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铁瓶杂院以来,只发生过两、三次小火灾,从未出过什么大事。这回太助突然横死家中,整个杂院骚动得像打翻了一锅滚水似的。

一如星火燎原,案情梗概转眼间人尽皆知,但主角阿露被久兵卫带到町办事处后,就没有出来的样子。町奉行的公役赶来,不久后久兵卫一个人顶着张抽筋般苍白的脸,随同调查的公役勘验太助的尸体,介绍杂院内部,但大致停当之后,又随着公役们回到办事处。杂院的居民无法了解事情确切的来龙去脉,只能私下议论,或耸肩或皱眉。

阿德挂念卧病在床的富平。久兵卫出来时,阿德向他提议在公差们调查“八百富”的期间,把富平接回家照顾,但久兵卫只是摇头,表情阴郁地说还得问富平不少话,恐怕行不通。过了不久,太助的遗骸被担架抬到外面。上面盖了张草席,完全看不到人,围在一旁的杂院居民们此时也不敢作声,只能双手合十祷祝。太助是个精壮的大汉,抬着他的担架都弯了。

阿德住的是面大路靠南三连户杂院的中间那一户,做的是熟食生意。这铺子是她和加吉两人一起开的,加吉死后阿德便独力支撑,生意相当兴隆。一早就得开始准备,但真正忙的是中午到傍晚这段时间。在深川一带工作的工匠、船夫爱吃阿德的便当、饭团,里头有她最拿手的卤蒟蒻、蔬菜,还有刚炊好起锅的白米饭。到了傍晚,附近的主妇会来买卤菜为晚饭加菜。阿德的卤菜好就好在味道,几乎每日售磬。尽管杂院里出了命案,生意却不能不做。只是,今天毕竟有些心浮气躁,中午便当用的米饭就煮得比平常硬。

阿德北边的邻居是卖鱼的箕吉夫妇,南边是豆沙馅衣饼好吃有名的零嘴铺,掌店的是志麻婆婆和她女儿。这两家铺子今天大概也和阿德一样,定不下心来做生意。志麻婆婆和女儿两个人净聊传闻,一有客人更是拉着客人说个不停。而箕吉呢,说什么眼前才出了这种流血大事,哪还能搞这些又腥又臭的东西,便没开店,结果夫妇俩大吵一架。

日头高挂,阿德正在捏热饭的双手都烫红了,这时井筒大爷现身了。这位大爷是本所深川的“同心”,每两天会来北町的办事处巡视。他也是阿德的上客,每回经过都会吃阿德的便当或饭团当午饭。这习惯自阿德和加吉才开店没多久便有了,因为是公门中人,阿德压根儿没打算收钱,但大爷总是照付。阿德他们也曾因为不好意思,说不用钱,井筒大爷闻言哈哈大笑,回道他会找更有钱的人敲竹杠去,要他们别客气。

“喔,阿德,饭还没好啊。来点吃的吧!”

井筒大爷扯着他的破锣嗓子喊道,边撩起衣摆,往泥土地上并排的座位上落坐。他四十五岁左右的年纪,身形高瘦,尖尖的下巴,细细的眼睛,因胡子老没刮干净,像个病人似的,没点神采飞扬的气势。但阿德倒是听说他太太是个大美人。

井筒大爷身边,秤砣不离,总有町奉行所的“中间”小平次跟着。小巧的脸蛋和身体都圆滚滚的,稳重敦厚的脸总是笑容可掬。木棍般的井筒大爷与酱菜石般的小平次这对搭档,远远便认得出。小平次对井筒大爷的命令忠实如狗,为达使命,在所不惜。众人都说,要是井筒大爷叫小平次潜入粪池,小平次八成会应声就去,待上半天不出来。

“这可不得了啊。”

井筒大爷津津有味地喝着阿德泡的茶,一边叹息。

“头子一直在町办事处吗?”

“嗯,听阿露说话。”

“那——怎么样呢?”阿德不由得抬眼偷望。“阿露怎么说?”

井筒大爷眨巴着他那细细的眼睛,小平次喝着茶装憨。说起来,这个人从来没有主动开口,或是从旁插话过。

“阿德,听说阿露跑到久兵卫那儿去的时候,你也在啊?”

“是的,因为我听到脚步声。”

阿德把事情约略说了一遍,也提了阿露说“杀手来杀了哥哥”那一段。

“杀手会是谁呀?太助是谁杀的呢?”

大爷摸摸下巴:“前年的事吧?这里上演了一出捉贼记,你还记得吗?”

“捉贼记?”

“是啊,挣扎得好厉害哪。有个年轻人不是跑到久兵卫那里去咆哮吗?”

阿德的手碰地一捶:“啊,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正次郎,原本‘胜元’的人,在厨房里工作。”

铁瓶杂院的人都知道久兵卫以前是“胜元”掌柜。

“似乎是这正次郎工作不好好做,管理人向上面说他的不是,而丢了饭碗,对吧?所以他对管理人怀恨在心,找上门来,嚷嚷着要杀了管理人……”

“还拿杀鱼刀来要刺人呢!嘴上说得狠,却醉得连站都站不直了,无法出手。被你们这里的人结结实实修理了一顿,拉到门卫那里去了,记得吧?”

对对对,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时候,久兵卫毫发无伤,而正次郎也还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小毛头,井筒大爷便只狠狠训斥一番,要他不准再来,把他轰走了。

“阿露说,他又跑来杀了太助。”

阿德傻了,不明白其中的关联。

“那个恨管理人的人,杀了太助?”

“是啊。说是半夜里潜进来,把太助刺死了。”

八百富里头,阿露和瘫痪的富平睡在二楼六帖的房间,太助则睡在一楼起居间。阿露因为要照顾富平,只能浅眠,所以今日天亮前听到楼下有说话声,察觉有骚动异状,便下楼来。一下来,有个男人从哥哥的起居间冲出,险些和她撞个满怀。一看,那人右手握着一柄满是血迹的杀鱼刀,阿露吓僵了。那人一把抓住她的前襟说:

“知道厉害了吧!去告诉久兵卫,下一个就是他了。”

阿露问他和哥哥有什么怨仇,那人报上姓名,说他是以前在“胜元”的正次郎:

“上次我来寻久兵卫晦气,你们却害我出了大丑,我绝不会忘记。我要这杂院的人好看,你们给我等着瞧!”

那人撂下这几句话,便从后门逃走。阿露回过神来,跑到倒在一旁的太助身边,只见哥哥身上挨了好几刀,已经没气了。阿露连忙跑出去通知久兵卫——

原来如此,事情是这样子的啊。明白是明白了,但阿德还是想不通。

“可是,为什么找上太助?要报仇,应该先找管理人呀?”

“那家伙前年来找久兵卫麻烦的时候,第一个赶来制伏他的,就是太助。这我也记得,因为太助相当得意。”

“哦……这样子啊。”

那就是“杀手”的真面目吗?

“可是,大半夜的,那人是怎么潜进八百富的?友兵卫怎么说?”

友兵卫是深川北町在新高桥那面的町大门的门卫。友兵卫夫妇俩住在门卫值班小屋里,友兵卫每晚会在町内巡逻。

“友兵卫说得很笃定,晚上照例定时巡逻过了,门关得好好的,没看到生面孔经过。更何况,前年正次郎来惹事的时候,他也有去帮忙,那家伙的长相他记得清清楚楚,要是来了,绝不会放他进来。”

“这是一定的,友兵卫做事很周到。菊川町那边的町大门……”

深川北町是个小地方,只有南面有一个町大门。北边的门是菊川町的。换句话说,菊川町和深川北町两处加起来,前后各有一个町大门。不过,菊川町大得多,有三个丁目,二丁目和三丁目之间还设了一个小小的守卫处。

井筒大爷像是老早料到她会这么问,摇摇头道:“菊川的门卫、守卫处也说没有看到可疑的人进出。”

话说至此,井筒大爷大口把茶喝光,喃喃地说:

“不过,阿露却说有杀手。阿露这么说……”

阿德悄悄窥视井筒大爷的表情。她很清楚大爷在想些什么。她想得到的事,大爷一定也早就知道了。不,只要头脑清楚的人都知道。

“那些喷溅的血迹啊……”大爷咕哝着。阿德心想,一定是在说阿露袖子上沾的血吧。大爷把那叫做喷溅的血迹。

“阿露没有理由那么做呀。”阿德忍不住脱口而出。“他们兄妹感情那么好。”

井筒大爷装傻:“那么做是指什么?”

“大爷……”

“阿德,你先弄饭团给我吃吧!我还有别的事要劳烦你。阿露暂时要留在町办事处,你能不能照看一下富平啊?听说他连小解都没办法,垫了尿布。还有吃的。”

“好的好的,我知道。”

“对不住呀。还有,杀死太助的那把刀,可能给扔在杂院里。待会大伙儿要一起来找,从水沟盖到井里都不能放过。你能不能召集杂院的人来帮忙?人多一个是一个。再怎么说,阿德在这里是主妇们的头头啊。”

“大爷,用不着捧我,我也会帮忙的。”阿德嘴上不让人,心却沉重得很。杀死太助的刀。要是找到了……万一要是找到了……

万一是八百富的菜刀的话……

“大爷……”

“啥事?”

“管理人……久兵卫怎么说?”

井筒大爷大口咬着饭团,口齿不清地道:“什么都还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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