,靠码头三岔路左手边。房屋本身是和式的木造建筑,后面设有马棚。正对着码头方向,有间卖杂货的冈谷商店。这里是主建筑物。而在那栋主建筑物的大门口,正挂着写有“忌中”两字的灯笼。

有纪的故乡——择捉岛是千岛列岛中的一座岛屿,位于北海道东边大约一百五十公里远的距离。从北海道那边数过来,正好是千岛列岛的第二座岛屿。

如果从地图上看择捉岛的话,岛屿就好像要撑起整条经纬线似的,由南往东北狭长延伸。它的长度约有两百公里,宽度很窄,最狭窄的位置只有六公里,就算在最大宽度的地方,也只有三十公里而已。它的形状看起来,既像是被遗弃在太平洋北部海域的野兽的遗骨,又像是周边已经生锈腐朽的旧刀身。

再仔细一看,从它的等高线以及海岸线,也不难看出火山活动的痕迹。它有几座拥有火山口地形和层状火山特征的独立山峰,还拥有火山口被大海侵蚀后,深度莫测的海湾。从位置与地形很容易便能够想象得到,在这座岛上的风土人文、气候和大自然,都和日本本土大相径庭。这座岛会令到访的人们不由得感觉到,这里比实际纬度还更北方,远远地超过与本土相隔的实际距离。

所谓千岛列岛,是指从北海道东方到堪察加半岛最南端,大约一千两百公里长的海域当中连接成弧状的火山型岛屿群。千岛原住居民是爱奴人,他们将大海视为生活的中心,专门从事捞捕鱼类、鲸鱼以及海兽的活动。长期以来,他们既没有缴纳税金的义务,也不用替人服劳役,更不需要法院和拘留所,所以理所当然地也不懂票据和记账。唯有宗教是他们生活的规范,也是一大精神支柱。

国家权力的魔爪开始伸到这群岛屿上,是十七世纪以后的事情。为了占领这些岛屿,日本和俄罗斯展开了各种外交及军事方面的接触,双方争相精密地测量土地与制作地图,抢着立出表示拥有这片土地领土权的标识。

俄罗斯向原住民收取毛皮税,并借此作为行政统治的根据,日本则以和原住民之间的交易关系,当做占有其领土的理由。这场将当地居民排除在外的争夺,反复不断地横跨了两个世纪之久。一八五五年(安政元年),两国之间终于划定了边界。根据此时签订的《日俄亲善条约》,日俄的边境定在择捉岛与得抚岛之间的择捉海峡。

到了一八七五年(明治八年),日俄两国的边界再次进行了重新划定。双方签订了千岛—桦太交换条约,根据该条约,俄罗斯占有桦太(库页岛)全部土地,另一方面,日本则得以拥有全部的千岛列岛,两国之间对此达成了一致的意见。也就在这时,从国后岛到占守岛,所有的千岛列岛都被划分为日本的领土。

不过,日本政府对于从择捉海峡到温弥古丹海峡之间的岛屿,原则上并不允许普通老百姓居住。在这些岛上,只派少数为了保护海洋生物及养狐事业的农林省官员,一般船只如果没有特殊理由是禁止靠港的。温弥古丹海峡以北的北千岛各岛上开辟有渔场,每到捕鱼时期,便会有许多渔夫及进行生鱼加工的工人来到岛上。不过,他们通常在捕鱼时期结束,严苛的冬季到来之前,便会急急忙忙地撤离这些岛屿。

因此,反过来说的话,南千岛的国后、择捉两座岛之中,位于北方的择捉岛,事实上对于一般日本人而言,便是最边界的岛屿。如果是择捉岛的话,日本人不需要任何许可证或资格便能前往居住,而且冬天还能在那里生活。但择捉海峡以北的岛屿,不管在法律上或是实际操作上,人类基本上都是不可能定居的。

与地图上的南北方正好相反,居住在择捉岛的日本人,将岛屿北侧的海岸线称做西海岸,岛屿南侧的海岸线则称做东海岸。居民的村庄多偏向西海岸,在当地也设置着许多渔场,但东海岸却以断崖地形居多,没有几座可被称做港口的地方。不过,只有位于东海岸中央的单冠湾靠上天恩赐,开辟有天宁、灯舞、年萌三座渔场。

有纪正是出生在年萌的渔村,并在灯舞村长大,所以单冠湾可以说是有纪的故乡。

有纪的伯父德市举行葬礼那一天,驿站和商店仍然继续营业。当伯父入土后,有纪马上赶回驿站,仔细核对驿站与商店的账册。驿站是国有设施,对于住宿用建筑物的保养以及

官方马匹的照料保管,都是由政府任命的管理人来负责。管理人的所有权在驿站设立时公开招募,只需支付保证金便能购买。灯舞的驿站管理权,早在明治中期便由有纪的曾外祖父所买下了。

公务员可以在设置于岛内各村子的驿站享用餐饮及住房,也能借用官马。根据规定,他们可以将官马骑到其他驿站交选。公务员享受驿站服务时,有时是免费,有时只需支付低于规定的使用费。当然,一般百姓也可以使用这项服务。由于千岛的公路、铁路建设缓慢,铁道还无法运行,汽车也不能行走,因此这项制度在千岛,可说是不可或缺的。

管理人不仅保管官马,也拥有许多其他的马匹。以灯舞驿站来说,冈谷德市所拥有的马匹就有三十匹左右,对于需将货物运载到西海岸及其他村子去的商人很有帮助。有纪不习惯从事数字工作,不过,不论是驿站或是商店的工作,都还没有忙到那种让她分身乏术的地步。因此,经过一番摸索之后,她终于慢慢能够看得懂账册了。

德市伯父的工作态度相当诚实而且清廉,既没有偿还不了的高额欠债,也没有参与任何投机的行为。商店改建的费用几乎都还清了,甚至在灯舞邮局里,遗留下了约两千元的存款,经营状况算是相当不错。

除此之外,德市还从传二郎那里继承了东海岸都马里欧布索海湾的渔业权,那里的作业则是委托给函馆的水产公司经营。那是个鲑鱼、鳞鱼回游的海湾,因为滥捕缘故,捕渔量逐年减少,但尽管如此,前一年的收入还是有一千元左右。

有纪对了一下账册,忽然发现宣造的工资给得过于低了,这样节省的态度,不太像是伯父的作风。

当有纪将宣造叫来账房询问时,他回答说:“我从十四岁时开始,就一直受老爷的照顾,那时候,我连一般人能做的简单工作都不会做。我的衣服和食物也都是店里提供的,所以没买过任何自己的东西,不过倒也没有感到哪里不方便。”

“你已经是一个独立自主的男子了,应该拿更多工资才对啊!”

“就算拿了,也没有地方可以用啊!我也是这样跟老爷说的。”

“把钱存起来,等冬天一到就去根室吧!在那里可以看看电影,在城镇里,还会有剧团来公演哦!”

“我并不想去什么根室,也不是特别想看电影。”

“那,你有没有想去什么地方?”

“如果硬是要我说自己想去的地方,我想应该就是占守岛了。”

“你一直在提这件事呢!不过,可利鲁人全都从那里被赶走了,你真的有办法回去吗?”

有纪指的是,明治十七年可利鲁人被强制从占守岛迁走的事件。当时的明治政府以“国防所需”为主要借口,强迫居住在千岛列岛最北端的岛屿——占守岛上近百名的可利鲁人无条件迁徙到北海道的色丹岛。这座岛上的可利鲁人受俄罗斯的影响很深,他们信奉希腊正教,取俄罗斯名字,说着俄罗斯话,主要的谋生方式则是狩猎海兽与捕鱼。

被强制迁徙的可利鲁人们,因为生活环境的改变以及不习惯当地风土而饱受劳苦,一个接着一个病倒了。据说半年之间,他们的族人从原来的九十七人,减少到了八十四人。而且色丹岛与占守岛比较起来,几乎没有海兽栖息,水产资源相当贫乏,是座缺少大自然眷顾的岛屿。因此,可利鲁人将色丹岛称做“泪之岛”,借此哀怨降临在自己种族身上的悲惨命运。

面对种族灭绝危机的可利鲁人,不断请愿回到占守岛,但是政府却只是一味地驳回他们的请愿。可利鲁人心想,若是回归占守岛不可行的话,那中千岛南端的得抚岛也可以接受,但是这个让步提案却依旧遭到了政府的驳回。明治三十年,政府终于允许他们可以前去北千岛狩猎,但是这一带在盗猎船横行之下,资源早已濒临枯竭,捕猎海兽的活动也差不多画上了句号。到了明治四十二年,可利鲁人终于舍弃了枪只与船只,变成靠在色丹岛采集海草来勉强糊口度日。

就这样来到昭和初期,可利鲁人的人口数量减少至当初的一半以下,就算加上和日本人混血的人种,也只剩下顶多四十人左右。还有一些可利鲁人因厌烦色丹岛的生活,而偷偷地逃离了这座岛屿。没逃离的人们都在说,那些逃离的人都回到故乡去了,但事实上却没有任何人知道,其中究竟有多少人真正回到了占守岛上。

宣造就是可利鲁人的子孙,恐怕是仅存的纯种可利鲁人之一。他在昭和十年的秋天,被德市发现晕倒在灯舞与天宁之间的通道上。在双亲接连去世后,宣造便下定决心,一定要回到埋葬着祖先的岛屿,于是离开了色丹岛而渡海来到了择捉岛。那年,他才十四岁。

他被发现的时候,因为疲劳加上营养不足,连自己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德市让少年骑上自己的马,让马带他回灯舞的驿站。从此之后,宣造便一直在灯舞的驿站里工作。现在,宣造在驿站后面的马棚附近,盖了间简易小屋住在那里。

宣造说:“再怎么说,它都是位于北千岛的最顶端,所以没办法轻易过去。但是过一阵子,说不定可以让日鲁渔业的渔场用雇我的方式过去。如果那样子也行不通的话,就算再花上几年时间,我也要一个岛接一个岛地划船过去。在我爷爷那个年代,都是这样用手划船,在千岛列岛之间往返的。”

“去了也不能居住啊,岛上应该驻扎着军队吧!”

“占守海峡宽度仅有十余公里,海峡对面就是堪察加的罗帕多卡海岬。听说在那里有很多跟我一样的可利鲁人!如果占守岛真的不能居住的话,那我渡海到那里去就行了。我想,那边应该不会比色丹岛更难生活吧!”

“你是日本人呀,难道你要跨越边境去当俄罗斯人吗?”

“我是可利鲁人!”宣造充满自信地说,“我的爷爷奶奶被迫迁到色丹岛,还硬让我们取了个日本人的名字,但是我们身上流淌着可利鲁人的血,这一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我明白,”有纪打断了这个话题,“不过,我可不想被人家说,冈谷的驿站克扣下属的工资。所以,我会把你的工资提高到跟其他日本人一样。”

“如果有纪小姐这样坚持的话……”

“别露出一副好像被虐待的表情啦!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应该有吧?当你要回占守岛时,肯定有需要的东西吧?”

“有。”宣造轮廓鲜明的五官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就只有一样东西。”

“是什么呢?”

“枪。有枪的话,不管到哪座岛上都能生存,也可以用来狩猎兔子和海狮。如果猎到狐狸和秃鹫的话,还可以换钱或小刀。”

“我想起来了,你以前常常使用我们家的猎枪。”

“是村子里的爷爷教会我使用枪的。”

“总之,下个月起给你涨工资。”

“谢谢。”宣造毫无拘束地一笑,便离开了账房。

初七过后,有纪为了办理驿站管理人的继承手续,必须去一趟村公所。灯舞村的行政区域属于择捉岛留别村,村公所位于西海岸的留别本村。办完葬礼没多久,有纪便独自外出,步上大约三十公里的路程。

择捉岛上没有汽车能够通行的道路,当然也没有任何一辆轿车,马匹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当岛民们要外出到其他村子或渔场时,一般都是骑乘自家饲养的马匹,或是在驿站租借马匹。他们所使用的马匹,大多是被称做“道产马”的小型马。这种马因为十分耐寒耐粗食,所以被居民视为珍宝。冬天的时候,也是由同样的马匹拉着雪橇行走。

从灯舞村子到留别本村,主要有两条道路。

沿着单冠湾的道路首先会通到年萌,从这里以横穿岛屿的方式前往西海岸。虽说是横穿岛屿,但是年萌和留别之间正好是横贯岛屿的山脉的山口,所以并非太过险峻的道路。这条路大约需要七个小时的路程。

另一条路线在灯舞村被称为“灯舞街道”,是一条简陋的山路,越过海拔两百米左右的丘陵,可以抄近道通往岛屿西边的海岸。虽然是条有点坡度、难以通行的道路,但只需要五个小时的路程。尽管有点绕远,但今天有纪还是决定走那条经过年萌的设施相对完善的道路。

出门之际,有纪穿着法兰绒布料的衬衫,用毛线编织而成的羊毛夹克,以及木棉布料的工作裤,脚上穿着一双裹到脚踝位置的长靴,头上戴着毛毡的马帽。鞋子和帽子都是某位西洋画家送给她的。有纪心想,工作裤倒是无所谓,仅仅是帽子、鞋子和羊毛夹克,一定又会在单冠湾成为一时间人们关注的话题。虽然那些都是实用物品,不过还是属于比较都市风格的东西。马背上除了装有文件的包以外,还装着水壶和装有换洗衣物的小包行李。有纪在早上八点从灯舞出发了。

对有纪来说,坐在小型道产马背上一路摇晃到留别,远比她在出发前所想象的还要辛苦。因为自从她私奔到函馆之后,就几乎再也没有骑过马。她在途中频繁地让马停下,因为马和自己都得休息休息。等抵达年萌时,她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浸湿了。

有纪决定在年萌的驿站换马。

驿站的主人看到有纪的脸后,掩饰不住惊讶地问道:“你怎么又从函馆回到这岛上来了?我听说你生活过得不错呀。”

有纪被人包养及做过女服务生的传言,在岛上早已是众所周知。

有纪回答说:“对那些无聊的谣言,我一向都是一笑置之的。毕竟我也算是经历了一些磨炼了!”

“你今年几岁啦?”

“二十四了。”

“你变得更漂亮了!以前每当在面受了欺负,就哭着鼻子回家,现在回想起来,简直不敢相信!”

“那些曾经受过委屈的日子,在函馆的时候从男性那里得到了慰藉,这些您应该都听说过了吧。”

“详细情况我是不了解啦,”主人将马的缰绳递给有纪,“我只知道你看起来,确实像是经历了一番磨炼。以后你也打算一直这样过下去吗?”

“与其伤心哭泣,倒不如这样生活更轻松。”

离开年萌村后,有纪继续沿着年萌湖的湖岸朝北方前进。湖的周围是海拔一百五十余米左右的丘陵地带,同时也是一片栽满了虾夷松的原始森林。越过湖泊,在远离丘陵的西面,可以望见绵延不绝、海拔基本上都有一千五百米以上的单冠山区。很快,道路离湖泊越来越远,开始进入低浅的山谷之中。马并不需要特别下达指示,就算走的不是同一条路,也可以当做在同一条路上闷头往前赶路。

当有纪终于穿越山谷,到达留别镇郊区时,那里正在进行道路施工,看起来像是要拓宽道路的样子。大概有二十名工人,挥动着镐头,舞动着铁锹,抬着土筐不停地在工作着。所有人都穿着汗衫,满身泥土和汗水,脏兮兮的。有纪在施工现场前方下了马。

“注意!注意!”一名看上去像是工头的男子怒吼着。他戴着鸭舌帽、身穿灯笼裤,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他手上拿着一根长棍,看上去很像是板斧的柄。

“有个女的要经过,先停一下闪到一边去!”

一名工人好像用尽了力气,精疲力竭地当场瘫倒在地下。那名工头模样的男子转过头去,冲到了那名男子旁边。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令有纪大吃一惊的事情。鸭舌帽男子拿着板斧的柄,疯狂地殴打着工人的后背。硬物敲打在肌肉上发出声音,这名工人猛烈地往后仰倒,整个人缩成一团。

“混账!”工头吼叫着,“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快点闪到一边去!”

这时,另一名高个子的男子跑了过来。他剃成大光头,头上的刺青像是某种昆虫的图样。刺青男一脚踹向蹲着的工人腰部,那工人发出了小小的呻吟声。

原来是劳改营。有纪不自觉地用力拉紧了缰绳,马痛苦地嘶叫着。那名工头看着有纪说道:

“太太,请你不要在意,可以过了。”

有纪无法回应,全身肌肉紧绷着,整个人害怕得几乎要失禁了。

有纪将脸转到一旁,后悔自己撞见这种场面。对于亲眼目睹这样丑恶且不愉快的场面,她在心里感到深深的愧疚。明知这是不人道且不合法的,但因为是发生在劳改营现场,所以自己也没有能力去阻止。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深刻地体会到自己只是个毫无能力的过客而已。

“来吧,可以过了。”男子再一次说道。

有纪用靴子在马的侧腹部轻轻地踢了一下,马再次飞奔前行。经过倒下的工人身旁时,那名工人将头抬了起来,与有纪四目相对。那是个二十几岁、年纪还很轻的男子。因为长时间在户外劳动的缘故,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皮肤十分粗糙。当两人目光交会的一瞬间,有纪在他那看似哀求的眼眸中,看见了灼热沸腾的憎恶与诅咒之意。那股被激发出来的怨恨与杀

意,让有纪不寒而栗,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接下来那一瞬间,男子又低下头去,有纪听见了那名男子因难以忍受的疼痛而发出的小小呻吟声。

有纪从工人旁边经过。前方就是留别镇。有纪再次踢了踢马的侧腹,马朝着留别镇的方向飞奔而去。

留别村是择捉岛的第二大村庄,人口大约有七百人。除了村公所之外,还设有警察署、林务署、邮局等公共设施。镇上有两间旅馆,还有一个饭馆,当然,贩卖渔具、马具的店铺和杂货店也是一应俱全,就连专业的和服店、进口货店和书店也都有。留别村各村的村民们,每年总会有几次到本村这里来采购物品。除此之外,从北海道前来择捉岛各地渔场的渔夫们,还有从渔场回北海道的工人们,也大多会选择在这个村子歇歇脚。在这个村子里,随处可见身强体壮的男子身影。这里的港口也十分完善,每天都有几十艘渔船出入。

这天,有纪投宿在留别的驿站。花了一天才从灯舞村子来到这里,她打算隔一天再到村公所完成必须处理的事务。有纪将马寄放好后,洗了个澡,在傍晚时分来到镇上闲逛。

虽然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但由于白天所见到的情景印象太深刻,因此有纪的心情仍然久久无法平静。她曾经听说劳改制度在内地早已消失,但在这座岛上却仍旧存在着。不仅如此,还堂而皇之地夸耀着它的存在,甚至完全不觉得这是一件可耻的事。有纪有意克制自己阴暗、沉重的思绪,重新意识到此时自己并非身在内地,而是又回到了日本的边境。

第二天,在村公所办完了继承手续后,有纪迅速地离开了留别镇。虽然通过施工现场时很紧张,不过当她经过时刚好是中午时分,因此工人们并没有在劳动,而是在两名男子的监视下,正在道路一旁用餐。有纪一边快速地通过道路,一边寻找着昨天那名年轻的工人,然而,她却无法识别出那个男子的身影。难道是昨天受的伤,让他今天无法起身工作了?还是说,不管伤势如何,他都要在强迫之下,做着和其他工人一样的工作?

离开施工现场后,有纪心里一直惦记着那名不幸的工人。在她的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像宣造那样的少年,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悲惨境遇,而不得不进入劳改营服刑的景象。不知道那名年轻男子当初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进入劳改营的,就像人们经常说的那样,是因为爱好赌博或沉溺女色的下场,还是说他是个前科犯?或者他是从殖民地被带来的男子?也说不定,他其实是个好人?

直到返回灯舞村为止,有纪都无法忘记昨天见到的那个男子的眼神。

行政手续完成后,有纪便正式地成为了驿站新的当家,也就是官设灯舞驿站的管理人。就这样,有纪以驿站管理人,同时身兼冈谷商店女主人的身份,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驿站的客人除了公务员之外,还有很多商人以及来自岛上各地渔场的男子。除此之外,也有在灯舞卸下货品后,运送到各地渔场及村庄的内地商人。有时一些大学的研究者、登山家以及大自然爱好者,也会留宿在此地。大家都是骑着马,再用几匹马驮着行李,一路前往下一个驿站。商人一般都会带着十匹或是二十匹的马。每当需要用大量的马匹时,宣造就会从驿站后面的放牧地召集马匹过来。

冬天时,千岛汽船的联络船每月只会来一两次。尽管如此,单冠湾还是处于流冰范围的极限位置上,因此很少会有因流冰而关闭的情况出现。西海岸港口结冰的时期,运往西海岸村庄的货物,全都会在灯舞及年萌的码头卸货,因此灯舞的驿站一年到头,都是相当繁盛的。

在驿站里,有纪得招呼客人,张罗餐饮,登记账册,在铺着地板的大厅里陪客人谈天说地,有时还要热酒,烤鳕鱼干来招待客人。至于类似照料马匹这样的重体力活儿,则全由宣造一手包办。才继承驿站没多久的时间,有纪在工作上就已经驾轻就熟了。

到了晚上,当客人就寝后,有纪会从驿站回到主建筑,在铺设着木地板的茶室里,屈身在那张木椅上一边休息,一边稍稍品尝点果酒。

果酒好像是伯母酿造的,在厨房里存放着好几瓶。这些酒的原料几乎都是蓝莓和越橘。有纪很小的时候,每年都会去摘这类的果实。

茶室的墙壁上,挂着家族的纪念相片。伯父夫妇并排坐在椅子上,后面站着有纪和宣造。四人都穿着正装,表情十分紧张。在相片里人物的周围,闪耀着一圈椭圆形的光晕。那是五年前,函馆一名年轻摄影师替他们拍摄的。

在客人不多的宁静夜晚,有纪经常手拿着果酒,看着这张照片,回忆着离家后那五年的时光。

那是昭和十一年秋天发生的事。一名年轻摄影师来到了择捉岛单冠湾,他背着一架德国制造的优质相机,还带着一名实习徒弟。

男子在函馆市的住古町拥有一家生意很好的照相馆。虽然这个男子家是在港口拥有好几栋仓库的富商,但是他将家业全都交给了父亲及兄长,自己则以感兴趣的摄影事业为生。他曾经上过东京的摄影学校,和年轻的摄影师们一同组成拍摄艺术照的团体。除了在函馆的照相馆拍摄纪念照和个人照以外,他还频繁地参加各种公开的摄影比赛。他不仅是函馆的一名年轻文化人,也是个热衷收集唱片、培养赛马的潇洒公子哥。当他来到择捉岛时也是这样,质地优良的套装衣服再搭配上笔挺的衬衫,让岛上的人们看了无不大为惊讶。那年,他二十九岁。

那名男子来到择捉岛,是为了拍摄这座岛上的自然风光与风土人情。据他所述,内地几乎没有人曾介绍过择捉岛的自然风景与文化。所以择捉岛是个很新颖的题材。他在灯舞的驿站里停留了将近一个礼拜的时间。

停留期间,他被有纪那日俄混血的美貌所吸引,为有纪拍了好几张照片,又试着向有纪发出邀请:“要不要来函馆?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有纪当即摇头拒绝了,不过男子离开两个月后,从函馆寄来的照片,让有纪本来平静的内心又起了波澜。男子为有纪拍的这张肖像照片,美得连有纪自己都看得出了神。

十天后,有纪带着小小的布巾包裹前往天宁村。运送照片的联络船,会绕行岛屿一周后再回到单冠湾。就这样,有纪避开别人的注意从天宁搭上船离开了择捉岛。

有纪并非对伯父家有所不满,驿站的工作也不算太辛苦,对于别人在自己背后的指指点点和中伤,她也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只是对当时的有纪而言,她需要一个能够让自己解放的男子,一个会在耳边悄悄地对自己说“你好美啊”的男子。有纪渴望着一个能对自己说“我要你”这句话的男子,但在择捉岛上,并不存在着这样的男子。这一年,有纪是位美丽且成熟的十九岁混血女孩。

当她造访函馆那间照相馆时,才意外地发现那个男子已经有家室了。有纪十分沮丧,但是她已经没有脸再回择捉岛了。此刻的她,除了依靠那名男子外别无他法。于是,有纪变成了那个男子的女人,成为了他的情妇。男子替有纪在元町的英国领事馆后面租了间房子。

虽然那名男子一开始并不诚实,但是他却十分疼爱有纪。男子为有纪带来了种种过去她从未经历过的、多彩多姿的生活体验。不管是怀石料理还是牛肉料理,他都颇有造诣,经常会做给有纪品尝。同时,他也常带她到舞厅去开开眼界。

这名男子也教了有纪如何欣赏音乐。他特意搬来留声机和自己喜欢的几十张唱片到有纪的房间里去。每当鱼水之欢后,有纪总习惯躺在他的怀里,聆听着欧美乐团的音乐。比起那名男子最爱的美国大众音乐,有纪反倒比较喜爱英国民谣的纯朴节奏。

此外,男子还以有纪为模特,拍了无数的裸照。那阵子,他入围了好几个东京的摄影比赛,甚至还有某幅作品被刊载在写真杂志的彩页上。还有住在镰仓的西洋画家注意到这幅作品,大老远地到函馆来拜访。有纪在那名西洋画家的盛情邀约之下,也成为他的模特儿。听说那幅图画,现在仍被摆放在东京大手町的银行俱乐部大厅里。

三年后,这男子有了新的女人。在大吵了一架之后,有纪与他分手了。虽然有某个经营造船公司的男子说要包养她,不过有纪拒绝了,并跑到舞厅去工作。后来舞厅因为不景气而倒闭之后,有纪又到咖啡厅里干了一段时间。而当没排班时,她都要跑去学习洋装裁缝和记账。不久后,咖啡厅也因为缺乏客源而倒闭了。于是从去年秋天开始,她便在水产加工厂工作。

当有纪被那间水产加工厂解雇之后的第四天,从择捉岛那边寄来了一封德市伯父病倒的信。当时她正在函馆港的蓄木场里从事剥树皮的杂务工作。信中要求,请有纪这次务必要回去。当这封信寄达三天后,又寄来了一封伯父病危的电报。

有纪能够想象得到,自己的事情在这五年之中,会被故乡的邻里说成怎样的地步。有纪想起了母亲这个先例。这五年间,灯舞的居民们是不可能变得具有宽广胸怀的。有纪并不是因为思乡心切,而是念在伯父对她的养育之恩,所以才决定回到岛上的。况且,对于已经缴不出房租的有纪来说,这也是个如同雪中送炭般,令她相当感激不尽的提议。

回到岛上后,果然如同想象中的一样,背后的确有人恶语中伤她,好几次都在无意间传入了有纪耳朵里。

比方说:“她会不会在半夜跑进客人房里啊?”或者:“她母亲也是那样子,才会怀有俄罗斯人的种的。有其母必有其女,所以才会迷恋上客人,还追到函馆去,她不是一般正常的女人,只适合做那种职业啦!”等等。

有纪下定决心,对于这类的传言,要完全不把它当做一回事,光明正大地站在居民面前。她不仅会出席小学的才艺会,甚至还会去参观在小学操场举行的全村相扑大会。在那些场合中,当男子们注意到有纪时,不知为什么总是会露出无法冷静的表情,焦躁地开始抽起烟来,女人们则是别过脸去,偷偷摸摸地开始传闲话,这样的事情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着。

有一次,有人好像是故意让有纪听到似的说:“在函馆都有男人了,如果想勾引岛上的男子,应该是轻而易举的吧!”

有纪眼睛直视着说出那些话的女人,嫣然一笑,仿佛是在对着她们说:“没错,就是这样!”

就这样,有纪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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