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廉生将装着红茶的杯子放回托盘上,瞄了一眼自己的旧手表。

时间是下午六点零三分。太阳已经落山,横滨港的天空完全失去了它原有的光泽。这间面对着山下公园的饭店里的咖啡厅有点冷清,除了史廉生之外,只有三组外国客人。或许是因为乍暖还寒的缘故,这个三月上旬的星期六黄昏夜里,冷冷的寒风肆无忌惮地吹着。

史廉生忽然想起了不久前“懒汉”所下达的指令。懒汉通过大使馆,向史廉生传达了这样的信息:

一、为支持布教活动,我方会安排一名助手供您差遣。请等候进一步的联络。

二、请准备一台可携带的发报机。在接获指示之前,请务必妥善保管。

为遵循第二项指令,史廉生在这天,准备和一名日本人会面。

他和对方约定的时间是下午六点整。当史廉生的视线从手表移开之际,正好有一位体形瘦弱的日本青年走进咖啡厅里。青年戴着一副近视眼镜,那模样让人不由得联想起山羊。他身穿暗黄色的国民服,手里提着一个布包裹。这名青年一认出史廉生,便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夸张的笑容。

这名青年是在日本海军横须贺技术研究所上班的技术士官,名字叫做盛田,专长是电机技术。他是史廉生花了许多时间挖掘出来的协作者。当然,盛田本身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被网罗进了美国谍报网当中。

盛田走进咖啡厅,站在史廉生面前,礼貌地向史廉生行了个礼。

“好久不见,史廉生先生。让您久等了。”

史廉生站起来,握住盛田的手说:“因为来得太早了点,所以我就随意眺望了一下港湾的风景。这里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最近实在太忙了。”盛田在史廉生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连好好听个音乐的空闲时间都没有。”

“对于喜欢听西洋音乐的您而言,这个时代想必会让你觉得很痛苦吧!”

“听说贝多芬不错,格什温也不差,不过我对这方面的音乐还不是很懂。”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二人在咖啡厅里一直快乐地聊着有关音乐的话题。史廉生在高中时代曾参加过铜管乐团,吹过萨克斯,喜欢的歌手是葛伦米勒,而盛田小时候曾受过钢琴教育,这在当时的日本男性之中,可说是相当罕见。从古典音乐到现代的美国音乐,盛田所喜欢的音乐种类、范围相当广,因此两人一聊起音乐,就忘记了一切。

史廉生第一次见到盛田,是他来到日本之后没多久的事情。两人是在东京帝国大学附近的咖啡厅里所举办的一场爵士乐唱片鉴赏会上结识的。

由于兴趣相投,或者也有可能是因为史廉生身为传教士的身份,所以盛田对史廉生毫无任何戒备之心。刚认识的那一天,盛田就清楚地告诉史廉生说,自己是东京帝国大学电机专业的学生,大学还没毕业就已经受到附近的海军研究所邀请,前往该处进行研究。史廉生看准了这名学生的价值,于是便抱着慎重的态度,小心维持着自己和这名未来的优秀电机技师之间的友谊关系。

刚开始时,史廉生常送给盛田一些小礼物,例如,他送了几次美国的黑胶唱片给盛田。

他告诉盛田说:“那些唱片我已经快听腻了,如果不嫌弃的话,请您务必接受它。”盛田十分感激,从此之后对史廉生更加敞开心扉。从自己的成长经历到私生活等等,面对史廉生可说是无话不谈,就连自己在技术研究所里所从事的工作内容,以及其中组织的形式,他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史廉生。

史廉生向盛田表示,自己有一名像盛田一样是学电机的友人。为了取信于对方,他赠送了几册美国学会的过期杂志给盛田。在这当中,有一期的主题是望远镜装置的新技术。另外一期则刊载了一篇关于使用磁性物质记录声音的最新研究报告。盛田比史廉生预料中还要显得兴奋,即使在他正式进入横须贺的海军技术研究所上班后,他还是期待着能和史廉生继续交流。

去年夏天,史廉生问盛田能否替他简单地做一个可收听到短波国际新闻的设备,因为他很想听美国之音、BBC等用英文放送的节目。盛田二话不说,立刻一口应允。他告诉史廉生说,用国产的三球式收音机“seek”为基础,就可以制作出一台性能很好的短波收音机。只要在银座的松田照明一点一点地购齐所有零件,就可以制作出比买现成的还要便宜的东西,盛田拍胸脯向史廉生这样保证着。史廉生交给盛田一百元现金,不过盛田却说“太多了”,并且拒绝收下这笔钱。于是,史廉生将金钱硬塞给盛田说:“剩下的就当做是你的工钱,如果你把剩下那些钱拿去买书的话,作为朋友的我,将会感到很开心的。”最后盛田在盛情难却之下,将那笔钱收了下来。一个月后,他做好了一台手工制作的短波收音机。

除了史廉生拜托盛田以外,盛田也曾经向史廉生求助过。那是去年十月左右的事情。当时,盛田向史廉生询问,是否可以帮他拿到美国制无线电话装置的电路图。虽然盛田在理由方面没解释得很清楚,但可想而知,是和他在技术研究所内部工作上的需求有关。

史廉生与美国大使馆的阿姆斯书记官商量后,拿到了摩托罗拉公司的民用无线电话装置的电路图,并将它送给盛田。由于并不是什么高机密的图纸,所以他也不晓得实际上对盛田究竟有没有帮助,但可以确定的是,盛田对于史廉生的感激之情,又变得比以前更深了。

在这件事之后,阿姆斯向美国报告:“日本海军似乎正在计划,为船舰和飞机装配机能更好的无线电话装置。”事实上,盛田当时是为了那两台要空运到柏林的零式舰上战斗机,而着手制作特制的无线电话装置,不过史廉生以及阿姆斯对此事都毫不知情。

这天的相聚,距离上次两人见面相隔了大约有两个月之久。史廉生事先写信给盛田,在信里,他表示自己这个星期六晚上打算去横滨,并与目前正在横须贺受训的盛田相约见面,地点则是定在山下公园前饭店的咖啡厅。

当音乐这个话题告一段落后,史廉生将MIT发行的最新一期《TeologyReview》放在桌上。

“我朋友已经读完了,如果您觉得有用的话,就复印一份再还给我吧!”

盛田过意不去地说道:“真的是非常不好意思,自从离开大学后,我就没有什么机会阅读这样的文献了。特别是最近,德国的文献事实上已经无法进来,至于美国的东西想搞到手也变得十分困难了。”

“咱不说这个。”史廉生开始逐渐进入正题,“那台短波收音机,我非常喜欢。来我们传教士宿舍的朋友,对它评价也很高。当我告诉他们说,这可是我一个日本朋友做的时,大家都非常惊讶!”

“那只不过是业余者做出的小儿科的东西而已。”盛田谦虚地说道,“不过,在性能方面,我想和市面上卖的产品比较起来,应该也不差什么吧。”

“非常棒了,简直可以说是很完美。”史廉生继续说道,“对了,今天我还有一件事情,想借用一下你这双有如魔法般的手。”

“又是要组装收音机吗?”

“不,是业余玩家用的无线电发报机。”

“发报机?”盛田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没错。我有一个朋友是业余的无线电玩家,一到周末,就忙着与世界各地的玩家交流。据说,他好像在收集什么卡。可是,那家伙前几天跟我说,他那台从美国带来的无线电发报机,好像坏掉无法使用了。当我向他提及盛田的事时,他就对我说,要是有这样的人才,请务必麻烦他帮忙制作一台无线电发报机。”

“无线电发报机吗?”

盛田面露难色地挠了挠头。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他似乎突然想起了自己并不只是一名工程师,而是兼具着日本海军技术士官的身份。也许盛田正在想,碍于身份,自己不该轻易接受这件事。更何况,拜托自己这件事的人,又是一位外国人呢!

盛田叹口气,再次问道:“你这次要的不是收音机,而是发报机对吧?”

不过,史廉生假装成一副完全没觉察到盛田内心担忧的样子,继续说道:“这个事儿,是不是太难为你了?”

“没有,倒不是这个问题。”

“还是我直接跟他说,既然是美国货,就直接从美国订好了。”

“不是这样,只不过……”

“零件一定很难搞到手吧,技术层面的事我不是很懂,不过想必它一定比收音机的结构要更复杂吧。我还是叫他干脆使用美国制的成品算了。”

盛田的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请忘记这件事,就当我没说过!”史廉生故意摆出彻底放弃的样子,“我好像做了一个让你很为难的请求,让我来跟他说,还是花点时间跟美国那边订货算了,这样才能拿得到比较有保障的东西。”

“不,请等我一下!”盛田从包里里取出笔记,迅速地开始画起一些东西,史廉生瞄了一眼,发现那好像是机电电路的图样。

“制作方面倒没有那么难。”盛田边用铅笔指着图面边说道,“美国RCA有一种叫UX2JO的真空管。将两根并排在一起使用,再用变压器将一百伏特的电压提升到八百伏特,就可以做出一台发报机了。虽然需要用到电容器,不过这点可以用国产品替代,比起三球式的收音机,在构造方面还要来得简单。问题在于体积的大小,你的那个朋友,以前是用多大台的东西?”

“我想应该很小,大概是能从一间房搬移至另一间房的那种程度。”

“那样的话,就不能使用整流器了,用直流电的真空管,在发信息时会比用交流电还要来得清晰,因此即使省略整流器,也不会产生多大的影响。”

“能帮忙制作吗?”

“嗯。要是别人的话,我是不会答应的,不过既然是我的好友史廉生的委托,那当然不在话下。只是,我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盛田压低声音说道,“说实话,这件事,我不想搞得太招摇,所以,虽然我答应帮你做,但请替我保密,不要说出去。”

“就连我的朋友也要保密吗?”

“交给他时,你就说是你其他的朋友做的就好了。”

“好,就这么办。我会让他忘掉你的名字。史廉生把装有一百五十元日币的信封袋放入《TeologyReview》杂志中,请用这些钱来买零件。和上次一样,如果用不完的话,就权当做是给你的工钱好了。”

“谢谢。”

“东西什么时候能做好?”

“大概一个月左右可以吗?东西做好后,我会打电话联系你。”

“好,到时候我跟朋友借车来搬。”

史廉生站起来与盛田握手。盛田的表情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不敢正视史廉生,敷衍着点了点头。

看来,自己好像已经成功地拉拢了盛田。盛田的意志力,一直都相当薄弱,因此,只要不做出太过分的要求,应该不至于引起他的怀疑与恐惧。一步一步来,先顾及盛田的立场,然后再逐步地扩大要求,这样下来,他应该能成为我方很好的协作者——如果换成其他人突然听说外国人奇怪的请求,恐怕会跑去向宪兵或特高警察通风报信吧!

即使是再要好的朋友,总归是要有个限度。虽然自己参与美国情报活动,但再怎么说,自己毕竟不是马基雅维利,而是耶稣的仆人,一个将神的旨意传达给异教徒的传教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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