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若再见到查礼的前三天,雨果被埋葬了。对他的骤然去世,在感情上也慢慢平复了。在斯利那加,这一週并不只有雨果死亡。

柯雨果少校因心脏病死亡几小时后,又发生了一桩悲剧——华强尼在练马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瑟若坐在杨柳下的草地上,看着湖面上的“女巫号”。才不过下午六点,夕阳已西沉。拉吉在一棵巨大的藤悬木根部又嗅又掘。头上有一对夜莺吱喳不休,像在争吵着什么家务事。

有人走在田间小径,那块马口铁仍铺在那儿。这几日溽暑严蒸,把大地烤得像砖头一样硬。瑟若听到熟悉的声音,双颊微微一红,神色之间也放鬆了。查礼行过草地,朝瑟若走来。

他看来非常疲惫,脸上多了好几条皱纹,瑟若记得以前并没有看过。

“别站起来。”查礼说道,也盘腿坐在瑟若身旁的草地上。“法姬呢?”

“她去散步了。”

“一个人?”

“是的。我想陪她,可是她宁可一个人走走。她还好,我是说……”

“我知道。”查礼说:“她很勇敢,我对她的事感到很难过。不过,如果她的丈夫还活着,有一天她总会发现的。”

“她会发现?”

“是的,最后总会被她知道。他们的孩子,目前都在英国,就像一般的英国孩子。战时,他们在斯利那加上学。战争一结束,他们的父母就儘快把他们带回英国,送入寄宿学校读书。雨果打算夏天结束时,到黎巴嫩去度假。这么一来,他们就好像消失了一样。——在莫斯科郊外,他们还拥有一栋乡间别墅。他们最后会定居莫斯科,把孩子送到那儿受教育,并接受洗脑,希望他们成为狂热的史达林崇拜者。”

“噢!不!他怎么能这么残忍!法姬会恨死这么做的!”

“可能,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她一旦走到蜘蛛的客厅(蛛网上),想再出来的机会几乎等于零。雨果不会把孩子交给她,她也不会放弃孩子——至少,现在她和孩子都安全了。”

“难道,她就从没怀疑过什么吗?”

“倒还没完全知道,可是有些事她也并未说服他。她告诉我们,她一直担心雨果有什么事瞒着她。我想她怀疑的恐怕是黑市的交易,这也使雨果感到压力。过去,他们生活穷困,可是,突然间却阔起来了。钱一直从她不知道的地方滚滚而来。想来,法姬完全不知情倒也幸运。”

瑟若说:“她爱他……”

“是的,她爱他,非常的爱他。失去了最爱的人,是人生至痛。一旦发现那个人并不是那么值得爱的,也许好些。法姬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她总是崇拜雨果。雨果在她面前,也是个仁慈懂得体贴怜恤的好丈夫。他从不让她看出他的另一面,她再也没想到,丈夫不仅是个杀人凶手,还是个卖国贼,十足的坏胚子。”

“没有人是十足的坏人的。”瑟若说。

“那倒是真的。雨果至少还有一点值得称颂——他是个爱妻子爱孩子的男人。也许他个人会认为,这是他的一个弱点。除此之外,他的恶行可以说是罄竹难书了。他自负、残忍,又自私自利。”

“为什么?为什么?查礼,他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呢?”

“我还不敢确定,目前仍在多方调查。从他太太口中得知,他从小就豔羡比他拥有更多的人。那些人,或许比他更有钱,更聪明,更性格,接受更好的教育,更好的家世。”查礼痛苦的说着。

“可是他很聪明,又广结人缘——每个人都喜欢他。”

“噢!是的,他是很聪明,但是聪明却没有用在正途上,太奸诈了。童年就一直羡慕比他拥有更多的人,他的虚荣心使他想拥有一切。进大学后,他变得十分极端。毕业以后,也不如其他同学找到一份优渥的工作,他索性投身军旅,设法开闢财源和建立社会关系,他再也不是以前的雨果。”

“他的确是个有才能的人……”瑟若开口说道。

“一个有才能的人,到哪儿都会出头的,拦也拦不住。可是雨果并不是个有才干的人,他只是奸诈,包藏祸心。雨果对他的家世背景和微薄的收入,一直十分自卑,因此在大学时代,他的思想已经一面倒,十分同情共产主义,一心想成为共党的主脑人物。他心中充满了嫉妒、仇恨、苛酷、邪恶。一九三三年,他转入驻印军队,就在这时,他加入了情报局的工作。”

“是的,他也提及这点。他能知道林间小屋,以及知道谁在情报局工作,全靠这层方便。”

“参加情报局工作,个人资料都经过极为小心的审核,这更可证明他处理得极为小心。要不然,就是现在的审核制度已不如往日严密。奇怪的是,我们的任何计画,总被对方知晓,为什么总没有人怀疑到他呢?何况他又在军中服役,都没有人想到他,可见他真是处心积虑在掩饰自己。噢,没错,他是很聪明。我想,所有的奸细都相当聪明。大多数的时间,他都在扮演着‘好人雨果’、‘诙谐的雨果’!”

查礼顿住了,把草茎折断,在他厚实、褐色的手掌中,搓揉成碎段。瑟若说:

“查礼,告诉我,珍纳在珠帘中到底提到些什么?”

“每件事都提到了。”查礼说:“只差雨果的名字还没提到。就差这点,她未曾发现。你也知道,英国正要退出印度,是在权力转移的阶段。”

“是呀,每个人都在谈论这话题。”

“正是,这事就定在今年八月了……”

“什么?”瑟若登时坐直了身子。“可是……可是……”

“不幸的是,这是千真万确的消息,你很快就会听到宣佈了。就某一方面来说,我们发现珍纳的珠帘太晚了些。”

“为什么呢?你又为什么说这很不幸?印人治印不是也很好吗?难道我们还希望……”她看到查礼在笑她,咬咬下唇,不说下去了。“抱歉,我想知道刚才你淮备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战争后的和平,大家都在庆祝。可是这样的‘和平’,其实暗藏了许多的危机,祸害可能更胜于前。”

“这和权力转移又有什么样的关系呢?”瑟若问道。“每个人都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一定会带来纷乱和灾祸,有些人就利用这个时机攫取经济上的利益。到那时候,金钱会大量涌出印度国境。”

“难道说,雨果也一直在搞钱?”瑟若问。

“雨果正是在此地搞钱。喀什米尔是有名的度假胜地,许多印度人和英国人从印度各地来到这儿。此外,雨果也无需对人解释,他为什么会来到这儿。‘度假’就是最好的藉口,可以掩护他的工作。

“雨果从这儿弄了很多钱——有美金,那是穿着美军制服的美国共产党带来的。噢,目前这些人还有留在此地的。此外他还有英镑、印度珠宝、黄金、银卢比,他在此地收集了各种货币,其中大部分是盗来的。雨果利用这笔钱,付给他的爪牙们,那些人协助他从事阴谋活动和政治煽动——这些人中,许多是英国籍的男人和女人。”

“我知道了,”瑟若说:“像华强尼就是一个,是吗?”

“不!不是华强尼,是海伦。”

“海伦!可是为什么呢——我的意思是,华强尼死了,我想……”瑟若变得语无伦次。

“华强尼是自杀死的,那并不是意外。他被妻子感染,挥金如土,现在是每下愈况。此外,我认为他早就死了,每天行尸走肉,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

“你说什么?”

“他完蛋了。狼狈告柊,根本混不下去,什么都没有了。他的生活,每年都在透支,现在更没希望能还清债务,以后也不可能再玩马球了。一旦权力转移,像华强尼这种人就无路可走了。海伦虽替雨果工作,可是我想,她恐怕也搞不清自己在做什么,否则她也许不这么做了。海伦是个蠢女人,目光又狭浅,眼睛里只认得钱,什么都看不到。对雨果而言,是最完美的工具了。你还记得抢劫翡翠的事吗?”

“记得,”瑟若说:“一度是报纸上的热门新闻,你也提过——你说,那票人就在喀什米尔。”

“我当初就料想,那批翡翠会流到喀什米尔,就像其他好几宗失窃的珠宝,最后都流到喀什米尔。我们一直看得很紧,可是仍没有追查到。现在才查出,是海伦在上喀什米尔的路上,交给雨果的。”

“不可能吧!”瑟若反驳道。“我也在场,还有法姬。我不曾见她交给雨果什么。”

“她供出来的。海伦承认送给他翡翠,放在水果里面——不记得是木瓜还是什么。”

“不,”瑟若一字一句说道:“是个西瓜。我现在想起来了……”

“为了钱,华海伦什么都做得出,像她这种人,多不可数。”查礼又拔了一根很长的草茎,一边嚼一边思索,双眼望着湖面。

瑟若说:“怎么话说半截,就不往下说了呢?告诉我其他的事,还有好多事我想知道。他们又如何发现珠帘的事?火柴中的纸条,可能是要递给雨果的。结果,麻脸的阿汉笃又是怎么知道了?”

查礼想了一会儿,说道:

“现在他已死了,我们也无法知道原因了。只能凭猜测。”

“那么,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问题是,”查礼浅浅一笑。“他们怎么会比我们早一步发现?”

“快告诉我!”瑟若叹了一口气。“我真是无法想像,珍纳如何能瞒过方圆二十哩的人,偷偷在船屋上做那珠帘,没被喀什米尔人知道?”

“重点就在这儿,他们全都知道。有句俗话说——灯下往往是最隐密之处。罗珍纳是个聪明的女孩,她懂得这点,并且善加利用。她知道得很清楚,不管她把祕密藏在多隐密的地方,终会被找出来。所以,她宁可放在大家都看得到的地方。她把珠帘做好,挂起来,谁都看得到,可是谁都想不到……

“珍纳生于印度,这对她很有利,使她能吸收很多东方的思想——愈公开,愈能骗过众人耳目。”

“可是那珠帘?……”

“船主说,‘女巫号’就像其他船一样,都挂着珠帘。在去年十一月某一天,罗小姐把珠帘弄坏了。她拌了一跤,冷不防一把抓住帘子,结果连帘子带人都一起拌了下来。那殊帘原已老旧,被这么一拉扯,珠子很容易就滚落了一地。船主说,罗小姐当时非常生气,坚持要再换新的。因此差船主到市场去买细绳和特别的珠子。原先的珠子散落在船板上,有许多已经找不到了。

“这事很多人都知道,罗珍纳甚至亲自到市场购买珠子。她知道如何才能堵住悠悠众口——珍纳就坐在屋顶上,穿着珠子,经过的客船全都看到她,这时,玛莎太太就在提岸上作画。起初十天,人们看了还很新奇,日子久了,也就司空见惯,谁也没特别的兴趣了。换句话说,她有意在亮处、众目睽睽之下工作,反而是最好的隐藏方式。”

“是……这我懂。”瑟若说道:“这也是一种伎俩。”

“事实上,这一招可真瞒过了所有的人。如今,我们押了一个卖地毯的人,他告诉了我们许多有趣的事,希望能逃过一死。他曾坐着客船经过,看着珍纳在屋顶上工作,当时希望她会买他的地毯。珍纳死后,这人也是搜过‘女巫号’的许多人之一。原想看看她有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可是什么也没找着。他原不是个爱诗的人,最近无意间从地毯上读到那句诗,把两码事联想在一起,突然有个灵感,因此他怀疑……

“那时他不在斯利那加,他主要的店在巴拉穆拉,他就託一个亲信把那首诗带到‘卡迪尔’的店中(这人现在也收押了。),这人把那张纸条装在火柴盒中,他知道柯雨果某一天会到店里来。因此他想到一个聪明的方法,假装送每个顾客一个小礼物,就这样不着痕迹,把讯息交在雨果的手里。想不到人算不如天算,阴错阳差,竟然落到你的手里,因为你的盒子和雨果的盒子十分相似。”

“我猜,阿汉笃一定看到那条子了?”瑟若沉吟着说。

“这也很有可能,并不至于太困难。他也在该店工作,而且——你也看到了——有很多藏身之处。他耳朵又尖,眼力又好,曾经通报我们,有一项消息要告诉一名欧洲人,他会在某一日到店里来,佯装来买纸器。当时阿汉笃怀疑,可能是康黛拉夫人,要不然就是佛普丝小姐。他认为她在康黛拉夫人那儿,实际上是掩护间谍的身分。假设阿汉笃已经看到那字条,只需瞥一眼就够了——结果在南都大饭店,你一打岔,我们没见到面,他看到康黛拉夫人和佛普丝也在那儿,一阵慌,就决定另约我在岛上见面,他想在那儿会比较安全些。

“阿汉笃也曾为玛莎太太工作,曾经看到珍纳在穿珠帘。她俩死后,阿汉笃也上船搜过,当他看到地毯上那行波斯诗时,感到十分困惑。在

岛上发现他时,手上一直紧握着蓝色的瓷珠,珠帘上的每颗瓷珠,代表着每一句的结尾。”

“哦?!就是这些了吗?难道珍纳珠帘中的祕密,只是金钱和珠宝……好去付人从事政治破坏和煽动工作?”

“不!”查礼慢慢说道:“还有些别的。”

“我想也不止这些。如果你不愿告诉我,就不必说了。”

“不,如果我不愿说,只是连我自己都还不能完全确定。你知道,对方有一个非常周密的计画,打算在英国势力退出喀什米尔之后,共产势力马上渗透其间。印度可能会出现左派的总统,或专制者。什么名目不重要,美其名的新政权,实则都有共产党在背后撑腰,表面上称为‘苏援’。”

“苏俄为什么对喀什米尔那么有兴趣呢?”瑟若不解。

“别傻啦,瑟若。用用你的大脑吧!当然萝,苏俄把喀什米尔当作滩头阵地,视为南亚基地。下一步,苏俄军队就指向阿富汗、印度西北边区,甚至鲸吞蚕食整个印度。不久的将来,喀什米尔就可能成为苏联的一份子。”

“我不敢相信。这不可能的!”

“不可能?你不妨想想——有一天,英国退出印度——或许几个星期以前,那些拿了钱,专门煽动的人,更会不遗馀力,助长双方的仇恨。如果这儿的人民真爱国,应抗拒这些恐怖分子。可是当政者见识不足,眼睛总是看着别处,有朝一日,喀什米尔就会割离自由世界。相信我,这很容易,可能性大得很。要进入此地孔道不多,而且都要通过崇山峻岭,封锁交通非常容易,全境只有一个飞机场——这唯一的飞机场还不怎么好。现在,印度全境充满了暴乱和血腥,万一喀什米尔有好几天之久都没有消息,也不会有人觉得特别。在那种情况下,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瑟若说:“你真的相信有这种可能?”

“是的,这儿统治者希望喀什米尔能独立,他们说:‘我们既不是印度人,也不是巴基斯坦人,喀什米尔应归于喀什米尔。’新政府完全在苏联的操纵下。印度可能想夺回喀什米尔的控制权,势必又会引起克里姆林宫的不满。”

“现在,还来得及吗?”

“还来得及。目前的调查已经把珍纳资料不全之处补足了,相信这次不会再有漏网之鱼了。”

“他们还会继续使用——瓦斯吗?”

“瓦斯?噢,你是说雨果使用的那把枪是吗?不,雨果最后也成了那把枪下的牺牲者。再说,充气时很容易溢出瓦斯味,所以他从不在自己的船上充气,而到第四桥的商店充气。

“我想,阿汉笃可能发现了,因而带了一瓶给我看。那晚,我在他衣服上闻到很重的瓦斯味,想来他一直藏在身上。当对方拿走他身上的枪时,一定也发现了那瓶瓦斯,结果两样都拿走了。”

查礼把淤蒂掷入湖中,平静的湖水,漾起了微微的连漪。

“米尔罕呢?”瑟若问道:“他一直都知道?”

“知道什么?”

“珍纳、玛莎太太,还有你都是情报员?”

“他只知道我,并不知道其他两人,我曾经告诉过你,工作同仁未必互相认识。米尔罕曾在吉尔吉特有任务,来古莫格只是因他喜欢滑雪,机缘巧合。”

“那么葛瑞吉呢?”

“他并不是我们的人。不过,他多少爱上了珍纳,一直不相信她是意外死亡的。也因为他关注她,所以发现她在害怕着什么事。相爱的人不用言语,就可察觉出许多事情……你应该懂。”

瑟若脸上泛起一阵潮红,把目光移到一朵小雏菊上,查礼悠悠的说:

“葛瑞吉的目光一直盯着珍纳,所以他知道有什么事不大对劲。在滑雪小屋偷听你们说话的人也正是他,他看着她滑过雪地。你听到有人悄然关门的声音,也正是他。”

“难道走廊上的脚印,也是葛瑞吉的?”瑟若迫不及待问道。“我想他——不,绝不可能——那脚印太小了。”

“海伦。”查礼说:“她告诉我了。他们夫妇俩,住在那排房子最尽头的一间。那晚海伦刚好失眠,想到麦凯是个医生,海伦决定去叫醒他,给她一片安眠药,这也是海伦一贯的作风。她刚把门打开一条缝,就看到你在敲珍纳的门。她一直偷看你钻入门内,然后灯光亮了,亮了好久,突然间灯又熄了——当灯光再亮时,她再也抗拒不住好奇,想偷偷潜行去看看到底在搞些什么。当她挨到门口时,珍纳开了收音机。她十分迷惑,当时完全把失眠的事忘到九霄云外,麦凯那晚倒可好好安睡,不被打扰了。”

瑟若大笑,感觉好些了。她真没想到,自己此时怎么还有心情笑。

“这么说,葛瑞吉在滑雪小屋,又听到多少呢?”瑟若问。

“一点点。他说你俩都在低声耳语。不过,对罗珍纳的死,他一直无法接受。葛瑞吉是个滑雪专家,在喀什米尔,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何况,珍纳的滑雪技术也是一流的,绝不可能失足跌倒。他一再向麦凯军医建议,可是麦凯却掉以轻心,仍然固执己见。两人意见相左,使麦凯十分生气。

“葛瑞吉很聪明,也很顽固。最后,他决定亲自调查。有一阵子,他也疑心是你。”

“我!老天!”瑟若一惊,坐直了身子。

“只因为他看到你和珍纳在滑雪小屋外面私自谈论,此后你又绝口不提。之后,他想住上珍纳的船,想不到,你又后来居上。之后,他发现无法说服你离开,只好钉着那艘船。”

“噢!他竟然如此!竟然如此!”瑟若气极了。

查礼笑了笑,道出实情。

“你能活着,多亏了葛瑞吉,还有你的狗。”

“葛瑞吉?为什么?不是你……”

“不全是我。我一直没怀疑过雨果,可是葛瑞吉在仔细监视‘女巫号’之后,他发现雨果搜过你的船,而且,他也看到雨果鬼鬼祟祟,在藤悬木的树根下放了一片肉,动作非常小心,后来拉吉就被麻醉了。”

“雨果干的?”

“当然是他。还会是谁?”

“这个王八蛋!”瑟若啐道:“这个王八蛋!他一直假装喜欢拉吉!有一阵子,我仍为雨果的死难过,此后再也不会了。”

查礼大笑。

“像他那样丧心病狂、杀人不眨眼的凶手,如何会对动物仁慈?抱歉,瑟若,我这么笑太鲁莽了。”

瑟若也笑了起来。

“你说得没错,是我的想法太幼稚了。想来,雨果那晚是淮备到船上来,结果,可能是暴风雨的关系,又没来了。或许,他看到船上一直亮着灯,这表示我是醒着。唉!可怜的拉吉!再谈谈葛瑞吉吧!”

“葛瑞吉并不明白雨果是在做什么。可是从那以后,他就不再喜欢他——你知道吗?”

瑟若点点头,说道:

“雨果对葛瑞吉一直非常友善,可是有时我察觉到葛瑞吉对他有些反感。”

“葛瑞吉起初怀疑,是否雨果和珍纳有恋情,或许珍纳得寸进尺,要求得太过分,威胁到他的婚姻和名声,因此他不惜杀她灭口,使自己免受威胁。葛瑞吉这种浪漫的想像,与事实已经相当接近!他想珍纳可能有什么雨果的情书藏在船上,他千方百计想取回去。你可记得,那晚我离开了你的船,和看守的人讲过话吗?”

“是呀,怎么?”

“我问他可曾有人去‘女巫号’?他说没有,只有船主去过,现在已经回他的船睡觉了。另外有个白人,把潘小姐的狗抱回去,不过,他并没有说‘他仍在船上’。这个人说船主已经回到他的船,可是并没有说雨果已经回去了。这人看到雨果到你船上,以为待会儿你和我会和雨果谈话,这是很自然的事。我走了,雨果陪着你,潘小姐会安全得多。”

“雨果真抓淮了那人的心理,他就是这么说,一点也不错。”

“是,他说中了。可是,我一直有些担心,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我反覆想很多事,可是都不得要领。等我再回到俱乐部,走到大门时,突然灵光一闪——拉吉!对了!你告诉我,留牠一条狗在船上,牠会不断哭叫狂吠,一直不停。”

“是呀,”瑟若说:“这倒是真的。在这方面,牠是坏透了,牠可以嚎叫几小时。”

“可是,当你那晚回去时,牠并没有在嚎叫。”

“没有。那是因为……”瑟若突然止住了口。

“那是因为雨果在船上。”查礼把话说完。“我突然想到了这点,小狗怎么不叫呢?为什么?因为有人在船上!某个人,牠认得的?因此我又想起看守的人说的话——还有他没说的话。他没说雨果离开‘女巫号’,只说他到‘女巫号’去了。那么,雨果应该仍留在船上,在什么地方呢?为什么不出来?难道,他在你船上睡着了吗?”

“是的,我看到他时,也闪过这个想法。”瑟若也承认,身子突然又不由自主抖了起来。“那么你又是怎么折了回来?”

“我遇到葛瑞吉。舞会结束后,他和米尔罕在俱乐部的花园中谈话,葛瑞吉多喝了几杯,在说酒话的时候,对米尔罕说他根本不信任雨果,源源不绝道出他窥见雨果的那些诡祕行踪……这些,米尔罕全告诉了我。”

查礼点了另一根淤,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道:“好在米尔罕是个印度人,立刻召集到一批乡勇。葛瑞吉的消息虽然有限,可是,他指出了目标是——雨果。经他一点,我如大梦初醒。当时我失声叫道:‘不好了,他现在正在“女巫号”上!’说完拔腿就跑,葛瑞吉和米尔罕在后面急速跟着……

“当我们走在田埂上,由于太心急,米尔罕一脚踩到那块该死的马口铁上面,我们都不敢作声。我们听到声音了,紧接着狗叫,所以我就叫了起来——

“如果不是我,雨果可能会马上杀了你,然后又编出一套谎言,谎称你是在睡觉。可是,他知道我已跳到船上了。”

瑟若说:“他不是有很多爪牙吗?他可以把我们全杀死啊?”

“他并没带去,而且他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来的!也弄不清到底来了多少人?这些人有没有武装?他从亮处跑出来,在黑暗中也看不清楚——况且在他看清我们之前,我们早已看清他了。对他最不利的一点就是——他使用的武器,必须近距离才有效,而且只能是单一对象,对不知有多少敌人的情况下,是没有用的。当时,他一定后悔带错了武器。”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查礼吐出的烟圈慢慢扩散在空气中。夕阳西斜,天空一片昏黄。远处的山脉,慢慢褪去了粉红。背后的天空,是冷蓝和石灰色和浅玉色,瓢浮着杏黄色的云朵,轻柔得像小鸟胸前的羽毛一样。烟圈在黑暗林间飘散,像一层飘浮的面纱,湖面另一端的芦苇间,已经罩着轻雾。

查礼说:

“我听到米尔罕的脚步声,可能有人告诉他我在这里。”他站起来等待。

“我只是来说再见。”米尔罕走了过来。“潘小姐,别站起来。明天我就要离开喀什米尔,希望能再见到你们一面。”

“又有……任务?”瑟若问道,站起来和他握手,拍了拍膝上的小雏菊。

“恐怕是的。”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工作呢?”瑟若好奇的问:“你大可不必啊?”

米尔罕笑了。

“那你就错了,潘小姐。我们活在这世界上,都有必要做这份工作。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了这份工作,只知道把工作做好,帮助自己的国家,如此就心满意足了。再见……祝你快乐!”

他优雅的施了东方礼告别,然后转身走入杨柳丛中,飞快地走过田埂。

此时,瑟若心中仍有许多疑团,有好多问题想问个清楚。可是突然间,她觉得都无关紧要了。她只关心着查礼,他正站在她前面,两人并立在暮霭中的杨柳树下。

明月东升,在夜晚天空泛着银光。天空挂着最后一抹夕阳馀晖,映在水面,照在湖畔的荷叶上,逐渐消失了最后一道日光。

查礼高大的黑色身影,像蚀刻般衬着泛着银光的夜空。瑟若粉白的脸和浅色的袍子,衬着背后柳荫的阴影,像银色映在黑暗中。

查礼伸出手,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中。瑟若轻柔的说:

“你曾说,我们若有第三次相遇,就再也不分开了。”

“这就是第三次相遇,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查礼严肃的说道。

“太好了!”瑟若好满足。

两个身影,黑色和银色,紧紧抱在一起,变成了月光和阴影的一部分。离他俩一码之内,有一隻苍鹭,正降落在湖畔浅泽中,在荷叶间戳刺着。拉吉在藤悬木下寻找食物,绕了好一阵子,突然钻了出来。苍鹭一惊,一拍翅膀,飞过月光下的达尔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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