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城隍庙旁有一处幽静的宅院, 此地是诸天教江宁分舵所在,蓝奉蝶离开清音谷直奔此间, 打算稍作休整后动身返回苗疆。

时值午时,绿树阴浓, 熏风满园,蓝奉蝶听管事的教徒禀报完重要事项,回到客房静坐养神。俄而,窗外飞来一片树叶,打着旋飘向他,犹如一只谨慎的飞蛾,忽上忽下伺机靠近。

蓝奉蝶眼缝微隙, 浓密的长睫间射出两道寒光, 那叶片似乎预知机会将逝,嗖地扑向他。蓝奉蝶抬手轻轻一弹,叶片遭正中分割,落地化做两只蚕豆大的绿纹蜘蛛, ?j?j惶惶爬出门去。

“哈哈哈, 蓝师兄身手比从前更利落了,小弟甘拜下风。”

听见薛云的笑声,蓝奉蝶又惊又喜,连忙大声招呼:“云儿,你这讨打的小鬼,还不快给我滚进来!”

记忆里的薛云是个英姿飒爽的硬朗少年,阔别十多年, 形容或许染了风霜,应该是成熟老练的落拓汉子了。不曾想进门的竟是个扭扭甩甩花斑鸠似的浓妆妇人,蓝奉蝶怔怔瞪了好几眼,方从那厚实的胭脂水粉下挖出熟悉的特征,再也无法保持淡然。

“你、你真是薛云?”

看到薛云扑上来握手,他本能地想躲,大敌当前时也没这么窘迫。

薛云早料到他的反应,故意无视,亲亲热热拉起他的右手摇晃,手帕掩口笑个不停,动作宛如与好姐妹相见的娇俏女子。

“蓝师兄你才多大岁数眼神就不好使,连跟你一块儿长大的师弟都不认得了,这是贵人多忘事,还是我老得太快呀?”

蓝奉蝶心里直发毛,摔开他拍桌而起。

“你这是什么鬼德行!怎么搞成这样了!”

他再看看薛云那不人不妖,不男不女的打扮,忍不住火大地扯下他头上的珠花摔掉,命令他速去换装。

薛云惊呼着捡起珠花,心疼叫嚷:“这是我相公送我的呀,我平日都舍不得戴,就叫你给摔坏了……”

不止装束诡异,还口出疯语,蓝奉蝶惊声质问:“你方才说什么,谁是你相公?”

他昨夜听陈抟师徒说薛云领着女儿来到江宁,只当他娶妻成家,而今从哪里冒出一个相公来?

薛云用手帕捧了珠花,贴在胸口羞羞怯怯面向他,低头笑道:“师兄容禀,小弟十五年前已嫁做人妇……”

他习惯用女人口气说话,每个字都像闪电劈中蓝奉蝶后脑,估计再听下去会直接晕倒,忙打断:“你就直说那人是谁,其余的都略过吧。”

薛云也知师兄生性干脆,自己的经历本就荒唐,太絮叨恐惹他生气,便简单陈述梗概。他十五年前去北方办事,偶遇不动明王陶振海,在几场风波中为对方的风采气度倾倒,死缠烂打追着他求爱,耐过无数打骂驱赶,最终如愿以偿缔结鸳缘。

蓝奉蝶听他的口气,好像陶振海才是雌伏的一方,又怎会让他做了“夫人”?

薛云难为情地笑:“他本无余桃之好,看我缠得太紧,可怜我才同意跟我欢好。可他本性还是大丈夫,我要想进他陶家的门,须得以妇人居之,三从四德一样不能少。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就顺着他的意思来了。”

蓝奉蝶听过陶振海不少事迹,并不了解其为人,听薛云这一说,对此人的审美表示费解。

“你这样比巫婆还难看,他就忍得下去?”

薛云垂头叹气:“你不知道,我家老爷样样都好,只一个毛病,分不出人的美丑。他能记住一个人的长相,但你若把一个丑八怪和一个美人并排着放他跟前让他品评,他就只知道这个的眼睛小,那个的鼻子大,谁俊谁丑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为此他挑女人从不看长相,娶的小妾模样一个比一个寒碜,只求腰圆臀宽好生养。去青楼寻欢也尽捡着那姿色下等的找,图得是温顺听话会伺候人。让我男扮女装为的就是个体统规矩,无所谓好不好看。”

他一露面就劈头盖脸送上一堆“耸人视听”的奇闻,蓝奉蝶听到这儿方回过神,开始追究要点。

“这陶振海也太傲慢了,我看他就是在耍你,连起码的尊重都做不到!”

薛云赶忙辩解:“没有,这些年他对我挺好的,家里的财产全交我打理,有要紧事都会同我商量,我进门的第三年就做了续弦夫人,他的那些小妾都不敢对我不敬。”

“你还跟他的姬妾同堂而居?”

“对呀,我家老爷共娶了十五房妾氏,我嫁进去时还剩下六个,后来陆陆续续病死四个,等老爷过世时只剩下两个,年纪都还不大。我本待让她们改嫁,可她俩容貌粗陋,找不到如意的人家,心里也放不下老爷,就求我赏了她们一些田宅养老,自己搬到庙里去住,顺便看守老爷的坟茔。”

蓝奉蝶掠过这些怪事,问:“陶振海死了?这么说你现在是寡……”

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到比“寡妇”更好的名词,但委实说不出口,反而是薛云自行代入,坦荡荡笑道:“我现在就是守寡的寡妇啊,唉,我家老爷早年杀孽太重,伤了天刑,夭寿都在意料中,能和他那样神仙似的人物快快活活相伴十几年我已很知足了,剩下的只怨自个儿福薄吧。老爷临终前让我改回男子装束,可他女儿从小看惯我做女子打扮,还管我叫二娘,我若突然变样,那孩子肯定不适应,为此我索性不改了,就这样一直过到死也没啥不好的。”

他怅然感伤,却全无哀怨之色,蓝奉蝶叹气:“你不觉得自己太委屈了?他并非全心全意待你,让你当管家婆,照管他那帮小妾,操闲心受闲气,堂堂男子汉岂能如此自贬。”

薛云笑眯眯摇头:“我都是自愿的,他肯接受我我就开心死了,哪里还有委屈。师兄你是知道我的,我爹妈死得早,小时候和妹妹寄宿在舅舅家,常受他们一家虐待,过得很憋屈。后来跟了师父,日子是好过了,可脑子笨,学东西总比别人慢,做事老出岔子,就是个拖后腿的。所以我从来不敢高看自己,知道自己运气不好,遇见幸福就赶紧抓牢,从不去想那些没有的东西。”

一席话说得蓝奉蝶露出苦笑,他早知这师弟乐观开朗,看似没心没肺,却活得比多数人通透,不像自己纠结顾虑得太多,为情所苦的根本原因还是自视甚高,放不下的太多,无法像他那样不求公平,义无反顾。

薛云话说得漂亮,心里其实分外惭愧,他从小最敬重这位十全十美的师兄,原本不敢让他看到自己这不伦不类的扮相,在这分舵蹲守两日等他回来,只为求他撮合儿女婚事,诉完契阔便重新拉住他的手央求:“师兄,我知道我现在这样很不入你的眼,但现下有件顶重要的事非求你帮忙不可,这才厚起脸皮来了。你过去待我像亲哥哥一样好,这次可不能不管我。”

蓝奉蝶以为他惹上了仇家,忙问:“有人欺负你么?”

薛云话到嘴边又觉不妥,赶紧咽回去再嚼一遍,娇滴滴笑道:“也不算欺负,就是碰到个死顽固的古板人,想求你替我对付他。”

听他说出陈抟的名字,蓝奉蝶诧异:“那道士什么时候得罪你了?”

薛云推着他坐回椅子上,眉眼都弯成了月牙,一五一十说出向陈抟提亲之事。

蓝奉蝶听他介绍过陶振海的怪异行为,也不觉得他把女儿当儿子养,还要给“儿子”娶男媳妇的做法有多奇怪,但想到薛云身为诸天教的人竟想和大仇人的儿子结亲,不免生气责备:“商怡敏那妖女害死我们的师父,此仇不共戴天,你怎的还想跟她做儿女亲家?”

薛云来时早想好说辞,先把苦恼夸张铺陈。

“我就知道师兄会恼我,可我也没法子呀,我们三春从小被当成儿子教养,那心思爱好都跟男孩儿一样,从小更喜欢女孩子。他爹也不好说她不对,哄她说传宗接代要紧,在生出子嗣前得委屈她和男人搞搞龙阳,她虽然听话答应了,可心里并不乐意。好容易这次偶然间遇到那个商荣,她一下子就看中了,跟我说除非再有个跟商荣一样俊俏漂亮的,否则就认准他了。她要是我亲生的,我还能说说她,可我只是个后娘,她爹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好生照看她,我若不在她的婚姻大事上尽心出力,对得起她爹吗?再者,商怡敏生下商荣就把他丢给陈抟,自己早都不知死哪儿去了,说起来商荣更像陈抟的孩子,我认亲家也只认陈抟一个。就算今后商怡敏回来,商荣已经成了我们陶家的人,我自有法子约束他,不让他和那妖女相认。师兄,你就体量体量我的难处,帮我一次吧,求你了。”

他那矫揉造作的模样真像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把蓝奉蝶生生逗笑了:“这些话亏你想得出来,陈抟把那商荣看得比亲儿子还重,打死他也不会答应。”

薛云急道:“我知道凭我说是不中用的,所以才来求你呀,陈抟最服你了,你去说他准定依的。”

他若提前几天来求,那时蓝奉蝶尚未知悉陈抟的隐衷,替师弟做个媒不过举手之劳,此时诸事繁杂,他怎好开口去讨这个人情?作难道:“非是为兄推诿,我现下跟陈抟起了龃龉,恐不便出面相求。”

薛云才智不如他,但在大宅院里浸淫多年,练得四清六活,忙提醒:“你干嘛求他呀,直接用强要挟就是了,陈抟很怕你,你一吓唬他脚后跟就软了,不愁说不下这门亲。”

唯恐蓝奉蝶不允,粘上来撒娇撒痴,左一句好师兄,右一声亲哥哥叫得蓝奉蝶耳朵聋后背麻,皱眉止住他,心想:“我虽决定了不杀商怡敏生的小杂种,可心里这口恶气实难咽下,陶振海的女儿是个假汉子,男人嫁到她家就得学云儿这样低声下气服侍人。那商荣和他娘一样心高气傲,必受不得这等苦楚,今叫他落入那火坑里去遭罪,也算大快人心。”

歹念一生,心下便活动了,问薛云:“你那个女儿长什么样?模样俊吗?”

薛云正欲当卖瓜王婆,忽然灵机一抖,思筹:“蓝师兄和商荣的妈有仇,必不愿看他好过,我若如实说我们三春貌美,他兴许就不肯保媒了。”

于是头脑清醒地说起瞎话,苦着脸说:“刚才不是跟你说了么,我家老爷分不出美丑,家里的小妾一个比一个难看,三春那孩子就像她妈,塌鼻子小眼睛四方脸凸额头,嘴巴像鲢鱼,眉毛似猪鬃……”

说得太夸张,蓝奉蝶有些不信,奇道:“你不是说陶振海相貌很好么?难道他女儿一点不像他?”

薛云双手拍膝,惋惜得跟真的似的:“谁说不是呢?真辜负我家老爷那副好相貌了,三春都随了她娘,这方面没沾他爹一点光,陈抟不答应,一多半的原因就在这里。”

蓝奉蝶如愿一笑,揶揄道:“你别操心,姓商的小子长得挺俊,往后两个人生的孩子会变好看的。”

薛云大喜:“师兄答应替我做媒了?”

见蓝奉蝶点头,激动得上前一个熊抱,浓郁的脂粉香险些让蓝奉蝶闭过气去,又搂住他的脖子催促:“我刚在城里瞧见陈抟和他徒弟,他们八成已回李家了,还请师兄速去,不然等人走掉了又得费事去找。”

蓝奉蝶冷笑:“陈抟想救李家人的命,断不会离去,我正好用这事胁迫他。”

陈抟在清音谷与蓝奉蝶走散,听赵霁说他曾在湖边吓唬过两个孩子,之后不知去向,猜他大概回了苗疆,而李家人的生死尚悬而未决,撒手不管有损道义,少不得回去求薛云相救,便领着弟子赶回江宁,到了李家,听说薛云上午领着陶三春外出办事,不晓得几时归来。

此次出山屡遭磨难,他已心神疲惫,又惦记商怡敏的近况,只想快些解决眼前这桩难事,尽早返回峨眉。

在客房安坐一会儿,李家下人来报,说有客到访,他再没想到,这客人就是他刚刚还在悬心记挂的蓝奉蝶。

“蓝教主,你这是……”

他下意识认为蓝奉蝶是来屠杀李家剩余人丁的,急忙支开周围人,走上前去拱手求恳。

“凶手已然伏法,还求你放过这里其余人,陈抟愿以死抵命。”

蓝奉蝶看不惯他道学者的嘴脸,随性挖苦:“我看陈道长不该修道,正经该去庙里当和尚,不然真可惜了这副舍己救人的菩萨心肠。”

陈抟窘刺脸红,脑门又开始冒汗,眼前这人明明冷淡如冰,却好似一团烈焰,一靠近就让他焦灼难耐。

蓝奉蝶没功夫捉弄他,取出一只药瓶递过去。

“这药粉溶在一缸黄酒里,用菖蒲和雄黄煮开,叫他们大人喝三两,小孩喝五钱即可清除蛊毒。”

他爽快开恩在陈抟实乃不意之喜,接过药粉连作了几个揖,就想出去找人配药。

“慢着。”

蓝奉蝶趁热打铁提出条件:“我不能白白卖你这个面子,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陈抟背上扎了根小刺,他甘为蓝奉蝶赴汤蹈火,就怕他逼问商怡敏的下落,可是除了这点蓝奉蝶也不会为别的事找上他。

“刚才我和薛云见过面,他让我为他女儿做媒娶你的爱徒商荣,这事你早已知晓,无须我再多言,待会儿他回来你们两家长辈就交换聘定,择个好日子为孩子们完婚。”

出其不意的一击震木了陈抟的心神和口舌,良久挣出一句:“此事万万不可呀!”

“哼,我已答应了薛云,不由你不依。”

“可、可是……”

蓝奉蝶不与陈抟废话,转身推门外出,仿佛心想事成的,赵霁这个倒霉蛋正和商荣站在院子里打望,商荣见蓝奉蝶笔直走来,脸上笑容似有似无,绝然是不怀好意的架势。

“你想做什么……”

不及拔剑,体内蛊虫又蠢动起来,他扑地倒下,只听赵霁的惊叫倏地飘上院墙。

“你干嘛又抓我!放手放手啊!”

陈抟才一出门也被蛊毒制住,他倒地苦求,姿态矮到地底终不能打消蓝奉蝶的报复心。

“老老实实和陶家订婚,再到苗疆来接人,否则我就将这小子关一辈子。”

蓝奉蝶说完提起哇哇大叫的赵霁越屋离去,才过一重院落,一个人影从左下方跳闪而至,撩袍振臂,一拳猛击过来。蓝奉蝶看其来势汹汹,尚未出招,两股寒热混杂的罡风先迎面扑到,身上汗毛都被刮得竖起,知道是个狠点子,急忙将身一旋躲了过去。那人一拳打空,身下大树噼啪爆裂,被利斧似的拳风齐根劈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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