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筒平四郎记性不佳,最不会记人名和长相。若要他记住一件事情错综复杂的前因后果,更加不在行。这种人也不太适合当定町回同心吧。即使如此,遇到工作需要,多下点工夫总能应付。诸如做做笔记,说给小平次要他记住,实则他也这么应付过来了。至今,平四郎直接经手的复杂案件屈指可数——万幸万幸。

然而,在如此健忘的人眼里看来,对岂止几年前,根本是几十年前的怨苦仇恨念兹在兹,简直形同特技,非毅力过人者不可为。

凑屋的女主人阿藤,对一个十七年前自她面前消失后便音讯杳然的女子“葵”,至今仍深恶痛绝,“鲜活”一如当年。何以憎恨至此?平四郎起疑的同时,亦深感佩服。这阿藤的毅力真是非常人可比啊,难道不是吗——

平四郎躺在起居间里,翻来覆去四处寻找凉爽之处,一面把事情讲给弓之助听。

弓之助这孩子,现在频繁地出入井筒家。当然,他的造访,是出自母亲的指使外加平四郎细君示意。说起初来时做了些什么,就是在起居间向平四郎问安之后,便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在这热得发晕的夏日里,即使平四郎打盹午睡,他仍乖乖坐着。问他不无聊吗?他答道目测屋里的种种,不会无聊。只问起下次能不能带曲尺、鲸尺来,点头答应他,他还当真兴兴头头地带来了。

好一阵子没开口的平四郎问细君,把那孩子放我这儿,要让他做什么?细君大感意外,不满似地嘟起嘴,曰道:哎,就教他些论语也好呀。平四郎这才发觉,细君自己分明也是八丁堀土生土长,竟仍对八丁堀同心这种人有着天大的误会,不禁大吃一惊。

——不如帮他找个练剑的道场,还比较实在。

于是,平四郎重托擅于照应人的朋辈,找了一家风评颇佳、对一般百姓也肯悉心指导的直心影流道场,送弓之助去习武。每个月的束脩由平四郎支付。弓之助家河合屋是富裕的商家,平四郎认为这点儿学费大可由河合屋来付,但细君却坚持这笔钱该由井筒家出,说这是为栽培弓之助日后继承井筒家所花的钱,由井筒家出才是道理。这里头,似乎有着细君对弓之助之母,也就是她亲姐姐的那么一点儿似虚荣、似负气的感情在内。平日她们姐妹感情极好,因而更显得既微妙又不可思议。

另一方面,令人担忧不出三天便会逃出剑道场的弓之助,则出乎意料,习剑习得颇为快活。在道场里东量西测,吓坏了一干学徒;不仅如此,剑术的天分也不差,这才真教人惊讶。道场的练习两天一次,没有练习的日子便到井筒家。而令人欣慰的是,这孩子说姨爹姨妈出钱供他上道场,至少该帮着扫地汲水,便勤快地想动手干活。

细君首先制止了他,接着小平次也涨红了脸劝阻,说是让少爷做这种事,小平次便无事可做。

“可是,小平次叔的工作,是帮忙平四郎姨爹吧?”

被这聪明懂事的孩子反过来一问,小平次的脸越发红了。

“家里的事也是我的工作。更何况,少爷,将来要继承井筒家之后的男孩,不可以去擦地板、扫庭院。”

就这么着,弓之助便又闲下来了。他早在学堂里学过读书写字打算盘,平四郎没什么好教他的。虽如此,实在没事做,便叫他习个字来瞧瞧。只见他在文案前一坐,写出来的字端正漂亮,令大人汗颜。那字真是好,直教字迹出名拙劣的平四郎得倒退十步,诚惶诚恐才行。

——这岂有不好好拿来用的道理。

于是,平四郎开始每两天一次,将平日巡视中该记下的事,要弓之助写下来。该提交给奉行所的文件,早已过了期限而不便委托书记的,也要弓之助写。不但交了差还可兼作训练,一举两得,平四郎心下大是惬意。原以为孩子只是种费事麻烦的东西,弓之助倒反过来了。认真考虑收为养子或许也不赖。

话说,到了今儿个早上。这天较前一日更热了,平四郎忽地兴起一念,是该将至今的梗概与自己目前的想法好生整理,回个信给“黑豆”了。说穿了,其实是一早见阳光刺眼逼人,便起心躲懒,想找个法子不必出门巡视,至少等日头斜了,午后阵雨下完、吹起凉风再说,且看能不能先找点事在家里做。为了偷这个懒,平四郎可也费了不少心思。

要叫弓之助给“黑豆”写回信,得由平四郎在心里打底稿,再出声说出来。待平四郎说完一回,便想问正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动笔的弓之助作何感想。也许该重查八百富那桩命案,该深思凑屋那难以理解的行动背后,是否隐藏着女主人阿藤对葵根深蒂固的怨恨,这些均为平四郎的想法。蓦地,他兴起一个念头,想知道在这个有些奇特而脑筋极为灵活的孩子看来,这些想法又是如何。于是,他便先提个话头问道,一个人竟能恨上另一个人十多年,这本事着实惊人,你觉得呢?

“我娘——”

弓之助手里还握着笔,圆滚滚的黑眼珠往平四郎一转,说道:

“直到现在,还会为我爹成亲才三天便在睡梦中喊别的女人的名字这事,大发脾气。”

“呜嘿!”平四郎掠小平次之美,惊呼了一声。“这可真是个陈年大醋坛。不过,你怎么知道有这回事?”

“因为爹娘会大声吵嘴。”

平四郎脑海里浮现细君姐姐河合屋老板娘文静秀气的面孔。哦——那样的人也会呀。

“每当一开始吵,大掌柜就会说蛇狮大战开打了,便逃之夭夭。”

平四郎躺在起居间,仰望天花板大笑。一骨碌翻个身,枕着手肘看弓之助。他也满面笑容。

“你不说我倒忘了,河合屋老板确实是一张狮子脸。鼻翼这儿张得开开的。”

“是的,确实是张得开开的。”

“你倒是像你娘。”

“好像是。”弓之助细心将笔收入笔砚盒,微微蹙眉。

“我娘为此很是担心,说我不适合当商人。”

“鼻翼和当不当得了商人有关吗?”

“娘说,商人要像这样,鼻翼张开来才好。河合屋代代当家都长了一张狮子脸。所幸,我大哥三哥都是。”

“都张得开开的吗?真可怜。你哥哥们一定很羡慕你。”

“照姨爹这么说,只要哥哥们和我都还活着,这羡慕之情恐怕会一直持续下去吧。”

弓之助不经意地这么说,平四郎也不经意地听着,但一个呼吸过后,便发觉这句话回答了刚才那个问题。

“你是认为,怨恨、羡慕这类感情,终究不会因岁月而消失?”

“一般似乎都是这么想的。”

“唔——。”

平四郎抓抓鼻梁。好像是昨晚睡大觉时,蚊子趁隙在鼻子旁叮了一口。可能是蚊帐有了破洞。

“好吧。可是啊,若是当面锣、对面鼓地互相怨恨,我也还能理解,但那阿藤的情况可不是这样。葵这女人老早就从凑屋消失了踪影,都十七年前的事了。十七年,这么长的时间,连当时出生的小婴儿都长成十七岁的大姑娘了,不是吗?像我,要我十七年都记着一个女人的长相,根本办不到。”

弓之助歪着头,接着喃喃冒出一句:

“葵……真的消失了吗?”

“啊?”

平四郎抬起头来。现下弓之助俯视的那张脸,想必十分可笑,孩子啊哈哈地笑了。

“不是的,葵定是十七年前离开凑屋后,便没有再回来了。但即便如此,凑屋里头应该还留着一些足以令人想起葵的事物吧?”

平四郎思忖道:“你是说美铃随着年纪渐长,越来越像年轻时的葵吗……”

“是的,而且铁瓶杂院还有佐吉在。”

葵所抛下的孩子。

“据美铃小姐所说,凑屋夫妇常提起佐吉。这教阿藤不想起葵也难吧。说起来,铁瓶杂院没了管理人、后继无人那时,总右卫门把佐吉叫来——这件事本身,定然令阿藤感到不是滋味。那可是有权有势的凑屋呢,纵使出过那种事,一时半刻找不到人接替久兵卫,但好好去找,不会没有其他人选的,大可不必去找佐吉。可这时却特地找他过来,总觉得太过刻意了。”

阿藤与葵的关系极差,因此葵消失时,周围众人议论纷纷,谣传葵是被阿藤给撵走了。这一切总右卫门应该都知道;明知道,却在十七年后,刻意将佐吉叫到近前——

“听说葵还在凑屋时,总右卫门拿她的儿子佐吉当接班人看待。”

“那就是很喜欢他啰?”

“那时候是吧,现在就难说了。久兵卫因为那样的内情出走,总右卫门却故意把铁瓶杂院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佐吉,而且一面让佐吉当管理人,一面却在背后搞鬼,暗地里提出条件让住户们离开铁瓶杂院?倘若他现在也把佐吉当儿子看待,相信他的人品,想借这机会让他学着成为能独当一面的管理人,就不会去做这种居心不良的事。我虽不是你,但打这儿估量,实在很难相信总右卫门对现在的佐吉怀有好意。不过,若说把佐吉叫来这件事,对阿藤也不算是个体贴的做法——啊,这是明摆着的,眼前这对夫妻便一天到晚在吵架——你倒说说看,总右卫门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打的是啥主意?”

平四郎一静下来,仿佛是在等待这一刻,油蝉一齐鸣声大作。起居间里立时充满了从天而降的蝉鸣声。

半晌,弓之助像听蝉鸣听得出神似的,微偏着头。然后,小声地说“真奇怪”。

“很奇怪吧。”平四郎也应道。好似在滂沱大雨中对谈,这对姨甥的话语声几乎要淹没在蝉鸣里。

弓之助提起笔,面向着纸,好像要写些什么,却又将笔尖停在半空中,直盯着纸看,最后却啪当一声,用力将笔放回笔砚盒。

这一声令油蝉一齐戛然而止。

“姨爹,可能是测量的基点不同。”弓之助说道。

“怎么说?”

“阿藤为何如此痛恨葵?佐吉在凑屋总右卫门心里又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为何要安排佐吉当铁瓶杂院的管理人?凑屋总右卫门为何要偷偷将铁瓶杂院的住户赶走?阿藤过去对美铃宠爱有加,为何这几年却冲突不断?是因为美铃像葵吗?或者是有别的理由?”

弓之助一口气说完,眼睛闪闪发光。

平四郎不由得起身。虽不明所以,但他感觉得出弓之助这模样之中,有些什么令他不得不猛然起身。

“这一切,”弓之助灿然一笑,对平四郎说道,“或许全都必须以不同的基点来测量。”

“你是说,这些事全都没有关联?”

“不是的,根源必定是同一个。但是,开始测量的基点各自相异。”

平四郎抓抓头。唐纸门后传来细君的声音。拉门喀啦一声打开了。

“哎呀,你们姨甥俩正专心讲究学问呀。弓之助,要好好向你姨爹请教哦。”

瞧她心情好的。

“我做了冰凉的白玉丸子呢,好好尝一尝吧。相公,你也喜欢白玉丸子吧?”

当天临走之际,弓之助又说了句谜样的话——女儿阿律险些被抓去抵赌债的木桶匠权吉,值得调查一番。

“我觉得,知道是什么人找权吉去赌博很要紧。”

“你是说,那件事或许也是凑屋设计的?”

权吉沉迷赌博,害阿律被带走,令他在杂院里住不下去——

平四郎沉吟。“这我也想过。权吉确实好赌,有人相约一定马上陷进去。但是,只为了要赶走这对父女,便设计把阿律卖掉,未免太残酷了。这作风和八助他们拜壶那时相差太多了吧?”

弓之助笑了。“但是,如果当时阿律被妓院的人带走,之后会如何可就不知道了。也许一离开杂院,称是为凑屋办事的那个俊掌柜就赶上来说,阿律姑娘,真是对不住,其实我们有苦衷,不得不瞒着你们父女俩,请你们搬走,才演了这么一出乱来的戏。权吉的债务你不必担心,我会为你安排新的住处和工作;权吉把你卖了,阿德会让他怕得存不了身,迟早会离开铁瓶杂院的,要不了多久就能和你团聚了——”

平四郎睁大了眼睛。没错,弓之助说的对。剧情极可能是如此安排的。

“就结果而言,阿律因佐吉的话改变了心意,因此离开铁瓶杂院的就只有阿律一个,权吉现在还留在杂院里吧?”

“是啊,还在。”

“这么一来,凑屋便没有达到目的。姨爹,阿律在丢下权吉、逃离铁瓶杂院之后,在哪里做些什么呢?凑屋那个俊掌柜有没有去找她呢?阿律不挂念父亲吗?”

平四郎盯着弓之助人偶般的脸蛋瞧了一会儿。这张脸蛋精巧如匠人的杰作,但脑袋里的东西更不得了。

“来盯一盯权吉吧。”平四郎说道。

这时候最不方便的,便是平四郎除了小平次之外,没有别的手下。不用说,平四郎不能亲身到铁瓶杂院监

视,因为结果不外乎是被佐吉发现,问起大爷在那里做些什么。小平次也一样,十成中有九成会被阿德喊住,说“你来得正好,帮忙清清水沟再走”,被狠狠使唤一顿后徒劳而返。

话虽如此,又不能差遣铁瓶杂院里的人。若是别的事也就罢了,这件事可不行。平四郎希望事情暗中进行,不让杂院众人察觉。

仅烦恼片刻,平四郎便又出门前往本所深川的大头子茂七家。破锣嗓子的老爷子已自汤疗回府,但用不着劳动他,找政五郎谈就行了。而所谈的话,其实平四郎并未详加解释,只说权吉的沉迷赌博与女儿离家出走,背后似乎有黑手。即使如此,大头子的心腹仍二话不说,爽快承应。

“我会先监视五天,调查这位权吉木桶匠的去处、见过哪些人。”

“不好意思,若权吉和女儿阿律碰面,麻烦你顺便查查那姑娘现在住哪里、做些什么。”

平四郎有些客气地加上一句。

“权吉年纪也不小了,不可能自己出主意作主,搞出什么花样。赌博和女儿离家出走这两件事倘若真有内幕,定是阿律依那黑手的话,要父亲行动的。”

“我明白了。”政五郎说着,严肃的脸上露出笑容。“不过,大爷肯来找我们帮忙,真教人高兴。大爷千万别那么客气,若不嫌弃,今后有机会也请多关照。”

平四郎笑了。“我看起来像在客气吗?”

听阿德说,阿律离家后,权吉虽嘴硬,但整个人无精打采,赌当然是不碰了,连酒也比较节制。

“我们也觉得该让他受点教训,所以打算先不管他,等到他真的有困难了再帮忙。”阿德是这么说的。

事实上,就之前平四郎不经意瞧见的,权吉确实神情黯然。木桶匠的工作需要熟练的技巧,但权吉多年来懒散的生活已使双手不再灵巧,承包的工作量也减少了。对打零工的工匠而言,没有工作便等于没有进帐。权吉也为此着急,似乎出门到处找工作,但信用与风评一旦跌落便不易挽回,因此权吉的日子应当过得相当苦。

政五郎言而有信,平四郎前去委托的翌日傍晚,随着日暮六刻的沉沉钟声,遣人送来最初的报告。来的是大额头,因此并不是送写在纸上的报告来,而是装在脑子里而来。这且不管,听了他的传话,平四郎大吃一惊。

第一天便大有斩获。权吉离开铁瓶杂院来到外面,便一路走过永代桥,过日本桥到北岸,往内神田的濑户物町去了。完全没有迷路或问路的样子。显然,这条路他走惯了。

后来,权吉进了一幢十户连栋杂院。那杂院不知是否最近发生过火灾,大门和屋子都有明显修缮的痕迹。权吉与主妇们打招呼,也没有生疏的模样;和在铁瓶杂院时比起来,态度可亲得多。接着,权吉又毫不迟疑地,打开杂院中间一户人家的油纸门,消失了身影。问过街坊的主妇,说权吉和年轻的女儿阿律两个人住在那里,权吉因工作之故,白天在家、晚上出门,而女儿就在前头马路转角那家陶瓷铺做事。

这对父女是这年春天时节在这幢杂院住下来的。阿律便是在那时离开铁瓶杂院,时间上接得正好。

“傍晚回来的女儿,长相大致是这个样子。”

大额头仔细描述。平四郎越听越笃定那就是阿律,错不了。

“谢啦。劳烦你也跟政五郎头子道谢。”接着,平四郎稍微想了想。“哪,大额头,我没用过冈引,实在没半点头绪。想来这时候该包点礼金,可是该包多少,你知道吗?”

大额头应声“是”,点点头。“头子有提到大爷定会这么问,要我到时候跟大爷收这几多钱。”

“政五郎设想得真周到。”

“是大头子交代的。”

大额头行礼道谢,回去了。平四郎也给了他一点跑腿费,他说这也要先给头子看过,不能擅自动用,慎重其事地收进怀里。好个乖孩子。

大额头一走,平四郎便朝唐纸门后叫道:“喂,写下了吗?”

“是,都写下了。”说着,坐在文案前的弓之助现身了。

“姨爹,那可真是难得一见啊。”

“很罕见的额头吧?”

“不是的,额头确实也是,不过他记性之佳,真教人吃惊。”

“你可不能为这点小事就吃惊。大额头那小子,把他大头子讲给他听的事都记住了,连二、三十年前的都记得一清二楚。不过,要是中途打断他就得从头来过。有趣得很,下次你也试试。”

“姨爹,”弓之助睁大了眼,“这工作您做得很愉快吧?”

“是啊。”平四郎搔搔下巴。

翌日,平四郎让弓之助歇了一天没去道场,带他一起外出。至于小平次,不仅没让他看家,反而不讲理地命他代为巡视,令他大为不满。

弓之助穿着做工精致但稍短的圆袖和服、趿着鞋,平四郎则脱掉同心外褂,只穿轻便和服。这一大一小的组合怎么看怎么怪,而且,错身而过的行人,个个都睁大了眼睛回头看这两人。不消说,自是惊异于弓之助的美貌。其中还有些年轻姑娘,本以为走过之后早已向右拐弯,结果竟跟在身后。见平四郎回头斜睨她们一眼,便慌慌张张地拿袖子遮脸,连忙逃走,还真是可爱。

平四郎的目的地当然是濑户物町。阿律工作的陶瓷铺,看来生意相当好,店头的货整整齐齐地排放着,打扫得极干净。两人在铺子前来回观望,不久,出来了一个头戴阿姐头巾,手持掸子,绑着袖带的姑娘,啪嗒啪嗒掸起一落落锅碗瓢盆。那侧脸是阿律没错。平四郎双手还揣在怀里,就这么往铺子晃过去。

“喂——店家。”

平四郎粗声粗气一叫,阿律应了声“来了”,堆着笑抬起头,便像个活生生的人偶般僵住了。

“这小鬼头老是尿床,能不能帮我选个便盆?最好是南天竹花样的。”

“姨爹!”弓之助红了脸,横了平四郎一眼。接着转向阿律。

“你是春天时还住在铁瓶杂院的阿律姑娘,木桶匠权吉的女儿吧?我们有些事想请教才冒昧前来。可以商请铺子老板,占用点时间和你谈谈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平四郎说道。心想,带着弓之助,我的懒散大概会更上层楼吧。

或许是意外来访令人无法招架,阿律对平四郎与弓之助有问必答。听她所供述的一切,平四郎——虽有一半早已预料到——还是吃了一惊。因为内容和先前弓之助所推测的几乎完全一致。

“把我卖掉来抵赌债,可爹爹却一副没事人的样子,那张脸让我一时气不过……直到离家出走,都是我自己的主意。”

平四郎好歹是个货真价实的公役,陶瓷铺的老板客客气气地空出后头的起居间。三人在此坐定,喝着阿律亲手端来的清茶谈话。解开袖带、整理袖子,除下头巾的她,在短短一段时间里,神色举止忽然有了大人样。现在不像个姑娘家,倒像个稳重的女人。尽管是暂时的,但一旦下过完全抛下父亲的决心,反而令阿律成长许多,如此说来,这段亲子关系还真是蕴含了讽刺的趣味。

“要离家可以说走就走,但不能不跟那时工作的茶馆打声招呼,所以隔天我就去了。受了铺子那么多的照顾,却为了要离开爹爹,不得不辞掉那么好的工作,虽然可惜,却也没法子。”

结果,凑屋的人已经先在那里等她了。

“是个四十开外、仪表出众的男人吧?”

不知为何,阿律对平四郎这个问题红了耳朵。“他说他是掌柜,但不是专做店里的事情,是直接奉凑屋老爷的命做事。”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阿律一个劲儿摇头。“不知道。”

平四郎觉得这是谎话。原因他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她一定在说谎。

一如弓之助的推测,那个掌柜告诉阿律事情的原委“实是如此这般”。凑屋希望铁瓶杂院的住户搬走,但却不想让人认为是被赶走的,而权吉的事也是为此而安排——

“那掌柜好生有礼地向我道歉……也帮我安排了现在的住处和工作。他说,我在那种情况下丢下爹爹,暂时大概不会想和爹爹一起生活,要我先自己住;凑屋也会看爹爹怎么过日子,要是实在过不下去,会另外设法帮忙。”

阿律便依了他的话,独自生活了两个月。但待生活安顿下来,心里便无法不挂念权吉。

“我实在忍不住,便找掌柜商量。掌柜的说,由他先去跟爹爹说我在这里,很担心爹爹;然后,要是爹爹愿意,就带来这里瞧瞧。”

权吉来到濑户物町的杂院,一进门就大哭着向阿律道歉。

“爹爹说他再也不赌了,而我也觉得,事到如今,实在无法舍弃爹爹,所以,心里其实很想马上就接爹爹过来……”

“但凑屋却阻止了?”

阿律点点头。“要我再多等一些日子,到入秋时再看看。掌柜说,要是立刻接爹爹过来,也许有人会对我离家时闹出的骚动感到奇怪。所以这件事,也要爹爹绝不能说出去。”

平四郎嗯的应了一声。弓之助则说了句“是吗”。

“那么,阿律。”平四郎忽地问道。

“什么事,大爷?”

“凑屋给了你多少?”

这回阿律整张脸都红了。光如此便足以代替回答,平四郎便说“算了”。

“你在这里安顿好之后,凑屋的掌柜还是常来看你吧?”弓之助问道。阿律一脸为难地望着平四郎。

“一定的吧。”平四郎代她回答。“先别管这个,阿律,凑屋为何非赶走住户不可,那掌柜告诉过你理由吗?”

阿律毫不迟疑,立即答道:

“因为想在那块地上盖新房子。”

“什么样的房子?”

“听说是凑屋要用的,所以应该是大宅吧。”

平四郎与弓之助对望一眼。这倒是初次耳闻,是新的收获。

阿律不解地望着两人。

“盖大宅这种事,大富人家常做呀,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是啊,既是凑屋,想在哪里盖座大宅住都没问题。”

但是,也不必特地挑深川北町这种粗鄙之地,而且还不惜暗中赶走现在的房客。

弓之助微微倾身向前。“有没有听说过凑屋的哪个人笃信什么神明?”

这话问的是阿律与平四郎两人,两人双双摇头。

“哦,这样啊。”

“你怎么会想知道这个?”

“我是想,要在一个不相干的地方盖房子,或许是为了方位。”

平四郎哦了一声,这才明白。这种联想是不会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再怎么说,他可是个出了名不信鬼神的人。

平四郎告诉阿律这段谈话是密谈,她与权吉都没有涉及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大可光明正大地继续目前的生活;只是,平四郎姨甥俩会经来此,并已知道凑屋正悄悄将铁瓶杂院的住户赶走之事,绝不能告诉凑屋那个俊掌柜——千叮万嘱后,离开了濑户物町。

顶着大日头,朝着大川边才一遇开脚步,弓之助便道:“她一定会说的。”

“一定的吧。”平四郎也这么说,从怀里取出手巾擦汗。

“不过,说也无妨。我们就来瞧瞧,凑屋知道事情被发觉后有何对策。”

“反正看这样子,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平四郎个子高,若不将头整个低下,便瞧不见并行的弓之助的脸。他稍稍停下脚步探头看,孩子似乎吓了一跳,立即停步。

“你今年十二吧?”

“是的,姨爹。”

“那心思还真机敏。”平四郎又迈开脚步。天气实在炎热,一停顿便觉烈日灼身,一走却是汗如雨下。

“会吗?”

“你怎知阿律定会将我们的事告诉凑屋的掌柜?”

弓之助泰然答道:“因为她喜欢那个亲切又俊俏的凑屋掌柜。”

“所以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她看到我,一点都不惊讶。”弓之助愉快地说道。

“女人一见到我,大多会吃惊地直瞅着我。可是,偶尔也会遇上无视的人。这样的女人都有心上人;也就是说,她们的心眼里只有那心上人,瞧不见别的东西。”

在这沉闷炽热、文风不起的午后,平四郎却放声大笑,这笑声掀起了风,令正好经过的卖风铃小贩扛着的风铃,一齐叮当作响。

“哇啊,好好听哦!”弓之助很高兴。

“我很中意你,买一个给你。”

“真的吗?哇啊!谢谢姨爹。那么,我想要那个金鱼的。”

瞧卖风铃的高兴的模样,那肯定是最贵的风铃。弓之助似乎也擅长这方面的测量之术。

“真是个不能大意的小鬼。”

虽做此

想,平四郎仍非常愉快。早知有孩子会是如此有趣,便该早些叫他来。

弓之助一脸天真无邪地拎着那金鱼形状的风铃,不时高高举起,端详细看。

——虽不能大意,毕竟也还是个小鬼。

铁瓶杂院这档事,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但是,何事不明,该往何处去寻,已有了眉目。过去不知是在玩些什么游戏却被迫参加,如今已知这游戏原来是场捉迷藏。

平四郎被蒙住了眼,带到各处去。由拍手声引导着,无知地跟随,虽不至于落入陷阱,但那个拍着手移动的真正的“鬼”,却将他步步引开,远离那个无论如何都不想令人看见的东西。

——捉迷藏,正是小孩子的事儿。

找弓之助来帮忙,搞不好是正办。牵着弓之助的手,走在满是尘沙的夏日之中,平四郎哼哼地笑了。在偶然撞见的人眼里看来,或许是这男人最大无畏的表情,也或许只是在艳阳下眯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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