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动机发出轻微的声响,这种声响听多少次都不会厌。晃二尽情地享受着手握方向盘的触感,听着耳边这美妙的响声。

“炽天使S5”,这是一款漂亮的封闭式两座跑车。虽说不上无比奢华、超高性能,但现在这样就够了,再不满足是要受惩罚的。拥有一辆跑车,这可是晃二连做梦都没想过的事情。

之前曾一度迷恋过“豹系列J72”,简直是烧坏脑子了。从那以后,同事们都嘲笑地管晃二叫“豹哥”。

晃二是一名加油站的汽车修理工,平时偶有客人开着跑车或豪华车来,他只要能摸一下就满足了。渐渐地,希望拥有一台属于自己的车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于是他工作起来特别有干劲,工作态度也是双倍的认真。他的突然辞职,让雇主既吃惊又惋惜。同事们应该也想不到,他能开上炽天使了。

炽天使的加速性能优良,安静,快速。高速公路上的行驶自不必说,在蜿蜒颠簸的山路上,炽天使也能大显身手。

车内很宽敞,坐在里面感觉十分舒适。人字纹编织的座套的触感也是没的说。车门内侧是同样的材质,车内饰也是相当奢华。调幅收音机、调频收音机、空调、数字仪表盘,注重结构的设计,很好地满足了一名爱车人士的需要。

晃二在前挡风玻璃上吊着一个木雕的小人偶。那是一个胸部和腰部突出的黑色裸体人偶,是以前别人送给他的非洲纪念品。晃二很喜欢这个礼物。

单独的车钥匙,没有钥匙环。

“选个什么样的钥匙环呢?”

光是考虑这样的问题,晃二就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了。

“白天太显眼了,最好不要开着它到处乱逛。”

一直帮晃二料理炽天使的金海芳男说道。

“为啥?”

晃二虽然嘴上不满,但他理解金海的意思。

金海太善良了,他不想引起村民们的不快。所以,晃二基本上只是在太阳落山之后,或者清晨太阳升起之前,才能品味炽天使带来的快乐。从大坝工程的材料运输路一驶上高速公路,晃二的心就静不下来了。炽天使只有像这样行驶着,才有属于自己的感觉。晃二沉醉在这种满足的醉意之中。

但这一天,晃二不是在半夜开车兜风,而是在引人注目的大白天。

村里人都被叫到深泽家参加法事去了。晃二随心所欲开着车,到重吉岩兜了一圈,然后将车停在了不容易被人看到的千字川旁。为大坝施工而修建的路足够宽敞,一直延伸到千字川旁。开凿岩石的工作结束以后,这里一个工人都没有了,村里的人也不会没事下到千字川来。

晃二将车停在一块石头后面,下了车。从这里到深泽家大约两公里,一想到必须步行过去,晃二就变得心情沉重。但又不得不避人耳目。金海也偷偷告诉晃二,这两天正在风口浪尖。也许回去时就可以骄傲地在村民面前开炽天使了。

五月的阳光炫目,云层变幻无常,空气湿度大。下了车的晃二不停地擦着汗。

话说回来,深泽源吉的死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当晃二收到他的死讯时,内心一阵轻松。这以前,晃二从没有为谁的去世而高兴,但这次不只晃二——村里有半数以上的人都如释重负。

死因是咽喉癌,享年七十二岁。村民们传言他是因为总大着嗓门说闲话才得病的。这些都是帕宗告诉晃二的。

且不论村民们怎么说,深泽源吉的确是个长舌的人。最近一两年,他简直像着了魔一样喋喋不休。只要一搜集到消息,他就把村民们都集中到家里,召开“新闻发布会”,把闲话的来源、事情经过描述得绘声绘色。他还专程去到遥远的地方,和志同道合的人见面,打听详细的情况,然后再把打听到的事情转述给村民们。

村民间的流言说,源吉做这些事情耗时耗力,造成了自己的早亡,想想还是有些道理的。

晃二回到千字村的时候,时值三月,狮子吼峡里还堆积着厚厚的残雪。他来到自己离开多年的家,站在破烂的房顶前,母亲逝世的打击仍难以消散。

母亲还很年轻。虽然几年前丈夫离她先去了,母亲的身体依然硬朗。晃二说要去东京工作时,母亲毫不反对,坚持说自己一个人能行的。

可是母亲却突然去世了。就在工程运输国道上,她被一辆托运钻孔机的卡车撞了,当场死亡。

那时候帮晃二料理母亲后事的,是源吉。

“阿慎的仇,一定要报!”源吉信誓旦旦地说。

源吉是大坝工程反对运动的领导人。晃二直到那时才知道源吉多次组织过阻止大坝建设的运动。他也被源吉不由分说地拉进了“反对期成会”。所谓“反对期成会”,就是“期望反对运动成功的组织”。源吉愤慨激昂地介绍说:“这个组织联合了所有房屋将被淹没的居民,以及下游的农民们,不久之后还将动员全日本农民组织及劳动组织,多方合作,欲将反对运动推向高潮!”

“说到下游的农民们,建设大坝不是会给他们带来好处吗?方便灌溉了……”晃二不能理解,为什么受益的农民会反对大坝的建设。

源吉嘲笑晃二的无知,解释道:“受益的农民们怕交钱,建设大坝的资金有一部分是需要他们出的。”

“农民出钱?”晃二相当意外。

源吉虽然是个常常炫耀祖先当过村长的顽固老头,但他也有优点。他向晃二详细讲述了反对运动的经过。

大致上是这样的。

依照法律,国家财政负担大坝建成资金的一部分,剩下的需要省市政府、电力公司以及受益农民承担。然而,通过对各地大坝建设的调查结果来看,费用的分配方式并不明朗。虽然都是工学专家和经济学者提出的分配方案,但源吉断言,那些分配方式对农民而言是极为不利的。退一步说,即便费用都交上去了,大坝的建设还是会带来许多不安。

首先,是洪水和干旱。大坝建设之后还担心洪水和干旱,讲起来虽然十分讽刺,但只要牵扯到电力公司,就必然会有这种担忧了。水力发电的原理,就是将高处的水落到低处产生的能量转换为电能。落差与水量决定了发电能力。也就是说,电力公司一定会将大坝的水位维持在一定的高度,否则就赚不到钱。那么,当下游农民们需水灌溉时,通常电力公司也不会轻易开闸放水。另外,当遇到暴雨天气时,水位陡然上升,为了防止大坝受到损坏,电力公司会慌忙开闸,放出大量的水,完全没有治水能力的下游就会遭遇洪水肆虐。这种例子屡见不鲜。并且,河水流速突然从急速变得缓慢,容易堆积流沙,抬高河床,于是也会引发洪水。

农民们持反对意见的理由之二,是如今有许多人质疑大坝的必要性。如果建设大坝不能带来实质性的好处,那么农民们不愿意为建设大坝付钱也是人之常情。虽然一直以来,下游也屡遭洪涝灾害,但重吉岩的所在表明,这片峡谷的历史悠久,沿岸居民一直都是靠着自己的智慧治山治水,与自然和睦相处。千字川可以算得上是一条相对稳定的河流。河畔树木成荫,灌溉,渡船,观光,居民的生活与这里紧密相连。这里要是突然建造一座水坝,还不知道会给自然环境带来怎样的损坏!听说已经有村子提出申请,拒绝了大坝的建设。

然而建设部门不顾这些农民的反对,强行动工,又是怎么回事呢?

源吉提醒注意:“接下来我要说的极其重要,你好好听着。”

源吉说,建设大坝其实只是电力公司的强烈主张。如果单纯提出建设大坝的申请,购地、电力设施的建设、大坝的建造,需要耗费巨额的资金。而带上治理洪水、改善灌溉等公共设施的名头,就可以让国家和农民负担那巨额的资金了。结果,防止灾害只是徒有虚名,建设大坝的计划只是打着公共设施的幌子,专为电力公司、土木建筑资本家和大型工厂服务。

省市里来了很多官员、学者,给村民们召开了多次的说明会,强调建设大坝是为了农民们好。

“起初,我们也都以为是为了治理洪水、改善灌溉而建的大坝。根本没听说过还要用来发电。”源吉说。

直到听说下游建了一家造纸厂,源吉才意识到不对劲。

在这之前,源吉并没有强烈反对建造大坝。只是固执的性格使他显得态度强硬罢了。

那家造纸厂名叫“下筋造纸厂”,由一个名叫下筋清的男人负责经营。下筋清有一个名叫高志的哥哥,是代理律师。下筋一家在与千字川合流的场代川上,也就是跟千字村隔着两条河的对岸持有的土地上,势力强大。即使大坝建成,下筋家所在的村子也不会被淹。大坝建设完成后,下筋一家将是最大的受益人。源吉就是觉得这一点很奇怪。

听源吉说,最初拟定建设大坝的地点其实不是狮子吼峡,而是场代川的上游。那里距现在的大坝有四公里远,名唤“雨谷”,是下筋议员的选举地盘。

源吉向建设部门询问了大坝建设地址变更的原因。理由堂而皇之,说是原定地点谷雨的地基松软,不适合建设大坝。然而源吉并没有屈服,他独自召集了多名学者,到现在的大坝建设地点进行勘测,发现这里存在活动断层。

对此,省市的官僚们是这样解释的:人们一说到活动断层就恐惧,是对活动断层的概念不了解所导致的。活动断层虽然是指地基存在裂缝和地层错位,但最近十几万年间,断层可能只有过一次大的运动。狮子吼峡的断层不大,况且十几万年才有一次,概率微乎其微,故而不能称之为断层。相比之下,地基松软才是最危险、最可怕的。

官僚们简直是把我们当文盲耍!源吉愤怒了。他倾尽全力,走遍全国,向有过反对大坝建设斗争经验的人们讨教。

他得到了以下结论:

建设大坝的工程,只要有电力公司等资本家介入,就会为了追求经济利润,增大公共灾害发生的可能性,到时候受灾的只有农民。

得出这结论之后,源吉立马成立了针对大坝建设的“反对期成会”。反对的理由有如下几点:

一、大坝的公共性方面存在疑问。大坝的建设计划,只是打着公共设施的名目,实际上是为一部分电力公司、土木建筑公司和造纸厂服务的。

二、狮子吼峡的地质情况并不适合建造大坝。

三、技术上不可信。不能保证下游免于水患及干旱。

四、自然环境遭到破坏,恐引起其他不安。

五、下游农民并没有建造大坝的强烈愿望。

以及其他。

源吉激动地说个不停。同样的话大概已对村民们说过好多遍了吧。最后,他告诉晃二:“杀死阿慎的也是建筑公司的那群家伙。真是可恨!”

源吉是想要激发晃二心中的怒火,让他集结年轻人的力量,成立强有力的反对派。

不过,晃二的想法和源吉稍有不同。

虽然他很伤心母亲的交通事故,但这种难过的情绪不至于迁怒建筑公司。在东京生活的几年,晃二随处都能目击交通事故,几乎每天都会发生。所以,母亲遇到交通事故而亡,对晃二来说,无异于只是一次意外。

而且相关公司也十分有诚意地做出了赔偿。这些事情都是源吉没有看到的,当时只有晃二和金海芳男在场。

源吉的主张,一条一条说得头头是道。下筋一家在背后搞的小动作已经很明显了,晃二也能明白,大型企业总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但晃二与源吉不同,他对家乡这片土地并没有多少爱恋。

从小亲近的山川、自家房屋和田地都要沉于湖底,任谁都会觉得可惜,都会希望停止大坝的建设。晃二亦然。但他做不到源吉那样,不惜生命地去反对。

母亲逝世,晃二本想就此离开家乡,再也不回来。

叔父死后,晃二的爸爸才搬来千字村,接管了这所房子。母亲也并不是生于这里。大抵就是因此,晃二跟村里人的关系不太亲密,有时甚至会有被歧视的感觉。有人曾叫他是“下面的埴田”。晃二不会忘记母亲做“阿供”的那一天。母亲涂着白粉,穿着阿供的衣装,坐在彩车上。晃二看呆了。母亲很美。晃二都不敢相信,那就是自己的母亲。可是这时,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对母亲说了下流的话。大部分村民都附和着那人的话,哄笑起来。

说得明白一点,晃二对这片土地没有不舍。

他本来就打算卖掉土地,跟母亲一起在东京生活的。所以,当他得知狮子吼峡要建水坝的消息时,还偷偷高兴了一下。

源吉的解释十分清晰,很有说服力。晃二也明白了源吉愤怒的原因,但他还是不想参加反对运动。如果大坝建不成,晃二就卖不掉土地了。

不过晃二还是点头参加了“反对期成会”。他心里打着小算盘:反对的声音越强烈,土地出让价格就越会攀升。

从源吉的

家里回来,晃二看到金海芳男提着一小瓶日本酒,正在自己家门口等着。晃二与金海是小学同学,不过两人并不算熟,几乎连话都没说过几句。金海本是在东京工作的,就在下筋高志所在的律师事务所。知道金海来意的晃二,一脸苦笑,说道:“我不喝酒。”

听到这话,金海那开始谢顶的额上微微一皱:“哦,这样啊。一滴也不能喝吗?我以前不知道你不喝酒。”

金海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聊起了小学其他同学的事情,不住地感慨。然后,才进入主题。

“我刚刚加入大坝‘反对期成会’。”晃二告诉金海。

金海独自喝着酒。他的想法很明显——装醉,然后问东问西。

“就是说,你是被拉进去的?”

“源吉老爷子跟我讲了很多事,我也有很大的触动。”

“话虽如此,但‘反对期成会’里也有不少心不诚的人。我是为你好,给你个忠告。源吉老爷子只是单方面意气用事。”

“单方面意气用事?”

“嗯。源吉老爷子就是想给犬石村长颜色看。”

“犬石村长?是这样吗?”

犬石六藏,是千字村的村长。晃二知道深泽源吉与他关系十分恶劣。

“就是这样的啊!你可能也听说了,之前进行村长选举的时候,源吉老爷子惨败。根本没有人选他,他却当不知道似的,把怨气都发到犬石村长身上去了。”

晃二知道这件事。据说犬石六藏是用了什么肮脏的手段才当上村长的。

犬石对大坝的建设方案满口答应。他在心里肯定掂量过了,即使自家被淹,只要现在对省市领导表示顺从,自己以后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我只跟你一人说,其实大家都对源吉老爷子的顽固感到困扰。村里也有不喜争端的人,有为大家着想,要帮助建设大坝的人。”

“确实,你说得也对。”

“年轻人都说,不能仅为源吉老爷子的个人私怨,不明就里地被拉进反对派。晃二你也不能仅相信片面之词。最好是听取双方的意见,自己找准方向。你长时间不在村子里,可能了解得不是很清楚。省市政府和建筑公司每天都举办详细的说明会,你可以去听听。”

说明会的邀请函也寄到了晃二东京的住处。

“大坝建设当局,可是表示出十足的诚意。勘测队也不可能趁村民们不知道的时候溜进来。万不得已的时候,政府甚至可以根据土地收用法强行征收土地,但当局并没有这个意思。毕竟还是想走民主的道路,大家好好商量。说什么用钱贿赂啊、哭诉啊、威胁啊,简直是荒谬!下游居民听了政府的详细说明,心动了,现在只是希望有关部门能消除洪水发生的隐患、制定抗旱策略,大家还是很愿意支持建造大坝的。”

“那源吉老爷子的态度为什么还那么强硬呢?”

“刚才说过了,就是看不惯犬石村长。当初,省市的高官来千字村时,犬石村长很低调,对底下的人也很客气。他也是想当好这个村长吧。对建大坝这件事,他表示只要有他在,大家就不用担心。当然,他没有跟源吉老爷子商量。后来,源吉老爷子知道这件事后,就闹成现在这样子了。你不觉得源吉老爷子有点孩子气吗?”

金海反复强调建设当局有诚意。晃二是知道的,土地收用法也不是轻易可以征收农民土地的。不过他暂时装作积极的样子,想听金海继续说下去。

“你还回东京吗?”金海临走时问晃二。

“是的。”

“还要继续在东京工作?”

晃二想了想,对金海说:“很久没回家,这次回来看了看其实挺有感触。东京那地方也待厌了。反正我就是个乡下人,要是不回来啊,这田怕是要荒了。我心里还是挺不好受的。”

金海表情复杂,说道:“我最近也是要回东京去的。可能我们还会碰面吧。”

说完这句话,金海就离开了晃二的家。

晃二打开金海留下的奠仪袋,里面装着与金海身份不相称的金额。

母亲下葬那天,村里来了很多人。刚开始晃二觉得很奇怪,不过后来就明白了。村里的人都极度害怕被人疏远。相互之间说话不多,却总在揣测他人心思。每个人脸上都是无精打采的表情。也有从早到晚冒着酒气的男人。

墓地被积雪覆盖着。翻起积雪,现出黑色的土地。诵经声中,一堆堆混着雪的泥土洒到了母亲的棺木上。

人群边上站着帕宗。晃二让他待会儿到他家去。

晃二认为金海所说的,也不算太夸张。显然,确实有些人打算放弃村子了。有人从早到晚一身酒臭,喝的就是别人送的酒。这样的人,已经完全没有劳动的力气了。那些酒肯定是大坝公团、银行、房地产商们送来的慰问品。

晃二到家时,帕宗出现了。关于帕宗的身世,没人知道。他也没有家人。一到下雪天他就离开村子,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村里人只知道他的两件事:讨厌女人、熟悉村中各种事情。

晃二把金海留下的酒瓶原封不动给了帕宗。

帕宗的话证实了晃二的推测。结合源吉和金海告诉晃二的消息,目前村里人大致分为两派,有一个神秘男人正在暗中进行着土地的买卖。

帕宗告诉晃二:“最早卖地的是北边的埴田叔。然后就是被派到村子里的三森警官。”

三森警官自然是不会反对政府的计划。北边的埴田叔,指的是埴田荣吉,一个脸上长巨瘤的男人。平时看起来不像是这么干净利落的人,好像跟深泽源吉的关系还不错。

“不过,北边的埴田叔也是反对期成会的成员吧?”

“是的啊。不过期成会里面,也有不少人跟在埴田叔后面商议卖地。”

晃二想,埴田叔也应该能得到些好处。

“埴田叔啊,可欠了不少外债。”

“外债?”

“嗯,赌博输的。”

据帕宗说,期成会里约有一半的人在商议卖地,或者签了类似的协议。剩下的也有不少人按捺不住了。

“这么说,源吉老爷子的反对运动就走不下去了。”

“倒也不是。源吉老爷子自己比谁都清楚,村子里的人靠不住。所以才和下游的农民联手。”

源吉说过与下游农民联手的事,且扬言不久后要动员全日本农民组织及劳动组织,多方合作。帕宗也告诉晃二,各地都有过类似情况,大坝建设计划由于遭民众反对而搁浅。

帕宗离开后,晃二开始沉思,最终认定自己保持中立最有利。第二天,他就回了东京。

在东京,晃二与金海芳男重逢了。

仅仅只是一个偶然。真没想到,金海与晃二道别时所说的客套话“可能我们还会碰面吧”成真了。

金海开着黑色的小汽车,碰巧进入晃二工作的加油站。那是一辆气势非凡的豪华车,副驾驶座位上是一个三十岁左右胖胖的女人,正挽着金海的胳膊。

直到最后,金海都没有发现给他加油的是晃二。晃二取下帽子,认真地向他低头行礼。抬起头来时,与他四目相对。金海的表情有些动摇。于是晃二眨了眨眼睛,回去工作了。

“豹哥,你认识他?”同事问道。

晃二笑了笑,没有回答。

第二天,晃二接到了金海打来的电话。两人在茶餐厅见了面。这时候的金海抬头挺胸,煞有底气。不过晃二觉得他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我想谈谈你千字村那块土地的事……”

金海驾轻就熟,说话的语气就像是谈论买卖相机之类的生意似的。晃二认为他是在摆空架子。

“虽然你好像有回去种地的想法,但我要告诉你,不可能的。”

“为什么?”

“反对期成会的成员们基本上都签了卖地的协议了。”

“可是……”

“因为是你,我才说的。再犹豫下去的话,他们用上土地收用法,钱和土地你一样都拿不到。”

“全日本农民组织不管吗?”

“不管。你听明白了吗?如果决定卖地,就要趁现在了,这么做对你不会有什么坏处的。可能手续还有点麻烦,我直接找下筋律师。你看怎么样?”

“比起土地,我更想要的是……”晃二故意不经意地对金海说,“现在我只想要一样东西。”

“是什么?”金海激动地两眼放光。

“……女人?不对。”

晃二低声说。金海急得眉头紧皱,催促道:“你快说啊!”

“其实我特别喜欢炽天使S5。”

“炽天使S5是吧?你真有眼光啊,晃二。”

金海高兴地笑了。

“那辆车不错,女人都喜欢。走山路也不怕。你就交给我办吧。”

金海将茶餐厅的发票放进口袋,对晃二说:“还有——昨天……”

看他很难开口,晃二接口道:“来找我的客人很多的,我哪能每个人都记得清楚呢!”

听到晃二这样说,金海握了握他的手。晃二觉得,金海的手很硬。

金海走后,晃二想起了昨天坐在车里的那个女人。

虽浓妆艳抹,但很在意晃二注意她的目光,也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金海好像说要找下筋律师做什么来着,算了,管他呢!反正炽天使要到手了。晃二一心只想着他的宝贝车子。

一周过后,金海开着炽天使来了。晃二没有跟同事们说这件事,而是让金海把车送到了家。这样晃二就满足了。

第二天,晃二递交了辞职信。理由是:母亲逝世,要回老家继承祖屋。简单交接之后,晃二就开着炽天使,回到了千字村。

千字村比之前更荒凉了。

积雪融化,万物复苏,本应是最繁忙的季节。插秧、祭典临近,整个千字村却疏于田间准备,也没有人管那些被积雪压弯的树木。

晃二家里寄来了同学会的邀请函,邀请函上落有曾担任学生干部的金海芳男的名字。每人需承担的聚会费用出奇得少,聚会还设有抽奖环节。看来是大坝公团一点点推行的拉拢政策奏效了。虽然晃二没有亲眼见到,但也能想象得到,那些怀揣礼品的银行、保险公司、房地产商的业务员们,在村里到处转悠的身影。

源吉病倒了,一见到晃二,眼泪都下来了。然而他对大坝工程的反对执念却更深了。

“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让千字村沉于水底!”

他病得几乎说不出话了,只有眼神还是闪着异样的光辉。

源吉对晃二讲了好久的作战计划,最后还让晃二找下游的几个农民和大坝公团谈判。

晃二觉得源吉陷入了一个人的妄想中,大概命不久矣。

晃二并没有去找下游的农民。就这样过了两三天,他家附近新修了一条路出来。他家后面,就放着那辆漂亮的炽天使。看着这条路,他觉得无论源吉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了。不久,便传来了源吉的死讯。

这是帕宗最早告诉晃二的。

“源吉老爷子死前最后一句话很可怕。死了,变成厉鬼,也要破坏大坝。他是这么说的。”

葬礼很气派,送来的祭品堆成山。源吉的妻子阿金在成堆的祭品中间坐立不安。

金海芳男也出现了。他对晃二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照我说的做,明白吗?”

晃二注意到祭坛上堆起来的奠仪袋全都鼓鼓囊囊的。由此看出,村里人开始撑面子和浪费了。

源吉的死,也实际上标志着,大坝建设“反对期成会”的正式解散。大坝公团又重新开始举办说明会。虽说是说明会,最后总是变成酒会,只是哄着村民们一起开心地玩乐。不能喝酒的晃二觉得无聊,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参加了。他想,八成同学会也和说明会差不多吧,于是连回执都没有写,决定不去。结果,成堆的礼品寄到了他家。

一直在暗中默默工作的机器,一下子都现了身。建设委员的身影在村里也变得引人注目起来。

“工程进行很快,据说十月份就灌水了。”帕宗告诉晃二。

“这么快?”晃二吃了一惊。他本以为,最快也要到明年才能完工。

“要赶在下雪前完成。”

晃二想,这大概是要避免反对派死灰复燃吧。并且,之前肯定做了许多准备工作,要趁村民们还没发现的时候,先建好大坝。

说明会上说,好像是要建拱型水泥大坝,高约一米半,堤坝长两百多米。规模并不算太大,但投入了最新的机器和最先进的土木建筑技术。古人说“杀鸡焉用牛刀”,但大坝公团就是这么做了,并且不停赶工,看来相当惧怕反对派卷土重来。

不过且不说下游农民,千字村的人们是一点也没有反对的意志了。

大家应该都要去源吉的尾七法事。

去源吉家的路上,晃二遇到了埴田荣吉。他看起来脸色不好。帕宗说过,最近他好像因为财产分配的事情和几个儿子闹僵了。

“钱这个东西,真是会惹麻烦。”

帕宗呆呆地看着晃二的炽天使,一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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