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被裴宣监听,不要管我,会连累你。”

收到沐天陉的短信,正阳心中大骂天陉的同时,努力回忆与裴宣的身体接触,暗自翻遍了全身上下也没有找到窃听器。虽然如此,心里还是开始堤防裴宣。

“不是已经通缉沐天陉了吗?到这儿来查什么,有意义吗?”车停在社会福利院门口,周正阳莫名其妙地问裴宣。

“听说你是沐天陉的铁哥们儿,也是同学加师兄弟?”

“没错。”

“那一定是无话不谈了。”

“这倒难说。沈依祎出事之前,虽然不太合群,木头和我们在一起时还有几句话,可那件事之后,他更沉默了。极少跟我谈他的近况,都是我找他。”

“你们大学认识的?”

“读警校的时候。”

“也就是说,其实你对他并不十分了解,尤其是大学之前的沐天陉。我这里有你们段局给我的沐天陉的档案资料,他十三岁以前是在这里度过的。”

“这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他是孤儿。但是自从认识他以来,他很少谈自己的童年。我对他的过去确实了解不太多。”

“现在就是了解的好机会。”

“这和抓他有关系吗?现在时间很紧,他可能正在想办法离开舜城,你却有兴趣做这些没用的事。”

“没用吗?我看未必。再说他暂时不会离开这个县城。”

“为什么?”

“直觉。”

院长是个五十多岁身体微微发福的女人,名叫杨杰,虽然脸上的褶子已经不少,可也许是因为长年与小孩儿尤其是没有家庭关爱的小孩儿在一起,她的声音却润滑细腻堪比志玲。

“我能向二位提供什么帮助呢?”

二人显然对杨院长的“林志玲”有些意外,忍不住互相对望一眼。周正阳险些笑出声,立刻用咳嗽声掩盖住了。

“我们想了解一个在这里生活了十三年的孤儿,他十五年前就离开了福利院,叫沐天陉,您还记得吗?”

“沐天陉!当然记得!”有些失态的惊讶让杨杰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一个老女人版本的小乔突然变成了一个老女人版的小燕子,裴周二人又忍不住面面相觑。“不好意思。当然记得,那时候我还是副院长,要直接从事小孩的管理工作。我在福利院里工作了三十多年,从来没有见一个孩子像他那样会闯祸。”

“他很调皮?”

“调皮?!不好意思,又激动了……可提起那个人没法不让人激动!他不是调皮,调皮是针对小孩子讲的,从他11岁开始我就不觉得他是孩子了。你们调查他,这么说,他终于走向犯罪的道路了?哼,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完全是幸灾乐祸的语气,然而杨杰没有丝毫想掩饰的意思。

“抱歉,打断你一下。你刚才说11岁,能说具体些吗?”

“没错,11岁。他11岁的时候已经开始通过肢解活的动物来做他所谓的‘实验’了。并且,”最后一句话,杨杰特意压低了声音,生怕有其他人听到似的,“他收集它们的骨头!”

“什么动物?”二人确实有些惊讶。

“猫,这附近总是有许多野猫。对了还有兔子,他拿一只可怜的小白兔的头当雪球扔,当时孩子们正在打雪仗,都被他吓坏了。还有那些恶心的虫子……总之这是一个怪胎。我真想知道他犯了什么罪?”

“目前还在调查阶段。沐天陉是怎么来到福利院的?他没有任何亲属吗?”

“没有,他几个月大的时候被人丢在福利院门口,是我们一个工作人员发现了他。很奇怪,人们很少遗弃男婴,尤其是身体健康的男婴。他没有任何先天性疾病,真不知道他的父母为什么扔掉他,不过从他之后的成长来看,这可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是啊,看来他的童年还真是不幸。”

杨杰显然没有听出裴宣的话外之音,接口道:“真正不幸的是我们这些当妈妈的,还有其他的小朋友。福利院是培养乖孩子的地方,他们从这里得到生来所缺乏的关爱,这是一个大家庭。但这年头每个家庭似乎都有一个混球儿,我们这里的混球就是沐天陉。对了,我以为他一直留在马家庄,他是怎么出来的?”

“马家庄?精神病院?”周正阳忍不住叫道。

“没错。这事儿是韩玉珍办理的。他13岁的时候因为种种奇怪的行为被学校开除了,后来被韩玉珍送去看精神病医生,再后来那个医生就把沐天陉带走了。”

“韩玉珍?我们能见见她吗?”

“当然可以。当年发现沐天陉的就是她,名字也是由她起的。她对沐天陉非常好,也只有她的话沐天陉能听一听。其余的人,别说听话,沟通都难。沐天陉在这里十三年,我从没听他说过一句话……”

韩玉珍五十岁左右的样子,虽然同是管理孩子,却没有杨杰那样发嗲。在相互介绍之后,杨杰本想留下听一听沐天陉到底犯了什么事,好抽机会给孩子们当反面教材。可是裴宣坚持与韩玉珍单独谈,杨杰只好悻悻离开。

“说句实在话,你们杨院长似乎对沐天陉抱有很大的成见。我们想客观真实的了解情况,她自己都承认沐天陉从来没有对她讲过一句话,这怎么谈得上了解呢。”

“其实天陉对杨杰说过一句话,唯一的一句,Bitch。当时只有六岁,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会了这个单词。”

“难怪杨院长这么恨他。呵呵……”也许是见韩玉珍不像前面那位讨厌,周正阳不加掩饰的乐起来。

“杨杰不懂英文。她恨他是因为如果没有沐天陉,她本可以早十年当上院长。这都是以前的事了,天陉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不是上了警校吗?”

“噢,你连这个也知道。”

“沐天陉的医生孙教授告诉我的。那还是十年前的事儿了,后来我对这孩子逐渐放心,消息也就变得越来越少。毕竟这里还有更多小孩儿需要照顾。”

“他可能与一起谋杀案有关,我们希望通过调查还他清白。”周正阳自作主张地说。这可能会给韩玉珍一定的心理暗示。裴宣猜到他的用意,但好像并不介意的样子。

“谋杀?”

“意外吗?”裴宣也在引导韩玉珍的思维。

“我不相信。”韩玉珍摇头道,“虽然他是一个奇怪的孩子。但我不相信他会杀人。”

“能跟我们详细介绍一下你所了解的沐天陉吗?他怎么来到这里,在这里的生活,以及为什么会离开。我希望您能不加掩盖地介绍,因为警方采集证言是非常严肃的程序。”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用这么含蓄地警告我。”韩玉珍深叹口气,似乎在搜索遥远的回忆。

“我第一眼见沐天陉就觉得他很奇怪。那天下着小雨,我记得很清楚,这也是他名字的由来。他在襁褓里被雨淋着,竟然一点也没有哭闹。我们都以为他天生失聪,直到三岁那年,他突然开始自言自语,大家才注意到他可能患有自闭症。他的襁褓里没有任何留言,又是个健康的男婴,这很少见。在他三岁多的时候本来很有希望被人领养,那对夫妇条件不错,可是不到一个月就被送了回来。没人肯认养一个拒绝同他们交流的孩子。后来还有两次很好的机会,但时间都不长。在他稍大一些的时候,大概五六岁,我带他去看了儿童心理医生,医生说他患有罕见的亚什么症,名字我忘记了,这种病没有什么良好的治疗方法,很多人通过年龄的增长可能会逐渐好转,但是很少见。他们说像沐天陉那样严重的程度,变成正常人几乎是不可能的,通常不得不在精神病院中度过自己的一生。在这位心理医生的介绍下,我们认识了孙濡浚教授。从那时开始孙教授便经常把他接走。

“在福利院中有不少天生残瘴的孩子,一开始我们并没有太在意沐天陉的一些反常行为。比如他总是把头贴在别人的胸膛上听心跳的声音,这是他唯一喜欢同别人接触的方式。他很小的时候就对收集昆虫有着强烈的爱好,喜欢把蝼蛄、蟑螂、蜈蚣,以及很多叫不上名字的虫子收集在一个盛有土壤的罐头瓶子里。后来杨杰发现了这个瓶子,将它丢进了外面的臭水沟,对了,就是因为这件事,沐天陉对着杨杰狠狠地说了句bitch。他几乎不与任何人讲话,在我的印象里他对我说的话也不超过十句,除非被逼急了,他才会大声对我说‘不’。

“沐天陉心地一点儿都不坏,这是我多年对他的接触产生的感觉,回忆他小时候给我的印象,安静、聪敏、机智、认真、英俊。他记忆力超群,有件事我印象深刻,在孩子们自由玩耍的时候,我和同事们在一旁休息,大家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不知什么时候不远处的沐天陉开始自言自语,他盘腿坐在地上傻傻地望着天空,嘴里念念有词。好久大家才发现他在重复我们之前的对话,虽然没有模仿我们的语调,但每次重复到我们笑的时候,他也会哈哈哈的干笑几声,样子既滑稽又让人感觉恐怖。近半个小时,他一字不差的把我们随意的谈话全部复述了一遍。有一点很奇怪,他的记忆力虽然非常好,但是仅限于他感兴趣的事情,而如果不感兴趣,有些话告诉他很多遍他也记不住。他平时非常安静,最喜欢做的事除了一个人默默看书,就是呆呆地对着天空发愣或者对着空白的墙壁自言自语,从不与同龄孩子打闹。但是如果哪一天开饭的时间晚了或者有谁把他牙缸里总是向右斜的牙刷碰歪了,他会突然大发雷霆,这种愤怒要持续好长时间才会停止。

“这些行为只是让人们觉得奇怪,觉得他孤僻不合群,还没有到可怕的程度。在福利院完成小学教育之后,他十二岁开始在附近一所中学读书,那时事情开始变得糟糕起来。他除了持续对昆虫感兴趣,还逐渐迷上了大一点的动物,他偷偷收集各种动物的尸体,麻雀、鸽子、蟾蜍、老鼠、兔子,还有蛇,甚至野猫,大家都传言他杀了这些动物,实际上没有人亲眼见过。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一些是他从学校的生物实验课上偷偷带回来的,他喜欢对它们进行解剖,然后再做成标本。直到他十三岁的时候这些事情才被大家发现,至于什么时候开始的,没人知道,当然他自己也不肯说。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事件,可能大家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的这些喜好。

“由于沐天陉的性格,一些大一点的孩子喜欢嘲笑他。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因为一个小女孩在他被嘲笑的时候帮他说话,他就想送这个女孩一件礼物。小女孩有个小白兔的布娃娃,沐天陉看在眼里,在生物课上解剖了一只白兔子后,他偷偷带了回来,剥去皮,做成了标本。正值圣诞节,院里的小朋友互送礼物,没有人送他礼物,他也只送出了一件,就是那个他花了很久做成的兔子标本。可以想象,那个小姑娘吓坏了,马上告诉了杨杰。任凭杨杰说什么,他也没有交出那个标本。下午的时候,孩子们在院子里打雪仗,沐天陉用兔子头当作雪球扔向了一个与那个小姑娘嬉闹的男孩儿。大家都被吓坏了,在杨杰的带领下,老师们在沐天陉常去的角落发现了他的秘密。在与他所在的学校沟通后,她们决定让沐天陉辍学,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

“我觉得沐天陉只是对大自然有一种天生的好奇,特别是对拥有生命的事物。人们小时候都曾经有这种好奇,只是沐天陉表现的更为强烈,并且付诸实践去寻求答案。我从没有见他有意伤害过什么人或动物,所以你们说他杀人,我不相信。

“十三岁离开福利院之后,天陉便完全由孙教授照顾。他将沐天陉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并提供了专家证明,使沐天陉能够在一个寄宿学校继续读书,不但使他进一步接受教育还避免了与社会的隔离,我想这对他之后痊愈有着极大的帮助。他十八岁考上大学之后,我就很少再有他的消息。天陉走后很长时间,甚至现在有些时候,他都是杨杰在向孩子们做反面教育的时候大快朵颐的最好资料。”

略一停顿,韩玉珍继续道:

“除了不爱说话,我想不到天陉有什么缺点,但是仅仅这一点就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这让他看上去比较冷漠,他也确实很少关心别人,或者更确切的说不懂得怎样表达他对别人的关心。离开福利院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回来过,包括哪怕来看看我,虽然有些失望,但我并不生他的气,只要他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就足够了。”

一番话让周正阳对韩玉珍的好感又陡然增加,甚至暗自后悔没有早些作这样的调查以帮助自己的朋友,也许这位韩妈妈可以将天陉从混沌的生活中拯救出来。二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打断她,直到韩玉珍停顿了十几秒钟,裴宣才问道:“孙教授,他是舜城精神病院的医生?”

“是的。已经好多年没有见他了。”

“非常感谢。也许有需要我还会再来麻烦您。”裴宣起身准备离开。

“这没什么。他的事查清楚了,你们别忘了告诉我。”

“当然不会忘。那么再见。”

告别韩玉珍,周正阳终于忍不住问道:“她刚才说打什么的资料,什么意思?”

裴宣咧嘴一笑,“是‘大快朵颐’。大小的大,快乐的快,花朵的朵,颐和园的颐,颐在这里指腮帮子。吃的很香的意思,我想韩玉珍是在说杨杰滥嚼舌头吧。”

“那为什么不说‘滥嚼舌头’,人人都听得懂。”周正阳发动车子,说:“这位韩妈妈人挺不错,就是太咬文了点。对了,你干吗对沐天陉这么感兴趣?我老感觉不太对劲。抓住人审就是了,在现场和事发地区找证据和证人,这位韩妈妈对沐天陉童年的回忆根本不可能作为证言。”

裴宣依然不做回答:“知道去精神病院的路吗?我们去拜访一下孙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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