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牢房大夫写得一手好字。信一开始便声明,吹雪目不识丁,年轻大夫尽可能将她所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记下来。也因为如此,看不了多久,平四郎便读到年轻大夫端正的楷书写着“那个天杀的臭老太婆”。

这词是吹雪用来咒骂凑屋阿藤的。

人们请到家里祭灶的巫女,大概有一半是假冒的。这些巫女以此为由,登堂入室,陪酒卖春。江户是个男多女少的城市,多的是一家子只有男人的人家。十个大男人同住的商家里,女人就只有一个年过七十的煮饭婆——这种情形四处可见,也才会有她们这门生意。

这些冒牌巫女自然不会有真才实学,一字不识者也不少见。要冒充巫女所需的套语祝祷,若非同业前辈口耳相传,便是有样学样,不须有什么学问。当她们脱下伪装巫女的装束,露出卖春妇的本性时,即便还称得上貌美,也同样降格为粗野低俗的女人。满口粗言鄙语其实才是她们真实的样貌,不必讶异。

话虽如此,劈头便来个“天杀的臭老太婆”还真吓人。

据牢房的仆役作次说,吹雪在女牢里,大言不惭地炫耀自己当巫女时的风光,把女囚们都得罪光了。作次与小平次都认定她的话必是吹嘘,但平四郎倒不这么认为。吹雪有段时期定是优秀的巫女,只因改不了偷东西的毛病,才搞得年纪轻轻便惹得一身腥,否则也不至于进牢房。就算她真是个冒牌货,想必也曾以巫女的身分,让请她驱邪作法的人感激涕零、千恩万谢,收的是金包银包,吃的是山珍海味,过着顺心如意的日子。不说别的,至少凑屋的老板娘就曾耳闻她的风评,特地请她作法。

然而,蒙受垂青的人,却骂那个阿藤“天杀的臭老太婆”。

平四郎让官九郎带去的信上,写着几个直截了当、简洁明了的问题。凑屋阿藤对找巫女的原因作何解释?曾要她驱什么邪吗?曾要她祭拜什么吗?为此又付了多少钱?前后总共与阿藤见过几次面?后来不再见面,是阿藤要她不必再来了,还是另有原因?——依年轻大夫的来信,吹雪对这些问题,撇开混杂其中的咒骂不谈,倒是回答得有条有理。她说真的是很气凑屋阿藤,所以记得非常清楚。

距今约两年半前,吹雪首次被叫到凑屋,来到大宅深处阿藤的居室时,阿藤要她驱走附在这个家里作怪的恶女之灵。吹雪问起阿藤如何得知她这个人,阿藤提起日本桥通一丁目和服店的大老板娘。和服店有个十二岁便死于天花的孙女,魂魄在家里游荡,大老板娘说是请吹雪来安魂的。

吹雪说自己擅长安抚彷徨迷失的游魂,也因而受到不少人感谢。年轻大夫在此加注,说吹雪现下模样虽然凄惨,但其实是个聪颖机伶、个性爽朗,脸蛋也颇惹人怜爱的姑娘。若非误入歧途,应该不至于身陷牢房。这年轻大夫该不会爱上吹雪了吧?平四郎操起不必要的心,捏捏下巴。

吹雪只进出过阿藤的居室,没去过凑屋其他地方,但魂魄徘徊逗留之处,会有一种令足尖冰冷的独特寒意,吹雪却没有感觉到。因此当阿藤说有女人的恶灵,她也无法立时有所感应。于是她试图问出个中情由,但阿藤不愿说,只是倨傲地道,要你驱邪就驱邪,办不到就滚。

然而,吹雪也是个生意人,借口说要呼唤迷途的游魂需要一定的步骤,到凑屋走了两、三趟,并以各种手法笼络阿藤,虽只是只字片语,却也成功问出她为何烦心。她嘴里的恶女,看来是凑屋老板总右卫门的情妇,且那女子似乎死不瞑目。但这是许久之前的往事,并非近日才发生的。而且,这女子的灵魂要对凑屋报仇,也只是阿藤自己的说法。至少,处理过许多这类实例的吹雪一听到“鬼报仇”,当下会想到的病苦、接连有人死于非命、家道中落等实际损害均未发生。最后举出的这一点,尤其令吹雪感到可疑。

然而,第四度上门之际,一个小小的偶然解开了吹雪心中的疑惑。由于家中有巫女出入,凑屋的女儿美铃深感好奇,便趁吹雪在时来到母亲的居室。

说到当时阿藤的惊慌失措,即使说美铃是个死人,眼睁睁见她从棺材里爬出来,也不过如此。不要靠过来!不要靠近我!要说几次你才懂!尖叫着叱喝女儿,将她赶出居室,狠狠将唐纸门一关,一副要撒盐驱邪的模样——不,若非吹雪在场,她大概真的会撒盐。

美铃走了之后,阿藤铁青着脸颓然而坐,吹雪抓紧机会上前安慰。阿藤吓坏了,将之前坚决不肯透露的秘密和盘托出——死去女人的恶灵附在女儿身上,占据了女儿的身体,要对我加以报复,因为美铃的长相一年比一年像那女人……

于是,阿藤再三坚称的“鬼报仇”是怎么回事,吹雪也懂了。她在别处也曾听说过类似的例子。

吹雪更进一步问起“那女人”是谁,然而这却是画蛇添足。阿藤差点要脱口回答,但发现吹雪那热切的神色,忽地回过神来,反咬一口问道,驱邪有必要知道女人的名字吗?

吹雪答道,驱邪当然要知道名字。既然夫人至今曾聘请算命师、灵媒,当时自然也问过名字吧。然而阿藤却再也听不进吹雪的话。她对自己因一时失态,不慎将极欲保密之事说溜了嘴感到切齿之悔,当真咬紧牙根开始吵嚷起来,叫着:“快给我滚!你滚!要钱就拿去!像你这种肮脏的女人,不准再踏进这个家一步!”据说骂得很凶。

阿藤也真的开了装金子的钱箱,拿小判扔吹雪。其中一枚打中吹雪的脸,正好碰到右眉与右眼间的柔软处,割破了皮,流了血。这使得阿藤更加如得失心疯般,又是踢打又是拉扯地动起手来,吹雪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在此,年轻大夫又下了个注解,写道吹雪脸上的这个伤痕仍相当清晰,一眼便看得出来。脸蛋可是重要的生财工具,吹雪之所以对阿藤忿恨难消,绝大部分是为此。

做吹雪这种生意的女人,通常都不是单独行动,她背后便跟着一个吃软饭身兼保镳的可怕“大哥”。吹雪对这男人并未详加描述(平四郎认为定是碍着年轻大夫在眼前的缘故)。若在平常,遇到这种事必定会向“大哥”哭诉,要他到凑屋大闹一场。吹雪当真心有不甘,也不是没考虑过此事。要知道,对方可不是一般小商人,而是凑屋。若手法得当,定可大敲一笔。

然而,吹雪并没有这么做,因为她害怕。能向凑屋要到一大笔钱自然开心,但她深怕会因此无法摆脱这个男人。这男人于合作当初倒是没什么问题,但一旦成为吹雪的入幕之宾,便立刻显露出本性,将吹雪赚的钱搜括得一干二净,若敢顶嘴便拳打脚踢,自己却沉溺于赌博喝酒,集窝囊废本质于一身。

这些“大哥”通常物以类聚,因此吹雪深怕若随便说出凑屋的事,事情将更不可收拾。那时她已两度因偷窃而与公役“结缘”,但罪行轻微,并未沾染过“恶事”。这里年轻大夫也亲切地加了注释,写着认为吹雪不是会做那种事的姑娘。

而且吹雪还说,虽只乍见一眼,但她深深同情凑屋的女儿美铃。只不过是长得像以前和总右卫门过从甚密的女人,便被自己的母亲视如妖怪。吹雪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但一心相信所有的母亲都是温柔的,自己的母亲也一定温柔有加。因此看见阿藤对美铃的态度,不禁感到心痛。

“那个天杀的臭老太婆,”

吹雪是这么说的。

“她一定是杀了凑屋老爷的情妇。因为是亲手杀的,才怕鬼魂作祟找她报仇。可是,她又不敢正视自己犯下的事,这样是没办法好好驱邪的。那种没良心的臭老太婆,死了最好!”

将吹雪移至医牢的行动相当顺利,作次也小心安抚了其他女囚,因此不须为吹雪担心。又,汇整此信时,冈引仁平也至牢房探视,与狱卒闲聊后便走了,应该没有注意到我方的举止——年轻大夫如此作结。

平四郎一面将纸卷卷回原状,一面自鼻子深深吸气,刻意发出鼻息声再将气呼出来。

有了这些佐证,已经无庸置疑了。

“恶女之灵吗。”

那是指葵。阿藤这样称葵。葵已经死了。她没有留下佐吉出走,也没有与别的男人私奔。她被阿藤杀了,尸体被藏了起来。

平四郎抚着后颈,闭上眼睛。一起床便读了封长信,觉得脖子好像僵了。一作此想,却又立刻失笑。因一旦做起接下来该做的事——

“可不是肩颈酸痛一下就能了事的。”

朝阳灿烂的秋日庭院中,好几只麻雀翩然飞落。

“因为,我可得去把一个在地底下沉睡了十七年的女人挖出来啊!”

麻雀啾啾鸣啭。有一只停在缘廊边,歪着头望着平四郎,似乎是不懂他在笑什么。

平四郎拍手喊细君。

待弓之助一到,平四郎便带着他前往政五郎处。

平四郎一反往常,沉着一张脸,机伶的弓之助想必也察觉到了,一路上保持沉默。但当一碧如洗的天空彼端,出现茂七大头子那结构气派但建材质朴的木板屋顶时,他似乎终于按捺不住地开口了。

“牢房有回信了对不对?”

平四郎嗯的应声。算不上回答,只能说是发出嗯的一声。事到如今,似乎已经太迟了,但他不愿再让弓之助更深入接触此事。然而,这奇特的孩子定然已充分推测出案情真相,叫他别跟仍旧会跟来吧。因此干脆别再多虑,让他早些体验这工作的精华之处,也就是揭开被隐藏的事实……虽未必是件愉快的事——才是上策吧。

然而,在脑子里东推西敲,与当场耳闻目睹,两者之间有道深深的河。至少平四郎是如此认为。而这条河,还是要等年纪到了,心上那层皮够老够硬了,否则是不该渡过的。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告诉弓之助“一切如你所推测”,不就好了吗?

只见大额头站在茂七大头子家后方矮树篱内,拿着杓子洒水。离落叶纷飞的季节还有一段时间,这精巧院落的一隅却笼着火。一看之下,烧着的尽是柴薪。有种略带焦味却又芬芳的味道,乘着淡紫色的烟,往平四郎等人所在的路旁飘来。

大额头向平四郎问好后,随即领两人入内。他端上茶边道歉说,政五郎正在盘每十日一结的帐,得知大爷来访,即刻便来会客,还请大爷稍候。

“你们那不是在烧落叶吧?是在烧什么?把盘帐盘出来一些不方便外泄的文件拿来烧吗?”

平四郎虽是说笑,大额头却正色行了一礼,说刚才挑水肥的才来过,便焚香木除臭。平四郎哦了一声。

“这倒是雅事一桩。下次也告诉我是什么香木。八丁堀每次挑过水肥,总是要臭上好一阵子。”

大额头应了两声是,便退下了。

平四郎虽不知茂七家平日有多少人出入居住,但考虑到他这大头子的身分实力,手下人数必定不少。十日挑一次水肥所卖得的钱,应是笔不小的收入。怪不得政五郎会配合着盘帐。

一般杂院或租屋,这笔收入归管理人所有,一毛钱都不必交给地主,这是长久以来的不成文规定。房客住户多,水肥卖得的钱也越多,照这个道理来看,应该是种对管理人的奖励吧。

佐吉来到铁瓶杂院之后,并没有什么好结果。如今虽已赢得阿德的信任,住户们也与他逐渐熟络、建立起感情,但铁瓶杂院却一天空过一天,现在只剩下阿德、久米与被阿律丢下的权吉三户。派他到杂院的人用意便是在此,任凭佐吉如何努力,然而串起算盘珠子的最后一档,早已被定在那里,莫能奈何。

即使如此,佐吉仍垂头丧气,只要看他最近的样子就知道。这是当然的。努力成为徒劳,任谁都会感到灰心。

然而佐吉手边应该有一笔钱,理当如此,因为有卖水肥的收入。平四郎没过问他如何处理这笔钱,但假使他拿去凑屋上缴,对方一句那是管理人的钱,拒而不收,他也只能把钱留着。他是个谨守分际的人,一定是存起来了。

然后,不久铁瓶杂院便不再需要管理人,佐吉将回头去当他的花木匠。届时,他所存的这笔钱,便会成为他新生活的本金吧。这笔钱应该不少,将来他与那个叫阿惠的姑娘成亲时,这笔钱就很有用处了。

这次让佐吉扮演这个角色的人,大概连这一点都盘算在内了。平四郎自挑水肥联想至此,越想越觉有理。拿佐吉当棋子摆布的人,想给他一小笔钱,也有义务这么做,但无法正面采取行动,便想出此策做为不得已的手段——

“大爷,让您久候了。”

在政五郎招呼之下,平四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身旁的弓之助乖乖坐着。政五郎放下亲自端来的栗子点心,潇洒地将和服下摆一撩,坐了下来。

平四郎说道:“我们得挖开铁瓶杂院底下的土地,找出葵的尸骨。”

政五郎略略停顿了一下,而且不知为何,趁机朝着弓之助微微一笑,才点点他那结实的下巴:

“果然走到这一步了。”

平四郎开始说

话时,唐纸门便悄悄地打开,大额头回来了,黑眼珠向上吊,照例执行着他的任务。

“二十一年前,总右卫门在筑地当起大老板,他的侄女葵前来投靠。这便是一切错误的开始。”

葵牵着当时五、六岁的佐吉,母子两人立时获得总右卫门喜爱。总右卫门爱上侄女,也疼爱侄女的独生子。佐吉简直被视为凑屋的继承人。

至此,假使——这是个虚无的假设,总右卫门此时仍单身,事情便极其简单。叔父与侄女的婚姻在重视血统的贵族与武家中并不罕见。尤其这对叔侄的情况,叔父总右卫门早年便离家闯天下,与父母兄弟绝缘已久,虽说葵是兄长的女儿,脑子里明白是明白,但要真心当她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侄女恐怕很难。总右卫门并非看着葵长大,她是在长大成人之后,才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容色绝美,充满女人的魅力,还带着可爱的孩子,全然是个成熟的女子。葵带着一个孩子——而非黄花闺女,也许反而成为祸因。

反过来从葵这方面来看,也是同样的道理。最初,她前来投靠时,心里多半是把总右卫门当叔父看待。而接下来,该说是郎有情妹有意吗,赤手空拳闯出一番名号的总右卫门在她眼里,想必也是个魅力十足的男人。况且,若能成为他的妻子,自己与佐吉便能得到莫大的幸福,足以弥补过去人生中的不幸,尚且绰绰有余。

然而,总右卫门有妻子。那个名叫阿藤,一年前才刚过门的正妻。总右门卫是因商人中地位崇高——当时仍远高于他的阿藤父亲作主,才得以破格迎娶阿藤。阿藤也深知这一点。从小备受呵护宠爱的阿藤,是富商家里高傲的千金小姐,出嫁后仍是个高傲的少奶奶。

于葵,阿藤是个障碍;于阿藤,葵是个眼中钉。

两个女人之间起了什么样的摩擦冲突,而这看在总右卫门眼里又做何感想,平四郎是无法了解的,连要想象都很困难。然而,葵失去踪影后,凑屋的下人间传出“葵是被老板娘撵走”的风评,至今仍或多或少留了下来,这倒是值得深究。由此可知,至少在众人面前,葵是采取守势的。她并未自恃总右卫门宠爱,就当着店里的人公然忤逆阿藤。然而,若少了他人的耳目就另当别论了。

即便并非如此,女人这种生物,无不精擅此道:不需开口、不需动一根指头,只要一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我讨厌你,我一定要把你赶出去,我比你更讨老爷欢心,你自己心知肚明——

千金小姐出身的阿藤,应斗不过世故的葵吧。在店里的人面前责骂葵、殴打她、露骨地迫害她,反而惹恼了总右卫门。阿藤定是再三重蹈覆辙。她应该不是个蠢笨的女人,懂得从失败中记取教训,也发现到这么做等于自曝其短。但任性了一辈子的阿藤,即便心里明白,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明知会令总右卫门不悦,却无法不对付葵。不仅如此,可能还向总右卫门诉苦,说葵在你面前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私底下却是个可恶的女人,刁钻奸猾一如蛇蝎。

边想边说,平四郎不禁悲从中来,本应美味的栗子点心,吃在嘴里也索然无味。

“大爷,看来您似乎是认为阿藤比较可怜。”

政五郎一面倒茶,一面以平静的语气说道。

平四郎摇摇头。他自己也糊涂了。当然,命丧他人之手的葵也值得同情,被留下来的佐吉也很可怜。但是,阿藤也一样……

“十七年前,阿藤对葵下手。”

政五郎缓缓地,像要列出重点般地开始说道。

“这个秘密只有阿藤与她的亲信知道,总右卫门并不知情——大爷是这么想的吗?”

平四郎望着政五郎。“你认为呢?”

“我也这么认为。”政五郎说道。“若十七年前那时,总右卫门便已得知实情,那么,要隐瞒世人的手法应该更高明才是。”

平四郎接着望向弓之助。孩子脸上出现一种悲壮的神情,脸色雪白如纸,唯有嘴唇是鲜红的。

“我可以说话吗?”弓之助仰望着平四郎问道。

“嗯,说说看。”

“我认为……那场争执……是发生在那家灯笼铺里。”

他指的,是以前在铁瓶杂院那块地上的那家灯笼铺。

“灯笼铺的老板藤太郎是阿藤的表哥,两人情谊深厚,可说是阿藤的盟军。阿藤终于忍无可忍,想找葵当面谈判时,一定是认为在凑屋里谈不妥。就算屏退众人,但同一个屋檐底下仍有店里的人,毕竟隔墙有耳。再说,把葵叫到自己那里痛骂,岂不是正中葵下怀?要是葵走出门后嚎啕大哭,或是在灶下含泪啜泣,又将集众人的同情于一身。”

平四郎大口喝茶,政五郎两手放在双膝上,以略带鼓励的神情望着弓之助,大额头则是翻着白眼。

“于是,她悄悄向灯笼铺的藤太郎借了个房间……”说到这儿,喉咙好像哽住了,弓之助咳了一声。“把葵叫去谈,可是却闹僵了……”

“便发生了不幸。”政五郎抢先说道。

“是的。”弓之助点头。

“失手之后,阿藤才回过神来,哭着向藤太郎求助: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并不能怎么办。”平四郎说道。“尸体比一般人的想象来得重。就算要弃尸,不出动担架、货车是搬不动的。白天耳目众多,夜里搬东西则会令门卫起疑。灯笼铺和阿藤都不是奸恶之徒,不懂得如何收拾善后,当时定然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灯笼铺是座大屋,占地广大。

“在家里找个地方——大概是平日绝少有人出入的仓库或空房,掀起榻榻米、拆掉地板,先藏在那里。但尸体迟早会开始腐烂发臭,必须尽快挖开地板下的土地埋尸才行。”

平四郎思忖,即便是为了青梅竹马的美丽表妹,不得不在家中地板下藏个死人,对藤太郎来说也算是一场无妄之灾。要包庇阿藤到底,必须说服老婆阿莲。

对,藤太郎的老婆、灯笼铺的阿莲,她并没有义务与丈夫一起担这份风险。对于丈夫支持阿藤,也不可能无条件赞成。此时必然会打翻醋坛子。

“灯笼铺的阿莲,定是考虑到将来的好处吧。”政五郎又一次抢先低声说明。“想来不会单纯出自对阿藤的同情心。这种事,若非考虑到利益得失,没有人会去做。”

亦可能是阿藤主动表示,若肯帮忙收拾善后,不会亏待他们夫妇。

“这么一来,事情便暂时先压下来了。”平四郎继续说道。“阿藤回凑屋去,一脸去看戏或参拜后回家的模样。然而,到了深夜,同样出了门的葵却没回来。家里的人开始担心,阿藤也跟着一起担心,或刻意摆出‘那女人真是会替别人找麻烦’的态度。”

而总右卫门——凑屋总右卫门又如何?

假使——又是“假使”,此时总右卫门知道了真相,而曾逼问阿藤,那么事情的后续发展便会截然不同吧。即便是亡羊补牢,也应该以更高明的法子来掩饰。

杀人已是滔天大罪,再加上总右卫门有仁平这个对他恨之入骨、时时伺机而动的麻烦人物。这件事要是让仁平知道了,他定会善加利用,不仅阿藤,连总右卫门也一并打入牢房,凑屋的财产便会惨遭充公,他凭才干所累积的身家,将全数被剥夺,分文不剩。这番揣想是准得不能再准了。

假如总右卫门知情,为求慎重,后来对灯笼铺的处置应当更加谨慎。因为灯笼铺及其内埋藏葵尸身之处,不仅能致阿藤于死地,也已成为总右卫门的罩门。

然而,现实中事后又如何?七年后,灯笼铺因老板得眼病而生意不振,向阿藤求助,请凑屋买下了那里的地——到此为止尚可,到此为止仍安然无事,但坏就坏在接下来的发展。凑屋在那里盖了铁瓶杂院。他拆掉灯笼铺,盖了铁瓶杂院。倘若总右卫门知道葵就被埋在里面,绝不可能这么做——此乃第一点。

因此,事实上总右卫门一直不知情。或许阿藤隐瞒的手法极为高明。总右卫门——也许多少曾经起疑——就这么接受了葵失踪一事。一名年轻伙计几乎与她同时离开凑屋、告诉佐吉葵偷了钱等,可能都是阿藤耍的花招。平四郎认为,这些伎俩多半是奏效了。

“你们认为如何?”平四郎问道。这问题不是针对政五郎,也不是针对弓之助,而是朝着两人之间提出的。

弓之助还没开口,政五郎便呼的吐了一口气,说道:“若这当中总右卫门得知任何消息——就算会买下那块土地,也不会搭建杂院吧。好比兴建其他建筑或做作为防火空地主动捐给官府等,多的是其他手法。要捐,也不必捐出灯笼铺的整片地,只要能让葵埋身之处原封不动即可。”

平四郎默默点头,弓之助坐得端端正正,身子一直绷得紧紧的。

“土地的买卖,在交易之前,必须向政府提出申请,也必须经过地主联会的同意。换句话说,这属于公共事务。公役与地主联会都知道凑屋财力雄厚,因此对于买地之事定然不疑有他。即使如此,还是会问起用途,买这块地做什么用呢?搭建杂院招揽住户或许不光是凑屋的主意,也可能是来自町役人或地主联会的提议,认为这么做,对当地的发展有所助益。”

“而总右卫门也没有异议,”平四郎说道,“如果他对葵的事毫不知情的话。”

“是的,若毫不知情的话。因此,直到此时他应该仍是一无所知吧。”

接下来,正当总右卫门开始兴建杂院时,阿藤是否将葵的尸体埋藏于该处之事告诉他了呢?这点难以推测。即使招认了,当时的情况总右卫门也无力挽回,只能佯装不知,令工程继续进行吧。不过杂院的工程本就相当简陋,不会挖深地基。就算阿藤没有招认,也几乎不必担心工程作业会掘出尸体。换句话说,若阿藤不说,总右卫门便不得而知;且不管知不知情,总右卫门都无其他应对之道。因此关于这一点,只有询问当事人才知底蕴。

无论如何,秘密仍未见天日,继续沉睡。对于葵的失踪,亦无人投以怀疑的眼光。所幸,铁瓶杂院未经大火洪水洗礼,平平安安过了十个年头。

然而,破绽却自意外之处萌生。那便是,随着年龄增长而亭亭玉立的美铃,有如葵投胎转世。

美铃与葵,说起来是叔父的女儿与侄女的关系,也就是堂姐妹,血缘不算浓。然而,有些孩子不像父母亲,却像死去的舅舅,或是孙子像极了祖父等,血缘这东西,有时便是如此促狭。冷静想想,美铃与葵相像,一点也不奇怪。

然而,看在双手染了葵鲜血的阿藤眼里,便成了“诅咒”。巫女法师换了一个又一个,无论再怎么除魔驱邪,既然葵不可能饶恕阿藤,透过美铃降临在阿藤身上的诅咒就不会消失。看在阿藤眼里,出落为美人的女儿活脱是过往的恶梦,逼迫着她,让她对美铃没有好脸色,甚至说出“那种女儿,最好一辈子关在家里等死”这等惊世骇俗的言语——

到了这个地步,总右卫门终于逼问情状有异的阿藤,这才得知事实;或者先前已然得知,见阿藤的情状已太过危险,明白无法再将葵的尸骨置之不理。真实情况是前者或后者亦无由得知,但无论是何者,总右卫门能做的极为有限。为安抚阿藤的情绪,让秘密始终是秘密,他必须仔细筹划。不仅如此,总右卫门身边还不时有仁平怨恨的眼光环伺。他的筹划定要迅速缜密,不能让任何人察觉,这是最要紧的。

“到现在才想叫铁瓶杂院的房客搬出去,照我想,恐怕是想挖出葵的尸体加以供奉吧。”

“或者,也可能是想兴建凑屋的别邸,在其中设庙祭祀葵,用以镇魂。无论如何,我认为一切正如大爷所推测。”

政五郎说着,似乎要询问“少爷也这么认为吧?”般,望向弓之助。脸色已稍稍恢复的弓之助点点头。

“若将阿藤置之不理,不久之后,她可能会真的神智不清,说出不该说的话。此事若不慎防,将成为总右卫门的致命伤。”

平四郎轻啜着凉掉的茶,再次思忖凑屋总右卫门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十年,他是以何种心情度过?十七年前,葵一声不响便失踪时,他曾经怀疑过阿藤吗?或者他与葵之间早生嫌隙,她何时出走都不足为奇?

葵失踪之后,总右卫门非比寻常的风流,是为了追寻她的影子吗?或者,是对夺走葵的阿藤所施展的报复?或者,他本就是这种人?只因为他是个没有群芳簇拥便活不下去的男人?

“他还真是不怕麻烦哪。”

本以为只是在内心低语,却好像真说出口了。政五郎与弓之助对望一眼,噗哧一笑。

平四郎摸着光溜溜的武士头头顶,刻意嘿嘿笑着蒙混。

“总之,由于这一段经过,事到如今,总右卫门不得不把铁瓶杂院里的住户赶走。这阵子发生的一连串怪事,像八助拜壶、权吉突然又沉迷起赌博,甚至一开始八百富的太助命案,全都是为此所做的安排。”

“说到八百富的命案……”

弓之助眼睛发亮,平四郎便要他将先前两人的谈话说出来。太助命案发生的一年半前,正次郎“真的”前来袭击,却因意想不到的帮手太助赶到,复仇不成反挨打。这件事,会不会是与这次赶走住户具有相同意图的尝试?

“原来如此,那是最早发生的吧,这样我明白了。恐怕正如大爷所说。”

政五郎大大点头之后,向大额头瞄了一眼,好确认他是否好好“在记”。大额头一副大车轮全力启动的模样,黑眼珠完全缩到眼皮里去了。若不让他喘口气,只怕会口吐白沫。

“原先的管理人久兵卫,打一开始——这话是难听了点——就是共犯。十年前,总右卫门向他表明了实情,在离开‘胜元’来到铁瓶杂院时,他定是全然知情。杂院里,就属管理人权限最大,要动工修房子、淘井,都不能没有久兵卫的许可。要监视葵的尸体会不会一个不小心被挖出来,他是不二人选。”

久兵卫工作多年的店铺倒了,年过半百却失去谋生之道时,由凑屋收留,他对总右卫门定是感激不尽。总右卫门也看准了这一点,认为久兵卫足以信赖,才命他担任管理人。

“一年半前,总右卫门绞尽脑汁,想出久兵卫因与正次郎结怨而遭袭击这一案。正次郎在‘胜元’厨房工作,同样是总右卫门手下的人马。他与久兵卫之间真正的关系,也许是相互照应才对。换句话说,正次郎也是一枚总兵卫能够动用的棋子。”

然而,八百富太助的闯入,使正次郎铩羽而归。总右卫门与久兵卫不得不重新来过。

“太助不是傻瓜,他人在现场看到来砍人的正次郎和被砍的久兵卫的模样,可能察觉有异——啊,这些全都是我的推测,要是太离谱就喊停吧。”

弓之助表示鼓励般地点点头。

“是的,我明白。不过姨爹,一点都不离谱。请继续说下去。”

平四郎对于外甥的激励感到有些羞赧,干咳了一声继续说道:“久兵卫也知道太助已看出事有蹊跷,与总右卫门商量之后,两人又动了一次脑筋。我想,大概是豁出去,对八百富的人吐实了。当然,葵的尸骨埋在杂院地底下这件事,是不会告诉他们的。多半只说,有些不得已的情由,想叫住户搬出去,才编造出这次的事情。”

“当然,想必也给了钱,希望他们对此事守口如瓶。”政五郎补充说道,接着又做了更详尽的解释。“只是,八百富有没有收下这笔钱就不知道了。富平多半没有收吧。他定是认为这请求乃出自管理人,而不是别人,说不需要给钱,他们会保密。”

“可是,太助却想要那笔钱。”弓之助说道,脸色又开始有些苍白。

“而且更糟的是,富平病倒了,八百富里太助说的话越来越有分量……”

政五郎忽地伸出手来,往大额头的额前碰地一敲。好像原本拴紧的环勾松脱了般,大额头的黑眼珠自眼皮后掉下来,变回黑白分明的模样。

“你可以休息一下。”政五郎说道。“大爷和少爷,再喝杯茶吧。”

大额头叹了一口气,累坏了似地垂下头。弓之助担心地望着他。政五郎利落地更换茶壶里的茶叶,倒进热水。茶香四溢,令平四郎也跟着放松下来。

几个人像是出席丧礼似的,在一片肃静中喝了茶,吃了栗子点心。不知不觉香木已燃尽,自庭院里飘来的轻烟也散了。

“今年春天,令久兵卫出走的那个案子……”

政五郎缓缓开口。一旦稍事休息后,要继续这种话题会令人心情沉重。他深自理解当场的气氛,自愿挺身担任这不讨喜的角色。

“想来应有两个目的。其一,是将久兵卫这个要角自铁瓶杂院弄走,送来佐吉这个格格不入的年轻人,好让铁瓶杂院住户日益减少也不至于让人起疑窦。其次,便是要收拾掉隐约察觉到凑屋总右卫门见不得人的秘密,将来可能成为麻烦的八百富太助。”

弓之助喉咙发出咕嘟一响。不知是吓到了,还是被栗子点心噎着了。

“阿露——果然是知情,且从旁协助吧。”

平四郎如此喃喃说道,政五郎强而有力地回答:

“阿露的话并非全然说谎。太助嫌弃卧床不起的富平,想摆脱这个麻烦,只怕是事实。自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大好机会,让太助开始感觉到凑屋已成为一棵摇钱树,他的人可能就变了,一心想着要和茶水铺的女人一起享福。而妹妹阿露也许是站在一个分歧点上,看是要选父亲的性命,还是选见钱眼开的哥哥。”

“而且,久兵卫说服了她,”弓之助接着说道,“富平……怎么说就不知道了……毕竟病得起不了床……”

杀手来了——当天夜里,阿露是这样告诉阿德的。杀手来了,杀了哥哥。

杀死太助的,终究是凑屋派出来的人手吗?还是阿露下的手?或者是久兵卫本人?

“无论如何,她都骗了阿德。”

对平四郎来说,这一点才教人感觉最不舒服。话虽如此,事到如今若要把实情告诉阿德,感觉更糟。

“阿露也不愿意欺骗阿德吧。她内心想必是很过意不去的。”

“那么,姨爹,”弓之助硬要转变话题似地,发出反常的活泼声调,“姨爹对于葵长眠于铁瓶杂院的哪一处,有想法吗?”

“没有。”弓之助话声才落,平四郎便接着回答。“猜不胜猜。”

“那么,您打算把杂院的土地全部翻遍?”

“如果有必要的话。没办法啊。”

“少爷有线索吗?”政五郎问道。

“佐佐木先生那里保管的平面图……”

弓之助冷不防就发话,平四郎连忙把他的头一按,解释说弓之助师事的那位佐佐木先生,是个可以不吃饭却不能不测量的测量师,本来要经过公家许可才得以进行的测量与平面图,这位仁兄都私下进行。

“兴趣嘛,我也就没追究。”

看着慌张的平四郎,政五郎呵呵笑了。“好的。那么那位测量的佐佐木先生的图,能够帮上忙吗?少爷?”

弓之助表示,距今十五年前所绘制的灯笼铺一带平面图,对灯笼铺内部的建筑物注记有附加说明。

“因为那是栋大房子,而且不仅是灯笼铺,所有商家的仓库、小屋的位置都记载在上头。”

“然后呢?”平四郎探过身来。“你有什么想法?”

“灯笼铺有个小屋。”弓之助的双颊上看似浮上红潮。“不知为何而建。图上没有记录,佐佐木先生的私塾里也没有记得当年之事的人。不过,那屋子的大小,是六帖房加四帖半……”

“就跟阿德那里、八百富的大小差不多吧。不是连栋杂院,是前杂院那边。”政五郎说道。

“是的,正是。”弓之助点点头。“那个地方以现在铁瓶杂院来说,正好就是八百富家。”

平四郎脑里想着一些他平日不会思考的事。这——是因缘,是怨念。若葵真是埋在八百富底下,那么富平、太助兴阿露被牵连进残酷的命案,难道就是这个缘故?八百富这三人分明毫不知情,难道是葵残留于人世的一缕怨念操纵了三人,使他们形同与凑屋为敌,拖垮总右卫门极欲进行的计谋?

“少爷,可以向先生借出平面图吗?”

“我一人去可能很难,若政五郎爷能向先生说明是公事要用,先生也许会答应。”

“那就走吧。”政五郎干劲十足地说。“几时动手挖掘、人手该如何分配,还必须与大爷商量,但是大爷,必要的工具我们会准备,请大爷放心交给我们。”

平四郎嗯了一声。连自己都觉得这一声好深沉。

“姨爹?”弓之助窥伺他的脸色。

“挖的时候,我不想让杂院里的人知道。权吉要不就是出外乱晃,要不就是喝了酒睡大觉,不必理他;但阿德和久米是个麻烦,要怎么把她们支开呢?”

“尤其是阿德姨?”弓之助微笑道。“姨爹好体贴呀。”

平四郎在心底暗想——这算不算体贴我不知道,但就连你,我也觉得挖东西的时候最好是别让你看到。你也好阿德也好,我可不想要你们渡过这深深的河,去看那黑色的河水。

但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反倒说了另一件挂心之事。

“你们觉得拷问、杀害正次郎的人是谁?”

政五郎与弓之助对望一眼,接着不约而同地垂下眼睛。

“这件命案不可能与这次的事情无关吧?碰巧被赌徒们的争执波及——有这么巧的事吗?”

也许有。太阳底下终究没有新鲜事。

“不能再慢慢来了。”平四郎说道。“正次郎这个人,对事情也知道一小部分。应该还有其他人也一样,纵使不是全盘皆知,却窥见了一小部分。把这些人找出来,将他们所知道的一小部分拼凑起来,全貌就会显现出来了。”

再拖下去,也许这些人当中又会有谁被扔进河里。

“加速行动吧!”政五郎说道。与此同时,大额头哈啾一声,打了一个喷嚏。

“结束了吗?”他以略显疲惫的表情说道。“我的头快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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