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美铃在铁瓶杂院的佐吉家里度过了初夏漫长的午后。即使如此,她回家时仍一脸不舍,几乎是被小平次推着走的。

之前小平次到凑屋交代小姐擅自行动的借口,据他所说,小姐甩开陪同的侍女而不见人影,今天不是第一次,凑屋也不见慌张的模样。出来应对的掌柜——是个看来约莫四十来岁,态度庄重、仪表出众的人——小姐的淘气实在令人好生烦恼。叹着气问着“又去看戏了吗?还是又去买东西了?”却也没有紧抓着小平次、要他立即带路去找小姐的态度。不仅如此,甚至还说“哎,也只有现在能随意在町里到处玩了,不想管她太严”之类的话。小平次装傻,问起那是为什么,这位一表人材的掌柜抚胸答道,小姐已经谈成一桩极好的婚事了。

若亲事还没有个定论,不可能特地对小平次这样的外人提起。换句话说,即使美铃本人再怎么不愿,她嫁到大名家的事,几乎已经是拍板定案了。

从自己身边的琐事到习艺、对戏剧及伶人的好恶、吃食——美铃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平四郎细听她的话,度过了愉快的半日时光。因此午后便无法到其他地方巡视,但反正也不是每天都干劲十足地到处去看,也就无所谓了。即使如此,见美铃还是担心因陪她说话而在铁瓶杂院打混的自己,平四郎便如此劝道——如果是我去巡视,刚好在场便能阻止的争吵,即使我不在也有人会出来收场;若是当场谁都压不下来,吵闹到最后成了大骚动,那一开始即使我在场也一样压不下来,所以我在不在都一样。一听这话,美铃呵呵笑出声,大乐赞道“井筒大爷真是个有趣的公差大人”。

“今天下定决心来真是来对了。我早从我爹的话里,听出井筒大爷一直很照顾佐吉。能够见到大爷真是太好了。”

临走之际,美铃摘下近视眼镜,水汪汪的眼睛凝望着佐吉,说了这几句话:

“我还会再来,因为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佐吉了。”竟连这种话都说了。

她一走,佐吉那简朴的家里突然冷清起来。那感觉就像一只鸣声悦耳、羽翼鲜丽的南国之鸟飞走了。

“那你呢,怎么办?”

平四郎问佐吉。当美铃还在屋内时,佐吉一脸彷徨失所地到处晃来晃去,而现在她走了,仍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什么怎么办?”

“要娶那姑娘吗?”

“大爷。”佐吉的眼神几乎像是怨恨。“不要取笑我。”

“可是,那姑娘真有那个意思啊。她好像很中意你。”

“小姐的亲事都已经定了。”

“就是因为不喜欢那门亲事,才想和你私奔吧。我倒觉得这主意不错,她是个好姑娘喔。”

“大爷一遇上不干己的事,便信口开河,连这种缘木求鱼的事都说得出来。”

“那当然,每个公役都是这样的。”

平四郎大言不惭地说道。佐吉望着平四郎一会儿,望着望着,就好像堆叠的东西崩倒似的,突然笑了出来。

“凑屋的小姐对我来说,就像主人家的千金一样。”

“你用不着这么贬低自己吧,你也有凑屋家的血统啊。”

佐吉默默摇头。

“凑屋夫妇可是经常提起你。”平四郎说着,摸摸长下巴。“频繁得让那姑娘兴起想见上你一面,瞧瞧令爹娘如此在意的佐吉是个什么样的人……哪。”

“凑屋不是在意我,而是担心铁瓶杂院现下的样子。”佐吉以泄了气般的声音应道。“再不然可能是认为,把杂院交给我迟早会完蛋,觉得派我过来毕竟是失策。”

“喂喂。”平四郎蹙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是说你会挟着收来的房租一走了之?”

“即使我这么做,也不算出人意表吧?若说血统,我倒是继承了那种娘亲的血统。”

“我从上次就一直想不通,我说佐吉,这件事到底是谁乱说的?”

佐吉露出了严峻的眼神。“乱说?这种说法真奇怪。”

“对。因为照我对凑屋所做的调查,没听过这种说法。我告诉你,这可不是我亲自去调查的,要我来调查,连就在头顶上的东西我都瞧不见。其实,我是走了门路,请隐密回调查。”

这下,佐吉显然相当惊讶。“隐密回——”

“没错。那些人,要他们去查,就连凑屋总右卫门用的草纸值多少钱都查得出,却没查到葵和伙计私奔的说法。偷钱的事也是。只打听到葵在你十岁的那年秋天,留下字条离开了凑屋。”

“所以这是因为凑屋瞒得很紧啊。私奔这种事,本来就不是件体面的事。”

“上回你也是这么说。的确,这也不是全然不可能。但是,佐吉,我委托的那个隐密回,也说过这样的话。葵出走当时,凑屋之中有两种传闻:一个是葵是被总右卫门的老婆阿藤撵出去的,另一个就是葵在外面有了男人,留下你去找那个人了。哪,你觉得呢?就葵出走这件事,如果凑屋真的瞒得很紧,应该不会出现这种传闻吧?这些一样也不怎么体面呀。”

佐吉仍顽固地把嘴一扁,以平板的声音说道:“可是,就算是这两种传闻,也比哄骗伙计私奔来得好些。我娘出走这件事,本就瞒不过店里的人,对佣工们编点小谎稍加掩盖,强过硬要全部隐瞒。这是很高明的做法。”

“那么,美铃的话又怎么说?你也听到了吧?那姑娘也说她娘和葵之间处不好,不是吗?难道这也是捏造的?”

“那是她自己从语意里拼凑臆测的吧?本来就不足为信。”

平四郎觉得很有意思,情绪有些高昂起来。这男人分明不笨,为何偏偏在这件事上加此坚持自己的说法?

“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地说了。佐吉,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佐吉也有些动气。“哦,哪一点?”

“如果你娘当真和店里的伙计私奔,店里其他人不可能没发现。因为,昨天明明还在的伙计,今天竟然不见了?这怎么都说不通。当时,你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对店里的事情大概不太明白,要骗你很容易。但是,佣工们可就没这么好骗。”

佐吉不肯让步。“只要说刚好休假就行了。”

“和葵出走同一天?”

“只要说伙计休假的日子是事先决定好的,而我娘出走是临时起意,刚好撞期,佣工们就会相信了。”

平四郎紧咬不放。“那是不可能的。如果葵和那个伙计亲密到会私奔,店里的佣工一定会有人事先察觉,很容易就能猜到。要堵住这些人的嘴,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对佣工来说,主人说的话全都是对的。”

应了“哦,是吗是吗”一句,平四郎便住了嘴。这样争辩下去没完没了。

相反的,他问道:“佐吉,那个伙计叫什么名字?”

佐吉像侧腹突然挨了一拳似的,气怯了。

“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们当然告诉过我……”

“叫什么名字?是个什么样的人?”

“叫松太郎……当时二十五岁……”

“好。”平四郎往膝盖上一拍。“来查他一查。”

“大爷,”佐吉认输了似地态度软了下来,“就算了吧。我和大爷为这种事争辩很奇怪,而且都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是怎么样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可不认为没关系。就算是过去的事,不说清楚讲明白,照样会影响眼下的日子。现在不就是如此吗?瞧你好好一个大男人,脑筋清楚,个性也耿直率真。可是,你却为了你娘的事,整个人变得畏畏缩缩、阴阴郁郁,不肯向前看。你自己也知道吧,凑屋总右卫门的两个儿子,风评绝称不上好,外头都说他们不是继承父亲的料。既然如此,不如你和美铃结为夫妇,继承凑屋不也很好吗。你或许忘了,但小时候总右卫门可是拿你当继承人看待。”

“那种作梦般的事……”

“不是梦。就连美铃那姑娘都看不过凑屋里的男人,特地跑来见你不是吗?你仔细想想。”

“可是我!”

佐吉突然大声说道。对此,他本人似乎反而大吃一惊,霎时间脸色惨白。

“对不起……我竟大声吼大爷。”

“别放在心上。”平四郎笑道。“我这人从不讲究礼数,你也知道的。”

佐吉无力地微笑,伸手抚额。

“可是我,他们一直告诉我,我娘是……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这辈子心里想的,就是绝对不要变成像我娘那种随便的人,绝对不要成为一个恩将仇报的人,所以……”

如今要他质疑这个前提,当然没有那么容易,这一点平四郎也非常明白。

“但是,就因为如此,这事才这么讨人厌啊。”

平四郎在内心嘀咕。

无论是谁,那个让佐吉深信生母葵素行不良的人,目的是希望借由这种做法,让佐吉过着现在这样的日子——觉得亏欠凑屋,对凑屋百依百顺,唯唯诺诺地接受在凑屋恩惠下才得以享有的人生。不,或许这才是其主要目的。

世上多的是被父母的恶行恶状拖累的孩子。即使如此,这些孩子并非全都没有出息,也不是个个都对父母的行为不检而自卑。佐吉也一样,即使葵真的是个忘恩负义、贪财好色、无可救药的女人,只要早点和凑屋断绝关系,远离不时会被迫想起过去的生活,他的心态和想法多少会有些不同吧。

“我可不喜欢这样。”

对平四郎而言,很难得地,这份怒气久久不散。带着从凑屋回来的小平次,总算准备离开铁瓶杂院时,午后阵雨似乎算准时候般落下。当头顶着强劲的雨势,走得又快又猛的平四郎心想,搞不好打在头上的雨水会被热得冒烟。

翌日。

昨天因与美铃聊开而中断的巡视,今天平四郎认真地走完一遭,一脸严肃地到奉行所露面,光这样便累坏了。因为天气实在太热,艳阳高照,路上又尘沙遍布,水都给晒滚了,平四郎全身汗水又湿又黏,只想早点回到八丁堀的宿舍冲个凉。一回来,却听见灶下频频传来笑声。平四郎招呼道“我回来了”,似乎也被笑声淹没,没有人出来。小平次帮忙洗脚的当儿,平四郎把耳朵张得跟团扇一般大,使劲儿想听里头的对话——有小孩的声音。

老喊着“姨妈、姨妈”的。平四郎转念便想到,这家伙该不会就是那个叫弓之助的小鬼吧?

细君说,这孩子美得不平常。从里头传来欢乐的笑声当中,似乎也杂着厨房小下女的娇声,越听越是可疑。

平四郎故意加重脚步走进起居间,里头大概总算注意到了,细君匆匆自灶下来到走廊。嘴里说着“哎呀,你回来了”,脸上却还在笑。

“有人来了?”

细君更是笑开了。“是的,弓之助从佐贺町送泥鳅过来。天气突然热了起来,姐姐要他送过来,给我们消暑。所以,今晚已经备好泥鳅汤了。这是相公爱吃的吧?”

话倒真多。这几年可没见细君煮了什么,还开开心心地说这是平四郎爱吃的。

细君的二姐所嫁的佐贺町河合屋是个富有人家,之前也经常送些当季的吃食来,却从没差过河合屋的孩子做这跑腿的差事。一旦养成这个习惯,下回、再下一回,慢慢就熟了,要不了多久,即使没事也会在这里出入,而平四郎这人凡事不拘小节,到头来一定会觉得“哦,弓之助啊,把那家伙留在家里也不赖苏”。这阵子平四郎的心思全放在铁瓶杂院上,井筒家收养子的事,似乎就这么在细君经手之下,暗地里悄悄进行。

灶下又扬起笑声。平四郎横了细君一眼,她一笑置之。

“在笑什么?”

“弓之助老说一些有趣的话。”

“好好一个男孩子,竟这么轻浮。”

“哎呀,不是那样的。我这就去带他过来打招呼。”

细君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起居间,旋即又带着细碎笑声回来。接着,对那个紧坐在她身后、在唐纸门前端正拜伏的小小人影说道:

“来,向你姨爹问好。”

“我是河合屋的弓之助。”

小小的人影手轻轻点在木板地上,头仍旧低着,说道:“姨爹今天也不畏酷暑巡视,当真辛苦。甥儿带来消暑的吃食,是河合屋的一点心意,还请姨爹赏用。”

口齿清晰地说完,人仍拜伏在地。平四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细君瞪了他一眼。

“相公,哪有人用哼回应的呢。”

“你口条倒是挺清楚的。几岁了?”

天气热,平四郎不顾体面,拉开和服赤裸胸膛,扇着团扇问。

“不用趴在那里,过来。”

“是,谢谢姨爹。”

弓之助抬起头来。平四郎扬团扇的手停下来。细君一脸期待地不时望望夫君,

又瞧瞧弓之助。

果然,好一张漂亮端正的脸,细君的话不假:浑圆灵活的眼睛,光滑秀美的额头,尺画线拉般挺直的鼻梁。一身干干净净的打扮,不用开口便知是商家的孩子,浏海上的髻结得小小的像顶颗小丸子,即使如此,这孩子仍有着引人注目的光辉。

这该怎么说呢——平四郎思忖,不久便想到了。就像上好的精致糕点,给人一种咬下去肯定美味的感觉。

“你就是弓之助啊。”平四郎指着他道。

“是。”少年精神十足地应道。“上次见到姨爹,是我五岁那年的端午节。那是七年前,我现在十二岁了。”

“是吗。”平四郎搔搔下巴。不知是否太过端正秀丽的脸庞都有相似之处,总觉弓之助的脸和美铃的脸看来是一个样。

“你近视吗?”平四郎不由得问。

“啊?我的眼睛看得很清楚。”

“相公,你在说些什么?”

平四郎接着又问:“有没有人说你里面好像填满了豆沙馅?”

弓之助圆滚滚的眼珠子转了一下,想来是吃了一惊。细君笑出来。

“相公,你问的话真奇怪。”

“可在我看来,弓之助好像包了满满了白豆沙馅。”

“白豆沙馅是吗?”弓之助正色复述。“没有,至今没有人这么说过。”

“咬下去好像会甜甜的。”

“那是因为相公你爱吃甜的呀。喜欢的东西看起来都是相像的不是?”

细君,这可是诱导问话。

“八丁堀的公役每个都是刀子嘴。表面上是只限一代的,在公差当中身分最低,俸禄也少。加上整天在市井小民町场里打混,自然就会变成粗莽之辈。”

“是。”弓之助应声点头。

“所以,你要是来井筒家当养子,继承我成为奉行所的公役的话,别人首先就会给你起浑名,像是豆沙助、井筒屋的白豆沙啦,这样你不觉得讨厌吗?”

“相公,现在就说这些也未免……”

细君想插话,平四郎却扬起下巴只管望着弓之助。少年眼珠往右转,想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说:“我不觉得有那么讨厌。”他回答。“而且浑名的话,现在也有人帮我取了。”

“哦,叫什么?”

“鲸仔。”

“啊?鲸仔?海里的那个鲸鱼吗?”

“不是的,是鲸尺的鲸。鲸仔是简称。”

平四郎望着细君。细君高雅地掩着嘴忍住笑。

“弓之助说他见到什么都量。”她细声悄笑地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听说他很久以前就有这个癖好了,还说总是为此挨姐姐的骂。”

“什么都量……”

平四郎才开口,弓之助便开心地以唱歌般的口吻应道:

“姨爹的双眉之间正好是五分。右边眉毛长八分再多一根头发左右,左边的眉毛长九分。右下眼皮下三寸二分有颗黑痣,那颗黑痣的直径差一些些就是一分。”

见平四郎睁大了眼睛,便继续说道:

“姨爹的眼珠子直径大约是七分。”

细君忍耐不住,弯身笑了出来。

“瞧,我们刚才就为这大笑不已呢。”

一起用过晚膳后,活生生的鲸尺弓之助,带着好奇的平四郎在家中走来走去,凭空量起各种东西:柜子的宽度、横梁的长度、门框的高度、小平次的身高、腿长,及细君的步幅。平四郎手里拿着鲸尺与曲尺,跟在少年身后,确认他所测量的数值。惊人的是,每一项都完全吻合。

“我走路一定都以一尺二寸的步伐走,这是基础。”弓之助抬起小脚解释。“一开始很难,但先生教过之后,现在无论在何处,我都能以同样的步幅来走了。为了有个参考,在鞋子的前后各钉了一根铆钉。这么一来,只要用走的,到哪里都能测量了。”

翻过鞋子一看,果如本人所言。

“先生是谁?学堂里的先生吗?”

“不,是佐佐木道三郎先生。”

据说是住在佐贺町一座杂院里的浪人。年纪和平四郎相仿,自西国辗转流浪至江户,无妻无子,孤身一人。日子三餐不继,但喜爱测量,可以不吃饭却不能不量,是个相当奇特的人。

“测量……量地面能做什么?”

“好用来做蓝图、平面图或地图啊,姨爹。”

很快便与平四郎熟络起来的弓之助,口吻已很亲昵。

城里的平面图或地图并非人人都能做。幕府设有“普请方”与“测量方”等官役。即使请学者制作,也必须在幕府监督下方可执行,亦不许做成的地图、平面围等擅自传出,只有幕府许可的出版处才能刻版印刷。换句话说,佐佐木道三郎这个浪人的所做所为,全都是非法的,而且还教给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这是为了自己研究学问,没有什么好心虚的。”

“可是,要是被知道可不得了。”

“只要如常生活,就不会被知道。”

尽管身在自己家里,平四郎仍压低声音说道:“你也帮忙做平面图、地图吗?”

“是。”弓之助答得光明磊落。

“那有什么用处吗?”

“不知道。”弓之助爽快地老实承认。

“但是姨爹,测量这个世界,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量了之后,就能知道东西与东西之间的距离。”

“知道距离……能做什么?”

“能知道东西的样子。”

回答之后,弓之助有些羞赧。

“佐佐木先生是这样说的。总有一天,天底下没有人量不出来的东西。借由测量,人们可以了解这朦胧的世界,不仅认识自己所知所在的这个小地方,更能想象天下国家是什么样子。”

平四郎听不太懂。然而,想象起迎弓之助当养子、成人之后,他穿着条纹和服与卷外褂,在江户市中昂首阔步,却一面以一尺二寸的步伐走到哪量到哪的模样,不禁好笑起来。

“你真是个怪人。”

弓之助没有半点不高兴的样子,也不害怕地回答“是的,现在是”。

“佐佐木先生也说,我们现在还只是一群怪人。”

对某件事感兴趣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天已全黑。为怕河合屋担心,平四郎差小平次送弓之助回家,与细君两人独处时,说道:“你现在还认为那个奇怪的孩子适合当咱们的养子吗?”

细君有些困惑。若只是一个什么东西都量的孩子也就罢了,但若正在学习制作地图、平面图这种一不小心就会受幕府惩罚的事,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所以细君也不便再像之前一样,只管连声说好了吧。

“姐姐、姐夫不晓得知不知道这件事。”

“孩子那么多,照顾不到那里吧。”

“我一直只知道担心弓之助长得太美,怕他以后会遭桃花劫而步入歧途,看样子从今天起,又有别的得担心了。”

“我倒是很中意那孩子,没事常叫他来玩吧。”

“哎呀……”细君叹口气。“相公也是个怪人呢。”

平四郎回到自己的房间,面缘廊的格子门本应是关上的,现在却打开了。今晚是个弯月之夜,没有点灯的室内被昏暗笼罩着。但平四郎平日几乎用不到的那张书桌——因而除了砚盒之外理应没有任何东西——之上,摆着一件细长的小东西,在透过格子门照进来的淡淡月光下,微微发着白光。

走近拿在手里一看,原来是封信。会做此风雅之事的,自然是“黑豆”。

——那家伙打哪儿进来的?

他肯定是不久之前还在屋内,看着家里的情状。信封上什么字都没有,但一翻过来,一行字草草写着:

“染料盘商有个青出于蓝的俊才。”

平四郎笑着把信打开。

“黑豆”说,找到拜壶的八助一家人了。

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已离开江户,一家人和乐融融地在川崎弁财天寺院门前开了一家茶店。八助仍继续当临时木匠,但日子显然比在铁瓶杂院时好过得多。“黑豆”找出他们的线索,据说是八助寄给昔日工作伙伴的信;八助不识字,应是请人代笔。想来是八助发挥了他懦弱守礼的本性,怕他们以形同连夜潜逃的方式离开铁瓶杂院,会让留下来的亲朋故旧担心吧。

那封信里,一五一十地说明了一家人为何在自己人生早已过半后,才突然移住别处、开始经商,乃至于得以过着富裕生活的经纬。

说穿了,关键便在于凑屋。正如同平四郎的猜测,劝八助假作拜壶,以此为借口离开铁瓶杂院的,果真就是凑屋。八助得意地表示,有个自称来自凑屋的人到了工地,当场给了他二两金子,悄声要他当晚五刻,到上野不忍池附近一家名叫“三轮”的幽会茶室,届时将有改变人生的幸运等候着他。

八助虽不聪明,好歹也懂得好事不会平白无故上门。于是他先回家,与妻子阿秀与女儿阿伦商量,结果三人同赴不忍池之约。一到那里,果然有个约四十来岁、相貌堂堂的男人在等着。他自称是凑屋的人,一副“既然一家人都来了,那就更省事”的模样,向他们提起拜壶之事。

四十来岁、相貌堂堂的男人,凑屋的人。平四郎心想,会是小平次昨天在凑屋见到的那个仪表出众的掌柜吗?

这人对八助一家人说,只要假作信壶离开杂院即可,往后的生活自有凑屋照应。阿秀与阿伦母女俩的梦想,便是自己开一家茶店,再小都好。她们提出这一点,对方即刻答应,说若在江户城外便不成问题。

就结果而言,八助不仅自己一家人离开了铁瓶杂院,还带走了其他两户人家。这两户人家不知八助一家人只是装模作样,真心信起壶来。八助深感为难,与凑屋那名男子商量,得到的答案是若那两家人也离开更好,凑屋保证不会亏待他们,命八助放心假装到底,直到离开。据八助所言,那两户人家被带到京都地方,各得了一笔钱,虽比不上自己,但尽可安定下来过不错的日子。

凑屋何必为赶走铁瓶杂院的住户动这种大费周章的手脚?八助自然也会起疑。于是凑屋那人解释,事关小姐的亲事,无法细说分明,但铁瓶杂院所在之地别有用处,希望能尽早悄悄让住户搬走。

“与美铃的亲事有关。”

这是种含混的说法。但也可视为一个方便的借口,因为对方不可能一问便回答真话。然而,至少凑屋想赶走铁瓶杂院的住户,且希望不至于引人注目,这两点是确然无疑的。

“即使花钱耗时费工夫也在所不惜。”

平四郎两手揣入怀里,想着久兵卫知道这一连串的事吗?当然是知道的吧。他是凑屋一手栽培提拔的底下人,做为一名管理人,也深得铁瓶杂院住户的信赖,没有他轧脚在内,这个计策是万万行不通的。这么说来,他出走失踪这件事本身,便是打一开始就计划好的?

久兵卫离开杂院,接着佐吉被送进来。像阿德这些死心塌地在杂院居住多年的住户,对各方面都不合“管理人”规矩的佐吉自然不会有好脸色,于是铁瓶杂院开始产生动摇。心生不满、欲离此杂院而去的风,便在住户间阵阵吹起——

一切都在计算之中。

“这么一来,佐吉简直就是个小丑嘛。”

也难怪他会神色憔悴,暗叹“我在这里究竟在做些什么”。凑屋想必是对他好言相托,说久兵卫出那种事跑路去了,又没有人肯接手,请他务必帮忙。而佐吉深觉自己有亏于凑屋,根本不可能拒绝。

然而,他被分派的角色,打从一开始便是“当一个失败的管理人”。凑屋正是希望他与住户之间摩擦冲突不断,好让铁瓶杂院空屋一间多过一间。相反地,因佐吉的尽心尽力,像豆腐铺夫妇等安分的住户,以及久米这样的新房客,开始心生信赖,且最近阿德对他也稍加刮目相看,这样的演变对凑屋而言是失算了。

“久兵卫这人也真不厚道。”

想着想着,平四郎在淡淡的月光下皱起眉头。

久兵卫出走,肇因于八百富的太助之死。那桩命案,是妹妹阿露因哥哥想对卧病不起的父亲富平下手,想不开而杀了哥哥。不,平四郎原以为“应是如此”。

然而,如今已明白凑屋的意图,重新想来,那桩命案发生得会不会太巧了?

要为久兵卫离开铁瓶杂院找借口,那桩命案着实太完美了。更何况,没错,太助是死了,但富平因此捡回了一条命,而久兵卫把一切都揽在身上,说是自己招人怨恨才造成这样的结果,一走了之。因此抓着阿德哭倒在地、坦承杀了哥哥的阿露,没有受到任何罪责,至今仍照顾着父亲。两人搬到猿江町,住进久兵卫旧识任管理人的杂院,近来还听说富平的病情稍有起色。

换句话说,除了心起邪念、想

杀死卧病父亲的不孝子太助之外,没有任何人蒙受损失。

“久兵卫不久前才在铁瓶杂院附近出没。”

之前“黑豆”的来信里,不正提过有人在铁瓶杂院旁的水道上,看见久兵卫的身影吗。

不能设法逮到那家伙吗?同时,也有必要将一切开端的那桩八百富太助命案,重新理过头绪。平四郎感觉脖子上起了鸡皮疙瘩,不由得伸手用力搓搓后颈。

“黑豆”的信还未完,继续看下去。只见他先声明,说不知此事与赶走铁瓶杂院住户有无关联,但凑屋的老板娘阿藤与独生女美铃之间,最近关系极为恶劣。

“我最讨厌爹和娘了。”

没错,那姑娘如此斩钉截铁地说。

据“黑豆”打听来的消息,母女俩并非一开始就不合。在美铃十岁之前,阿藤也像少女怀抱着心爱的人偶一般疼爱美铃,好比她早已与丈夫总右卫门分房,却仍一直陪着美铃安睡。

然而这几年来,却像年糕起了裂缝般,母女间感情越来越糟。这令凑屋的下人惊疑不已,同时也感到相当为难。无论事情大小,母女俩总是冲突不断,为数众多的下人们自然也不得不分为阿藤派与美铃派,使全店不得安宁,简直如同将军后宫女人争权一般。

资深的凑屋下人中,有些将此解释为是因美铃长大成人后,出落得越来越美,那张脸活脱就像葵,阿藤因此忍无可忍。如此推论应该是对的,连美铃本人也这么说:因为我长得像葵姐姐,娘就恨我恨得要命。

更令人好奇的是,阿藤与美铃的对立更形剧烈,是自美铃开始谈及婚事以来——这一段。

平四郎沉吟。此处也提到了美铃的亲事。向八助解释原委的凑屋男子,不也说要将铁瓶杂院清空,与小姐的亲事有关?“黑豆”虽特地事先慎重声明,不知两件事是否关联,但在平四郎看来两者肯定相关。

接着,“黑豆”写了一件令人心惊的事。阿藤有时会对跟在自己身边的下人说,像美铃这种女儿,最好一辈子都不嫁,让她关在家里等死。

“此等心绪思量,显非为人母者对亲生女儿之情。”

“黑豆”所言甚是。平四郎认为,阿藤心神有些不正常,可能已无法分辨可恨的葵,及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儿美铃了。

“凑屋正临一场意料不到的花祸,众下人苦心孤诣,仍难免近邻皆知。”

两名当代一流的美女,确是堪称花祸。然而,平四郎却恍惚感到一阵微寒。

阿藤为何至今仍对葵怀有如此激烈深刻的执念,为何非如此憎恨葵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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