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照晚,如茵绿草上,犹留有白日阳光的馀热。总督官邸花园,树影摇曳,充满诗情画意。长长的花坛,植满了玫瑰,争研吐豔。厨房后的菜圃,飘来麝香豌豆花的香气。

平常岁月,斯利那加的英国总督府在这风暖花香的季节,经常是歌舞昇平,夜夜盛筵华宴。可是今年却不比往昔了。

今年,可以说是一个朝代的结束——明年,全是另一番局面了。近来的宴会,也弥漫着这层气氛,最常见的,就是常有人束装返国,到了明年,就不可能再有这样的宴会了。人们现在都纷纷忙着整理东西,和大家道别。行乐当及时,趁着现在,就开怀吃喝寻乐,明朝,恐怕就云散四方,各在天涯……

总督夫人走出来迎迓着瑟若和雨果夫妇,引领他们走过碧绿的草地,来到白色的大厅。那儿宾客云集,摆满了花朵。

瑟若见一女子匆匆行过。

“佛普丝,你好!”瑟若招呼道。

“啊,竟然真是你,瑟若!我听说你和雨果夫妇来此,可是还有些疑惑,记得你说过,你绝不会再到喀什米尔的!”

“本是这么想,”瑟若也承认:“可是想想,这回是最后一次机会来看这儿了,所以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哦,我希望你会喜欢,看来今年总是令人感伤,每个人都纷纷回英国了。我想你会喜欢纳琴的,这儿很适合游泳。”

“适合什么啊?”

有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就我个人来说,还没发现这儿适合什么!”

“啊,华夫人!让我来向你介绍,这位是潘小姐——啊,对啦,我真笨!你们以前都见过嘛,你们都参加了滑雪协会,可不是?”

“是的,瑟若和我很熟。告诉我,查礼怎么了?你对斯利那加感想如何?我看这儿死气沉沉,一点活力也没有。喀什米尔只有古莫格值得去,可是,今年过后,也不会再去了。我看,以后的印度,又会变成四分五裂的状态。那不是麦凯少校吗?怎么回事?他竟然穿了一件颜色那么刺眼的运动衣?简直像条子帐篷……你好,麦凯少校,你是否一直在忙着看病?”

“是啊,一直看到昨天,才搭船离开。”麦凯少校和佛普丝握了握手,又和瑟若行了个礼。

他年约三十多岁,中等身材,是个强壮的男人,脸上常流露着愉快的表情,可是也欠缺幽默感,行为拘谨,因此使得他看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些。

“现在才是休息的时间。”麦凯少校说道:“我想在临走之前,再看看喀什米尔。我猜今夜一定会有很多人到这儿来,做的都是同样一件事——互道珍重再见。”

“我希望你能欣赏斯利那加,不要像在古莫格那样不悦,”海伦笑着说:“啊!葛瑞吉,这位辛苦的滑雪协会祕书来了。怎么,听说你们两个都不想见面可是真的?”

“我并不知道有这种事。”麦凯说得很僵硬。“我不希望再谈论这种话题。”

“啊!恕我失言,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了?你刚才在谈什么啊?”海伦说道。

“我在说,过几天想去钓鱼。你丈夫也来了吗?”

“是啊,强尼也来了。啊,天呀,那不是康黛拉那个女人吗?佛普丝,真抱歉,我忘了她是你的姨母。”

佛普丝勉强笑了笑,回过头,看到她那位姨母就站在门外走道上。

她是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妇人,穿着一身上好的苏格兰呢料,远远站在走道,拿着一副镶着珠宝的有柄眼镜,一一细看着大厅中的宾客。

瑟若暗忖——她看来不止是年纪大了,而真是一种“老朽”的感觉,她的心态作风,都还活在维多利亚那个时代里。

“那个女人一过来,我就走。”华海伦说着,扭着身子走了开去。

佛普丝似乎也想学华海伦的样子,可是她的耳边已经响起既刺耳、又傲慢专横的声音。

“佛普丝,”康黛拉夫人说:“又在说我的閒话?我瞭解,这也是你的工作,总得跟客人们周旋一番,显然,我是误会你了。”

佛普丝脸色一片潮红,像小孩一样,慢慢走了过去。

“抱歉,姨母,你想要点什么东西吗?”

“白兰地加苏打好了。你知道,我最讨厌鸡尾酒了。”

“是!是!”佛普丝几乎是跑开的。康黛拉夫人顺手把有柄眼镜交给瑟若,一副倨傲无礼的样子,把瑟若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一直显得挺有兴趣的。

隐约间,还可以看出康黛拉夫人昔日的美丽,不过还得加上一些想像力才行。她的双颊下陷,脸上爬满了皱纹,还有些疙瘩,就像一些年老的印度女人一样。她的眼眸露着灰亮的寒光,衬着黝黑的皮肤,显得炯炯发亮——不过,那色度又比一头铁灰色的头髮要淡一点。衣服十分华丽,缀着珠饰。一身瘦骨嶙峋,全身却戴满了沉甸甸的钻石、翡翠等饰物,全都是些过时的老样式。

瑟若镇定地看着她,对这位老妇人,她一直很好奇。

康黛拉夫人对着麦凯少校打了个招呼。

“麦凯少校,这女孩是谁啊?我没看过她,是新来的?看来,她倒不像经常来这儿那些没格调的人。”

麦凯少校红着脸,他脸上的表情,不经意透露出不以为然的窘迫和僵直。口中迅速说道:“康黛拉夫人,让我来介绍,这位是潘小姐……”

“……从伦敦汉普夏来的。”雨果温和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手上拿着酒杯,“康黛拉夫人好吗?海,医生,真高兴又见到你。”

“她可是来这儿观光的?”康黛拉夫人问,声音中少了一分严厉。

“是的,像一隻过境的候鸟!”柯雨果笑着说。

“咦!”康黛拉夫人又拿回她的有柄眼镜。“很有意思,”她朝着瑟若点了点头,很快转身走了开去。

“吃点香肠?”雨果又端来一盘热香肠,上面还插了牙籤,还有杯雪莉酒,交给瑟若。

“雪莉酒比鸡尾酒好喝多了。”柯雨果说道:“来,瑟若,这杯敬你。麦凯,我们一起……”他停住了,少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身边了。“怪了,他刚才不是还在这儿?”

“瑟若!”一个穿着苏格兰呢料的人,从宾客中挤出一条路,朝他们两人走来。这人正是葛瑞吉,瑟若上回看到他,他正一一安排滑雪协会的会员回家。“你好,雨果……刚才没看到你。”葛瑞吉的声音没刚才那么神采飞扬,“又上这儿来了?”

“这话什么意思啊,我可是瑟若的保护人哩。葛瑞吉,你又是怎么来这儿了?”

“上次离开喀什米尔,”葛瑞吉说:“我就一直想,不久也要回英国老家了。印度独立,我们也无法久留。可是,我们这一家,在印度住了七十五年,三代了,都一直住在这个国家。”

这时有个穿法兰绒的男人走了过来,葛瑞吉招呼他过来。

“你好,”瑟若笑道。“我们在滑雪时见过。”

米尔罕礼貌地鞠躬为礼,瑟若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潘小姐,真高兴再见到你。现在雪融了,大家都不滑雪了。在这个季节,我就打网球和高尔夫球。你也玩吗?”

“只会一点点!”瑟若说。

“你相不相信?她说她只会一点点。其实,小妮子打起网球和高尔夫球,可厉害得很呢!”雨果说道。

瑟若大笑。回眼一瞥,看到华强尼正从人群中挤过来,询问米尔罕是否愿意和他一块打马球。

米尔罕耸耸肩。

“我想,马球运动在印度逐渐式微了,即使是王公贵族,玩得也少了。”

“看你閒閒散散什么都不做,真要枯等到阎罗王来找你啊?”葛瑞吉说。

“最近不想被工作束缚住。”米尔罕一笑。“照美国人的说法,我现在每天都在过着花花公子的生活。”

“这也是富贵閒人才过得起的!”雨果叹了口气,接过另一杯酒:“我真羡慕你,可是我那老婆太会花钱了,我自己就只好省省了。”

“你喜欢斯利那加吗?”米尔罕转过头来对瑟若问道。

“噢,我昨天才到的。”瑟若说:“可是,就目前为止,我看到的一切都很喜欢。”

两人聊了好一会儿,米尔罕告诉她,这儿有许多美丽的山谷和风景胜地,值得一游。

突然,雨果在叫:

“葛瑞吉,你看看,这儿还有一位滑雪协会的会员,今晚也来了——麦凯少校!”

“唉!”葛瑞吉应了一声。

很短的时间里,他笑容灿烂的脸上,掠过一阵暗影,众人陷入一阵奇怪的沉默中。这时女主人走来,带走米尔罕,去见一位法国人,这位法国人写过许多游记,认得米尔罕的父亲。雨果也转身离去,和一位韦夫人交谈。

只剩下瑟若和葛瑞吉在一起,他们又谈着滑雪,可是瑟若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两眼在大厅宾客间梭巡着,看看有多少位是她认得的熟面孔。

在一边,和一个金髮女郎谈话,不正是高家双胞胎其中的一个吗?她只看到那张脸的侧面。对了,一定是亚历山大。不,也说不定是包瑞斯?除非两人站在一起,否则她可真不容易分辨,他们的差别实在太细微了。有些人察觉到瑟若在看他们,远远打了个招呼。

葛瑞吉的话像长江大河,说个不停。这时,他的话题突然转到罗珍纳了。瑟若心一惊,注意地听着……

“我对珍纳的意外,真是懊悔不已,”葛瑞吉说:“她是我看过最棒的滑雪好手。可是像她这么优秀的滑雪好手,竟然也不听我的话,出了差错,铸成这样的恨事,我觉得自己真该被钉在十字架上。其实,我已经向每一位会员都强调,也都解释过,为什么不能去蓝色滑雪道,可是,她为什么还是偏偏要去呢?玛莎太太发生了致命的意外事件,仍然不能吓阻她。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心痛过。再说,这对滑雪俱乐部的名誉,也带来了一层阴影。我一直很困惑,珍纳一点也不笨,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说真的,瑟若……”葛瑞吉压低了嗓音,一副很机密的样子——“我对珍纳的验尸报告,一直很不满意。”

他停下来,看着瑟若的意向,似乎他以为瑟若脸上会神色一惊,表露出赞同之意。他像胡桃木般褐色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特别的亮,也流露出极端的好奇。

在他灼灼注视下,瑟若只觉得自己脸红耳热,一股怒气,从胸臆中冒出。她心中暗忖——这是个诡计,想钓她上钩。她很快接口,隐藏住那份心思,情急之下,用词也嫌过火了。

“葛瑞吉,你怎么会有这种想头,真太荒谬了。我从来没想到,你是这么会幻想的一个人!”

“你说这是幻想?”葛瑞吉问道。他把目光移到酒杯中的酒,装作很有兴趣在细看着。瑟若不作答,隔了一阵子他开口,有意把话题一转。

“你和珍纳很要好,可不是?”

这根本不像问句,只是在叙述一件事实。他像是漫不经心提及,可是这句括,包含了许多怀疑,却刺痛了瑟若的心。——他说得那么偶然……到底是……为了什么?还是她自己太敏感,太有想像力?为什么这么多人中,她认为葛瑞吉别有居心,设下诡计,要引她上钩?

葛瑞吉的目光,又停在她的脸上,亮得像鸟的眼睛一样。不,并不像鸟的眼睛,瑟若想道,鸟的眼睛虽然闪着亮光,可是那种亮光,却是好奇又柔和的。葛瑞吉的眼光好奇发亮,可是目光却是冷硬的。冷得像雪,硬得像钢,深藏在里面,还有一分机警小心,要把瑟若里三层外三层都看透的精灵。

他的问题似乎还飘浮在他俩之间的空气中。她也意识到,自己也要像对方一样,装着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的问题才行。

“不,”瑟若说,感到自己喉间压得好紧,“谈不上是非常好的。当然,我们有时也在一起聊天。可是,她不也和大家在一块聊天吗?”

“在古莫格,她不是住在你隔壁吗?”葛瑞吉又拿起了酒杯,慢慢在手中旋转玩弄。酒中放着一个橄榄,也跟着在杯中的光影中旋转。

“是啊,可是我也很少看到她。她程度高,和我不同一组。”

“是萝,”葛瑞吉慢慢说道。他用一根小小的鸡尾酒牙籤,刺着杯中那个橄榄。“我发现你住在她船屋中,所以想你们应该很熟才对。”

他抬起眼看着瑟若。瑟若一时衝动,想说什么又嚥了下去,突然觉得嘴唇好干。她伸出手端起酒杯,没想到那隻手很镇定,并没发抖,瑟若想不到自己竟然如此沉着,还暗暗吃了一惊,在答覆葛瑞吉之前,她好整以暇地喝着雪莉酒。

“是吗?”瑟若沉吟着问,一时之间,脑海一片空白。她的声音温柔,却很疑惑。轻轻扬了扬眉,隐约表示出葛瑞吉竟然要问这么私人性的问题,很令她惊异,似乎不大礼貌吧?

瑞吉脸色一红,目光也移了开去,他急忙说:“我和珍纳一直很熟的。去年夏天,我正要离开时,她还住在这儿。有一、两次宴会,我们都在一起。当然,我们两个人也都对滑雪有兴趣。”

他顿了顿,用牙籤把橄榄朝嘴里送,吃完之后,心不在焉地把牙籤扔到三色紫罗兰的花盆中。那盆花,就放在大钢琴上。葛瑞吉用手肘支在钢琴上说道:

“她有一艘很可爱的小船屋。”葛瑞吉继续说,一字一句讲得更慢了。“去年,我还记得她告诉我,她订了很长的租约,一直延到今年。因为她觉得泊船的地点,是这湖上最美的一处,像这样好的地点,实在是可遇不可求。今年来此,本想租她那艘小船,我打电话去,船商经纪人适巧不在,今天下午我又去了一趟,结果他告诉我,你已经住在船上了。”

瑟若什么也没说,继续喝着雪莉酒。

葛瑞吉握着酒杯,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最后他清了清喉咙又说:

“我想,你不会考虑把那艘船让给我住吧?我也不敢奢想——我知道这么说很傻,可是我实在很渴望住在那小船上。理由听来很牵强,都像废话,可是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当然,我会另外帮你找一艘小船,就像你原来那艘一样,绝不会逊色的,而且,也泊在柯家的船旁边。说实在的,当我听到你已经先一步住进珍纳的船屋,我还真懊丧呢。唉——你看怎么样?”

瑟若啜着酒,一边打量着葛瑞吉,脑海中转过千百种假设,就像走马灯一样转个不停。

这么看来,葛瑞吉和珍纳是很熟的,他显然想追查一些底细。他也记得,在古莫格,瑟若就住在珍纳的隔壁。后来,葛瑞吉又想租“女巫号”,结果没租成,这回又想说服瑟若,把“女巫号”让给他。

再回想以前几件值得注意的事实:

葛瑞吉确实三令五申,而且贴了佈告,不淮滑雪者至蓝色滑雪道滑雪。

在奇隆马格的滑雪小屋,葛瑞吉也在,他不可能是谋杀珍纳的凶嫌。

葛瑞吉的衣领上,一直挂着K金的徽章。他是去年唯一荣获此等徽章的滑雪好手。

这几点,全都绞在瑟若的脑海中,反覆思索着,同时还混杂着无法置信的怀疑。是的,刚才她听到那番话,简直是太突兀不合理了,她一直想挥去自己那份怀疑。这真是荒唐,荒唐,绝不可能的。她真难以相信,像葛瑞吉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说出这么奇怪的话,这太不像他了……

这也不足为奇,过去也曾不敢相信眼前的珍纳,认为她说的话全系妄想,荒谬可笑,没想到她后来真的死了。

瑟若的脑海中,又想起珍纳以前说的话:

“几小时前,如果有人告诉你,我是个情报人员,你可能相信吗?……当然你不会相信的,因为我一点也不像人们想像中的情报员。”

“怎么了?”葛瑞吉问道。

瑟若努力集中起心神。

“葛瑞吉,真抱歉,要让你失望了,我是不会答应这事的。我喜欢这艘船,一旦住下了,就不愿意再搬走。”她的声调轻柔友善,可是意思却很清楚。

一瞬间,葛瑞吉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可是他的答覆还是相当平静。

“也好,我也不过是问问罢了。不管怎么样,我总该问问你,你是珍纳的朋友……”

“我已经说过了,”瑟若没好气的打断他的话。“我们只不过是普通朋友。”

葛瑞吉举起酒杯,一饮而下,再把酒杯放在钢琴上,不小心拂到几个琴键,叮噹响了起来。

“就算我刚才没问吧,”他说:“那个船商经纪人告诉我,你已经搬到‘女巫号’住了。此外,他还对我说,因为你有‘女巫号’租金收据,否则,也不可能搬到船上住。”

短短的一阵,两人都沉默了。

“葛瑞吉,去年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瑟若问道。

“八月。怎么了?这有什么关联?”

“我觉得有趣。去年八月,珍纳告诉你,她已预付了‘女巫号’的租金,一直付到今年。”

葛瑞吉皱了皱眉。

“哦,好像……”

“那收据,”瑟若慢慢说道:“是从十二月三日起租的。”

这时,有人不经意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碰到瑟若的手肘,她手中琥珀色的雪莉酒,全泼溅到一身灰条的衣裳上。

只听得一个惊惶失措的声音,喘着气,忙不迭地道歉着:

“啊,对不起,对不起,真是太抱歉了,我怎么这么莽撞!”

瑟若倒觉得解脱了,从不安中舒了一口气,转过头,只见一个短小惊惧的妇人,正忙着掏着她那只大手提袋,里面乱七八糟塞满了东西,好不容易她找到一条手帕,掏了出来,费劲地擦拭着瑟若衣上的酒渍。可是忙了半天,那污点怎么也擦不掉。

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其他的时候,总是令人愤怒。可是这时,瑟若感激得简直想要去亲吻那个矮小的妇人,否则,她还得费尽心机,继续和葛瑞吉针锋相对。

当然,葛瑞吉很想知道,罗珍纳船屋的收据,怎么会落到瑟若手中?

那个老妇人一来,葛瑞吉倒是黯然走了,又周旋在滔滔不绝谈话的宾客之间,瑟若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此时,她需要冷静不发怒,也要谨言慎行,她绝不能让葛瑞吉佔了“女巫号”。

“我真不知该怎么向你抱歉才好。”小妇人忧心忡忡地说道:“我真是太不小心了,弄葬了你这么漂亮的衣服!可是这宴会——实在是太挤了。”她仓惶扶了扶眼镜,已经掉到小鼻子上了。

“别在意。”瑟若用温和迷人的声音,对她笑着说。“事实上,我还真感谢你呢!”

“我?”小妇人如坠五里雾中。“你别拿我寻开心了!”

“不,我是说真的。”瑟若热心地说:“我的意思是,刚才我被那位先生诘问,实在很不愉快,你无意间闯下祸,其实还真救了我哩。雪莉酒很好洗的,我回去用海绵擦一擦就会擦掉了,不会留下痕迹的。”

“你这么说真是太仁慈了。”小妇人脸又红了一阵。“我相信你只是用这话来安慰我,让我对刚才失礼的事,觉得好过一点。容我自我介绍,我是庞德小姐。”

“噢!”瑟若很有兴趣。“我是潘瑟若。”

“你好吗?”

“谢谢,很好。”瑟若说道:“我们就坐在这儿,好吗?这沙发看来很舒服。”她引领着庞德小姐,走向套着棉花布套的长沙发,坐在这儿,可以望着窗外的花园。坐定之后,瑟若流露出有兴趣的眼神,望着这不幸的女人,每天都得忍受着康黛拉夫人的飞扬跋扈。

瑟若心想:这位庞德小姐,一如柯雨果形容的一样,胆颤心惊,像池塘中的小蝌蚪。

这位坐在她身边的小妇人,可以说她三十岁,也可以说六十岁。总之,从那张脸上,很难判断她的年龄,黯然无光有如六十岁老妇,冒冒失失,又不像饱经阅历的年岁。

她整张脸,就像好几颗钮扣钉成的。一颗小小的扁平钮扣是鼻子,上面两颗褐色的钮扣是眼睛,下面一颗装饰的钮扣是嘴唇,配着一脸忧戚的表情,看来,她这身衣服,也是匆忙穿上,身上的配件全都不搭调,七拼八凑,格格不入。瑟若兴味盎然,一一看着她这身打扮——脚上穿着一双短靴,上面还有着钮扣,颈间繫着一条蜡染的围巾,手上戴着深黄手套,胸前佩着几串珠鍊。

她的声音很温和,可是总嫌有气无力。话题不过是瑟若是否第一次来喀什米尔?喜欢这儿的山谷吗?住在何处?觉得达尔湖美吗?

瑟若真感激庞德小姐,使她能摆脱葛瑞吉的纠缠,所以很愉悦地一一回答她的问题。窗外的天光逐渐暗了下来,花园中只见黑影幢幢,变成一片朦胧的黑绿色,夜晚的气味,从窗外飘散了进来。

两人谈得投机,说了一个小时又一刻钟,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透过鸡尾酒会嘈杂的声音,就像一把刀子,切在乳酪上。

“庞德小姐!”康黛拉夫人大刺刺地叫道。

庞德小姐一惊,马上应声弹起,好像一屁股坐在一隻大黄蜂上。

“哦,亲爱的,抱歉,夫人在叫我了……是的,夫人,我这就来了。潘小姐,真高兴遇到你。让你衣服沾了雪莉酒,真抱歉。唉,是的,夫人。是的……我马上来了。”

她手忙脚乱,寻找着散落在沙发上的手套、提袋、手帕、围巾……,忙着走了出去。

“说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雨果突然走来,一屁股坐在瑟若身边的窗台上。“难道是那个可怜虫,说了幽默的话,逗得你这么高兴?我们的庞德小姐,真不可思议!”

瑟若忍不住笑了出来。

法姬从大厅另一端走了过来,倚在沙发背上。

“你们在笑什么啊?快把酒喝完吧,雨果。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也该走了,否则很快就要跟着麵包屑被扫出去。瑟若!你的衣服上被什么溅到了?”

“雪莉酒。”瑟若说道。“不过,反而因祸得福,这辈子从来没那么感激把我衣服溅湿的人。葛瑞吉还在吗?”

“葛瑞吉?不在了。我猜大约在二十分钟以前,他和米尔罕一起走了。”

“谢天谢地。”瑟若七上八下的心,这下才放安稳了。“走吧!柯雨果。”

他们向主人、女主人握手道别,走出大厅,等待穿红衣服的官员去叫车。

夜幕低垂,黑暗吞噬了最后一抹夕阳,当瑟若从门口拾阶而下,从总督官邸大门外的树影间,看到斯利那加俱乐部的灯火闪烁。——这时法姬和雨果还站在大厅,正和一些朋友谈话——瑟若站在外面等着他们,抬头看到花园中的树顶,正映着庙宇顶端闪映的灯影。

突然,通往大门车道的远端,出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显然是一位刚刚离去的客人,怎么会走到灌木丛中?门口灯光明亮,当那人走过时,正好照出他的身影。瑟若发现,这个閒荡的人,穿着一件条子的运动衣,那岂不是麦凯少校?他一直在花园里做什么?没一会儿,有一个人很快地从黑影中走出来,行过网球场那边碎石的车道,轻快地走上石阶。

“佛普丝,你好,”瑟若说:“我们就要走,你正好来送别。”

佛普丝停下了脚步,伸出手拂了拂垂在额际的鬈髮,忧虑地问道:

“我回来迟了?实在一分钟也无法待在那间窒闷的大厅里,所以我出来到花园中走走。夜晚的花朵,似乎特别芬芳。我真回来得太晚了吗?客人都走了?”

“我想,大部分都离去了。”瑟若说道。回头看看灯火辉煌的大厅。“你姨母还在里面——正在和雨果谈话。凭她的经验,告诉他应到何处去度假。有部分客人还没走。别担心,回来得正好,至少还有十二个客人正要离开。”

佛普丝一脸惊恐。

“天啊,我真不该走开的。”佛普丝又拂了拂额前的鬈髮,突然没头没脑劈来一句:“为什么你又到这儿来了?”

瑟若眉毛一抬,提高了嗓音笑着说:“这是个自由国家啊!”

佛普丝脸一红,满脸的雀斑,看来似乎更明显了。

“我……我不是……”她说:“我只是奇怪……”

她的话还没说完,欲言又止。瑟若回过头,看到她姨母正在大厅,和一小群正待离去的客人谈话。

瑟若心下不忍。可怜的佛普丝,实在不该出语伤她。她的生命忧鬱、无欢、失意。都已经成年了,还处处受那位专制姨母的箝制,难怪她会变成这样无色无味的一个人物!

“是这样的,”瑟若解释道。“雨果夫妇要上喀什米尔,每个人都对我说,除了雪季之外,也该看看喀什米尔的另一面,马上就要离开印度了,这是仅有的机会,因此,我就来了。我们泊船的地点,离你那儿也不远。哪天你一定要来聚聚,我们一起吃中饭。”

“我很想去。”佛普丝心不在焉的说着,她的眼睛一直看着客厅那群人。“希望能有机会拜访。”

“那就一言为定了。我们就泊在纳琴桥的另一侧。我的船是绿色和白色的,叫做‘女巫号’。”

“什么?女巫号?”佛普丝的脸一下子转了过来。

“女巫号。”

“可是……可是……那不是珍纳的船吗?”

“是啊!”瑟若衷心欢喜。“那么她也是你的朋友萝?”

“珍纳?唉!不——不完全是。当然我认识她,去年她就来这儿,住在纳琴城郊的船上。她十分活跃,打网球或参加宴会等等,几乎每个人都认识她。姨母不喜欢我参加宴会,有时我会被问及很多问题。”佛普丝说完,又勉强笑了笑。

瑟若说:“你看,葛瑞吉会不会和珍纳有特殊的感情?”

“珍纳?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问起这个?”

“噢,

没什么,随便问问。或许葛瑞吉今晚对我说了一些话,给我这层想法。”

“葛瑞吉和珍纳?”佛普丝想了想。“或许他喜欢她,以前我想过。葛瑞吉去年来这儿度假,麦凯少校说……”

至于麦凯少校到底说了什么,瑟若就不得而知了。就在这时,法姬和柯雨果走了出来,和瑟若相偕步下阶梯,走过宽大的碎石车道,钻进车子,驶回船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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