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遥微微一怔, 血红的嘴角翘向耳根,举起嶙峋手爪, 蜷曲的指骨发出颤心脆响,周围雨丝受惊似的层叠纷绕, 强大的罡气连山排海压过来,吹得人睁不开眼。

“你们感情已经变得这么好了,那我就不拆散你们了。”

他如猛鹰攫兔,一爪刺向商荣咽喉,商荣时刻提防,一掌将赵霁推进几丈外的树丛,折腰扭身, 胸口被爪风割开三道血痕, 雨幕中绽出几朵细小的红莲,性命好歹无碍。

只听一声龙啸般的剑吟,金光暴起,斜风细雨中金龙狂翔, 银蛇乱奔, 两道模糊的身影穿梭其间,如鬼似魅。双方交手,各有感想。

上官遥看出商荣的武功是方才在场的四个少年中最强的,好些扬名立万的武林名宿也较之逊色,难怪能获赤云法师青眼。他和不灭宗有盟约,也曾允诺赤云不伤商荣性命,但自忖练成飞头煞已然天下无敌, 就算毁约对方也拿他没辙。早觉这姓商的小子碍眼,他又偏要送死,索性杀掉干净。

商荣也觉得上官遥是少见的强敌,首先他的身法太快,甚至无法看清他的招数,全靠无懈可击的剑招防御才勉强挡住攻杀。其次他的内力也强得惊人,虽没有赤云和提婆湿那等刀枪不入的神技,双手在抓拿劈砍时带动的罡风也震得他虎口痛麻,久战下去断无活路。

赵霁捡回灵犀剑却插不上手,站在一旁干瞪眼,视线紧随阵地转移,看他们从林间斗到了崖边。

商荣撑不了多久的,上官遥行动比鬼还快,逃跑也行不通,要怎么做才能得救?

他好像回到了一年前与提婆湿的激战现场,当时情形与此刻出奇一致,他们身陷绝境,商荣和敌人苦战,他在一旁观测敌情,成功找出提婆湿的死穴,一击制胜。不知道那时拯救众人的观察力能否再次生效。

上官遥和商荣已站在了朝外突起的岩石上,赵霁注意到与那块岩石接壤的都是泥地,也许是单独的个体,被土壤镶嵌在悬崖上。这种地形在峨眉山很常见,遇到地震或连日大雨就会出现山石滑坡,假如这里也如此,那他们就有救了。

仅凭他一个人的力量还不能启动这一机关,他左右张望,看见仍在翠嫂尸体旁伤心呜咽的二滚,这小貘不如他的母亲哥哥巨大,也已长到一人多高,三头肥猪加起来都比不上它壮实,正好当作秤砣使用。

赵霁跑上去抱起二滚,奔向激战中的悬崖,冲刺起跳落在相准的位置上。

他使用了“千斤坠”,融合二滚的体重后,真有千钧之力。

那岩石当真是独立的,周边泥土被雨水浸软,再受到这股强烈冲击,霎时地牛嘶吼,泥屑翻飞,巨石从土层中剥离,哗啦啦坠向深谷。

岩石上的人集体倾覆,上官遥站在最外沿,先被厚密的云雾吞没,赵霁相信商荣的轻功能够自保,一手抓牢二滚的爪子,一手攀住树藤,晃动中将二滚荡向崖壁。

大貘擅于攀岩,二滚爪子嵌入石壁,熟练地向上爬去。赵霁等它回到安全地带,贴着岩石滑向脚下的暗雾深云,大声呼唤商荣的名字。

“我在这儿!你快过来!”

得到回应,赵霁惊喜地向左下方滑去,商荣与他相隔不过三丈,站在一小块凸岩上。赵霁正要同他讲话,嘴巴被他牢牢捂住,听他用几不可闻的音量吩咐:“别出声,跟我来。”

在他带领下,赵霁跟着他向左上方攀行一丈,彼处竟有一个七尺高一人宽的洞穴,是他坠崖时偶然发现的。

二人进洞后商荣探手向崖顶抛出一块石子,啪嗒击中崖壁,然后快速回到洞内,食指压唇,示意赵霁保持安静。

倏忽间洞口外窜过一道疾风,向崖上刮去,赵霁知道那是上官遥。

过了一会儿,预计上官遥已远离他们,他怀忿藏惧地低语:“这坏蛋果然没那么容易死。”

商荣说:“他轻功比我们都好,现在上去会被抓住,先在这里避一避吧。”

赵霁劲头过去,累得瘫软,靠住石壁大口喘气,问商荣是怎么找到他的。

原来商荣和唐辛夷靠夜游虫追踪到九老峰附近,天降大雨冲散母虫气味,那公虫也力竭而亡,他们在山林中搜寻,途中听到赵霁惨叫,连忙寻着声音赶过来。

赵霁怒道:“我的夜游虫还真是唐潇拿走的,这小子心里有鬼,现在峨眉山上除了上官遥,属他最危险。”

商荣忙问缘故,赵霁这半日险象环生,脑力有限,先挑要紧的说:“这事回头再细讲,我先告诉你纪天久和上官遥的事。”

他道出自身见闻,听得商荣数度愕然,末了连连惊叹:“这事真是奇了。”

赵霁点头:“是啊,我也觉得纪天久倒霉透顶,亲生儿子被人教唆成杀人狂魔,还把自己当成杀父仇人,虐杀分尸,编故事也没这么离奇的。”

“不,不,这事还有更离奇的部分呢。”

“什么?

“你知道上官遥是丁阳的同党吧?”

“知道。”

“丁阳在追杀我们时说过唐震是杀他义兄的仇人,这个义兄叫林文顾,曾是江南有名的神医,上官遥以为自己是他的儿子。”

“哦!难怪他刚才跟我说他父亲一生悬壶济世却不得好死呢,敢情是这位。”

赵霁瞠目乍舌,彻底明了丁阳和上官遥结党的原因,不料商荣却说这中间还有套路。

“上官遥不是林文顾的儿子,这点萧正言已从另一方面证实了,早上我和师父找他谈话,本想为莫大哥洗冤,结果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了。萧正言见事态不可控制,主动向我们道出实情,他说二十年前,唐震伙同纪天久谋夺林文顾的避毒秘籍,失手害死林夫人和她的一双儿女。那小儿子命大,起死回生,被纪天久带回神农堂抚养,后来收为弟子,悉心教养,这个孩子就是莫松大哥。”

那封通敌信上错写的“顾”也有了正确的解读方式,上官遥模仿莫松的字迹和不灭宗通信,他以为林文顾是自己的生父,写到“顾”字便不自觉地进行避讳,歪打正着地让莫松背了黑锅。

赵霁呆了半晌,将几乎掉落的下巴托回去。

“这么说莫松才是林文顾的儿子,那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知道,在他十三岁时纪天久向他坦白了一切,莫大哥感念他的恩情选择原谅,情愿以莫松的身份活下去。”

“那上官遥又怎会把自己错当成林文顾的儿子呢?”

商荣深长吐纳,慢慢梳理这团乱线,认为端头就是死去的丁阳。

“这一切估计都是丁阳的阴谋,记得他当初说过的话么?他要用最残酷的手段报复仇人,杀死唐震不够,还要摧毁唐门,对纪天久自然也不例外。上官遥是纪天久唯一的儿子,如果把这个独子教唆成复仇者,让纪天久和神农堂都毁在他的亲骨肉手中,不是比自己动手杀死他更解恨?”

复仇的目的不外乎令仇人痛苦,借刀杀人,骨肉相残这招不仅取人命还能诛人心,假如丁阳知道纪天久临死前遭受到的肉体精神的双重折磨,身在地狱也会开怀大笑。

赵霁联想起商怡敏的话,不禁打个寒战。

“我听说练飞头煞的人到了后期会全身腐烂,这邪功八成也是丁阳怂恿上官遥修习的,他是要斩草除根,让纪天久全家都死得惨不堪言啊。”

商荣同意他的判断。

“我刚知道莫大哥是林文顾的儿子以后还怀疑他是飞头煞,但又想丁阳那么尊重义兄,怎会允许他的儿子修炼这残忍血腥的邪功,现在看他就是故意将上官遥往邪路上推,把他变成弑父的怪物,然后自取灭亡。”

憎恨是连接人间魔域的通道,恨念噬心,万鬼弗如,林文顾生前怀仁慕德,却因仇恨,死前留书嘱托义弟报仇,他若能预知未来,看到那么多无辜的生命卷入这场复仇漩涡,或许会改变主意吧。

此时赵霁对莫松也怀怨极深,骂道:“你别一口一个莫大哥地称呼了,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老早就和上官遥勾搭成奸,纪天久说他自愿当上官遥的替罪羊,用难民做试验的事也是真的。”

这么多惊人的讯息里,这个最令商荣震撼,救死扶伤的贤者同时又是命债累累的杀人魔,他不明白人性怎么能分裂到如此程度。

察觉他陷入沉思,赵霁后悔话说得太急,商荣敬重爱戴的人不多,莫松是分量很重的一个,形象陡然崩塌,他定然难以接受。

“商荣……你别多想了,坏人都会伪装,羊胜不就是个例子,以前就当咱们眼瞎,今后认清他的真面目,别继续上当就好了。”

商荣轻轻拨开他搭在肩上的手,冷静的反应没让人失望。

“我知道,上官遥可能还在崖上,我看这洞穴里面有风,说不定通向别处,我们进去瞧瞧,兴许能找到出口。”

深入探寻后,他们发现这洞穴比想象中深邃,犹如山脉腹地里的肠子,弯弯曲曲,忽上忽下,商荣以吼叫探路,声音东碰西撞跌出去老远,惊飞一群盲眼的蝙蝠,看来前路还很漫长。

没有火把,他们拔出宝剑,相思灵犀相互辉映,金光堪堪照亮方圆三丈地,他们冒险前行,爬岩钻洞,蹬壁过坎,走出两三里,洞中出现一处泉眼,跟随泉流行进,复行一里,进入一个阔朗的洞穴。商荣举剑环顾,只见石壁上有奇异的图案。

“你看,这好像是剑谱!”

他凑近一处以手摸索,忍不住兴奋欢呼,石壁上刻着许多舞剑的小人,姿势各异,变态万千,是一部极精妙的剑法。

“这定是本门的前辈高人留下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高明的招式呢,咱们今天真是因祸得福了。”

赵霁开始跟着他乐呵,细看下大吃一惊,这剑谱他每招每式都很熟悉,正是商怡敏传授的《花雨无影剑法》,此剑法乃唐代公孙大娘所创,剑谱残缺,后十七路招式是商怡敏补充的,普天下只她一人知晓,这石壁上的图案无疑是她早年刻上去的。

他们继续搜寻,又在对面石壁上找到一幅剑谱,看痕迹,凿刻年代与前一幅相近,内容亦较一般剑谱不同。

图谱中一位持剑女子与一名男子过招,那男子手持一件奇特的兵器,比短棍纤细,比铁笔略粗,端头平整,无锋无芒,师徒俩考究半天也没弄明白。再看二人招式,翩迁如鹤,夭矫若龙,非常潇洒轻灵,却没什么杀伤力,说是比剑,更像对舞,画中人的姿态也亲密暧昧,其中一幅那女子站在男子身后,横剑颈间,迫其抬头,又从后方伸手勾住男子的下巴。

连商荣也看得出两个人的姿态像在调情。

“这图上可能是对夫妻,画得是他们舞剑取乐的场景。”

他们举剑四照,见图案末尾题着一行小诗:“花光剑气两相烁,喜见彩蝶槛外过。广寒宫内欢声少,何似诗酒风流多。 ”

笔迹凤泊鸾漂,跌宕遒丽,都说睹字如观人,照这书法看,留诗者是个狂放不羁的秀士,赵霁却认得这是商怡敏的字体,心想这画中男子多半是她丈夫,也就是商荣的父亲了。

商荣不知道眼前是生母的手笔,高兴地仿似掘到宝藏,让赵霁好好记下位置,日后再来参习剑法。

看着蒙在鼓里的少年,赵霁突然很心疼,没享受过父母宠爱的童年是残缺的,他相信商荣不是不在乎,而是没体会过家的温暖,不懂得亲情的美好。待到真相大白,又将面对上一辈的恩怨,届时如何自处?

他觉得商荣正站在一个泥潭旁,迟早得往下跳,自己还无力阻止,想着想着喉咙里涌上一团苦涩,吐不出咽不下,哽咽中,眼泪汹涌地流了出来。

他这一哭吓了商荣一跳,询问时赵霁使劲抱住他,濡湿的衣衫产生粘合力,将彼此的身体紧紧粘在一起,眨眼热得烫人。

“喂,你怎么神叨叨的,该不是鬼附体了吧?”

商荣推搡两下未果,又拍了拍他的背心,估计这人受惊过度后怕起来,好言安慰:“别怕,我不是还在这儿吗?就算上官遥追来了,我也不会让他杀了你。”

他越温柔赵霁越难过,内心生发出坦白一切的冲动,话语却像流淌在沙漠里的一丝泉水,未能流到嗓子眼便干涸了。

尝试好几遍,总算有一句成功越过重重沙土,完整呈现出来。

“你放心,今后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离开你,你并不是没有亲人,我就是其中之一。”

商荣面皮灼热了,嗔道:“你再爱说肉麻话也得挑时候,我真是白替你担心了!”

他将腻在自己肩头的脑袋推开几寸,谁知小徒弟又起了邪念,湿润的眼眶里光如晨星迷离,微张的嘴慢慢向他的唇靠拢。

“走开!”

商荣心如擂鼓,无论如何不想被他带偏,立马挤出一个拒绝借口。

“你生吃了纪天久的肝脏,还想亲我,恶心死了!”

赵霁窘忙道:“我嚼了好多青草汁,已经没有腥味了啊。”

“那也不行!脏脏脏!”

商荣调头朝洞外走去,十几步内甩了好几次头,但求甩掉敷在脸上的热气。不要脸的小子追上来讨价还价:“现在不行,那回头好好漱了口,洗干净以后就能亲了吗?”

“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我们正被飞头煞追杀,还是想想怎么保住这条命吧!”

由于抓狂,接下来的路程商荣闷声不响,洞穴渐行渐宽,忽而微光浮现,尘芥在光晕中起舞,细细的泉流也延伸成湍急的小溪,穿过一个殿宇般宏大的石洞,他们重回森林怀抱。洞外烟雨散净,天山共色,蝉鸣千转,猿啼不绝,端的是清凉怡人晚晴天。

耳畔泉水激石,泠泠作响,下方一处深潭水色缥碧,百丈见底,正是山中著名的黑龙潭。他们根据这个地标辨识出身后的山洞。

“这儿是九老洞啊,那悬崖上的洞穴竟能直通九老峰下,真是神奇。”

相传九老洞是神仙聚会的洞府,内部岔洞交错,深邃神秘,被当地人视为禁地。他们住在山中,但从未想过去洞内探险,今日凑巧游览,方知传说不实。

商荣担心上官遥会去加害师父和师兄弟们,想尽快赶回玄真观。行不过半里,赵霁忽然指着远山惊叫:“上官遥!”

雨后空气清透,一目十里,对面峡谷上一个捷猿般的身影正朝他们奔窜,快得像御风飞翔,俄顷靠近数十丈,不是上官遥是谁?

“他发现我们了!快逃!”

二人抬腿飞奔,可速度远远比不上对方,再回头上官遥距他们不足两箭地,说话就能赶上。

惶急关头,头顶传来呜呜的厉呼声,一条白龙啸嗷着自山头奔来,沿路树倒石塌,烟尘弥漫,定睛细看,却是一股猛恶的涧水以惊雷之势冲刷下来。

大雨后山中泉流暴涨,来不及疏导的水流时常形成山洪。商荣灵机乍现,挥剑砍断一根吊桶粗的竹子,截取一丈长度,招呼赵霁:“我们从水路走!”

洪水已扑到跟前,他将竹竿扔向激流,带着赵霁跳上去。

去年出川过三峡时,他们遭遇贼盗沉船,搭乘木板洇水靠岸。

这次情况比上次更艰险,洪水奔流无方,竹竿又是不易踩踏的圆柱形,人在上面不但要保持自身平衡,还得相互配合踩住首尾两端,以免前后翻滚。所幸这一年中师徒俩功力大增,有能力应付这一难关,其间竹竿还被拦路的山石撞飞几次,他们在半空中腾挪闪展,牢牢咬定竹竿,克服道道险阻,颠波簸浪地冲向谷中的沟壑。

赵霁扭头,见上官遥已与他们驰平,轻松跃过数丈距离就能抓住他们,不知为何没有动手。

不多时洪水接近谷底,东南方又响起轰隆隆的巨响,犹如千军万马呼哨呐喊,跟着大片冷气迎面袭来,逼得人不能透气。再看谷中浊流飞泻,其势如箭,干涸的石滩被几股洪水瓜分,化作风高浪巨的河道,恶水群飞,骇涛山立,树叶下去也会沉底。

“跳到那块石头上去!”

河中尚有一块未被吞没的高大岩石,恰好一根粗壮的折木从上游冲来,商荣当机立断采取行动,领着赵霁奋力前跃,脚尖点中折木,借力跳上那块岩石。

上官遥追至水岸不再前行,虎视眈眈盯住猎物,高声呼喝:“你们再敢逃,我就回玄真观去杀个鸡犬不留!”

他武功奇高,陈抟等人又尚未识破其真面目,不设防的情况下必为所害。因此明知留下是等死,二人也不敢离开了。

然而这条浩大的激流只是空中楼阁,洪水不久即会过境,他们必须在这暂时的安全中思索对策,为彼此和师门争取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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