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不长,但一如往常,纸面密密麻麻布满“黑豆”独特的字迹。平四郎一面读,一面“哦”、“嗯”有声,令弓之助在一旁坐立难安,强自按捺着想偷看的心情。

“姨爹,信上怎么说?”

弓之助伸长了脖子问。平四郎不回答,将信卷至最后读完,吊人胃口般自顾自地笑了。

“有什么新发现吗?”

弓之助屏息以待。平四郎一手拿着卷成筒状的信,笑着拿纸筒往弓之助的额头上碰地一敲。

“凑屋的阿藤……”

弓之助倾身向前。“老板娘阿藤怎么样?”

“有段时期极为迷信。”

弓之助双眼猛地大睁。“咦,果然?”

“求神拜佛就不用说了,听说有段时间甚至一打听到哪里有出名的方士巫觋,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迎入家里奉拜。”

弓之助嗯嗯点头,轻抚着瘀青处思忖。“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最早是五、六年前,好像是迷上一个去唐土学会用算筹卜卦的算命师。这算命师以半贵客的身分在凑屋住了两年。”

“五、六年前……”弓之助喃喃说道。“果然……是这么一回事。”

“嗯。但是,不久阿藤便与这算命师失和——好像是算命师对凑屋的下女动手动脚——便把他赶走了。总右卫门本就反对让来路不明的算命师登堂入室,也为此与阿藤有过不小的争执。阿藤大概也学乖了,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只到处去参拜一些据说对消灾解厄灵验的神社。如此便不须担心引狼入室,所以总右卫门也没去理会。”

然而,距今约两年前,阿藤又遇到一位号称法力通神的巫女。

“也不能算是遇到吧。阿藤对这类人来说,形同待宰的肥羊,他们自然会找上门去。”

“听姨妈说,姨爹是不信神佛的。”弓之助以略微拘谨的语气问道,“那是说姨爹不敬神佛吗?或者,凡是信奉神佛的人,一概不予信任呢?”

“你问的问题挺难回答的。”

为争取时间思考答案,平四郎伸长了人中猛搓。

“我也不清楚究竟是哪一种。倒是你呢,你怎么想?”

弓之助立即回答:“我尊敬神佛。”

“对嘛,你爹娘也都很虔诚。不过,生意人都是这样吧。”

“姨爹,您认为生意人为什么会信仰虔诚呢?”

“为什么……不都会拜财神吗?那是做生意的神明吧?”

答非所问。平四郎仔细窥看弓之助的神色。

“我不知道。”

“河合屋有个从祖父那一代便在铺子里的大掌柜,”弓之助说道,“话是这大掌柜告诉我的,不是我自己的看法。”

“那也不必客气,你说的话很少不是你自己的看法。”

弓之助突然脸红了。“姨爹的意思是——我很狂妄?”

平四郎完全没有绕圈子损人的意思,因而不由得笑了出来。

“嗯——你因为头脑好,遇事就会想太多。没有,我从不认为你狂妄,倒是常觉得你是个奇特的孩子。那,大掌柜说了什么?”

生意人之所以敬神佛、仰赖其力,是因为行商有些非人力可及之处——大掌柜这么说。

“非人力可及啊……”平四郎头一歪。“可是,生意是人在做的吧?所以有眼光、有商才的人能赚大钱,变成巨商富贾。这与神佛无关,不是吗?”

弓之助莞尔一笑。“可是,农作和渔获的价格会因当年的天候和海相而丕变。有些木材行因火灾或洪水而生意兴隆、大发利市;但也有木材行因同一场火灾或洪水烧掉了店铺或冲走了木材,反而血本无归。大赚与大赔,说穿了都是运气,非人力所能掌控,全凭神佛主宰。因此商人才重视神佛。”

“也得要拜了敬了真能通神才行吧。”平四郎提出没有丝毫虔敬之心的证明,拔着鼻毛这么说。“可是不管是神还是佛,也无法实现每个人的愿望。总不能河内屋生意兴隆,近江屋也门庭若市吧。”

“是啊。不过,这样就好。”

“明明诚心礼拜,没有效验也好?”

“是的,只要心灵能有个依靠就好。一切顺心时便当作是神明保佑,不如意时便当作心不够虔诚。这么一来,非人力可及的幸与不幸、走运与不走运,便有法子应对了。”

“日子就会好过一些,是这样吗?”

弓之助点头称是。“凑屋是有商船的鲍参翅商,一定供着金比罗神。即使店里的人极为迷信,也丝毫不足为奇,阿藤的迷信也因此才难以劝阻吧。但问题是,阿藤迎进这些方士巫觋,究竟是在拜些什么、想驱除什么。”

没错。话怎么会扯到这里来呢?平四郎视线落在“黑豆”的来信上,回想了起来。

“这里是这样写的——详情尚未明了——不过,似乎与女儿美铃有关。”

弓之助双眸发亮。“哦,果然是这样吗。原来如此。”

“别自个儿在那里心领神会,我可不懂。美铃曾生过大病、身体虚弱吗?”

弓之助又轻抚眼周瘀青,打谜似地说道:“姨爹,是长相啊,长相。美铃小姐长得像某人……”

这次换平四郎眨眼了。回想起写信给“黑豆”时的思路,脑海里浮现出美铃那张标致的脸,再对照现在弓之助说的话,事情轮廓便逐渐明朗。然而,的确,若这要不信神佛、毫无信仰之心的平四郎来想,想上一百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平四郎心想,“黑豆”大概是考虑到此,才捎这封信来通知的吧。他虽未对弓之助提起,但其实信开头处,“黑豆”还特地问起未来可能继承井筒家的小少爷可好。

平四郎再次将视线落在信上。

“‘黑豆’说,他找到一个曾经得阿藤欢心的巫女。”

这个巫女名字很奇特,叫做“吹雪”,此际被关在小传马町的女牢。她受托祭灶除秽时,在雇主家里偷钱,当场被活逮。据说这并非初犯,只要稍加逼供,定是前科累累。

“只要去找这巫女,不必费神推量,阿藤托她做什么,就一清二楚了。”

“您要到小传马町去找她吗?”

“当然。门路打点好就去。”

“那真是不得了。”

“别说得像个局外人,你也要一起去。怕什么,只要没做坏事,那里一点都不可怕,放心吧。”

即使如此,弓之助仍有些心惊胆跳的模样,平四郎便对他笑笑。“信最后,写了一件有意思的事。‘黑豆’大概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我也认为不必费劲调查。”

平四郎这么说,反而勾起弓之助的兴趣。“什么事呢?”

平四郎向他说明,佐吉利用官九郎与王子一家茶馆的小姑娘阿蜜通信,而这阿蜜正是凑屋总右卫门在外为数众多的私生子女之一。

“阿蜜的亲生母亲已经死了,这家茶馆是阿蜜的舅舅家。”

“所以她是被收养了。”

“对。而她舅舅、舅妈有个女儿,算是阿蜜的表姐,名叫阿惠,正好二十岁,十五岁就到江户的武家宅邱去当下女。本来说好是去学习礼仪,为期三年,但那里的夫人非常中意阿惠,便要她继续待下来。等找到接替的人选,总算才辞职回家。”

据说有人作主,要让这阿惠与佐吉成亲。

“不知‘黑豆’是从哪儿打听来的——再怎么说,这家伙的工作就是探听消息,一定是用了各种手法吧。不过听说这桩亲事,凑屋总右卫门也很赞成。其实半个月前,总右卫门曾亲自拜访王子的茶馆安排亲事,因此这件事应该不假。”

“当事人又如何呢?”弓之助担心地低声说。“还有,美铃小姐又作何感想呢……”

“对总右卫门来说,为了打消美铃对佐吉那份特殊的好感,也希望尽早让佐吉与别的女人成亲吧。”

平四郎双手在胸前一架,装出不善的脸色,翻起白眼盯着弓之助。

“而且……要是我们的推测属实……应该是八九不离十……让佐吉和美铃结为夫妇反而更残酷,不是吗?”

弓之助发起抖来。“姨爹,请不要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我会睡不着的。”

“这样搞不好能治好尿床喔!”平四郎发出威胁般的声音,装出更可怕的表情。

“凑、凑、凑、”弓之助一面逃一面说,“凑屋多少也有考虑到佐吉的将来吧!姨爹,我这就告辞,明日再来拜访!”

听着弓之助落荒而逃的脚步声,平四郎深感有趣地笑了。因小平次听到笑声过来探看情况,便加油添醋地将弓之助害怕的模样说给他听,又一起笑了一阵子。不偶尔这样帮小平次做做面子,弓之助将来怕会不好过——这样想着,才发觉自己早已打算收他为养子了。

“哪,小平次。”

“大爷,什么事?”

“有小孩是件好事吗?”

小平次高兴地点点头。“好极了。”

“要是孩子很多,一定很累吧。”

“是的。但累归累,还是很好。”

“和老婆哪个重要?”

小平次往圆圆的头上一抹,汗开始涔涔冒出。

“呜嘿!”来声他惯有的惊呼。“大爷的问题总是很难回答。”

平四郎笑了,摆摆手说自己问了无聊的问题,让他退下。即使如此,脑海里仍想象着将老婆与女儿放在天秤两端,而满面愁容的凑屋总右卫门,对墙望了良久。

小传马町的牢房,并非直接隶属于南北奉行所。寺社奉行、火付盗贼改方的犯人也会送来此处,而掌管牢房的牢屋奉行,代代均由继承石出带刀名号者世袭,不得由旁人出任,俨然自成天地。同时,小传马町牢房所囚的犯人,除了“过怠牢”等小部分外,并非是在此服刑,而是案件仍于调查中而遭拘留,或案情审讯已毕的等候裁决者。

平四郎至今亦曾数度出席牢内的审讯,所幸从未目睹严刑拷问。原因之一是平四郎经办的罪犯中,不曾出现穷凶极恶、桀骛不逊者,不需拷问;且负责审讯的公役均是个中好手,多半不须动用刑具便可使犯人招供。传言中骇人听闻的重压、灌水等拷问,实际上并不轻易执行。

即使如此,老实招认,平四郎并不想接近牢房。刚才虽说了那种话来逗弓之助,但纯粹是开玩笑。那不是孩子该去的场所,甚至也不是平四郎能愉快地哼着歌儿出入的地方。

至于原因,便是卫生极度恶劣。将大批人关在一处,却几乎无日照可言,密不通风、湿气逼人,形同疾病的温床。有些异想天开的人,一听到女牢便垂涎不止,但平四郎再好色,也不会想占女囚的便宜——想都不会去想——该不会想吧——这个,不到时候不知道,但有九成不会——若真的走投无路则另当别论——总之,权且当作不会吧。

真头痛。

吹雪这巫女是以窃盗罪名被捕,若有其他罪责,大概也是像这类偷窃,若非犯下什么重罪拖着未结,那么调查可能早已结束。这么一来,要提调她出来,必须有其他借口。这就得去低头拜托朋辈、看审吹雪案子的公役脸色、低声下气陪笑。真麻烦。

再说,另一个更现实的问题,便是危险,因为还有那个仁平在。那些当冈引的,随便什么人对牢房里的消息都比平四郎这些跑外勤的同心灵通,稍有行动,立刻会被看穿。仁平只上门过一次,认清平四郎是个不值得托付的大爷后,便没再来,但暗地里定是继续执拗地探查凑屋的破绽,因此平四郎想必已被纳入监看之下,这是无庸置疑的。因此,若草草布局便将吹雪叫出来,可能反而会令仁平起疑:哦,那个迷糊大爷在做些什么呢?就平四郎而言,与那阴险的冈引再度碰面的耗神之事,他无论如何都想避免。

于是,接下来两、三天,平四郎便在漫然筹策中度过。弓之助曾一度问起何时前往牢房,见平四郎又装出那副可怕的表情,便连忙说佐佐木先生要我去帮忙查点东西,逃回去了。看他脚似乎已经不痛了,但眼周又多了其他瘀青。看来,他的练剑师父似乎是个下手不留情的人。

见平四郎难得地动起脑筋来,小平次也担心起来,在一旁帮着出主意。虽不抱期待,但向小平次说起事情是如此这般,小平次竟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大爷怎么不早说呢。一问之下,原来牢房的仆役是和小平次一起长大的朋友。那人名叫作次,现仍偶尔会碰面喝酒,令平四郎大感惊讶。

“这世界巧合还真多啊。”

见平四郎惊叹不已,小平次笑得皱起了脸。

“大爷,不如说是我们生活的世界很小。”

而几乎所有的事情,在这小小世界中便能圆满解决——小平次说。否则,奉行所的公役和其中间的代代世袭便失去意义了。这段意味深长的话,令平四郎不由得再次端详小平次的脸,怀疑是否

在不知不觉中换了一个人。

小平次随即去找那作次商量。一天后有了回音,牢里的确有个名叫吹雪的女人,因诈称巫女偷窃,正等候发落。她是个脾气拗、性子倔的女人,在女牢里遭到排挤,受其他女囚私刑虐待,身上伤痕不绝。平四郎听了有些泄气。

“犯人没有别的事可做,极善于彼此逼问,要是谁身上有那么一丁点风吹草动,立刻便会察觉而引起骚动。”

“也就是说,要是我这个与吹雪干下的偷窃案全然无关的同心去传唤她,事后吹雪便可能因此倒大楣,是吗?”

“是的。”小平次正色点头。“女囚尤其善妒,常因怀疑有人得了什么好处,便展开严厉的私刑。大爷,若吹雪能对大爷有所帮助,您便打算为她说情开脱,是吧?”

“即使我没这个打算,她也会这么期待吧,否则也不肯开口了。”

“那是当然的,过去多的是类似的例子。因此,若让其他女囚察觉了,便会引起众怒。”

“吹雪现在也饱受折磨吧?要是一个没弄好,搞不好会被杀。”平四郎大感头痛。“干脆等吹雪的裁决出来再说吧?她顶多是被打个几十大板,赶出江户吧。到时候再问……”

小平次翻起白眼。“您这话是认真的吗?那种小案子,天知道何年何月才会裁决,也许得花上两、三年。”

“说的也是……”

“作次也帮忙想了许多法子,他说,若是这种情况,最稳当的作法便是称说要传唤的犯人患病,移到医牢再悄悄碰面。”

所谓的医牢,是收容牢房内的病人之处。绝大多数的囚犯或多或少都有病痛,因此这是个方便的借口。且吹雪也真的浑身是伤,作次保证若拜托牢房大夫,应该能帮忙设法。

“说的也是……看来就只有这个法子了。”

平四郎便要小平次去托作次帮忙安排,又过了一天,得到的回音却令平四郎更加头痛。

“作次问大爷认不认识一个叫仁平的冈引。”小平次一脸为难地说道。“我问他为什么这么问,他说,这几年仁平那家伙极力讨好牢房的同心大爷们,得以自由出入。他在牢房里权势大得很。”

平四郎吃了一惊,但仔细一想,仁平会做到这个地步,或许不足为奇。牢房这种地方,形同消息汇集之处,在别处难以打听到的事情,全都聚在这里。尤其是对仁平这种以制造罪犯为生存意义的冈引来说,从牢里那些任凭他宰割的囚犯嘴里搜罗到的消息,无论是中伤、是真正的告发还是纯属讹传,每一则都是宝。

“牢房大夫现在是由一个老大夫与一个年轻大夫两人轮值,老大夫早已被仁平拉拢,所以只要塞钱给仁平或是提供有力的密告,即使没生病,也可凭那位大夫的一句话移至医牢,在那里吃白米饭、享受种种好处。”

听到这话,一股厌恶的味道从平四郎的嘴里扩散开来。仁平在那边缘廊坐着时的模样——一双白多黑少的小眼睛、瞧不起人似地斜斜上吊的嘴唇——老人般的驼背、笑时喘气般的声音——一一浮现,身上皮肤都快发痒了。

“那家伙的门路倒是比我料想的来得多。”

“是啊,真了不起。”

小平次的说法似是语带赞许,表情却显得无力。“所以作次才说,如果井筒大爷和仁平有交情,事情就简单多了……。那是一定的。”

平四郎摇摇头。“糟糕,事情反而更棘手了。”

“是啊。”小平次也很失望。

“黑豆”辛苦调查出来的宝贵线索,要运用似乎很难……想着,平四郎双肘靠在文案上,望着小庭院。酷暑日渐趋缓,阳光也不再像盛夏那般咄咄逼人了。平四郎喜爱的柿子、栗子结实的秋天,不久即将到来。自铁瓶杂院发生那一连串的麻烦以来,已过了不少日子。

“牢房大夫里头,可靠的就只有那个年轻的了。”

平四郎喃喃说着。小平次应道正是。

“听说年轻大夫正气凛然,是号人物。如果他能出手相助,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是啊。无论如何,牢房我可是轻易去不得。”

一天不令凑屋总右卫门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仁平执拗的恨意恐怕便一天都无法消除。或许,当仁平出入牢房、贿赂公役、以甜言蜜语笼络老大夫、凌虐囚犯、勒索敲诈,扫视着这污秽黑暗有如人间炼狱的粪坑般处所,或许心里想的是要将总右卫门关进这黑牢里。不,必定是如此。

平四郎不欠凑屋总右卫门任何人情,也没有私心偏袒的理由。铁瓶杂院这一案背后之事——眼下于平四郎所推测的案情之中,虽不知凑屋总右卫门扮演了何种角色,无论如何他的所作所为绝非善行,必将受到应得的责罚。

然而,这责罚就平四郎所想的,与仁平毒蛇般的脑子里翻腾汹涌的相去甚远。他不愿草率行动,而生出令总右卫门落入仁平手中的机会。若演变至此,恐怕余生吃饭都会食不知味。

院子里树丛中,麻雀啾啾而鸣。它们也为丰收之秋的到来而欢欣不已吗?平四郎心想,便在此时,灵光一闪。

“对了!”他出声道,“还有动用官九郎这个法子!”

要骗佐吉并不容易。且不说骗佐吉,平四郎根本不善说谎,脸上藏不住事情。

“要送信给牢房的囚犯?”

佐吉显然大为惊讶。这也难怪。

“这会儿,牢房的门槛对我来说高了些。能助我一臂之力吗?啊,这时候,应该说是一翅之力?”

既然是公事,大爷也不方面透露吧——说着,佐吉最后是答应了,但也解释道,官九郎与人类孩子不同,不能说了地点,交代一声“好了,去跑一趟”便派出去办事。

“要由我带官九郎过去,告诉它地点才行。而且,若是未曾去过的地方,得要去上好几次才记得住,需要一点耐性。”

事情透过作次进行,数日之内,便疏通了年轻的牢房大夫,问清楚哪个是医牢的窗户、该朝何处递信。平四郎将这些告诉佐吉。

“详情我不能说,但牢房里有冈引仁平的耳目。派官九郎去,最好是趁深夜进行,以免被发现。至于出门的借口,由我来想办法。”

一听这话,佐吉好笑地说道:“大爷,官九郎是乌鸦,晚上瞧不见,不能飞的。既然如此,我趁清早带它去。”

佐吉虽露出许久不见的开怀笑容,却因听到仁平的名字,接下来便不发一语。多半是察觉平四郎手上进行之事多半与凑屋有关吧。

这段期间不巧遇上下雨,结果花了十天,一切才打点就绪。佐吉训练官九郎时,平四郎叫来弓之助,构思递送给年轻牢房大夫的信。

年轻大夫将吹雪移至医牢后,在该处依平四郎遣官九郎送去的信,向她问出必要事项,并趁待在牢房执勤的这段时间,写信给平四郎。待年轻大夫结束值夜工作,临走之际,亦即翌日早晨,再次遣官九郎飞往小传马町,年轻大夫将信绑在官九郎脚上后,再若无其事的照常打道回府——此为全般步骤。

年轻大夫的任务吃重。平四郎没见过他,心底难免对将他牵扯进此事是否妥当感到不安,但作次拍胸脯保证万事无虞,且暗中充当密使的小平次也说那位年轻大夫值得信赖,便决定将一切托付给他。一问之下,原来年轻大夫早对牢房内的腐败与仁平的专横愤慨不已。

于是,官九郎出动的早晨来临。月历刚好掀到九月一日那一页。平四郎虽觉得这事微不足道,但正好是个新的开始,倒也不赖。吹雪若肯吐露所知之事,平四郎便不需再深入追查此事。

再来——只要稍微费点劲查证即可。

平四郎虽然挺有干劲,但实际做的,只是在一旁看着佐吉放官九郎飞往空中。虽对官九郎说了声“万事拜托了”,但官九郎也不懂得要啼声“嘎”来回应。总觉得自己有点蠢,便搔着后颈找佐吉说话。他正凝望着官九郎消失的那一方天空。

“这阵子只顾着官九郎,没跟你聊上几句,杂院那边怎么样?”

佐吉垂下视线,同时也垮下双肩。“又有人搬家了,两户。”

“那不是你的错。”

“空出这么多屋子,住起来也不方便吧。没有左邻右舍,要借个米、味噌、炭炉什么的,也借不成。换作是我,我也不愿意……”

“阿德和久米呢?好久没去了,上门去讨个蒟蒻吃吃吧!”

“阿德姐很好,久米姐好像被痱子折磨得很厉害。”

“还在长痱子?现在早晚天都凉了啊。”

“大概是拖着没治好反而更严重,都肿起来了。她抱怨去瞧的那个大夫开的膏药,又臭又贵,要贴又费事,一点效用都没有。大爷要顺道去看看吗?”

“也好,去露个脸吧。反正得枯等到明天早上。”

这一天在卤菜铺店头,大卤锅仍冒着热气干活。阿德举起手里的杓子,大声说道大爷来得正是时候。

“我想来个入味的蒟蒻。”

“今天吃这个吧。”

阿德伸筷进卤锅,取出一颗像蛋的东西。那东西也像小芋头,看筷子夹起的模样,感觉比小芋头更加柔软有弹性。

“这是什么?”

“拿鱼浆去煮的。里头加了蛋来塑形,很奢侈吧!”

阿德拿了个小碟子盛装,省得卤汁滴下来。平四郎本想用手抓着吃,反烫得抓不住,猛吹手。

“听说住户又变少了。”

阿德斜瞟了平四郎一眼。“大爷见过佐吉兄了吧。”

“你也会叫佐吉‘佐吉兄’了啊,他也真是熬出头了。”

热腾腾的卤菜很美味。“这个好,客人一定会喜欢的。”

“这是久米想出来的。”阿德得意地说道。“像我这种打骨子里穷出来的人,才想不出这么精巧的东西呢!她啊,有钱的时候可是阔绰得很。”

店里却不见久米人影。

“久米出门啦?”

“又到大夫那里去了。我说,大爷,痱子会那么严重吗?”

阿德从锅子处转身正对平四郎,露出像小姑娘般百思不解的眼神。

“不知道……我没长过痱子。大夫怎么说?”

“那种蒙古大夫,听他的咧!对像我们这种穷人,闭上眼睛摸一下,随便下个诊断就算了事。只有在收钱的时候才会把眼睛睁开。”

“你这话还真不客气。”

但是,想起之前吃洋菜冻时久米那模样,看来确实是瘦弱了不少。现在比起当时,又更严重了吗?

“大爷——我是觉得……”

阿德把难以启齿的话在嘴里咕哝了一会儿,才吐出来:

“那个,真的是痱子吗?她会不会是染上别的不好的病?”

“什么不好的病?”

阿德气急跺脚,震动了锅里的卤汁。

“就是下面的病呀,花柳病。”

阿德怀疑是久米卖春时,被客人传染的。

“这……我就不能说什么了。”

“我以前见过。在同住的杂院里,有个‘夜鹰’出身的女人。她也一样,全身长满东西、越来越瘦,死的时候连脑子都病了,明明没半个人,还对着土墙说话。”

阿德一口气把话说完,粗壮的双手环抱着硕大的身躯,抖了一下。

“可是,在这个夏天之前,久米都还健朗得很呀?”

“哎,大爷真是什么都不知道。那种病要过好几年才会冒出来的。在那之前,就躲在身体里,等到旁人都看得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太迟了。”

平四郎不知如何反应,便将空了的小碟子递给阿德。阿德接过碟子,往身后台面一放,叹了一口气。

“久米的病有这么严重?”

“脚那边呀,长东西烂出来,都快可以看见骨头了。”

听得平四郎也直打个哆嗦。

“看得都想起我家那口子的褥疮。那绝不是痱子。大爷,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向平四郎求救,平四郎也无能为力,但内心却为阿德担心得变了脸而感动。

“你还挺喜欢久米的哪。”

这话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结果阿德忽地生起气来,涨红了脸,又用力跺了一脚。

“大爷人也真是太好了!竟以为我真为那种女人担心?我担心的是我的生意。那女人得的要真是下面的病,我可不能让她在店里工作。”

真是太不像话了——说着,一个人在那里装作气呼呼的。平四郎苦笑了一下,说他会向奉行所里熟悉那方面疾病的人请教。不说点什么安抚阿德,阿德的气多半不会消。

“真的吗?大爷,那就拜托了。”

让阿德送出了铺子,穿过铁瓶杂院的大门,只见如排刷刷出般美丽的云飘浮在蔚蓝的青空中,而不够格入画的小平次,以此为背景

,以那不够格入画的模样急奔而来。

“大爷、大爷!不好了!”

小平次一面跑,一面喊平四郎。

“发、发、发、”

小平次势头太猛,眼见着就要冲过平四郎身旁,平四郎拉住他的后领。

“发现溺死尸了!”

这并不稀奇。平四郎一脸那又如何的表情,小平次口沬横飞地说道:“是那个正次郎的尸体!被草席卷起来扔进大川,一打开,全身都是烧伤、打伤的痕迹……”

正次郎。要平四郎的脑子将这个名字与其所代表的意义连结起来,费了两手碰地互捶的时间。他就是那个当过“胜元”佣工,攻击前管理人久兵卫,据传杀了八百富太助的人。

“大爷,不是那边,是一目桥那边!”

平四郎提腿就跑,小平次自他身后大喊。

尸体已打捞上一目桥畔,用草席盖着。看热闹的人站得远远的,议论纷纷。政五郎站在草席旁,一见平四郎,便弯腰行了一礼。在茂七大头子家碰面时,政五郎的气度不像冈引,反而更像个能干的商人,但现在则扎起衣摆、卷起袖子,十足是捕吏办案的摸样。

“听说是之前待过‘胜元’的正次郎?”

平四郎喘着气问道。政五郎默默点头,掀开草席一角让平四郎看。

草席下露出一个黑绿色西瓜般的东西,平四郎一时没认出那就是尸体的脸。多半是泡过水的缘故,扭曲膨胀,活像颗没长好的冬瓜,连眉目口鼻都难以分辨。

“好惨……”

“胸腹积了水,”政五郎一面说,一面伸手放在尸体的肋骨上,“多半是溺水时吃了水。被绑住扔进河里前,虽已去了半条命,但应该还没死。”

“那就更惨了。不过,这样竟能认得出是正次郎?”

“尸身的兜裆布用的补缀,用的是‘胜元’以前印了名号的的手巾。还有,背后有纹身。现在不方便看……”

政五郎抬起尸体左肩。“这个地方,纹了一个天女图。遣人去‘胜元’一问,人人都立刻说那是正次郎。很多寿司师傅和厨师都喜欢纹身,常互相炫耀比较,因此谁有什么样的纹身都记得。身高也相近,所以我想应该不会错。”

“关于正次郎,我最近才知道一个消息……那是什么?”

原本正想说出木桶匠权吉和八王子赌场的事,平四郎却不禁中断自己的话大喊。原来,弓之助正踏着河边湿润的泥土,往这里走来。大额头紧跟在后头,而弓之助不知正兴奋地向大额头说些什么。

“那是大爷的外甥啊,”政五郎一本正经地说道,“还有我们家的大额头。”

“这我知道。”平四郎往两人奔去。“喂!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一见平四郎,弓之助的脸色整个亮了起来。“啊,姨爹,您总算来了。”

“什么总不总算,你怎么会在这里?”

“政五郎爷的人到八丁堀来通报时,我正好在宿舍打扰。于是便直接过来了。”

接着略带辩解意味地补充道,一听说是正次郎,便实在忍不住。

“我太僭越了吗……”

“我倒想问你,不怕吗?”

“怕什么?”

“看到那种——尸体啊。”

弓之助向后瞥了大额头一眼,两人一齐耸耸稚气的眉毛。“我们没有看尸体,一直在这一带勘查。”

平四郎“呼——”的吐了一口气。“你姨妈竟然肯让你来。”

“姨妈吩咐我要好好表现。”

细君显然已一心当弓之助是养子了。

“勘查之后,发现了什么?”

弓之助摇摇头。“正次郎似乎不是从这一带的河岸被扔进水里的。”

“怎么说?”

“因为没有留下类似的足迹。那人虽然全身被绑住,但身躯不小,何况他是个男人,一定会挣扎得很厉害。搬的时候,可能要两人合力,甚至三人。因为并非一般的行走,脚印应该会相当紊乱。可是,却没看见那样的痕迹。”

“可能是被扔在很上游的地方,过了一整晚才被冲到这里。”

“政五郎爷说,看尸体的样子,在河里的时间应该不到一晚,还说可能是今天一早被扔进去的。”

平四郎伸手抠起鼻翼,接着不慌不忙地问道:“那,你认为是谁下的手?”

两个孩子圆睁着两对眼仰望平四郎。

“我只是问问而已。”平四郎干咳一声。“看你们说话的样子,好像你们知道凶手是谁似的。”

“依现在的状况,要紧的或许不是‘谁’,而是‘为什么’。”

“怎么说?”

问了这句后,平四郎忽地说:

“我怎么问起你来了。”

身后看热闹的人笑了。平四郎听而不闻,而弓之助也一脸的若无其事。

“正次郎被折磨得很惨吧?”

“嗯,很惨。”

“动手的人之所以会拷问正次郎,一定是想从他身上逼问出什么话来。”

平四郎双手在胸前交抱,定定地盯着弓之助的脸好一会儿。然后,以念书般的口吻说道:“正次郎知道什么吗?”

弓之助点点头。“八百富的阿露、富平,还有久兵卫都平安无事吧?”

平四郎连忙转身赶回政五郎处。两人商量不到几句,便决定好如何安排,刚才一直听政五郎指挥行事的、一名平四郎没见过的年轻手下,奔过桥消失了身影。

“富平他们本就有我们的人在监视,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但小心是没有过度的。”政五郎说道。

“权吉也就罢了,阿律不知如何?”

“若是凑屋那个俊掌柜将她藏了起来,也就不必担心。”

尸体己决定移往邻近的办事处。小平次跑了好几趟奉行所后,决定由平四郎负责验尸,因此一行人围着抬着尸体的担架行动。一目桥一带的町役人们,看看弓之助又看看大额头,诧异地皱起眉头,但平四郎未做任何说明,弓之助他们也没作声。

在办事处里,再次仔细检验尸体。此时不须顾虑看热闹的人,便掀开草席让尸体整个露出来。平四郎与政五郎不时发话,都由担任书记的老人写下,只见大额头则在一旁翻着白眼,似乎也正忙着“写”进脑里。

弓之助看到尸体,脸色微微发青。听政五郎面不改色地说着左手小指指甲被拔掉、指尖遭炭火炙烧等,每听一次脸色便更惨白。

政五郎以熟练的手法打开尸体的嘴往里看。“牙齿并没有被拔掉……全都在。”

“有那种拷问啊?”

“在常出入赌场的人当中,并不罕见。”

“真叫人头皮发麻。”

弓之助说了句话,却因声音颤抖,初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脏的。”

“什么?”

“牙齿。”

“牙齿怎么了?说清楚点。”

弓之助咽了一口唾沫。“牙齿是脏的。”

政五郎以沉着的眼神望着弓之助,说道:

“溺死的人,会喝进很多脏污的河水。”

“就是这么一回事。”平四郎作结。

弓之助向前一步,走近尸体蹲下,指出正次郎从嘴唇间露出来的牙齿。

“可是,我想这里的脏污并不是河里来的。这是血吧?”

平四郎与政五郎重新细看尸体嘴内。一打开嘴臭味更浓,平四郎便屏住气,但政五郎却行若无事。平四郎心下不禁暗自佩服。

“也许是溺水的时候太痛苦,咬到舌头了。”

平四郎迳自喃喃说道,但政五郎和弓之助都没说话。政五郎微微皱起眉头。

弓之助突然回头对担任书记的老人说道:“不好意思,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卖天妇罗的人?糯米丸子铺或乌龙面铺也可以。”

这话使在场所有人都吃惊地睁大了眼。老人没料到有此一问,墨汁自笔尖滴落。大额头的“记录”也中断了,黑眼珠回到正中央。

“怎么,你肚子饿了?”平四郎笑道。“看你的脸色倒不像有食欲。”

“我想去要一点东西。”弓之助正色道。“有吗?”

老人说,做这些生意的人都住在附近杂院里,并告诉他所在地点。弓之助留下一句“失陪”,便跑出办事处,留下众人满脸错愕。

老人泡了茶,众人便坐下来歇口气。

“大家脸上尽是着了狐仙道的模样,也请狐仙喝杯茶吧?”平四郎轻松说笑。

弓之助跑了回来。平四郎嘲笑地问是买了天妇罗还是糯米丸呀?却见他带回来白色年糕状的东西,手里正不停揉捏着。

“那是什么?”

“乌龙面面团。”

弓之助过意不去地耸耸肩。

“拿吃的东西做这种事,实在令人好生内疚。”

他一面说一面靠近尸体,将白色的面团往正次郎嘴里塞。仔细拓下他的齿形,先是上颚,接着是下颚。

“哈哈——原来如此。”政五郎感到佩服。平四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只顾张着嘴。

“这是啥咒术吗?”

“不知道。”弓之助灿然一笑。“不知道帮不帮得上忙,不过这样我就满足了。”

弓之助细心地以怀纸包起面团,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免得压坏。平四郎半开玩笑,但半是真心地低声说道:

“你很勇敢,连摸尸体都不怕,脑筋又聪明,为什么尿床的毛病会治不好呢?”

大额头不再翻白眼,缩起下巴困惑地望着弓之助。政五郎为了忍住笑而把头低下。担任书记的老人,笔尖又滴下墨来。

“回去吃烤焦的蜥蜴尾,”老人说道,“煎成药服下,包你马上不尿床。我孙子也是靠这法子治好的。”

“谢谢您。”弓之助答谢,却向平四郎不满地嘟起嘴。

一夜过后,翌日天亮前平四郎被细君叫起,说“黑豆”送来一封信。

“就放在灶下炉旁,我想该早点让你看过。”

正次郎在八王子的住处、工作地点与他出入的赌场,已请政五郎的手下调查了。昨天为安排这些,后来便在政五郎邀约下,于茂七家用晚餐;边吃边喝,将至今铁瓶杂院相关的事情首尾,以及平四郎的想法、今后的计划等,详尽讨论了一番。心情因此清爽不少,脑袋却因宿醉而疼痛不已。然而,细君无情地打开了挡雨窗,弄得满室晶亮,也无法再睡回笼觉。

这次的信虽短,但“黑豆”的“妙笔”对这天早上平四郎金星乱闪的眼睛仍是个不小的负担,花了点时间才了解个中含意。

铁瓶杂院那块地上原有的灯笼铺,老板名叫藤太郎,长阿藤三岁,是阿藤母方的表兄。阿藤是独生女,儿时与藤太郎两小无猜,双方虽是表兄妹,也曾谈到将来结亲的事。

十年前灯笼铺之所以歇业,是由于藤太郎得了病,视力急远减弱,要从事精细的工作、指示工匠都有困难。且藤太郎个性难以相处,眼睛一出问题,之前遭他打压的弟子们便心生轻蔑,不是借机报复,便是私自带走客户自行开店或卷款潜逃,丑事不断。真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藤太郎有个结缟多年的妻子阿莲,孩子则是尚在襁褓中便夭折了。如今仍是夫妇两人,住在阿藤娘家的料理铺,半接受亲戚待遇,半过着佣工般的日子。

平四郎搔着头读信,想起昨晚政五郎的话。那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阿藤娘家的料理铺遭火灾波及,当时曾让无处可去的佣工们暂时借住藤太郎的灯笼铺。由于那场火灾有纵火的嫌疑,政五郎等人曾详加调查,因此印象深刻。

“亲戚啊,青梅竹马是吗。”

平四郎揉揉眼睛,打个哈欠。

“这么一来,若拜托什么事一定肯帮忙了。”

另一方面,八百富则看不出与凑屋、总右卫门或阿藤有何直接关联。这一点倒是猜错了。

“不过,问问本人就行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大可公开了。”

平四郎认为,既然昨天正次郎被杀,能从容办事的时期便已过了。这案子虽然原本就疑点重重,但追查陈年往事,与追查途中又出现新的牺牲者,就办案者而言,心情是全然不同的。眼下,是谁、为了什么缘故将正次郎拷问杀害,即便能做出种种推论,却也莫衷一是。但平四郎与政五郎都一致认为,必须尽早解决此案。

信末,“黑豆”才明白表示,凑屋总右卫门暗中与西国诸大名家往来——主要是放款予大名——而这些大名家无一不是“外样”名门,因此上面正密切监视他的金钱动向。此时所说的“上面”,便代表那是“黑豆”奉命调查的工作之一吧。因此他对美铃的婚事亦知之甚详,且附注一笔,说若凑屋方面若非发生非同小可的丑事或失

职,婚事应可顺利进行。

“哦,原来如此。”

“黑豆”在平四郎委托他调查这些小事之前,便因自己的职务对凑屋总右卫门及其左近展开调查——只是尚未明白平四郎针对凑屋要调查何事之前,不便掀开自己的底牌吧。

无论以何种身分从事何种工作,总免不了那份工作才有的烦心之事。当初次自平四郎口中听到“凑屋总右卫门”的名字,或许“黑豆”心下暗自吃惊,不知平四郎要做些什么。

然而,事到如今却特地如此表明,可见“黑豆”这家伙也认为平四郎的调查已到了最后关头。真有他的,脑筋怎能如此灵活?平四郎打了大大一个哈欠。朝阳耀眼,令人不禁要眯起眼睛。

伸了个懒腰站起来,仿佛正在等他这么做一般,庭院传来了啪沙啪沙的扇翅声。平四郎猛地拉开格子门。只见官九郎偏着头,停在最靠近自己的那株茶树枝头。

“哟,早啊,辛苦你了。”平四郎出声招呼。“下次也叫‘黑豆’使唤使唤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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