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祥子失踪以后,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了。

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我一点线索都找不到,只是任时间无情地流逝着。

虽说如此,那段时间,我也并非是茫然地度过的。

最初的一个月里,我并没有去哪里,谈得上去调查祥子的行踪。作为“恶魔馆”谋杀事件的第一目击证人,我陷入了与暴力毫无差别的、无端的取材攻击之中。电话在夜晚和白天,都会接连不断地响起来,以至于我连安安稳稳地睡觉,都无法实现。

就在祥子失踪的那一天,修建在“月亮企划”地产上的、被称作“恶魔馆”的圆柱形建筑物中,蓝田麻美被谋杀了。我看到了蓝田麻美左手腕和两个脚腕,被金属器具绑在墙上的情景。

我意想不到地,成为了尸体的第一目击证人,便陷入了被执拗的警察,做事件取证的困境之中。被害者虽然不能说,与我完全不认识,但是,也只是一个在街角偶遇,攀谈了三言两语的朋友。

当警察问我:为什么会在深更半夜,跑到“月亮企划”的摄影棚里去的时候,我便老老实实地说出了所有事情。因为我的双胞胎兄长,已经失踪一年多了,我在繁华街角处,偶然看到了一个与他长得很像的人,所以就赶忙追了上去,结果那个人是被害者的恋人,名字叫作五条茂……

“这么说来,我也总觉得你和五条茂,长得脸型很像。”其中的一个警察绷着脸回答。说话的时候,倒也不是显得那么不髙兴。或许,他本来就是一个只有这样一副面孔的男人。

很快,落在案发现场的行动电话的主人,已经查明了。正如我们所推断的那样,机主就是唐泽正芳。虽然,他在去年已经因为类似的事件被捕,但是经过精神鉴定,被确认为是一个心神丧失的研究生。

就在一个月之前,他从医院里跑了出来,自那以后便失去了踪影。一个月之间,他究竟藏身何处,还不太清楚。

在行动电话的通话记录上,发现晚上10点刚过的时候,有他曾经给五条茂的行动电话,打过电话的记录。这与五条茂所说的,有一个想成为“门主”的男人,给他打了一个奇怪的电话的证言,是很相符的。

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唐泽正芳便被移交到了警察局。就在案发当天夜里,他摇摇晃晃地走在距离现场,不到一公里的山路上,被当地的警察发现,例行询问之后,他便一直处于监控之中了。

对于这起猎奇杀人案件,电视里作了连续报道,虽然据我所见,并没有报道出人犯的真名实姓,但是人犯就是唐泽正芳,这一点已经很明确了。在凶器——那把手枪上,也发现了唐泽正芳的指纹。而且还调查到,绑在“恶魔馆”里的12个人体玩偶,也是唐泽正芳向卖家定做的。

看来,唐泽正芳的精神病,丝毫没有好转。为了制造出理想中的恋人,他又举行了一次与去年一样的仪式,去呼唤恶魔,让母亲的灵魂附在供品的肉体上。

事件发生以后,过去了一个月,我的生活才开始恢复平静。那些执拗地追着我,进行报道的宣传,也像湖水一般销声匿迹了。世间总会发生一些更加离奇的事件。大概,在一个娱乐本位的世界里,不出一个月,大家就会忘记曾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吧?

终于,我可以集中精力,去调査祥子的事情了。首先,我要去的是她父母家里。虽然我并没有听祥子说过,她父母住在哪里,但是,只要去问一下教堂的金牧师,很容易就能知道。

据祥子的继父佐竹和磨所说,他一直都没有机会见到祥子,祥子去了哪里,他也一点线索都没有。

“其实,祥子并不认我这个父亲……”佐竹摸着满头的白发,略带几分苦闷地说道。

“我也从来没有做过一件,父亲应该做出的事情,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佐竹摇头晃脑地长吁短叹着,“自从申江——祥子她的母亲,不幸地去世以后,她就从来没有回来过。”

在桌子的上方,挂着一幅与样子很相像的女子的照片。那就是祥子的母亲申江。我想起在祥子的屋子里,也挂着同样的照片。

“申江是被强盗勒着脖子卡死的。就在发现她得了癌症,医生再次宣布,她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之后。我一直自欺欺人地跟我自己说,就这样不受癌症的折磨死掉,或许也是很幸运的事情。但实际上——申江一定还是想,把最后所剩无几的时间,都很充实地利用起来的。那天,如果我稍微早一点回来的话,或许她就能活下来了。祥子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在恨我。”

“我觉得她不会这样的。”我反驳道。不仅仅是打算安慰佐竹,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佐竹误认为,祥子是一个那样的女子。

“祥子……祥子现在,都还没有忘记她的亲生父亲。她经常跟我说,虽然父亲从来没有抱过她,自己也从来没有见过父亲,但她还是坚信,一定会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的。

“她跟我说,没有跟您说明这些,也全都是她的原因。您并没有做错什么。她还跟我说过,如果认了您这个父亲,就一定会忘掉自己的亲生父亲。这太恐怖了。所以,她没有办法叫您父亲啊……”

“亲生父亲啊!……”佐竹远远地望着窗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知道祥子的亲生父亲是什么人。申江最后都没有告诉过我。不过申江说过,等到祥子结婚的时候,就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她。结果,还没等到祥子结婚,她就先去世了。”

从住竹那里得到的信息,就只有这些了。

我基本上每天都要去一趟,祥子居住过的公寓。但是,每次都找管理员要钥匙,实在太麻烦了,所以,我就悄悄地配了一把。

我也想过要检查一下祥子的行李,调查一下她的朋友关系网,但是,她并不擅长交往,找出一个她的亲密朋友,再怎么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当然检查过祥子的来往信件。但是收到的全是些广告信件,没有丝毫的线索。祥子失踪的那天,我还去邮局给她寄了一封信,但我始终没有收到,可能是从邮局的信件捆儿里掉出来了吧?

我也想过祥子可能回来过,我还征得管理员的同意之后,住进了祥子的公寓里。一直等着祥子的出现,但她最终也并没有回来过。

我一个人躺在祥子的床上,回想起了向她求婚的那天晚上,她所说的话。

“……欸,你相信有多元宇宙的存在吗?”

祥子这样说着,便开始讨论平行世界的问题。她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突然说起这个呢?

“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我们或许就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吧。所以,我们的相遇,是很多很多偶然因素积累的结果。”

或许是我在不知不觉之间,陷入了平行世界中。消失的本来是我,祥子可能现在正在到处寻找我呢。

“浑蛋,真是一派胡言啊!……”我翻了个身子,苦苦地笑了,“这种荒唐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存在的。”

但是,我已经感觉到了。祥子就在我的身边。或许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或许正趴在我的肩膀上,安心地呼呼睡着了。但是,我却看不见她。只有我看不见她。

或许,我跟祥子就在两个伸手可及的平行世界中,却在拼命地寻找着对方。

就这样沉湎于幻想之中,我在公寓里度过了一整天,但是,她屋子里的电话却没有响过。我知道祥子的朋友并不是很多,但是,竟然连一个电话都没有,也未免有点太奇怪了。

比如,祥子打工的那家咖啡厅的老板,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如果祥子真的一个多月以来,都这样无端地旷工,无论如何,他也应该联系一下的呀。

祥子失踪一个半月后的一天,我来到了祥子做兼职的店里。从我所住的公寓乘电车,去那里只有两站地的路程,那里是一家叫做“乞力马扎罗山”的、很精致的咖啡厅。用砖修葺的墙壁周围,摆满了各色各样的花朵。

我还是第一次到这家咖啡店里来呢。祥子在这里是怎样的打扮?她的同事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她向客人们如何微笑?她是以怎样的态度来接待客人的?……她在这里干得开心不开心?她是不是感觉到了自己的价值?……对于这些,我什么都不知道。

确实是这样。对于样子的事情,我还一无所知。我们还只是相识不到半年、每周只见一、两次面的朋友,还不可能完全了解对方。我就是为了能够更加全面地了解她,才向她求婚的。

我感到了一丝不安。就像是在和祥子说话的时候,不经意间所感觉到的那种不安。即便祥子一脸的微笑,我也总觉得她在很远的地方……我总是感觉,她并不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推开咖啡厅的门,店里传来一阵核桃相互碰撞般的沉闷响声。进入店内,便感觉到了一股树木的淡淡清香。接着便有好几幅雪山的照片映入了眼帘,在小店的角落里,还陈列着登山的道具。

在吧台前面的花盆里,种着一棵很大的美洲梧桐,枝叶奋力地冲着天花板伸展着。作为背景音乐的古典歌曲,悠扬地播放着。

“噢,欢迎光临!……”在柜台的里面,传来了店长那如同配音演员般的、优雅的声音。

那是一个满脸胡子的人,吸着烟,向上仰望着。无论是体格还是风貌,店长都像是一个登山爱好者。我原本以为“乞力马扎罗山”这一名称,是取自某种咖啡的,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除了店长之外,并没有见到有别的职员,也不见有其他的客人。我坐在吧台前,点了一杯冰茶。自从祥子失踪以来,我的胃里已经完全无法容纳,具有刺激性的白酒或者啤酒了。

满脸胡子的店长,似乎在吸完手里的那支烟之前,并没有要给我拿饮料的意思。或许有些顾客,见到这样毫不真诚的态度,便会勃然大怒,但是,我却对他的行为有几分好感,或许那是一个秉承着自己信念的男人。

在我观察着店里的情形时,我点的冰茶已经送上来了。我喝了一小口,开始开口说话。

“那个……”

“啊?……”店长开始洗刷餐具,头也不抬,只是这样生硬地回答我说。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你想这里有女服务生啊?”他照样没有抬头,回答我说。

“那个……松井样子。”

“啊,那孩子挺好的。她曾经是这里一个很坚强,又很能干的孩子。你……见过她吗?”

曾经是个很能干的孩子……我注意到了“曾经”这个词。我拿开了吸管,探了探身子。

“她今天没来上班吗?”

“她辞职了,很遗憾啊!……”店长无聊地摇着头说。

“啊……”我不由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摇晃着杯子里的冰块,发出与吊在门口的铃铛,一样的奇怪声音。

“辞职了?……什么时候?”

说到这里,店长终于抬起了头。用一种登山者特有的严肃的,也可以说是很优雅的目光,仔细地打量着我。

“你是第一次上我们店里来的吧?只要来过一次,我一定能记得。我不记得见过你。”

“嗯,是第一次来。”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和小祥子是什么关系?”

难道他叫祥子小祥子?祥子在这里的形象,对我而言,简直是完全陌生的!……

一想到这里,我感到有一种类似于嫉妒的复杂心情,向我袭来。

“我是她的未婚夫。”

听到我的因答,店长那双细长而清秀的眼睛,突然变得非常尖锐,就像是狼一样,说:“太让人意外了。原来就是你啊!……”

“什么意思?”

“不……刚刚我还说,以前没有见过你这个顾客的吧?但是,我见过你的样子。小祥每次来上班,都会很郑重地带着你的相片。”

我说不出话来了。

“小祥子有一次把一个钱夹子,落在店里就回家了,我赶紧追着去送还给她。当时我不由自主地,偷偷地看了看钱夹子里。估计那就是你的照片。很不错的一个小伙儿。这么说来,之前经常会看到,她盯着钱夹子的时候,很难过的样子,这才知道,钱夹子里的相片,竟然是她的男朋友啊。”

听了店长的话,自从祥子失踪以来,沉积在我心里的疑云,稍微有些淡化。

举行结婚仪式的那天,在我面前出现了两个男人。他们都说自己是样子的未婚夫。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想,我是不是被祥子玩弄了,处于一种不安的情绪当中。

但是……显然并不是那样的。祥子是爱我的。我怎么会不相信这一点呢?

“可是,有点奇怪啊!……”店长嘟囔着。

“你都说好和祥子结婚了吧?但为什么都不知道她两个月前,就从这里辞职不干了呢?”

“什么,两个月前?……”我顿时愕然惊呼起来,“她那会儿就辞职了?”

“是啊,说是在农村的父亲生病了,而且病情很不好,所以就回家去了……”

“这样啊……她回老家去了?”

我尽量掩饰着自己内心的动摇,强装冷静地回答:“不,实际上,我是在前段时间,到国外出差去了,今天才回来了。想要给祥子一个惊喜,所以就没有联系她,直接从机场跑到这里来了……原来她回老家了呀。”

畜生,真是个弱智的谎言。我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怎么看,都不像是刚刚出差回来的装扮,而且,连个旅行用的衣箱都没带。再说了,即便是身在国外,难以联系是不假,但是,怎么会连自己的未婚妻回了老家,这样的事情都不知道呢?

但是,我还是没有勇气,向这个店长说明情况。回老家了?她说的也是谎话。我才刚刚见到了祥子的继父,他还很健康的呀,看不出来最近刚刚大病初愈。而且,她的老家离这里,只有不到几公里的距离。

我当然不能说这些……

但是,是什么使祥子必须扯谎,辞掉咖啡厅的工作呢?……而且,就在辞职后半个月,她竟然就失踪了。

难道,这一切都是她安排的?……

这么说来,她的失踪,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件,或者是事故。祥子是由自己的意志,支配着销声匿迹了的。而且,就选择在结婚仪式的当天,自己玩起了失踪,似乎是要故意嘲弄我的一般……

厨房里面传来一阵响动。我看过去,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系着白色的围裙,眉清目秀,非常可爱。

“迟到了30分钟。”店长生硬地说。

“对不起。但今天天气很好啊。”

女孩儿天真无邪地冲着店长笑着,丝毫不打憷地回答道。

“还天气很好呢,那也能成为你迟到的原因?”

“店长啊,你看新闻了没有啊。梅雨季节过去了,梅雨停了。一听到这话,我就不由得很髙兴啊。又要晒被子,还要打扫乱七八糟的屋子,顺便再洗个日光浴……哇,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到这个点儿了。”

她吐了吐舌头,缩了缩脑袋。

“如果没有猜错,你就是理沙子吧?”我突然问道。

似乎是听到了我的话,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她冲我看了几眼,有点不可思议地点点头。

“你是……哪位?”对方好奇地望着我。

“噢,祥子经常跟我说起你。”

中田理沙子——这是祥子告诉我的,唯一一个她的朋友的名字。虽然祥子并不是很愿意,说起自己的事情,却经常提起在打工的地方,认识的这个朋友——中田理沙子。

我还知道,理沙子与祥子在年龄上,相差一个轮回,但是,她很开朗、活泼,而且有很多男性朋友,与祥子正好相反。相互之间,自己没有的,正好是对方有的,所以,她们很奇妙地结合在了一起。祥子每次说起理沙子,都非常高兴。

“他是小祥的男朋友。”店长冷静地回答说。

“男朋友”这三个字的发音平缓,与现时流行的年轻人语调相似,总觉得有点怪怪的。一定触动了眼前这个快乐活泼的小女孩儿了。

“哦,你就是……?”理沙子话一出口,眼晴就瞪得溜圆,将一张充满好奇心的脸,突然凑向了我——我想这样的举动,是与她的性格相吻合的吧?

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理沙子看着我,脸上浮现出了一种疑惑的表情。

“……初次见面?”她的态度也变得有些疏远了。

难道她知道一些什么?……我这样想着。或许,店长没能告诉我的事情,她能使我明白呢。我想跟她两个人说一会儿话。

但是,正好到了午饭的时候,有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陆续来到了店里,店里终于有了一点人气。

最终,我还没有跟理沙子说一句话,便走出了咖啡厅。

就在我关上入口处的门的那一瞬间,我意识到理沙子的目光,正好奇地注视着我。在她的目光中,我总觉得包含着一些对我的厌恶。

这或许是我的臆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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